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寨城裏,麻子鐵匠鋪是鼎鼎有名的。麻子年輕時,臉面光堂,人才英俊,在郵局裏當郵差。那年月,州河一帶騎自行車的只有兩類人,一類是寨城警備隊的,一類就是郵差。麻子騎的是日本造,雙根梁,戴一種硬殼的綠帽子,隔日去兩岔鎮一趟,隔日從兩岔鎮回來。警備隊圍山“清剿”田老六部隊,他正在仙遊川送信,槍一響,村人都往後山跑,順着山崖上的棧道鑽進石洞,他也跟着上去。“清剿”隊以為田老六他們也在洞裏,槍子打得飛蝗一樣,進洞的人來不及在棧道上走一節、抽一節木板,眼瞧着穿黃皮的人也上了棧板,便在洞內一起用力,抽掉木板下的椽檔,使“清剿”隊人紛紛落山。“清剿”隊惱羞成怒,就在山下朝洞口打,他趴在一個洞口往下瞧,叭的一槍打來,子彈並沒有打中,卻射在頭頂端的石上,石子飛濺,落了一臉,血如漿水一般流出。從那以後,臉就再不光堂,也沒有再去郵局當差,進了寨城一家鐵匠鋪做徒。這鐵匠天生的麻子,老伴早死,和一個極醜的女兒打鐵。他便“倒插門”做了女婿,麻子鐵匠鋪,貨真價實的都是麻子。到了晚年,麻子並不忌諱別人叫他麻子,他所打製的鐵器,刀,剪,钁,斧,上邊都砸一個“麻”字,由此年輕的人倒已不知他的真名真姓了。寨城的孩子們見了他,都十分熟,就喊:“麻子爺爺!”他樂得笑呵呵的,卻要斥責一句:“爺爺就是爺爺,怎麼還加個麻子?”就到東門口的酒店裏去喝酒。店主是他的老朋友,他在那裏卻不入桌,立於櫃枱前,要二兩,用嘴吮兩口就完。這口如酒列子一樣標準,多了,碗裏能剩下,少了,口裏裝不滿,店主自然對他是不敢少量的。灌酒下肚,長舌頭伸出來咂咂,他會説:“老實説,你這酒摻了多少水,有一盆水吧?”店主忙壓低聲音説:“你可不要聲張,壞了我的店名!你再喝一兩吧。”這一兩店主是不收錢的,他卻臨走要把錢丟在櫃枱內然後再買上一壺,搖搖晃晃回去。
鐵匠鋪已經多日不開張了,爐子滅了火。街坊四鄰在日夜的打鐵聲中起居,猛地消失了聲響,人突然在寂靜中不能入眠。對門雜貨攤的女賣主吃慣了每早在鐵匠爐上煮的兩顆荷包雞蛋,如今只有跑中街口吃豆腐腦了。忽有一日,天還未亮,熟睡的街坊在睡夢裏被一陣鐵錘的敲打聲驚醒,睜眼看時,窗紙上映了紅紅的光。知道麻子又在開爐了!這敲打聲十分熟悉,充滿了特有的樂感,但後來就分辨出這聲響畢竟不如了先前,很生很硬。
起來看時,執大錘的是福運。福運大家也是熟悉的,是一個蠻如牛的人物。
他們就問:“福運,你怎地不撐船了?”
福運説:“麻子爺爺收我做徒了!”
人們就笑了:“那你保不住哪一日,臉上也要生麻子了!”
福運是辭退了河運隊的職,自動來的。當他知道金狗與小水事情壞了的消息之後,他罵田家,發誓再不給田家麥秋二料去出勞力,罵金狗,竟當着矮子畫匠罵。他心疼小水,但卻不會給小水説寬慰話,就親自跑到鐵匠鋪,提出給麻子做幫手。他人瞎,心裏明白,做幫人呆在鐵匠鋪了,他可以保護和協助這老的老、少的少,他福運有氣力,能下得苦。可是,麻子先是並不收他,嫌他笨,將來鐵匠活計必是學不精到。福運卻一心要來,頭一次練習掄錘,用力過猛,就扭了腰,幾日不能活動,讓正骨大夫來治,大夫讓他在院子走,趁不注意,猛地上去朝背上蹬了一腳,福運倒在地上,疼得汗如滾豆,卻未吱聲,爬起來腰卻好了。麻子也就看中了福運的不吱聲,將他收下了,説:“你捨得下苦,耐頭大,是能打得鐵。可你心實,機靈卻比不得金狗!”提起金狗,麻子就臉色大變,罵他一頓娘,將燒紅的鐵夾出來,錘打得雨點一般,鐵屑四濺。
日子就這麼又恢復起來,過去的一日過去,要來的一日要來。鐵匠鋪裏生意紅火,見天來定貨的、買貨的,修理傢俱的,川流不絕。麻子後來漸漸發現,來鋪子做生意的人,一邊撿貨,一邊用眼偷偷地看小水,先是以為人家企羨讚美小水的漂亮能幹,並不在意,些微覺得幾分驕傲,但終發覺那看小水的神氣不對,心裏頓生蹊蹺。一日出得鋪門,見兩個人正指着去挑水的小水,一個説:“就是她,被州河船上的金狗甩了!”一個説:“長得真疼,能甩怕是嫌破爛貨吧,聽説還是個寡婦,寡婦有好的嗎?”回頭見了麻子,忙噤了口,面朝街牆再不言傳,遂一溜煙跑去,笑得哧哧哈哈的。
麻子知道街巷裏人全知道小水是金狗不要了,大覺辱沒,回來又不能衝小水發火,只痛惜可憐,當天就睡倒了。
外爺一病,小水終日精心伺候,麻子就拉住小水,淚水汪汪,説:“我小水命苦!”連聲罵金狗,罵得咳出一口血來。福運更是裏裏外外做小水的幫手了,包每日挑水,買菜,給師傅抓藥,買主上門還得和小水出去做鐵活。
小水感恩不盡,説:“福運,為了我們真苦了你!等爺爺病好了,鐵活做得多,我讓爺爺一月付你兩個月的工錢!”
福運説:“我要那麼多錢幹啥?我不蓋房,不置地,不要老婆不要娃,手裏錢拿多了還瞎事哩!金狗還不是為了去掙幾個自在工作的錢壞了心的?”
小水説:“福運,可不敢胡説!”
福運説:“怕什麼?我在仙遊川就寫了,‘人人不當官,當官都一般’,金狗當船工時,他還算個好人,才要當幹部了,就沒好人的味了!”
小水知道福運氣大,就不再論説下去。福運卻擔心小水不放心他,就回到仙遊川,料理了一下地裏莊稼,將家的幾牀鋪蓋,幾麻袋糧食收拾好,想實實在在到鐵匠鋪長期呆下去。
仙遊川裏,田中正來到了畫匠的家裏,告訴説金狗已正式通知錄取,趁金狗要走之前,他們田家想把孩子的婚事舉行個儀式,田中正説:“本來這是你家辦的,你就免了吧,在我家舉行,我那兒方便的,你看怎麼樣?”畫匠心裏説:金狗是我的兒子,兒子訂婚當然是在我家,叫到你家去,你是在招女婿嗎?但畫匠沒有説出來,他點頭同意了。這天金狗爹催金狗快去,甚至是老子幫着牆高的兒子換了衣服,推他提了禮籃去了田家。
田家的客滿座,全都是兩岔鄉地方有頭有臉的人。熱熱鬧鬧了一箇中午,金狗出了田家大院上廁所去小解,看見了七老漢和福運匆匆地從村巷裏往河邊走。金狗叫了一聲,人家沒有作答,攆上去再問:“福運,你怎麼回來了,聽説你去打鐵了?”
福運説:“你聽誰説的,你還打聽這事!”
金狗説:“這是要往哪裏去?”
福運説:“白石寨鐵匠鋪呀!”
金狗説:“我也去!”
福運説:“這陣你還去呀?田家的人幾十年裏都不下河的!”
金狗氣得吼道:“誰是田家人?”
福運也兇了:“英英要是沒她叔,你要不要?”
金狗一拳打在福運心口上,福運一跤跌坐在地上。福運雖然力大,卻畢竟怯金狗,當下要爬起來撲上去拼命,七老漢擋住了。金狗兀自去了河岸,跳坐在停泊的那隻柴排上。
不遠的渡口上,韓文舉在一眼一眼看着金狗,一口一口朝河裏吐唾沫。唱起了早已遺忘,忽又記起的年輕時候所唱的船工謠:
沒奈何,走州河
手把篙,腿哆嗦
三百水路四百灘
龍王爭來那個閻王奪
沒奈何,走州河
纖鋸身,石割腳
釐局、船霸是催命鬼
悽惶更比那個石頭多
沒奈何,走州河
眼流淚,口唱歌
水賊綁票拋深潭
要尋屍首那個魚腹剝
金狗沒有言語,大聲喘粗氣。福運跳上柴排,再也不與金狗招呼,對七老漢説:“七伯,開排!”遂解了纜繩,竹篙在岸石上一點,排悠悠一個轉,立即順水而下。金狗無聲地脱了上衣,也脱了長褲,在排頭上奪過了七老漢的長竿篙。
七老漢説:“金狗,你今日不應該到河上來的。”
金狗説:“我這是最後一次放排了。”
七老漢説:“金狗,你要走了,我們是應和你喝喝酒的,可你那麼快做了田家的未婚女婿,你也不覺得事情太快嗎?”
金狗説:“我知道。”
七老漢説:“談戀愛我不懂,我年輕時在荊紫關認識一個女的,雖是窯子院的,至今夢裏還夢到她。你和小水,説斷就斷了?”
金狗説:“嗯。”
七老漢嘆了一口氣,不言語了,坐到了後排上去,掏了酒扁壺喝。福運要喝,老漢不讓,罵一句:“現在的人心都奸了,我何必耍大方呢?想喝酒了你自己買去!”
七老漢罵福運,福運沒見怪,金狗臉卻燒得發燙。
排悠悠地往下行,誰也不再説話。這是金狗行船撐排以來從未遇過的冷清。他知道七老漢在怨恨他,福運在怨恨他,但他給他們説什麼呢?他只能默默地站在排頭,睜大眼睛,集中精力,在一種高度緊張之中將腦子裏充斥的混亂淡化為一片空白。州河在寬寬的河谷裏並不是滿滿蕩蕩,水有時合為一道,蛇樣地衝到北岸,空出南岸一堆一堆沙石丘梁,有時又衝到南岸,使南岸的路逼上了峭峭的石崖,而北岸的乾涸灘上卻新墾了一坑一窪的水田。水流在正河道的時候,則是分開了三股四股。這是最難撐渡的地段,哪兒一股水深,哪兒一股水淺,金狗憑藉着股水的顏色,泛起的浪花,每一次都順利通過了。過了分股水,河牀必是下落,水就平緩了,午後的太陽斜斜照着,水的表面就像是油畫一樣。他看着水面上那些波紋,清楚哪兒是個旋渦,哪兒下邊是一塊礁石,別以為這裏是萬無一失的地方,稍不留意,那温温柔柔的水面就會將排吸鐵石似的吸去,只打一個轉兒,排頭就沉下去,什麼也不得見了。到了七里峽,河道窄起來,八個山嘴惡作劇地從兩岸交錯突出,州河就扭曲了七個灣來。灣灣是連綿的樹林,像牆壁似的,這牆又都向河面上傾斜,光線就兀然幽暗了。那些乾死的枯樁發着白色,明顯在碧綠中,而葛條、野葡萄藤像掛在樹上的繩子,一條條垂下來,在水面上搖曳。多草的冷清的角落,岸崖上泛着油膩的黑石,和一叢一叢狼牙刺,全都發着微光。金狗心提上喉間,將那一竿長篙前後左右撥點,常常一篙當地點在岸崖上,排和人就反彈一下,發出嘎嚓一聲裂響。那些被砍伐的樹樁,是從水面上砍伐的,水的波曳常常使一人高或半人高的木樁隱蔽,金狗才小心翼翼撐過了,突然一聲震響,排劇烈地打了一個迴旋,然後就再不動了。
金狗大叫了一聲:“掛樁了!”
一直在排後冷眼靜觀的七老漢和福運,似乎是幸災樂禍,並沒有立即站起,慢慢收拾了酒壺。七老漢説:“黴了,這木樁從來沒有掛過排的!福運,下去看看,是不是這兒有了鬼,把排拉住了?”福運抄了一把彎刀,剝了衣服溜下水去,水面上一陣咕咕嘟嘟的水泡,後來就冒上來説:“七伯,真的有了鬼!一根木樁插在排底的椽縫裏!”七老漢説:“半個月前,這棵樹上吊死了一個婦人的,披頭散髮,舌頭有二尺長。石疙瘩那劣坯子還用竹篙挑婦人褲子,他小子倒沒報應,讓咱邪上了!”説罷就“呸呸呸”連向河心吐唾沫。還要叫福運也吐,説是衝邪。三個人就全下了水,一起用力將排往上抬,但白費力氣,排依舊靜着不走。七老漢就鑽下排底,上來説:“刀在水裏沒用的,取鋸子吧,只有用鋸子鋸木樁了!”福運拿了鋸子再要下水,金狗不言一語奪了去,撲通沒進水去了。十分鐘,二十分鐘,金狗冒上來,臉色黑紅,大口喘氣,福運要下去換他,金狗又鑽下水了。又一鍋煙時辰,冒出水,説:“快斷了,咱們一起往下推排吧!”三個人全下了水,用葛條將排系在大樹身上,後憋足力氣推排,咔嚓一聲,水下的木樁斷了,排忽地衝下去,立即葛條一個顫音,拉得直直的。七老漢跳上排,站在了排頭,喊:“快上!”福運跳上排了,看見金狗還在那裏洗腳,便突然用刀砍斷了系排的葛條,排箭一般順水衝去,霎時拐過一個灣不見了。
七老漢在排上憂心忡忡,説:“福運,你也太過分了,你把他留在那裏,前不着村,後不挨店,夜裏怎麼辦?”
福運説:“讓他和那女吊死鬼過夜吧!”
七老漢説:“把排靠岸,等等他吧?”
福運説:“讓他受受苦,死不了的,咱走咱的!”
金狗呆呆地站在岸邊。當福運將他丟棄在這裏的那陣,他憤怒得想要殺人,恨不得一個猛子紮下水,跟着那排泅浮,追上去把排搗碎。但後來,他就笑了,如果這種懲罰能減輕七老漢和福運對他的仇恨,他甘心在這裏呆上一夜。多少天來,他第一次心裏稍稍平衡了一些,臉上泛上一絲無聲的笑。幸好,又一隻船從上邊撐下來,船上的人認識金狗,停船讓金狗坐了,已是黃昏,繼續向白石寨行去。
金狗坐的船身輕體小,下行得特別快,到了七里峽下五里處,就遠遠看得見了七老漢和福運的柴排。金狗坐在艙裏,不讓福運看見他,相距半里之遙,船上的人突然大叫:“不好了,前邊的排出事了!”金狗聞聲出艙,看見柴排通過河面,橫過河面上空的一道電話線因一邊電杆彎倒,線低垂河面,柴排發現時已來不及,福運忙中用竹篙挑線,沒有挑中,線便攔腰將他拉落水中,柴排壓過,拉斷了電線,幾捆堆在排上的梢子柴也散落河中。七老漢失聲痛叫:“福運!福運!”慌亂中將排往岸邊靠去。金狗也急了,他知道福運水性並不十分好,落水後排又從身上通過,一定是被水捲入前邊的河槽子去了,便不等船衝下去,一個躍子就投入水中,使勁往前劃。果然,前面的河槽子裏,福運冒了一下,又不見了,金狗泅過去,抓住了福運的頭髮提起來,趕來的船,伸過了篙,福運抓住被拉上船了。篙來再讓金狗抓時,金狗沒有抓住,忽覺得有一股力量在拉他,吸他,水旋得像龍捲風,他叫聲“不好”!拼足力氣掙扎,但還是被卷吸過去,最後全身被夾在一個暗礁石縫。七老漢已經泅下水了,水鬼一樣貼在礁石上,發現了他,拉住他的雙腳往外拉,終於拉出來;金狗的一條胳膊脱臼了,疼痛得不能動彈。
福運揹着金狗上了排,千聲萬聲向金狗賠罪,金狗説:“得了,福運,我沒有忌恨你。你把我丟在七里峽,我知道你嫌我愧對了小水,你應該是這樣的。”福運和七老漢幫着按接金狗的胳膊,卻怎麼也按接不上,那胳膊越發變紫變黑,腫得很粗了,只有到了白石寨進醫院去看醫生。
福運説:“金狗哥,我總不明白你怎麼不要小水了,是小水做了傷你心的事了?”
金狗説:“沒有。”
福運説:“那你怎麼能這樣?!”
金狗到了此時,只好老老實實把情況説了,七老漢和福運都呆了,默不作聲。船泊泊地在水裏下行了一二里。金狗説:“福運,即就是與英英最後事不成,我和小水的事也怕是不會再成了。我有一句話,你肯不肯聽?”
福運問:“什麼話?”
金狗話未出,眼睛卻潮了:“小水是好女子,她命太不好了,沒爹沒孃,韓伯是個粗心人,光棍了一輩子,心也野,不會疼愛人,麻子外爺護小水,可他年紀太大,往後你就要多幫她呀!我知道你是去了鐵匠鋪,我感激你,一輩子感激你!”
福運是實誠人,倒被金狗幾句話説得動情,當下點了頭。
船排到了白石寨。天已擦黑,三人去了醫院,醫生為金狗按接了胳膊,返回排上已是萬家燈火了。福運説:“金狗哥,我陪你去鐵匠鋪吧,事到如今,你也不能再不去呀!”
金狗面有難色道:“我何不想去,可麻子外爺他會不讓我進門的,要是一鬧,小水更傷心的。”
福運也覺得是。七老漢卻叫福運到一邊,説:“你去把小水叫來,讓他們在排上説説話。金狗今日訂婚,他能跑來,還不是再想見見小水嗎?”
福運就裝作去給七老漢打酒,跳上岸小跑往鐵匠鋪去。
鐵匠鋪裏,麻子外爺病未好,小水也病倒了,頭痛,心口疼,飲食不進。麻子外爺嚇得發慌,拖着病身子去買了許多止痛片,給小水吃了也無濟於事,便去請了寨城西關一位巫師,巫師看了小水,説是撞了鬼了。麻子問:有死鬼纏人,有沒有活鬼纏人?巫師説,當然有纏人的活鬼,他雖沒死,可魂魄來纏,比死鬼倒兇出幾倍。麻子就破口大罵金狗!巫師便在一張黃表上畫了符,一張壓在炕蓆下,一張貼在門框上,説一天後家宅安全,人體康復。但小水還是身子沉重,且動不動就哭。福運趕來,鋪門掩着,聽見小水哭,勸慰了幾句,小水方坐起來強裝笑臉問村裏事,問船上事,卻隻字不提金狗。
福運説:“小水,你再不敢哭了,事情到了這一步,船上、村裏的人都疼你。誰是誰非,大家看得清,金狗他是沒人緣了。”
小水説:“你們不能恨他,他也有他的苦處。”
福運説:“這我也知道了,今日排上,我整過他,他後來又救了我,連胳膊都傷了。他説起來也淚水汪汪的,可他畢竟不對,寧願當一輩子農民,死在山上,死在河裏,也不能做這絕情的事!”
小水説:“他也來了?他人呢?”
福運説:“胳膊已經接好了,人在排上。我叫他來,他不敢,是我偷偷來叫你的,可你又病了。”
小水卻已經從炕上下來了,一邊梳理了亂髮,一邊説:“走吧,我去看看他!”
福運吃驚地看着小水,不明白她竟能下炕,一點也不像病得沉重的樣子。只是問:“你行嗎,你行嗎?”小水則開門自個先走出去了。
來到寨城南門外的渡口上,柴排靜靜地泊在那裏,排上呆坐着七老漢,卻不見了金狗。
福運喊:“金狗哥,金狗哥!”
七老漢走過來低聲説:“你不要叫了,金狗他走了。”
福運説:“他到哪兒去了?”
七老漢説:“你走後,金狗問你到底幹啥去了,我實話説了,金狗流了一陣眼淚,説他還是不見小水好。他是專門來見小水,來了卻沒勇氣見到小水。他上了岸,我問他到貨棧嗎,他説他不去那兒,到哪兒,他也不知道,讓我不要管他好了。”
小水呆呆地站在那裏,遙看夜幕下自西迤邐而來的州河,曲岸回湍,半隱半現,波光浩渺,不覺喃喃而語:“這也好。這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