金狗一回到報社,總編就説他黑了,瘦了,問他任務完成得怎麼樣?金狗將書寫得整整齊齊的長篇調查紀實交付上去,總編樂不可支,直誇獎金狗辛苦了,要他去洗個澡理個髮好好休息幾天。但是第二天一早,總編卻着人將金狗叫到辦公室去了。
總編説:“金狗,你覺得你這篇文章寫得怎麼樣?”
金狗説:“我覺得是我寫得最有分量的一篇,當然,文字上還有點粗。”
總編説:“報社請你下去的任務是什麼?”
金狗説:“反映東陽縣農村經濟改革情況的。”
總編説:“那你寫成什麼了?”
金狗説:“這正是改革中出現的問題,應該説這不是某一地區的個別事情,它在山區農村是普遍存在的現象。這一問題不引起足夠重視不予以切實解決,那改革又會從何談起?!”
總編用指頭彈着桌面,嚴肅而莊重地瞅着金狗,久久之後方説:“我們的報紙是幹什麼的?是黨報,是黨的喉舌,它區別於香港的私人報館,願意寫什麼就可以寫什麼了?香港的私人報紙也是為本集團階級的利益説話啊!金狗同志,這事我們不必再擴散,我們也不給你作任何處分,這怪誰呢?怪你,也怪我們,我們做領導的沒有抓緊報社工作人員的政治思想工作,也不應該將這一重要任務交給你去完成,你畢竟是新記者,一切還沒完全成熟嘛!”
金狗早就估計到這篇文章總編是不會通過的,但他卻仍懷着僥倖心理,所以當總編問他情況的時候,他極力表現出單純和虔誠,正兒八經地回答着總編。到了此時,他知道爭取幾乎徒勞,強壓了衝動,説:“那你的意思是這篇文章就不宜發表了?”
總編輕輕地將文章推到金狗面前,金狗看見紅筆在上邊的批示:“對於農村經濟改革的形勢,我們要端正看法,看到它的本質和主流!前一段到處流傳政策要變的風,説明社會上是有人不滿改革的,作者是否明白這一點呢?”金狗突然嘴角閃動了一下笑,將稿件捲起來裝進口袋裏,説聲:“謝謝領導的關懷!”就返回宿舍去了。
金狗並沒有將稿件燒燬,他連夜將文章投寄了《人民日報》。
文章投寄出去了,《人民日報》能不能用呢?一個月過去了,毫無音訊。總編幾次見了他,也要問起那篇文章是燒燬了還是保留着?並説東陽縣委來了數次電話,催問那篇文章寫得怎麼樣,幾時能見報,報社只好重新請一名老記者再去東陽縣採寫了。説罷,還拍着金狗的肩頭,讓他多讀讀理論教科書,説:“金狗呀,你這種精神很好,可太浮躁了,不能將這種浮躁也帶進稿件中去嘛!”金狗對於這篇文章的發表差不多已經徹底失望了,卻覺得窩火和痛心,把自己關在宿舍裏吃酒,吃得悶悶的,幾次就醉吐得一塌糊塗。
這個時候,他急切盼望小水能給他回信。但是,在東陽縣發走的那封信,經過好長時間卻又退回來了,上面批示為“查無此人”。金狗好生疑惑,以為是小水拒絕收他的信了,偏又書寫了三封寄去。但三封信竟是一起退了回來!
金狗一下子就病了,臉色發黃,渾身乏力,早晚不思飲食,腹脹,且動不動就發火。同部的同志説:是不是患了肝炎了?醫院一抽血化驗,果然轉氨酶180,診斷為乙型肝炎。金狗翻了醫書,醫書上對此病描述得很可怕:乙型肝炎百分之七十會轉化為肝硬化,肝硬化百分之七十會轉化為肝癌。金狗不是怕死的,但他總懷疑自己是否是肝炎,且自信他不會立即就死掉的,難道他活到人世什麼事也還未乾就要死掉嗎?他開始吃中藥,一日三碗苦水,喝得齜牙咧嘴地難受。到了夜裏,卻常常驚醒,醒來就感到莫名的恐慌,再要閉眼,奇異的現象
就出現了,飛禽走獸,人物鬼怪,牛頭馬面全在眼前飛動。有人説,這是房子的邪氣,解放前這裏是一塊空地,正在這所房子的下面,有一口深井,偽州城警備隊當年在不靜崗後山上圍困鞏寶山,鞏寶山的手下拼死救護首長,結果鞏寶山走脱了,手下四個戰士負傷被俘,挖眼掏心丟在這口井裏漚了。金狗不在乎這些,鬼有什麼可怕的嗎,活人都不怕,還怕死人?他發熬煎的是怎樣發落英英,這個在他生活中擺脱不掉的鬼!
英英很快收到了金狗的第二封信,信極短,意思是他患了病,病是不治之症,為了不至於拖累英英,他讓她可以離棄他。英英收到信後,就哇地哭了。
這天田中正正好到英英的宿舍裏來,瞧見英英哭得傷心,問時,英英將金狗來信給他看了,田中正也當下如雷轟頂,悶坐在一邊了。
英英和金狗定婚之後,田中正表面上雖沒洋洋自得,但心中暗暗高興。多少年的交道,他看出金狗不是一個平地卧的角色,老實巴交的矮子畫匠竟能生養出一個金狗,他憤憤不平又無可奈何。當他與其嫂“熟親”之後,知道原來是金狗從中挑撥煽動而使自己就範了英英娘,他對金狗恨得咬牙切齒!但是,金狗偏偏藉着自己的手又被州城報社招收去,他一是拗不過報社人,以為凡是州上的人都是鞏家的勢力,他田家的勢力只能在白石寨縣上。二也是趁機將金狗從兩岔鄉拔走,也便順水推舟落了人情。待到英英看中了金狗,執意要嫁金狗之時,他先是極為生氣,隨後卻滿口應允,甚至還主動去託蔡大安保媒。他不能不感謝英英,慶幸英英竟完成了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金狗是除了鞏家之外仙遊川唯一在州城有地位有聲名的人了,化兇為吉,田家竟有一個記者,一個文墨最深的人了!他時時詢問英英,金狗來信了沒有,信上談到了報社的什麼情況,能不能讓他寫寫兩岔鄉的河運隊。末了更免不了問來信中問候沒問候到他?英英是瞞着這位叔叔的,她胡謅着支應他,且編造着金狗問候他的言詞。田中正也時不時在鄉政府的大院裏説起金狗女婿,臉上甚是幾分光彩。
如今看金狗的來信説是病了,且要讓英英離棄他,他就説:“這金狗,人吃五穀誰不得病,患了肝炎怎麼就是不治之症?!”
英英説:“叔叔你不知道,他這是話裏有話的!”
田中正看着英英,突然問:“你們是不是在鬧矛盾?”
英英沒有回答田中正,卻哭得更厲害了。
田中正越發狐疑起來,他馬上追問英英在談戀愛時到底是怎麼談的,是她主動,還是金狗主動,金狗進了州城後每一封來信中又都是如何説的,是真心實意地愛她還是變了心腸,這一場新的矛盾又是如何產生的?他擔心的是金狗是不是像當年耍了自己一樣而耍了英英,達到去州城報社的目的呢?如果真是那樣,就要與金狗及早一刀兩斷,且出主意説金狗耍了我們,我們就也要叫他活得不自在:給州城報社去信,揭露他,控告他,使金狗在報社臭不可聞,再也當不成記者!
但英英卻瘋了一般地跳起來,對着田中正吼道:“你不要説了,你也不要管!沒有你我也不會到了這步田地!”説罷,就又大聲號哭,哭她的娘,哭她的爹,叫着她爹的名字,哭得沒死沒活。
田中正聽見英英直哭她爹,心裏就發虛,發軟,一句硬話也不敢説了。他默默地看着英英哭,哭得最後沒聲了,才説:“英英,你不要哭你爹了,你嫌叔叔我不關心你的婚事嗎?叔叔哪一件事沒依了你?叔叔也真心盼你和金狗成哩!如果金狗真沒有那壞心,你也不必這麼傷心,年輕人病還不好治嗎?報社工作忙,治病效果不好,你可以寫信讓他回來治療,叔叔去白石寨請名老中醫給他看嘛!”
英英卻説:“我要到州城親眼看看他去!”
果然,英英就在第二天搭船到了白石寨,第三天又搭車趕到州城。她穿了一身新衣,提了大包小包的禮品,打問着路程去了報社。但是報社裏卻沒有金狗。
她問門衞:“金狗人呢?”
門衞説:“××招待所召開通訊員會議,金狗到會上去了。”
她又問:“金狗沒有病嗎?”
門衞説:“有病,不要緊的。你找他有什麼事?”
她説:“我是他的未婚妻!”
門衞就差人去會議上叫金狗了。
金狗一聽到消息,不覺吃了一驚,英英竟能親自到州城來見他,他不得不承認英英的厲害!參加會議的人立即都知道金狗有了未婚妻,而且未婚妻又來了,皆大呼小叫,逼金狗買糖慶賀,那些風度翩翩的女通訊員直戲謔金狗竟一直保密,金狗哭不得笑不得,病懨懨地走了回來。
一進報社,金狗就看見站在院子裏的英英了。她穿了一件外套,領口和袖口都扣得嚴嚴實實,燙的鬈髮似乎使她的臉面有了幾分老,同州城姑娘們的隨便而風度翩翩的衣着和髮型比較,金狗覺得她是那樣的粗俗!她明明顯顯是胖了,側面酷似她的娘……
金狗説:“你怎麼來了?”
英英説:“我怎麼不來呢?”
金狗説:“你應該事先給我來個信。”
英英説:“來信你能及時回信嗎?我幾百裏趕了來,你就是這個態度?”
金狗説:“你嚷嚷什麼呀,嫌別人聽不見嗎?”
英英説:“就是讓人聽着!看你像不像個未婚夫的樣子。我實話説吧,我不是傻子呆子,知道你心裏沒我,你來信説病了,我偏來看看,是真病還是假病?若是假的,我屁股一拍就走了!”
兩人回坐到宿舍,只是無話。
報社的同事們聽説金狗的未婚妻來了,都來敲金狗的門,金狗無奈,開門問:“有事嗎?”來人就説要借本書的,有來問壺裏有水沒,倒一杯,邊倒就邊覷眼瞧英英。金狗很難堪,英英卻將門大開,説:“你們報社的人好不大方,要來看就看吧,我又不是一枝花!”同事們就嘻嘻哈哈起來,坐下和英英説話。英英熱情異常,將帶來的山土特產全掏出來讓大夥吃,倒埋怨金狗病了,這些同事們沒有好好照顧:“我們金狗單身在這兒,不靠你們靠誰呢?我拜託你們了,你們就代我多照管他吧!”同事們就説:“瞧金狗這未婚妻,多體貼金狗啊!”
金狗氣得越發不言語,臉色鐵青,待同事們走了,就説:“你多逞能!你怎麼不把咱們的那些事也説給別人呢?”
英英説:“我想説的時候我就要説,你覺得丟了你的人了嗎?”
金狗説:“你好,你贏人了,把人贏到州城裏來了!你到州城裏來,不是來關心我的病來的,你是來捉我的謊來的,現在怎麼樣呢?”
英英説:“你説是什麼就是什麼吧!我英英是沒出息的,幾百里路跑了來,飯沒吃上,水沒喝上,倒叫你來奚落一場了!我知道你現在的金狗不是過去的金狗,是州城的人,是大記者了,心裏還裝着另一個人嘛!可我來還要給你説一件事,小水已經結婚了,她睡在福運的熱炕上,做了福運的老婆了!”
一迭聲的“小水”,“小水”,像機關槍一樣向金狗壓來,指望金狗大發一頓火,而金狗卻看着英英怪聲怪氣地冷笑了,説:“這你已經給我説過了!你還要説什麼嗎?小水結婚,這消息好啊,我沒有和小水結成婚,你不是比小水還大一歲嗎?咹?!”
英英立即嘴唇發抖起來,用兩隻手使勁地抓揉膝蓋,眼淚就大顆大顆地滾下來了。
金狗卻站了起來,冷靜地説:“你不要哭了,哭有什麼用?抽屜裏有飯票,六點鐘報社食堂開飯,就在這座大樓的後邊,吃多少你買多少。這房子裏也有開水,渴了你喝。要困了你就在牀上睡覺。我該到會上去了。”
金狗順手帶了門向外走,甩開雙手,那步子矯健得像個將軍,他聽見屋子裏有拳頭擊打桌子的聲音,一聲尖鋭的爆裂,是什麼摔碎了,英英嗚嗚地哭起來了,且大聲叫罵:“金狗無恥!無恥啊!”
去會場的路上,金狗肝區疼得厲害,一到招待所,就鑽進會上安排給自己的房間裏睡下了。吃晚飯的時候,一位通訊員來叫他,瞧瞧他臉色難看,就問:“金狗老師,你是病了?”
金狗説:“老襲,你比我大五六歲,叫什麼老師呀!你去吃飯吧,我不想吃,肝不舒服。”
叫老襲的就叫道:“是肝炎?找醫生看過嗎?”
金狗説:“吃了三十服中藥,病情毫無好轉。”
老襲就説:“我給你找個大夫治治,專治這號病的!”就開門衝着過道斜對面的房間喊:“石華!”旋即跑來一位少婦,才洗了澡,長髮披肩如墨雲飄悠,膚色紅裏施白。金狗見了,覺得她有五分像小水,卻比小水大方灑脱。金狗爬起靠坐在牀上,為自己躺着而不好意思了。
那女的説:“老頭子,什麼事,去吃飯嗎?”
老襲説:“我介紹一下,這是我愛人,叫石華,我們一個商場的。她父親是老中醫,治肝病有祖傳的秘方!”
石華就狠看了金狗一眼,那麼微微一笑説:“你要看病嗎?”
老襲説:“這就是記者金狗!我不是給你提起過嗎?”
石華眼睛漾出流星一般的光彩,同時伸了手和金狗一邊握了,一邊叫道:“啊,你原來還這麼年輕,我以為你是個禿頂老頭的!鄉下來的吧,名字還叫小名?”
男人就拿眼暗示妻子,那石華偏又要説:“這有什麼呀,工人就是工人,哪有你們喝墨水的斯文!”
金狗哧地笑了一聲,覺得這少婦好直率!説了許多感謝話,催他們快去吃飯,別誤了開飯時間。石華就説:“老頭子,我是來沾你的光到招待所洗澡的,我怎麼好麪皮去那裏買飯,你去吧,給我和金狗老師捎一點吧!”
石華的男人買來了飯,三人吃起來。金狗喝了一碗稀飯,看着一對夫婦吃喝,石華一會兒在男人的碗裏夾夾,一會兒又將自己碗裏的飯撥給男人,一口一個“老頭子”!倒覺得十分有意思。石華話很多,似乎和金狗早是熟人了,説起他們家的根根梢梢。原來這男人比石華大出八歲,且生就的老面,先在州城農產公司,去西陽縣農產公司檢查工作時,發現了當年由省城插隊後招工到縣上的石華,情書寫了四十封,戀成了愛。婚後夫妻卻長期兩地分居,前年冬天,受盡千難萬難,才把石華調到了州城。
石華説:“金狗老師,你這病,我給你包了,我爹現跟着我,方便得很!你晚上有空嗎,咱們就找我爹給你看看?”
金狗盛情難卻,便同意了。當下石華兩口就要領金狗去家,金狗説:“你們先回去吧,告訴我個地址就行。我還得回報社去辦一件事。”
男人就笑了:“金狗老師的未婚妻來了,是得回去安排一下的。”
石華就叫道:“噢,那我該叫她是師孃了!我陪你去,讓我瞧瞧大記者的未婚妻是個什麼仙女兒,那麼有福!老頭子,你回去先準備些飯去吧。”
金狗左推辭右推辭,石華只是要去報社,説她一定要叫師孃也去她家的。金狗再不好阻攔,兩人回到報社宿舍,卻沒見了英英的影。拉開電燈,桌子上壓了一張字條,金狗看了,上邊寫道:“我本是誠心誠意來看你的,但我實在受不了你的這種侮辱!我知道你心中現在還是有小水,小水已經結婚了你還這樣,可見你多麼卑鄙!我原想和你大鬧一場的,念你有病,我就回去了!(今晚我在州城的什麼地方,你不要打聽也不要找,你也不會來找的!)你是怎樣到這報社的,你心裏知道!我英英沒你有本事,可也不是被人下眼看的女子!我還要告訴你,我並不後悔這次到州城來,我知道了我今後怎麼活人,這是要感謝你的蔑視喚醒了我!”
金狗將條子揉了,坐在椅子上,臉陰得十分黑青。
石華疑惑地問:“她留什麼話了?”
金狗沒有反應過來,後來看着石華,那麼笑了一下説:“我和她相識,是一場錯誤。咱們走吧。”
兩人騎着車子往石華家走去。夜空清朗,晚風柔和。石華和金狗穿過十字街口,霓虹燈下一對一對情人相依相偎地散步,小吃攤上的小販們,一聲高一聲地呼喚着。金狗放慢了車速,説:“石華,你吃不吃一碗餛飩?”石華説:“那不衞生。你肚子飢了嗎?到家老頭子會把飯做好了的!”靠在電杆下的餛飩小販,看見他們走近,已經揭開了鍋蓋,叫着:“來一碗吧!”他們駛過去了,還聽見小販在叫:“不吃了?吃了餛飩談情説愛有勁啊!”石華哧哧笑了兩聲,金狗聽着了,但他沒有笑。路過一家影院門口,人流堵塞,他們只好下了車推着走,這家影院停止了放映而舉辦了舞會,無數的青年人站在馬路上揚着錢叫:“誰有票?誰有票?”竟將錢直伸到金狗和石華的臉前問:“同志,有多餘票嗎?”金狗要解釋説不是去舞會的,石華一扯他説:“這些人沒眼色,真有舞票,咱是一男一女的,還用得着問嗎?”擠過影院門口了,石華突然問:“金狗老師,你喜歡跳舞嗎?”金狗説:“我不會跳舞。”石華説:“不會?當了記者怎麼能不會呢?我以後教你吧!”金狗笑了笑,卻説:“石華,以後不許叫我老師了!”石華説:“好,叫你金狗!金狗,你現在到州城了,又是大記者,跳舞還是要會的,這也是一種社會交際嘛,別有心理障礙,要打消掉農民意識哩!”
到了石華的家,她爹並沒有同他們合住,而是在對面的樓上。老中醫相貌高古,氣宇清朗,當下切了金狗的脈,摸了肝位,看了手掌,觀了眼底,卻搖頭説不像是肝炎,懷疑是患了膽囊炎,要求明日空腹去醫院作膽囊檢查。石華就樂得叫起來:“這就好了,我爹説是懷疑,那是百分之九十有把握的!”就拉金狗到她家,男人已經做了清淡飯菜,輪番勸金狗多吃一點。金狗聽説不是肝炎,心也輕鬆了許多,比往日多吃了兩碗。
經過幾個醫院複查,果然診斷為膽囊炎,金狗連吃了老中醫十二服藥,病就好了。金狗不敢忘恩負義,對石華一家十分感激,也就三天兩頭去石華家。石華的丈夫常常將寫好的通訊文章讓金狗審看,關係越發親近。
但是,老襲的水平實在太差,下九牛二虎之力寫了許多文章,皆抓不住要領,落俗就套。這當兒石華就一直在旁邊聽他們談話,眼睛火辣辣地盯着金狗問:“金狗,你看老頭子能寫成嗎?他要不是個材料,就叫他死了心,好好上班,回家了安心炒菜做衣服。你不知道吧,我這老頭子可會裁剪哩,你瞧,我這件上衣,就是我設計他裁縫的。我不喜歡在商店買衣服穿,商店的衣服都是一個式樣,一個穿什麼,滿街都穿的是什麼。自己設計製作一件衣服,也像你們寫成文章一樣高興哩!我這件上衣漂亮嗎?”
金狗看着石華,直誇這件上衣的得體出眾。這樣的衣服,英英是永遠不可能穿上的,即使穿上也絕不會有石華的這種州城人的氣質的。
石華説:“一樣衣服也看是誰穿着!鄉下人這幾年裏富了,也穿着講究了,可你在州城裏一看,一眼還是能看出是鄉下人的!金狗,我這可不是誣衊鄉下人啊!比如説鄉下男的,這幾年都穿了黑呢子中山服,可你瞧那襯衣領子,卻是髒乎乎的!女的也穿了這樣那樣的,好整整齊齊,可那就像土特產包了層洋裝潢!”
老襲説:“你少説些行不行,我們在談正經事!”
石華説:“得了,老頭子!寫文章要有天才,金狗這麼年輕就成了大記者,你怕鬍子白了也學不到他這陣的本事的!金狗,你文章寫得那麼多,稿費攢了多少,成萬元户了嗎?”
金狗説:“我哪有什麼稿費呀!”
石華説:“嚇,我可不是向你借錢呀!”
老襲就指責石華:“寫文章比不得做生意,談什麼錢不錢的!”
石華説:“錢怎麼啦,説錢就丟人嗎?現在幹什麼不需要錢?!”眉眼飛揚,竟將一隻腳抬放在男人的懷裏。男人忙撥下那隻腳,看了金狗一眼,不好意思起來。石華就又説:“那怕啥呀,這腳又不是放到金狗身上了!”就笑得一口白牙。
金狗先覺得這少婦太那個了,聽了她的話,自己也笑了,説:“你們這家庭氣氛好哩!”
石華説:“我這老頭子,人都説不配我,我卻看着親哩!這家裏除了燒菜他幹,拖地呀,洗衣服呀,全是我包了!老頭子,你説是不是?”
和這家人接觸,金狗漸漸忘卻了別的煩惱,他幾乎是逃避性的到這家來消磨自己。時間長了,他倒十分喜歡甚至是愛慕起石華來了。她識字不多,寫個便條也歪歪扭扭地不堪入目,但卻如數家寶似的一口能説出當今影壇、視壇、歌壇的男明星,女明星,知識異常豐富。能歌舞,善化妝,星期天裏眉毛扯得細細的,穿着鮮豔奇服,儼然是一位二十三四的少女,常惹得浮浪小子向她大獻殷勤,而她就挽着“老頭子”招搖,忌妒得別人恨不能將她丈夫揍個半死!她倒一切不在乎,直率大膽,易於動火罵人,罵某某領導以權謀私,罵市場物價上漲,罵那些沒皮沒臉的男人,也罵不發表她丈夫文章的編輯。她對金狗十分關心,總是指責他不洗澡,穿衣服不是太短就是過肥,為他的一頂帽子,星期天騎車子跑遍了十八個商店!
金狗的電話多起來,不用猜都是她的:“金狗嗎,下班到家來吧!”金狗説:“今天去不了的,我要寫一篇文章。”她就説:“掙稿費也得要命呀!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金狗問:“什麼日子?”她就説:“是你的生日!書呆子,我給你做了長壽麪了!”金狗倒納悶:什麼時候將自己生日告訴她的?不知怎的,就又想到了鐵匠鋪的小水。他趕去了,兩口子飯已做好,正在等他,老襲和他碰杯,她也和他碰杯。吃罷飯,老襲去收拾鍋碗,她就罵他的頭髮亂得如雞窩,按在椅上,為他理髮。她理髮的技術毫不遜色於大理髮店的師傅。
金狗有些不好意思,她説:“誰叫我是女人呢?女人就是要管男人的!等你和你的英英結婚了,調到州城來,我就再不管你,讓她也給我老頭子服務服務!”
報社裏人多事雜,寫一篇大塊文章,常常受干擾,石華夫妻就讓他臨時到他們家去寫。上班了,他們都走了,他寫得十分順手,下班回來,他們就為他做好飯。一日,石華休假,她就悄悄地坐在一邊打毛衣,待金狗寫到半上午了,説:“金狗,歇會兒吧,你不累嗎?”金狗説不累,她就過來奪了筆,要金狗陪她説説話,給她念念寫出的文章。金狗念着念着,感到耳邊有熱熱的東西,一擰頭,石華緊緊倚在自己坐的椅子旁,臉湊過來也看着稿子。兩人目光對在一起,他瞧見她溢彩的目光,他覺得那裏一片光的網,他全被罩住了,又覺得那眼黑亮如一口池塘,睫毛茸茸,似池塘邊的茅草,他已經看見自己走了進去,變得是一個小小的人兒了……不知在什麼時候,兩個人合成了一個人,一切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
事後,金狗突然驚慌起來,他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樣,甚至懷疑到她:是在佈置一個圈套嗎?是對他有什麼別的目的嗎?
他慌慌地説:“我怎麼會這樣呢?”
石華開始洗她的臉,開始搽粉、畫眉、塗唇膏,説:“這有什麼?你是心慌嗎,倒一杯糖開水喝喝就好了!”
她説得極輕鬆,金狗就吃驚了,不解地説:“可我並不漂亮啊……”
石華卻嫵媚地笑了:“你是長得不漂亮。我也不是想要你的錢,你沒給我一分錢,你還不是常在這裏吃住嗎?我更不是因為你是記者,為了使我老頭子的文章能發表,我是總給他潑冷水的!”
當她再一次摟抱住了他時,金狗臉色通紅,感到了自己心底中的那一點齷齪!他撫摸着她的手,手綿軟修長,手上有一個小小的疤。這是他以前不曾注意過的,問:“摔破的嗎?”石華説:“咬的!”
金狗一驚:“誰咬的,這麼狠?”
石華哧哧直笑:“是公司人事科長咬的!那一年我從縣上調到州城,他積極為我幫忙,我好感激他,他卻要我和我老頭離婚嫁給他,他把我老孃看得太不值錢了!我去他辦公室辦理手續時,他把門關了,給我按了印章,説他不行了,要和我發生關係,我看得上他嗎?他就猛地拉住我的手就吻,他不是吻,恨不得吃了去!我抽手,他就狠勁啃起來,他孃的像是要啃豬蹄子了!”
金狗沉默起來,腦子裏忽的卻又旋轉起另一個疑問,睜着眼問:“你還和別人有過關係嗎?”
石華説:“我猜你會這麼問的!我可以説,我還沒再碰上讓我動心的人哩,和你這是第一次。給我獻殷勤的太多了,他們對我好,全是為着儘快扒掉我的褲子,哼,我石華還不是那種賤坯子的人!金狗,我這話你信嗎?”
金狗沒有言語,卻相信這話是真的。
石華又説:“你説話呀,咱們這樣做,你是不是後悔了,覺得對不住你那個英英?”
提起英英,金狗搖頭了。他並不覺得要對英英承擔什麼責任,而驚奇的是自己竟走到了這一步!這是一種逃避的結果嗎?是一種墮落的行為嗎?是一種隱藏的對小水的愛的再現嗎?
金狗回到了報社,腦子裏不停地回憶着新發生的事情,石華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但很快一個沉重的負擔壓在心頭,他出現了那次與英英荒唐事後的更強烈的惶恐和緊張!第二天一早,他就給石華打了電話,急切地詢問:是不是她告訴了她的男人?男人是不是發現了蛛絲馬跡了?石華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即使丈夫知道,那也不會出什麼事故的。且還是那麼熱情地邀他去她家,似乎已經打破了一種同志式的關係,竟親暱地稱他是“小狗”!
他又一次去了,他們的見面使得各自不能控制,他們對於那個“老頭子”來説,又幹下了一樁“罪惡”。事後,金狗總是後悔,但以後的每次去,又都失去理智。他知道這樣下去,會越來越淡漠過去的煩惱,但這樣下去,將會重新導致更大的煩惱!他越來越膽小了,石華卻越來越膽大了。但她對丈夫依然十分好,當着金狗的面打情罵俏,又拿很刻薄的話挖苦金狗,丈夫就訓她,對金狗笑着賠話,金狗難堪不已,淡淡笑着,就去幹別的事而支應過去。
金狗真不知道他該怎麼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