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河發過大水之後,小水再也沒有見過金狗。多少天來,人們紛紛議論這場洪水,震驚州河還有這麼大的能耐,洪水暴起,竟險些將州城、白石寨淹了!金狗發水時還在不在村子?沒有人告訴她,她也不能去問,間或河運隊的人從寨城南門外的渡口到鐵匠鋪來,拿了魚提了鱉,只是強調補養小水身子時,她就知道金狗是到州城去了。
小水自此一直穿那件沒有第三顆紐扣的衫子,即是風再大,刀子般地直往懷裡鑽,她也
不願意換別的衫子或者重新在這件衫子上釘上紐扣。在恍恍惚惚的境界裡,她似乎覺得這第三顆紐扣不在了,自己的一顆心也不在了!常常丟三忘四,明明要去某一處取什麼東西時,到那一處了卻忘記了該取什麼,甚至在給爺爺和福運說話的時候,說著說著就記不起還要說的一件事。這個時候,她是多麼恨金狗呀,但常常恨過之後,她就更覺惶恐:咒人會把人咒死的,她這種怨恨會不會給金狗帶來災難呢?她甚至懷疑過自己以前是不是看錯了也愛錯了金狗?但這種想法才一泛上心頭,她就馬上打消。當她一個人呆在某一處情不自禁地說道:“金狗,你學壞了,你這壞金狗!”卻立即默聲祈禱,永不願他真是學壞了。小水確實是剪不斷理還亂那一脈情思啊,雖然金狗離開她走了,將永遠屬於另一個女人了,但她懷念著往昔的情誼。這情誼有什麼錯嗎?它是純潔的,真摯的,常憶常新的,似乎就是她從此以後漫長的人生旅途上的一袋乾糧,永遠值得咀嚼!讓金狗再全心全意地來愛她已不可能,且這種奢望在小水看來已近於荒唐甚至可恥,但是她愈來愈多的體會是,被別人愛是一種幸福,而愛別人則是一種更長久無限的幸福!她偷偷給金狗寫過三封信,卻一封信也未寄出,只是在過著一種將痛苦炮製成幸福的單相思的日子。
小水明明是絕望的,但使自己也驚奇的是每天早晨一經從炕上翻起就產生一個念頭:金狗突然要給她來一封信的!
但金狗沒有來信。
這種令人心酸的情景,使麻子外爺和福運淒涼之極,也惶恐之極,他們想方設法勸慰小水,但這個時候小水卻矢口否認。後來她就在外爺和福運面前竭力掩飾自己,故意在打鐵之餘,吃飯之中,說這樣那樣的趣話麻痺他們,也同時麻痺自己。斜對門的一戶人家兒子娶親的那天,巷道里擁滿了許多人,外爺和福運都跑去看熱鬧了,小水沒有去,她拒不住鑼鼓鞭炮的誘惑,但隔著窗子玻璃看見那一對新人從大門口進去的時候被臺階上的人將一把一把彩紙屑撒在頭上,她又禁不住觸景傷感,潸然落淚。福運回來了,她立即背過了窗子,福運說:“小水,你沒有去看嗎?”
她說:“看了,好熱鬧喲!”
福運再說:“你眼睛怎麼啦?”
她慌口慌心起來,說:“是紅了嗎?剛才迷進一個小飛蟲,揉的。那新媳婦可漂亮,晚上咱去看鬧房吧。”
福運再笨,他卻知道小水又在哄他了,且後悔自己不該說出那種話來。就不再作聲,默默去後院嘆息。
小水為了不讓福運看出破綻,她又偏輕輕地在前屋哼花鼓小調。福運受不了這小調,又過來說:“小水,你不要唱了,下午咱們到河邊轉轉。我好久沒到州河去了,怪想船上的人哩!”
小水滿口答應,她為這憨人的用意差不多又要感動落淚了。
下午到了河邊,渡口上並沒有停著仙遊川的船,兩人就到了渡口下邊的灣裡,福運想給小水說些什麼安慰話,但他口笨,不知怎麼說,就說:“小水,你愛吃螃蟹嗎?”小水說:“愛吃。”他就去揭水邊的石頭,果然捉到幾隻。福運就又去揭掀那一片石頭。小水說,“咱又不是南方人講究吃這些,捉幾隻玩玩就是了。”福運說:“你不是愛吃嗎?我有力氣的,我能捉好多的!”又撅了屁股揭掀石頭,弄得一身水一頭汗。
這時候,灣子裡的村口走出一個人來,穿一件黑色長袍,光著腦袋,飄飄忽忽而來。小水說:“福運,那不是不靜崗的和尚嗎?”福運看時,果真就是,兩人就把和尚叫過來了。
小水說:“和尚怎地到這兒來了?”
和尚說:“阿彌陀佛!我是雲遊來這兒化緣的,到了那村子,村人求我算卦看相,一住下就耽誤了半天。”
福運突然喜歡道:“和尚,人都說你算卦看相好,你給小水看看!”
和尚說:“小水還需要看嗎,她好著的。”
福運說:“小水當然好!你給她看看一生能好到什麼地方去,我給你錢的,要吃的,這些螃蟹都給你!”
和尚說:“罪過,罪過,你怎麼殺生這些小東西! ”
福運就嘿嘿笑著,為了討好和尚,也便將螃蟹又丟到河裡去。小水也說:“和尚你真看看,我信得著你的。”
和尚就瞅著小水問道:“你是屬啥的,幾月的生辰?”
小水說:“屬羊的,九月初十半夜生的。”
和尚沉吟了半日說:“女屬羊,命不強,九月羊,草葉黃……”
福運就急了,說:“和尚,你看看她的婚姻大事!”
和尚說:“小水什麼都好,就是鼻樑上有一顆痣,這痣偏上一點就好,偏下一點也好,而在中間,這就是一生力單,運氣也算來得比別人多卻不能抓得到手啊!”
福運臉就難看起來,說:“你怎麼說這沒勁的話!”
小水說:“讓和尚說,有啥說啥。”
和尚愣了半日,就微微閉起雙目,一邊捻著脖項上的佛珠,一邊就唸念有詞地說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佛性常清靜,何處有塵埃!”說得小水和福運都莫能解,要詢問
時,和尚卻一臉高古之態,起來阿彌陀佛一路遠去。
福運很覺懊喪,朝著和尚的背影唾道:“這禿驢糊弄咱的,一口胡說!”
小水卻沉沉靜靜地坐在那裡,喃喃地連說了三遍:“這是命,福運,這是命!”
自小水信起這和尚的話後,小水竟異常的平靜了,她既不怨恨了金狗,也不為金狗的離去而悲痛了,她能吃,也能說笑,完全是正常的小水。這變化使福運也莫名其妙,他先是在鐵匠鋪當著小水的面咒和尚禿驢,後來倒覺得小水一天天胖起來,臉上有了光彩,就又誇說和尚的好處。小水情緒好了,福運也渾身是勁,眼裡有活,手腳勤快,鐵匠鋪裡漸漸產生了平和安然的氣氛。
一天晚上,掄了一天大錘的福運已經在廚房的床上睡下了,突然聽得前門口有人叫小水。門響了,聽見小水在驚叫:“是英英呀!真是稀客,怎地到我這兒來了!”隨之就又聽見小水叫外爺:“外爺,你醒來,你不認識吧,這就是英英,仙遊川的,我的同學!人家是第一次到咱鐵匠鋪的,你把瓜子兒裝在什麼地方去了呢?英英,你可是吃過飯了?”英英說:“這麼晚了,我還能不吃?咱這地方人都窮,遲早見面總是問吃了沒有!這是鐵匠爺爺吧,早聽爺爺的大名了,只是沒見過。爺爺已睡下了?”一陣咳嗽,麻子師傅在說:“喲,這就是英英,田中正的侄女兒?”英英說:“爺爺認得我叔嗎?”師傅說:“認得,你叔誰不認得!”英英說:“我來時,我叔讓我問你好呢!”師傅說:“好,好。”咳嗽得更厲害。小水說:“外爺病了,病得好沉重的。你坐呀,這鋪子窄狹,亂糟槽的,你怕都坐不下去。”英英說:“還好,你們做有漿水菜嗎,寨城人也吃漿水菜了。”小水說:“做有,這鋪子裡漿味是有些大。給你沏一杯茶吧?”就聽見小水喊道:“福運哥,你醒了嗎?英英來了,你起來,咱給英英燒水沏茶吧!”福運在心裡疑惑:英英怎麼到這裡來了,她是不知道小水和金狗的事嗎?還是故意以勝利者的身份來嘲弄諷刺小水的?便裝著才醒,穿衣過來。
英英說:“嚇,福運怎麼睡在這兒?是從河上來的嗎?”
福運說:“我早不在河運隊了,給麻伯做了徒弟!英英是貴人,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到這裡來?”
英英說:“我和小水是同學,關係可好,先頭她常到我那兒去,我們還在小煤油爐上下過掛麵吃!”
小水就想起那次同金狗在英英處吃掛麵的事,低聲問:“英英,我金狗叔好嗎?”
麻子在炕上便大聲唾了一口痰。
英英說:“他好!已經到州城去了。他現在是鯉魚跳了龍門,給咱仙遊川,給咱兩岔鎮,給咱白石寨爭了光哩!”
小水說句:“這就好,他是有大出息的!”就站到燈影地去。理額上的頭髮時,無聲地將發酸的鼻子捏下一點清涕,在鞋底上抹了。
福運燒了兩碗開水,沏茶給師傅一杯,一杯放在英英面前,說:“英英好本事,跟著大記者,以後就是雙職工,生下娃娃再也不向山上、水上尋飯吃了!”
英英說:“這也得了大夥幫他!他到我那兒去,還不虧小水嗎?雖說後來蔡大安做的媒,真正的媒人還是小水,將來我要給金狗說,一定謝小水媒鞋,買一雙皮革的!”
麻子外爺在炕上虛汗直冒,惡了聲說:“我小水沒錢,打赤腳著哩!”
英英似乎並未解開麻子的話,只顧說著金狗:“金狗當記者,也不是容易的事,他能出去,誰也盼他事越幹越大。可也有一些人忌恨他,說他是走後門,說他這不是那不是的,我也擔心,這話傳到報社,對他不利哩。”
福運說:“英英說這話啥意思?誰忌恨金狗了?他雖是你爹爭取的名額,可他真有本事,一筆好寫啊!”
英英說:“也正是這樣,我夜裡才趕來,要你們防著那些人,別讓人家拉了話柄,對金狗不好。”
小水說:“金狗叔能到報社去,我們也盼不得呢,別人會拉了什麼話柄壞他的事?”
英英就說:“小水真是明白人,我也不妨說了,本想叫你一個人出去說,可爺爺、福運也不是外人。聽說你和金狗先前也好,是這回事嗎?我可真不知道,要不我怎麼也要成全你們!可現在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我想小水也不會罵我的。前些日子,寨城裡有了風聲,風聲又傳到兩岔鎮,說是你和金狗好得一個人似的,金狗到了報社,你們還三天兩頭信件聯繫……”
麻子外爺在炕上坐起來,罵道:“英英,你是來糟踐我小水嗎?我小水命苦人窮,可還不沒羞沒醜到這種地步!”
小水見外爺罵起來,說:“爺爺,你別這樣,讓英英把話說完嘛!”就拉了英英到後邊的廚房裡去,隨之也將門插上了,說:“英英,這盡是造謠!我和金狗好是好過,但他和你定婚後,我們就不來往了,他沒有給我來信,我更沒有給他去信,外人說三道四那只是潑我的髒水!”
英英看著小水,突然流下淚來說:“我也想這事不可能,可金狗定婚以後他心卻不在我身上,一到州城,他就不給來信,我去了十封八封,把心都能掏出來給他看了,他卻一個字也不給我!我來找你,我也是考慮了幾天的,我不能沒了金狗啊,他既然和我定了親,他就應該是我的人,要不我落個什麼,我們田家還沒出過這號事,我的臉面該往哪裡放呀?!”
小水渾身都在抖動著,英英的話句句都刺在她的心上,她真服了英英的大膽和殘酷,她竟能和金狗發生關係又能跑來對她說這般厲害的話!小水直覺得頭暈,氣噎,心口疼痛,但有理不打上門客,她強忍住了,還在說:“英英,你應該和金狗好,金狗他也會愛你的,我是什麼,我現在想也不想讓金狗會待我好,我只是盼他好,盼他真有個出息也便夠了!”
麻子在廚房外邊打門了,大聲吼道:“英英,你這個狐狸精,你不給我滾出去還要怎麼著?你們田家真是沒一個好人,你也不尿泡尿照照你的德行,倒好臉皮來找我家小水?!”
小水把門開了,攔住了麻子外爺,說:“爺爺,你這是怎麼啦,你身子不好,就不要管這些事啦!”
麻子竟唾了小水一口,罵道:“你這不是丟人嗎,她英英是什麼貨色,你還這麼待她?!”
英英看著麻子,突然冷冷地笑了,說:“爺爺,你要罵你就罵吧。我能到你家來,我就準備著你罵的,既然你這麼愛你的小水,你就不考慮我也得愛我自己呀!爺爺,你有病,你好生養病,夜也深了,我也該回去了。”
麻子渾身痙攣,抓了那茶杯向英英擲去,英英走出了門,茶杯在門板上砸碎了。福運又氣又驚,手腳無措呆在那裡,後聽得“咚”的一聲,見師傅倒在地上,忙過去抱起,放在了炕上。小水過來一邊哭,一邊叫“外爺”,麻子氣堵得厲害,在小水的手上吐了一口,小水見吐的是血,嚇得白了臉,急催福運出門去請醫生。
一直鬧到後半夜,請來的醫生給麻子外爺號了脈,服了藥,麻子外爺氣息平靜下來,才昏昏入睡去了。小水和福運送走了醫生,就默然坐回在廚房裡的凳子上,福運說:“這英英好不要臉,沒結婚就敢和金狗睡覺,倒又敢到這兒找你鬧,真是把臉當尻子用了!”
小水說:“她這完全是為了抓住金狗啊!”
福運說:“可金狗就是不給她來信,這真是天報應!盼金狗最好就不娶她!!”
小水沒有言語,她氣恨英英這樣威逼她,作踐她,但突然間她意識到了英英之所以是英英,全在於無所顧及,她甚至竟佩服起英英來了。而自己落到這種地步,不是金狗拋棄了她小水,則是她小水失掉了金狗啊!她眼紅著英英,也佩服起英英,為自己的軟弱和怯膽而心情沉痛。又想到英英現在的處境,不覺喃喃地說了一句:“英英也夠傷心的。”
福運就迷惑了,睜大眼睛說:“她傷心?她把你的心傷透了!”
小水又長長嘆氣了,說:“福運,不要說了,這怕正是我的命吧。”
兩天後,外爺勉強能下炕走動了,小水卻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英英打上門來逼她,她明白這是英英為了控制住金狗,而斷掉他與小水的舊情,小水便可憐地不得不檢點自己,她很快原諒了英英:英英作為金狗現在的未婚妻,英英是有權利這樣做的。正因為自己以前缺乏這樣的勇敢,她才失去了最不應該失去的金狗。反過來,事情既然到了這步田地,她也衷心希望人家兩個好,就不覺悔恨起當初的戀情,痛罵起那天夜裡在州河灘上分手的舉動,甚至於對自己的單相思感到可笑和卑鄙,是一種不道德的惡念。她咬了咬牙,決定把金狗從心中徹底清除掉!
於是,她瞞著外爺,只向福運說了一聲,就偷偷趕回了兩岔鎮一趟。她走進鎮供銷社英英的房子裡,毫不隱瞞地把情況說給英英,讓英英理解她,原諒她,而衷心祝福他們的和睦幸福。當第二天,小水回到家裡幫伯伯韓文舉拆洗衣服的時候,英英卻將小水登門告錯的事廣為散佈,便有船工順河而下,來到鐵匠鋪裡說知了麻子鐵匠,麻子鐵匠只叫了一聲“天呀”!就昏死了過去。漿水灌醒,麻子就再不吃,亦不喝,痴呆呆地躺在炕上七天七夜。小水趕到鐵匠鋪,外爺就爬起來大聲斥罵她,罵她沒出息,罵她丟人,有什麼值得去低三下四給英英賠情?罵罷卻哭了。小水也哭,口口聲聲哭自己的娘,哭自己的爹。麻子鐵匠反過來又勸小水,自此兩天兩夜還是不吃不喝,眼睜著,但絕口不提小水的事。到了第三天黃昏,麻子突然氣色好轉,能坐了起來,喊著肚飢,吃了四顆荷包蛋,只說這下要好了,半夜裡突然從炕上跌下來,小水去扶時,他已經斷了陽氣。
麻子一死,白石寨從此沒了鐵匠,東門口酒店裡少了一位常客。舊社會,有敲更的老頭從青石板街巷裡走過,梆聲使街坊人人安然;鐵匠鋪開張的時候,爐子的火是街巷長明的燈,賊是不到這裡來的。現在,夜裡十分安靜,安靜得使人可怕。黎明的時分,大人睡過了頭,孩子更睡過了頭,誤了上學時間,孩子就嫌老師批評,執意這晌不去,大人拿了雞毛撣子滿街攆著追趕,這一家的女人就對那一家的女人說:“唉,這怪誰呢?麻子死了,聽不見打鐵聲了,瞌睡就不得醒了!”麻子在世的時候,人們的心目中他只是個鐵匠,麻子,一個沒大沒小愛喝酒愛說趣話的人,他一死,才懂得他活在世上的好處竟是那麼多!他們送去了花圈,送去了金銀箔紙糊成的“金山”、“銀山”,八家十家聯合一起買了六刀七刀火紙和三丈黑綢挽帳,保佑他靈魂昇天。但是,麻子是沒後人的,寨城裡也沒有一戶親戚,小水提議:將外爺送到仙遊川去下葬,讓他和小水的父母在一起,陰府裡也有個照應。
陰曆七月,秋分那日,仙遊川下來了一隻梭子船,接麻子靈柩的是韓文舉。小水在街坊女人的攙扶下,在外爺的靈堂前化了紙,祭了酒,又三磕六拜敬了鐵匠鋪的屋神,最後撲倒在街坊眾人的面前,給上輩人、同輩人作揖致謝,一聲長哭,隨棺材到了州河岸上。
梭子船上,是兩岔鎮船工組織的“響器班”,他們多年來在州河裡吃水飯,差不多的人去過鐵匠鋪打擾過,吃過麻子的茶飯,喝過麻子的烈酒。麻子生前沒有坐過他們的船,死了
讓他坐一次,他們給他吹嗩吶,拉二胡,唱孝歌,使他快快樂樂地走過水路。小水則一身孝白,提了一籃子陰錢紙,一把接一把地撒在河面,那樣子很單薄,很悽慘,讓人看著鼻子就酸。但誰也沒說出口,誰也在心裡說:小水的命好苦,她為金狗操碎了心,又為金狗受盡了災,她能登英英的家門說明內情,又這麼撐著活下來,她是清白的,金狗也是清白的,外人的議論一定是瞎猜胡扯了!要不,硬硬朗朗的麻子怎麼會一下子死去呢,這麻子心盛,八成是為外人侮辱小水的事,一口氣窩在肚裡死去的。
麻子的墓穴是挖在其女兒、女婿的墳後的,墓穴挖得很深,下棺的時候,小水卻瘋了一般地跳進墓穴裡不上來,別人拉她,她哭著說:“外爺是為我死了的呀,讓我給外爺暖暖這冷土啊!”竟伏在墓穴底,淚水湧流。誰也不忍心看這場面,全趴在墓穴口哭。等韓文舉和福運從墓穴抱著她上來,小水已經昏過去了。
埋葬了麻子鐵匠,小水臥炕睡倒了十天。過了“三七”,情緒慢慢緩下來,小水再沒有去白石寨,每日就來仙遊川渡口上給韓文舉做飯,洗衣,陪說話兒。韓文舉對於麻子死後小水回到了自己身邊,從這一點講,他對麻子的死並沒有多少悲苦,常常自個讓小水炒一碟菜,自斟自飲。這日喝下半壺酒,也喊小水來喝幾盅時,小水卻不見了。走出艙來,小水坐在岸頭的石頭上,待著眼兒看河水。
韓文舉說:“小水,我喊你沒聽見嗎?你怎不陪我喝幾盅,我是不如麻子外爺嗎?”
小水突然眼淚流下來,想起外爺的和善。外爺雖然也是酒鬼,但他喝醉了說話卻清白,句句都是疼小水的。
韓文舉也覺出自己不是了,說:“小水,伯伯不好,使小水傷心了。伯伯獨自野慣了的人,可心裡還是疼小水的。我知道你呆在家裡心裡不好受,伯伯這幾日也正為你想著一件事哩。”
小水還是沒有動。
韓文舉又說:“不是誇口,伯伯在這兩岔鄉上,是肚裡有文墨的人,雖然伯伯是瞎學了,學了沒用場,還在渡口上撐船,但伯伯是看得清這天下形勢的!現在看來,田家倒不了,鞏家也倒不了,好不容易出了個金狗,金狗也被招安了,做了人家的女婿……”
小水想笑伯伯,但沒有笑起來,一雙圓眼盯著伯伯那張薄嘴,不明白他話這麼多!
韓文舉卻還在說:“這金狗他孃的不是‘看山狗’託生的,是哈巴狗!他害了你,也害了咱仙遊川、兩岔鎮,這些伯伯也就不提了!我是說,人家該好過的讓人家好過去,咱日月窮就過咱窮日月。原先金狗在時,他英武著和田家鬧,田家恨他怕他,田家也恨咱怕咱,現在金狗歸順了人家,我想他田家還能再恨咱嗎?當官的不愛民,沒有民他還給誰當官?所以伯伯想去給田中正低個頭,看河運隊能不能也讓你去?你女兒家撐不了船,卻可以在白石寨貨棧幹事嘛。咱沒有錢入他們的股,可咱還有白石寨你外爺的那兩間鐵匠鋪,可以再擴大個貨棧呀!”
小水知道伯伯在說酒話了,只是不聽,待說出他的打算,她就急了:“伯伯,你想的好主意,拿我外爺的鐵匠鋪去入股,我就那麼想到河運隊去嗎?”
韓文舉說:“你在家,伯伯盼不得有個說話的,可你苦苦愁愁的樣子,伯伯不能不管啊!世事就是這世事,伯伯還能活幾天,你總不能這麼可可憐憐一輩子啊!河運隊正紅火,或許將來真成大氣候,縣上也說不定要接收管理的,到時候,你還可以希望做個幹國家事的人哩!”
小水說:“我死也不給他田家低這個頭的!”
韓文舉說:“你不去說我去說嘛!我韓文舉把他怎麼啦,我就是愛說話嘛,罵過他嘛,可誰不知道我這嘴有了酒就沒個開關?”
小水不願意再聽伯伯說下去,抬起身便上岸回家去了。
韓文舉討了沒趣,就將剩酒全部喝完,喝完了他也就醉沉了,醉沉了就一句話也不說,心裡還在想:我這話是多了,人常道,禍從口起,也是這張嘴得罪了田家才使自己現在好為難啊!
後來就沉沉睡去,直到下午方醒,醒來卻還想著醉前的心事,就再也沒給小水商量,便去了兩岔鎮鄉政府大院去找田中正。田中正不在,英英在院子裡幫他叔叔洗衣服。
韓文舉說:“英英,幾時燙了頭,好洋火喲!”
英英說:“前幾天去白石寨燙的,好看嗎?”
韓文舉想說:好看得像個獅子狗!但他現在不能這麼說了,就奉承道:“好看,年輕了六七歲,你叔叔呢?”
英英說:“我叔叔去縣上開會了,你找他有事?韓伯可是從不找我叔叔的?!”
韓文舉說:“你叔叔是大忙人呀,我怎能忙處加楔去打擾呢?今日不找他不行了,是小水的事,恐怕還得要你幫幫忙哩!”
英英說:“小水的事?”
韓文舉說:“小水和你是同學,關係又好,為了金狗的事,她不是把什麼苦都吃了嗎?不是還到你這兒給你解釋過嗎?可見小水待你多好!如今她外爺死,她不能呆在白石寨,回家吧,日子又過得悽惶,你是不是給你叔叔談談,讓她能到河運隊去?”
韓文舉說到這裡,卻埋伏了要將鐵匠鋪入股作貨棧的條件。他估計英英會幫這個忙的,那不是又可省下這兩間鐵匠鋪嗎?
英英說:“這事我一定盡力幫忙。小水真夠可憐的,她這幾天在家嗎?”
韓文舉說:“在家。”又加一句:“整日嗚嗚地哭。”
英英就說:“我叔叔在縣上開會,恐怕要過了‘成人節’後才能回來,‘成人節’那日我休假,我先來找小水吧。”
韓文舉說:“‘成人節’?又到過‘成人節’的日子了嗎?我的天,這日子過得真快,快得我都糊塗了!”
“成人節”是州河岸上唯一的廟會,除了大年和正月十五,人們將這廟會看得比清明節、中秋節還要重要。韓文舉為歲月的疾逝而悲嘆著,又為這一天的到來所激動。他謝呈了一番英英,心裡覺得很暢快,思想這一年一次的“成人節”就在後天了,得給小水買件什麼東西,也顯得做伯伯的關懷吧,就轉身又去了商店,選買了一件新衫子。末了就索性再到一家小吃攤上,買吃了一碗雞蛋醪糟,唱唱呵呵返回渡口去了。
小水再去給伯伯送飯時,韓文舉將新衫子給了她,並當場讓她試穿了看合適,說:“真好,真好!人是衣服馬是鞍,我小水俊得是一朵花了!後天就是‘成人節’,伯伯過糊塗了,你也忘了嗎?”
小水說:“我沒忘的,昨天我就買了香裱紙了。伯伯你沒給你也買一件什麼東西嗎?”
韓文舉說:“我講究什麼呀?小水,你外爺‘三七’已過了,你就不要再穿這白鞋了,死了的他不能活來,活著的咱就活個自在,等到週年的時候,咱再好好祭奠祭奠他。後天你就穿上這新衫子到寺裡去燒燒香,說不定過了這節,你真有了好事哩!”
小水說:“我還有什麼好事?”
韓文舉想將他託英英的事告訴她,話到口邊卻止了,只是得意地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你麻子外爺只會把你當貓兒似的疼愛,可他沒文化,只看眼前事,哪兒會想到你的前程呢?”
到了第三天,就是“成人節”,州河兩岸的人家幾乎家家都在鳴放著鞭炮,許多老年的中年的女人,以及姑娘、娃娃就擁到渡口來,叫喊著韓文舉擺渡去不靜崗的寺裡。韓文舉似乎又忘記了一切煩惱,一見人多,話就又如溢出來了一般,和這些老少女人們打笑逗趣,說:“嚇嚇,‘成人節’成的是所有人,可不是盡成你們婦道人家呀!”船上人說:“韓文舉,你是白活這一把歲數了,‘成人節’不成女人成什麼,沒有女人就有人嗎?”韓文舉說:“喲,女人吸北風喝涼水就能生下娃娃了?這不靜崗的寺你們知道是什麼寺?女媧補天的時候,補了東天補西天,補完了坐在咱不靜崗上歇氣了,想:補了的天再塌下來怎麼辦,總不能把我一個累死呀?就挖了州河的泥在捏,一捏就捏成現在人的樣子。可她為什麼不單單捏個女人的樣子呢?女媧說啦,女人是不行的!她就又捏了個男人樣子,將兩個泥人兒放在這河岸上,說:幾時河裡漲水了,淹了州城,這泥人就活了!”這麼說著,韓文舉就賣了關子,拿酒瓶去喝酒。船上人說:“你盡是胡說的,那時人還沒有,哪兒來的州城?”韓文舉說:“州城沒建起,蓋州城的地方在吧?所以以後州城一發大水,水要淹到了州城,那就有大事哩!州志我讀過,記載的就有闖王攻進州城那年,州河就發過大水。咱田老六游擊隊攻打州城那年,水不是把州城牆也衝了一塊嗎?”船上人就說:“依你說,今年州河水更大,把州城牆沖垮了十二丈長的石條,那也要出大事了?”韓文舉噎住了,卻立即辯解道:“怎麼沒大事?農村這麼鬧騰不是大事?聽說州城裡、白石寨裡農民進城做生意的人很多,你能說裡邊沒有幾個成龍變鳳的角色嗎?所以,女媧走後,果然州河漲水,那兩個泥人就變成了有血有肉的人,那麼一配合,就兒兒孫孫全生下來了。後人就在咱不靜崗上修了寺,也就定這一天是‘成人節’了。可現在倒成了你們女人的世事,光是你們女的,能叫‘成人節’嗎?咱們鄉政府整日動員要計劃生育的,怎不封我個主任乾乾,要不我這一天在船上,過一個女人發一個避孕環……”船上的人就一齊拿拳頭打韓文舉的頭。打得韓文舉笑不得喘不得。女人們就又罵了:“韓文舉你這麼胡說八道,老天活該不給你配個媳婦,你長了那個東西不如個雞,夜裡睡覺讓貓吃了那四兩肉去!”罵得饞火,韓文舉抵抗不住,故意將船來回搖晃,說:“我是沒用的男人,就讓我搖翻了船死了去吧!”女人們就又圍著打他,揪了耳朵讓他把船擺到對岸。
韓文舉在船上和女人們調情嬉鬧的時候,小水已經在家換了新衫子,按“成人節”的風俗,以家裡人頭各烙出兩張大面餅,一張要高高撂上房頂,一張要深深丟進水井。麵餅烙好,就給外爺的靈牌前點了香,也給爹孃的靈牌前點了香,便拿了麵餅出門站在房門口,說一聲:“這是伯伯的!”刷地把一張餅撂上去,麵餅在空中旋轉,圓如碟盤,輕如手帕,落在了瓦槽上。再說一句:“這是小水的!”又一張餅高高拋起,端端落在屋脊上了。正踮了腳尖往上看,身後有人叫:“第三張是我的!”回過頭來,說話的竟是英英。
小水氣恨著英英將她去解釋的事加鹽加醋在村裡公開擴散,但英英現在來了,又主動和她說話,她就沒理由給人家難堪了,說:“英英你也是去寺裡嗎?”
英英說:“是要去寺裡,但先要到你這兒來的!”
小水心裡就一驚,思忖道:她來還找我有什麼事,難道還懷疑我和金狗好嗎?英英說:
“我一來是看看你,二來我也是來給說個好事的!”
小水說:“什麼好事能輪到我?”
英英說:“韓伯沒告訴你嗎?他讓我給我叔叔說情,叫你到河運隊的。我叔叔今早從縣上提前回來了,他同意讓你去貨棧的。”
小水倒恨起伯伯了,說:“英英,這我不去,我伯伯他是說了句閒話的。”
英英便愣了多時,說:“你不去?這也是好事呀!麻子爺爺不在了,你一個人呆在家裡,日子勞累不說,悶都悶死人了!貨棧人多,熱熱鬧鬧的,怎麼不去?”
小水只是搖頭,牙把嘴唇咬得死死的。
英英又說:“你是不願在我叔叔手下幹事嗎?我叔叔我也對他有意見的,可他畢竟也不像別人說的那樣不好。我這話你信不信?不信也由你。你到貨棧去,他也不直接就管著你呀!你是不是還在忌恨我?我是說過你的不好聽的話,那也是我有我的難處呀!”
英英的話,竟使小水有幾分感動了。她說:“英英,你不要說這些了,我都不是這些原因,我現在哪兒也不去的,我不怨天不怨地,不恨你也不恨金狗,我只怨恨我自己。我就在家裡,安安順順過我的日子呀!”
英英看著小水,看了半天,搖著頭表示遺憾。
小水覺得讓英英尷尬了,就苦笑了笑,說:“英英,你家今兒沒烙麵餅嗎?”
英英說:“我才不信這些哩!早晨起來,我娘烙了好幾張,要給我往房頂上撂,還要我給金狗撂一張,我不撂,我娘就罵我,我拗不過她,把餅子裝在提包裡哄說我撂了,我想拿著到寺裡去肚子飢了吃的!”說完就格格地笑,果然從提包裡取出兩張麵餅來。
小水說:“這你就不對了,迷信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啊!這是‘成人餅’,你就是不給你撂,也該為金狗撂一張的,他人在外,更需要神靈保佑哩!”
英英說:“這麼說,還得撂了好?那我就給金狗撂一張!”手一揚,麵餅就落到小水家的房脊上了。小水看見,金狗的那張餅偏不偏正好撂在自己那張餅的上面,她心裡不覺疼了一下。
兩人又說了一番話,英英先往寺裡看熱鬧去了。小水目送著她的背影,眼紅著人家的命好!就拖著懶懶的身子又將另外兩張麵餅拿到井裡去投。井很深,只看見深深的地方有一小塊亮,幽幽的是一個神秘的境界。小水往下一看,那亮塊裡就出現了一點人影,她將餅投下去,聽見了兩聲沉沉的擊打音,就長久地呆看著那亮塊的破碎和迷亂,想:成人節成人節,人人都烙餅,可成了人,人卻多麼不同啊!
小水突然決定不去不靜崗的寺裡了。
到了黃昏,福運來了,問小水去寺裡了沒有,小水說沒有,福運說:“怎麼不去?你沒去給神燒燒香嗎?人多得裡三層外三層的,我進去香火嗆得眼淚都出來了。”
小水說:“我恐怕再燒香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福運說:“你可不要這麼想!韓伯常說人生光景幾節過的,說不定你以後命會好呢!晚上咱到寺裡去吧,去年那個晚上,幾十個老婆子在那裡守夜唱歌,有趣得很,今年說不定人會更多的。”
小水終被福運說服,晚上兩人就去了寺裡。寺裡雖然沒有白天?!那麼人多熱鬧,但滿地的紙灰、炮屑和燒過香的竹把兒。神殿的兩邊牆上掛滿了各種紅布黃布的還願旗,供桌上堆積著各類吃食、用品,菜油竟盛了幾十個塑料桶子。就在供桌下的磚地上,盤腳端坐了五六十人,一個人在領唱著,幾十人都在一起唱,聲在殿裡迴旋,使供桌邊上的兩盞油燈越發飄飄忽忽搖曳不定,越發光線灰黃不明。小水近前看了,一律是上了年紀的老婆婆,她們衣衫陳舊,昏發蓬亂,手搭在膝頭或握著那小腳,眼睛就微微地閉上,一聲接一聲地往下唱。唱的什麼,福運沒聽清,小水也聽不清,似乎是唱著“女兒經”,又像是唱著什麼佛文,含糊不清,吐字不準,但極流暢不打磕巴,有起有伏,有腔有調,那油燈的昏濁的光映在每一張枯皺的又泛著油汗的瘦臉上。小水倚在寺門口看著她們,先是覺得很冷,很恐怖,如進入了冥冥的鬼的世界,渾身都瑟瑟發抖起來。但聽著聽著,她慢慢是聽懂了,這些行將老去的老婆婆們是在唱著女人們的一生,她們從開天闢地女媧捏人開始,唱到人怎麼生人,生時怎麼血水長流,胞液腥臭,生下怎麼從一歲到兩歲,從兩歲到三歲,怎麼和尿泥抓屎蛋,說話,走路,跌跤,哭鬧,到長大了怎麼去冬種麥夏播秋,怎麼狼來要吃肉,生蝨來吸血,怎麼病痛折磨,怎麼煩愁熬煎,再到婚嫁,再到性交,再到懷孕,再到分娩,一直到兒女長大了又怎麼耳聾眼花,受晚輩歧視,最後是打打鬧鬧爭爭鬥鬥幾十年了蹬腿嚥氣,死去了還要小鬼拉閻王來審……她們不停地唱下去,似乎在哭訴著人生的一切苦難,唱完一遍,接著又從頭來唱,小水不知不覺心神被她們攝去,情緒進入唱聲中,福運叫她離開的時候,她竟已經淚流滿面了。
兩人踏著黑黑的夜色走出了寺院,誰也沒有說話。就在走下不靜崗前的斜坡時,那裡有一個土坎,一人多高的,福運先跳下去了,小水卻站在土坎上,恰這時遠處有一兩聲“看山狗”叫,其聲尖銳,動人心魄,她輕輕地叫了一下福運。
福運在問:“你害怕‘看山狗’在叫嗎?”
小水說:“是害怕。”
福運說:“‘看山狗’是避邪的,它一叫,神鬼都不敢來哩!你往下跳吧!”
小水說:“你來扶著我。”
福運伸出雙手,他沒有扶小水,卻將兩個拳頭撐在土坎壁上做了蹬臺兒,讓小水踩著下。小水踩住了,往下跳,但跳下來的時候她是撲在福運的懷裡的。福運趕忙要離開去,但是福運被鬼抱住了,這鬼大聲喘息,緊緊箍住了福運的身子,這鬼是小水。“小水,小水。”福運不知道小水是怎麼啦,慌慌地叫,但他的口被另一個口堵住,他嚐到了一種甜的香的東西,在他的懷裡是一團軟軟的棉花,是一個熱熱的溫袋,是一個滾圓的粗細起伏的青春女人的身子,這身子正散發著一股特異的肉的馨香,使他激奮而暈眩。等他清醒過來將手觸摸到小水的臉上時,福運摸到的是一臉的淚水。
也就在這“成人節”的漆黑的夜裡,就在這四周空曠無人的山坡上,就在這“看山狗”的叫聲中和隱隱約約傳來不靜崗寺裡沒完沒了的人生全程的誦唱聲中,小水向福運透露了心跡,她提出她要同福運結婚,做生生死死的百年夫妻!福運是毫無準備的,也是毫無勇氣的,他發痴著,疑惑著,拙手笨腳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事,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突變的女人!小水卻是那樣主動,無所顧忌,殉葬式的勇敢,擁抱著福運,要求他來用身子壓迫她,她也去壓迫他,讓他親她揉她咬她,她也親他揉他咬他以至於用手在他的背上抓出血道用牙在他的脖項和腮上咬出深印。她終於頓悟到了是她自己失去了金狗,並不是金狗遺棄了她,她就要在現在從另一個男人,她並不看重的憨實的蠢笨的醜陋的福運身上補回自己的過失。這不是向金狗賭氣,這是一個弱女子的自強自立,而將她的獸的東西,也是她原本最正常的人的東西全然使出來了。當福運還在說:“這,這……”的時候,她罵自己是傻瓜,更罵福運是傻瓜,低聲地但深沉堅定地說:“我就要這樣活人!我就要這樣活人!”
一個月後,小水和福運結婚了。
新房是在福運的三間廈屋,操辦的自然是韓文舉。這一日,村人前來相賀的十分多,雖沒有接收到什麼毛毯、線毯、太平洋單子、絲綢被面,卻每一家來人都買了一串鞭炮,在新房門口嗶嗶叭叭鳴放。且三家五家了,合買一副中堂對聯,在三間廈房的牆壁上,掛得紅紅綠綠的。
福運沒有想到,來祝賀的竟有英英。他正上下一新到鄰家借了桌椅板凳招呼來客安坐,一抬頭,看見英英進了門,當下就愣了。英英穿戴十分入時,一條純黑的筒褲,覆蓋著一雙只露著腳尖的皮鞋,手裡拿著一條綢子被面,朗聲笑叫:“福運,還不接客嗎?”
福運反應不過來。
英英就說:“喜日子真是喜糊塗了!小水呢,這麼大的事,也不事先通知我,我臨時才買了這件薄禮的!”
小水聞聲出來,拉她入坐,說:“本來要給你說的,怕你上班,叫你為難的。”
英英說:“再忙也得來啊,這被面算我和金狗送你的!你真有福,年紀比我小,結婚倒比我早!”
小水聽到“金狗”二字,心裡隱隱地疼了一下,但她臉上還是笑著,去給英英倒茶的時候,險些把杯子撞翻。
這一切,福運都看見了,心裡暗叫:英英是田中正的女兒,她這面子上的事做得多好!她來了,專是給村人看的,似乎她一直待小水是親姊妹,奪走金狗,並不是她的自私和狠毒。可憐的小水,有口什麼也說不出,苦只能往肚裡嚥了!福運就走過去,對英英說:“英英,要入席吃飯了!”
英英說:“我和新娘子就坐到炕上吃吧,我來陪她。你放心,我會照顧她週週到到的!”
客人便在屋裡、院中入席就坐。年長的圍坐了桌子,年幼的孩子和婦女就在院裡將門扇卸下,將筐籃翻過當了席椅。涼菜端上,水酒倒上,一時叫聲吃聲划拳聲頓起。小水按規矩坐在炕上,兩個陪娘,再加上英英,四人對面兒盤腳吃飯。小水羞答答的,兩個陪娘因為有英英在座,一時自卑,少了言語,手腳也瓷呆笨拙,就顯得英英最為活躍了。她喝過幾杯,臉色如故,又給小水倒滿了一盅酒,舉起來說:“我再敬你一盅!”
小水臉色已紅,說:“不敢多喝了,我酒量你不知道嗎?”英英說:“沒事的,這一盅權當我替金狗敬你的,你也不喝嗎?”
小水只得接過喝了。喝得口嗆,喝得心慌,問一句:“金狗叔現在可好!”
英英說:“好呀,他已經正式到記者部了,來信說,他要去東陽縣採訪,寫一批大通訊在報紙上發表。你想想,這些文章要是發表了,會對全地區農村形勢產生指導作用,他也就是大名人了!”
小水吃驚地看著英英,眼裡充滿了忘卻一切的激情,連問:“這可是真的?”
英英就從口袋掏出信來,是整整三頁,嘩嘩地直抖,說:“這是他來的信,你瞧瞧,你瞧瞧!”
小水將信接過來了,卻又還給了英英。
英英說:“信上再沒有寫什麼別的話,哪有什麼呀?哼,前一段,外邊一片風聲,說金狗不三不四的話,事實怎麼樣呢?你不是體體面面的黃花閨女嗎,不是倖幸福福的在結婚嗎?那些長舌婦和長舌男現在怕是連一個屁也不敢放了!”
小水不知道該說什麼,低了頭,大聲出氣。末了說:“來,咱們喝酒吧,我也衷心盼金狗成功,當了記者好好盡他記者的責,也盼望你們儘早結婚!”
酒盅子端起,每人都喝了。小水又倒了酒,讓各位再喝一盅。那英英也又倒了酒,再讓對喝。後來,就又各自自倒自喝。兩個陪娘一會兒看看小水,一會兒看看英英,覺得事情有些不妙,便說:“哎呀,喝得多了!”小水說:“醉不了的,喝呀!”端起盅子又喝了。
一個陪娘就害怕了,起身出來對福運說:“小水和英英今日怎麼啦,酒量那麼好,一壺酒兩個人快要喝完了!”
福運就罵道:“這英英她孃的黃鼠狼子給雞拜年,她又是來作踐小水的!”當下火氣泛上,要進屋去轟英英出門。
韓文舉忙將福運抱住,壓低聲音說:“你瘋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人家能來也是給咱賞了臉的,即是她成心來作踐的,咱鬧起來也大理不通!”
韓文舉就進了屋去,英英已經趴在炕蓆上,眼神發直,小水卻在說:“伯伯,小水自小沒爹沒孃,全是你老人家拉扯大,這場婚事又是你一手操持,我還沒有給你敬酒哩!福運,福運,你來和我給伯伯敬酒呀!”
端著酒盅走過來,身子一歪,撞在桌角,盅子就從手裡掉下去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