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常書記沒有出任何事,他就是不願意接別人的電話,因為他的時間緊、任務重,不願意讓別人干擾他正在緊張進行的活動。他要在省委組織部考核金州市領導班子之前趕回金州市,留給他在省城活動的時間只有兩天。兩天內,他要拜訪他認為必須拜訪的十多個領導跟朋友。該跑的都跑到了,能做的工作都做了,想得到的許諾、承諾或者默認也都得到了,常書記終於趕在省委組織部考核小組蒞臨金州市前一天按計劃回到了金州。
得知常書記返回金州的消息,錢亮亮斷定他頭一件事肯定是到金龍賓館來落實接待省委組織部考評小組的事兒。因為,這次考評對常書記來説太重要了,眼下,別的事情對常書記來説,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果然不出所料,常書記經過長途跋涉,回到金州市連家都沒回,直接就到了金龍賓館,而且立刻召集錢亮亮、黃金葉還有公安局的李二哥、市委組織部的常務副部長吳用光、市委秘書長等等到一六八房間開會,部署接待省委組織部考核小組的事兒。常書記鄭重其事地交代:“這次省委組織部來考核我們市的領導班子,雖然才來五個人,可是分量很重,第一要保證他們住得好,吃得好,業餘生活豐富多彩。第二要保證他們有很好的工作條件,為了便於他們開展工作,每人安排一個單獨的房間,還要準備好一兩個會議室。第三要做好安全保衞工作,不能出任何安全問題,公安局要安排得力人員,二十四小時輪班,保證省委組織部考察小組的安全。另外,市委組織部也要成立個專門的工作小組配合工作,總之,不能有任何的疏漏。吃、住、行這三件事由錢處長統一負責,安全保衞由公安局負責,考核聯絡方面的事由吳用光負責,誰負責的事出了問題我就找誰,看看還有什麼問題,現在就提出來,大家一起商量一下。”
錢亮亮坐在角落的沙發裏,目不轉睛地看着常書記,別人還以為他在聚精會神地聽領導佈置工作,實際上他卻在胡思亂想。常書記瘦了一些,估計這幾天在省裏非常忙碌,精神狀態卻很好,説明他沒白跑。看着眼前這位一臉尊嚴、不苟言笑的常書記,錢亮亮有些恍惚,他實在難以將眼前的常書記跟在北京烤鴨店的包廂裏死乞白賴給賈秘書塞銀行卡的那個人聯繫起來,感覺北京之行好像是一場夢,而那個常書記只不過是夢裏的人物。
“錢處長,錢處長,你愣什麼神?接待好省委組織部全都依仗你了,想想看,還有什麼問題沒有?”
錢亮亮聽出了常書記的弦外之音,他估計到會的大部分人可能都知道常書記有可能升任省委常委兼省城市委書記的傳聞。可是這些人卻誰也不會想到這次到金州市考核領導班子的組長就是錢亮亮的大舅哥,常書記的意思明擺着,他錢亮亮應該在這件事情上全力以赴地配合。想到常書記為了這次升遷耗費了那麼多的心血,付出了那麼大的努力,錢亮亮心裏很不是滋味。過去他以為提拔、升遷都是組織上根據每個人的工作能力、工作表現和工作成績,經過一定的考察程序決定的,如今常書記用他的實際行動告訴錢亮亮,跟許多所謂成功者的經歷大都伴隨着斑斑血淚或者齷齪陰暗一樣,升官提職的背後也往往有着見不得人的醜陋和骯髒。由此他想到了自己身上,自己的突然提拔,難道也是這整個交易過程的一部分嗎?難道也正是有了省委組織部鞠部長這個大舅哥,自己才莫名其妙成了接待處處長嗎?想到這裏他渾身像是爬滿了螞蟻,臉上也火辣辣地像是剛剛捱了耳光。
“怎麼了?説説吧,還有什麼問題沒有?”常書記盯住了錢亮亮追問,錢亮亮只好説:“沒問題,沒問題。”
常書記説沒問題就好,等有了問題我再找你算賬。話是這麼説,口氣卻是親暱、和藹的,到會的誰也都能聽出來,錢亮亮在常書記那兒確實有着他獨特的位置。
“別人誰還有問題?”常書記又問其他人。
其實,這種事情對於所有與會者來説都只不過是正常的工作,對於金龍賓館來説,接待五個人,儘管這五個人挺重要,也算不了什麼特殊的接待任務,這都已經成了熟得不能再熟的正常工作了。對於市委組織部來説,派兩三個可靠的、嘴嚴的,陪陪人家,按照人家的要求,安排安排個別談話的幹部,組織一下民主考核的會場等等,這也是幾乎每年都要辦的事兒。對於公安局來説就更輕鬆了,派個內保科長,帶上兩三個人,在賓館開上一兩間房,有事沒事的樓上樓下看看,剩下時間就躲在房間裏打撲克、看電視,因為,恐怖分子不會花工夫來禍害這幾個名不見經傳的組織部幹部,竊賊強盜也不會跑到金龍賓館來偷來搶他們,只要不貪污受賄,這樣的幹部就屬於窮人,派公安來保障安全,象徵意義遠遠大於實際意義。所以,與會者都紛紛表態:“沒問題,沒問題。”
大家剛剛説完沒問題,王市長風風火火地闖進來衝着常書記就叫喚:“嘿,好我的常書記呢,你可回來了,急死我了。”一轉眼看到開會的其他人,這才覺得自己有些失態,忙不迭地説:“你們開會呢?要不然等一會我再過來?”
常書記説:“開啥會還能揹着你大市長,省委組織部馬上要到我們市來考核領導班子,事情比較急,我又不敢耽誤你大市長的寶貴時間,就先把工作佈置下去,剛好你來了,一起説説吧。他們來五個人,由省委組織部鞠副部長,對了,現在是鞠部長了,親自帶隊,我剛才把接待、安全保衞和市委組織部的配合等等這些事情都安排了一下,市長還有什麼要求説一下,就不再另外開會了。”
很明顯,王市長對這些事情不太感興趣,他草草地應付着:“我沒問題,沒問題,你們各自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散會吧,我跟常書記還有事情要商量,你們去忙吧。”
常書記召開的會王市長宣佈散會,大家心裏都暗暗好笑,當然誰也不敢笑出來,就等着常書記發話,常書記説:“那就散了吧,按照會上的要求各自做好份內的工作。對了,吳副部長,你儘快發個通知,請市五套班子的所有領導都寫一份述職報告,人家也可能要求公開述職,也可能不公開述職,不管怎麼説都得要這麼一份報告,要求每個人都要認真對待,不能敷衍了事……”
王市長在一旁説:“這種事情你用不着吩咐,沒有哪個不認真,都恨不得把自己説成一朵花,聽説有的人早就開始準備了,等你現在發通知,來得及嗎?”
吳用光便説:“我們在這之前就已經接到了省委組織部的通知,寫述職報告的事情也已經佈置下去了。”
常書記便説:“那就好,你回去吧。”
大家都散了,王市長過去把門關嚴了才對常書記説:“老常啊,出大事了,老蔣出國一去不返,説是去解決貿易糾紛,結果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紡織廠沒錢了,停產了,工人上個月的工資都沒發出來,最近就零零散散的有工人到市政府上訪,要求市委、市政府查清老蔣跟那兩個人的下落,如果牽涉到腐敗問題,就要嚴加處理,同時要求補發欠工人的工資,我讓信訪辦的人安撫他們,能拖一天是一天,只盼着老蔣他們能回來,也好給工人們一個答覆。現在快過春節了,工人們等不及了,據準確消息説,這兩天他們就要組織起來集體到市委、市政府上訪靜坐,事情鬧大了,你説怎麼辦?”
常書記緊張了,臉頓時變得鐵青,這個問題太嚴重了,不在於工人集體上訪,這年頭到處破產下崗,拆房子搶地皮,工人、農民集體上訪的哪兒都有,已經算不上什麼新鮮事了。問題嚴重在上訪的時間,如果省委組織部在這邊考核領導班子,工人們在那邊集體上訪鬧事,等於當眾搧市委、市政府的耳光。説不定工人們知道了省委組織部來考察領導班子,還會追到金龍賓館來鬧上一場,到那時候再説啥好聽的都沒用,説到常書記自己,別説提升了,能不能坐穩眼前這個位子都會成為問題。
“這老蔣是怎麼回事兒,一點消息都沒有?”
“有消息我還能不告訴你?現在説啥的都有,有人説他們在中東遇難了,有人説他們讓恐怖分子綁架了,也有人説他是攜款潛逃了。我已經把這件事報到了省外事辦,請他們聯繫外交部,通過咱們的大使館查一查,咱們也派上一兩個能幹的懂外語的,到那邊去配合大使館跑跑腿,看能不能找到點線索……”
“怎麼,你把這件事情報到省裏去了?”
“對呀,不報也不成啊,老蔣的老婆天天跑到市裏找我要人,就算她不來找,咱們一個市委常委、副市長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失蹤了,也不能不聞不問聽天由命啊。”
“唉,你這個老王太性急了,你急着報什麼?等我回來再説嘛,現在是什麼時候,這不是添亂嗎?”
王市長讓常書記搶白了一頓,一張黑臉漲得通紫,起身張着兩隻熊掌一樣的大巴掌替自己辯解:“我倒是想等你回來,可是誰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你也跟老蔣一個樣,一出門就放羊了,怎麼就不跟家裏聯繫一下呢?打你的電話也不開機,差點沒把我急死,説實話,要不是知道你要車接你回來,我就派人到省城請你去了。”
常書記意識到自己的話説得不太合適,便放緩了口氣解釋説:“我的手機不好用,質量太差,我明明開着機,可就是接不通,得換了。蔣大媽到底是怎麼回事?會不會真的有什麼問題?”
王市長説:“當然有問題了,沒問題早就回來了,怎麼會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常書記説:“我問的是他會不會真的攜款潛逃?”
“你跟他共事這麼多年了,你説他會幹那種事嗎?”
常書記遲疑不決地説:“按説不會,可是現在這年頭,在種種誘惑面前能不能站穩立場,保持廉潔,也難説。”
王市長説:“這些事情現在都沒法下結論,也沒必要研究他,關鍵是怎麼辦,我們派不派人,派誰去辦這件事情,還有,紡織廠的工人那邊怎麼應付?”
常書記説:“我們派什麼人?派人能有什麼用?弄不好又來個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跑了一個蔣大媽已經夠麻煩了,再跑一個更麻煩。紡織廠那邊要認真對付,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穩定,絕對不能讓他們在省委考核我們班子的時候上街鬧事。”
王市長説:“有什麼辦法?唯一的辦法就是給人家補發工資,總不能派軍警把上千名工人都抓起來呀。”
常書記説:“該抓的時候也得抓,領頭鬧事的,完全可以按破壞社會治安進行刑事拘留嘛。”
王市長説:“工廠欠人家的工資,人家要工資是天經地義的事兒,你反過來抓人家,人家能服氣嗎?再説了,法律也不允許啊。如果事態嚴重沒法控制,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你敢拍板抓人我可不敢。”
常書記説:“那就發錢,不管用什麼辦法,一定要在省委考核班子期間保持穩定,穩定壓倒一切。”
“我也願意給工人發錢,可是錢從哪來?”
“先從財政撥,把這段時間應付過去再説。同時組成一個工作組,對紡織廠做做穩定工作,拖過了這段時間,進行評估調研,實在不行就宣佈破產,長痛不如短痛,總這麼拖着也不是個事兒,要不是老蔣痴心妄想搞什麼起死回生,也不會拖到今天。”
王市長問:“財政出錢,財政哪裏有錢?即便財政有錢也不能往這上面投啊,財政給紡織廠的工人發工資,別的下崗工人怎麼辦?再説了,救急不救窮嘛。”
“現在不就是救急嗎?省委組織部馬上就要來考核領導班子,在這個時候如果紡織廠的職工鬧起來,再追到賓館來找班子考核小組上訪,你我這黨政一把手的臉面不就成了鞋底子?你老王認真想一想。”
王市長喃喃自語:“這倒是個挺棘手的事兒,可是錢從哪出呢?這錢從哪出呢?”
常書記提醒他:“不是還有市長應急儲備金嗎?這個時候不拿出來應急,還留着下崽啊。”
王市長説:“市長應急儲備金是為了防止自然災害和特殊突發事件的,用途上面每年都要核查,我們動用發工資,上面要是查起來我可沒法子交代。”
常書記説:“這件事情讓常委會過一下,出什麼問題集體負責,還能讓你老王一個人背黑鍋?再説了,這是解救困難職工,又不是我們往自己的兜裏裝,誰能説我們這樣做不對?”
王市長讓常書記三言兩語就説服了,只好點頭應承。
常書記又問:“春節前到省上拜年的事安排了嗎?”
王市長説:“這是年年的慣例,我已經給錢處長安排了,到時候讓他去辦。”
常書記看看錶説:“到時間了,就在這兒吃點飯吧,邊吃邊談。”
王市長起身説:“我哪裏還有心思吃飯,你回來我就省心了,我得回家看看去,這段時間老不在家,再不回家老伴就跟人跑了。”
常書記呵呵笑着説:“你這個老王啊,老夫老妻了你拿棍子趕她都不帶跑的,像你們這樣黏糊的還真少見。”
王市長邊穿外套邊説:“兒女一大就飛,年齡一大就退,老了老了回頭看看,這一輩子啥也沒落着,就落着這麼一個老伴陪,那是老本錢,再丟了就啥也沒了。我看你也別在這吃了,還是回家陪陪你老婆,出去這麼長時間回來又不着家,小心人家炒你魷魚。”
常書記便説:“你不在這吃我一個人在這兒吃啥?算了,我也回家。”
兩個人説着就朝外頭走,走到大廳卻見黃金葉守在那兒眼巴巴地瞅着他們,王市長便問:“小黃啊,怎麼還不回家?”
黃金葉露出她那習慣成自然的甜蜜笑容回答:“領導沒走我們哪敢走。”
王市長説:“好了,我們走了,你放心走吧。”
常書記跟在王市長後面,用眼神問黃金葉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説,黃金葉微微點頭,常書記便對王市長説:“我的車還沒來,上個廁所,你先走吧。”
市領導之間有個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常委基本上不同坐一輛車,即便私交很好,出外公幹也是各坐各的車,這沒有什麼明文規定,反正一人一輛車,毛病也就漸漸養成了,所以常書記説他要等自己的車王市長便也習以為常,揮揮手就走了。
黃金葉一直在辦公室等着機會向常書記報告錢亮亮最近跟自己發生的矛盾衝突。她相信,常書記如果聽了自己的話,一定會支持自己,阻止錢亮亮胡作非為,那樣,她就在這場爭鬥中佔盡了上風,這就叫不爭包子爭口氣,也讓錢亮亮知道,黃金葉並不是橡皮泥,想怎麼捏就怎麼捏。女人如果好強鬥狠,往往比男人更加執著更加狠辣。況且,如今黃金葉對錢亮亮並不僅僅是個爭強好勝的問題,錢亮亮把那兩萬塊錢交給紀委的舉動,表明了他要把她置於死地,如果不是常書記及時出面破解危局,如今黃金葉已經成了檢察院的反貪成果。從感情上,黃金葉已經徹底把錢亮亮當作了死敵。
常書記又回了一六八房間,黃金葉也跟着來到了一六八房間。進了房間常書記便問:“有什麼事嗎?”
黃金葉就開始向常書記彙報錢亮亮逼迫她跟銀行續簽貸款合同,逃避因貸款到期引發出來經濟問題,還繪聲繪色地把錢亮亮當時説的話原封不動地重複了一遍。常書記沒有馬上表態,坐在沙發上盯着電視沉思,電視上已經開始播放新聞聯播了。黃金葉怔怔地看着常書記,開始有些不安起來,因為常書記並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馬上表現出對自己的支持,更沒有一絲半點對錢亮亮那種無賴做法的不滿。
餐飲部所謂按時下班,也得比正常班晚一個小時,所以當窩頭離開賓館的時候已經快七點鐘了。好奇心極強或者説責任感極強的窩頭已經來到了院子裏,無意間卻發現一六八房間的燈仍然亮着,他的毛病又犯了,胖腦袋裏的腦細胞活像受到刺激的蜂羣,嗡的一聲狂飛亂舞鬧成一團:這個時間還有人在一六八房間幹什麼?如果是哪位市領導在一六八房間辦事,卻沒見安排工作餐;如果不是市領導,誰在一六八房間耗着幹嗎?也許是忘了關燈了?窩頭的兩條腿就像着魔一樣拖着他又回了大廳,然後從大廳繞到了一六八房間門前。一六八房間的門半掩着,裏邊説話的人有意壓低了聲音,可是,賓館非常寂靜,只要注意聽,話語仍然清清楚楚,窩頭聽到説話的是黃金葉,他根本沒有偷聽人家説話不道德的觀念,強烈的好奇心也讓他欲罷不能,尤其是當他聽到了黃金葉不斷提到錢亮亮三個字,便徹底打消了及時撤退的念頭,開始津津有味地竊聽起來。
“這件事情這樣辦,”另一個人説話了,説話的是常書記,這又讓窩頭怦然心動。常書記跟黃金葉在一六八房間談話向來不關門,以示坦蕩無私,這已經成了他們的習慣。他們也自信,別人也不敢有意偷聽他們的談話,卻忽略了金龍賓館還有窩頭這樣的人,有機會他一定會偷聽別人説話,只是過去這種機會並不多,或者雖然有這種機會談話的內容也引不起他的興趣而已。今天的話絕對值得偷聽,這是窩頭聽到常書記的聲音後心裏頭一閃而過的念頭。常書記接着往下説:“你就按照錢亮亮的意見辦。”
“什麼?讓我就這樣受他的窩囊氣?再説了,這件事情如果按照他的意見辦,越陷越深的是我,到時候他一推六二五,一切責任不都得讓我承擔嗎?”黃金葉的嗓音高了兩個分貝,變得尖厲,可以想見她非常憤怒。
常書記的聲音保持着穩定:“這件事情我知道就成了,如果到時候真的有什麼問題,難道我會看着你替他背黑鍋嗎?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穩定,什麼事情也不能出,貸款的事兒如果現在鬧起來就是動亂的導火索,錢亮亮的意見是對的,你就按照他的辦。”
“不行,這一回我不能聽你的,我不蒸包子也要蒸(爭)口氣,我絕對不籤那個合同。有你在?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馬上就要走了,高升到省裏當省委常委、省城市委書記去了,到時候你怎麼幫我?我就不明白了,他錢亮亮有什麼了不起,你怎麼就那麼護着他,是不是有什麼把柄在人家手裏捏着。”
常書記呵呵笑了:“你這個小黃呀,消息夠靈通的,不過這件事情還沒有確定,僅僅有那麼個意向,你可千萬不敢胡説。”
黃金葉説:“還用得着我胡説?金州市都傳遍了,你説,這一回你到底支不支持我?如果這一回你不支持我,我不但不籤這個合同,還要直接把這件事情告到紀委去,讓他們查查,錢亮亮貸這筆款到底拿了多少回扣,他不是會到紀委告別人嗎?我也告他一回,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常書記的聲音也高了,顯然有些着急:“你別胡來,你知道省委組織部鞠部長是誰嗎?是錢亮亮的大舅哥。你知道上一次來的那位首長身邊的賈秘書是誰嗎?是錢亮亮從小一齊長大的鐵哥兒們,你自己琢磨,就算他真的拿回扣了,憑這麼點事你能把人家怎麼樣?結果只能是自討沒趣。”
房間內沉默了,顯見得黃金葉正在“琢磨”。外頭的窩頭也大為吃驚,他從來沒有想到錢亮亮居然有那麼硬實的靠山,知道了這一點,許多過去曾經一度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頓時釋然,難怪李百威一下台,名不見經傳的錢亮亮便突然出人頭地當了接待處的處長,現在想來倒也符合常理,如果錢亮亮沒有過硬的靠山,金州市有頭有臉的幹部成百上千,再怎麼扒拉,接待處長這個肥差也落不到一個小秘書身上。常書記下面的話證實了窩頭的猜測:“你也不想一想,如果不看在鞠部長的面上,晚上做夢也想不到要提拔他當這個處長啊。所以,這些事情你還得忍讓,一定要跟他把關係處理好,顧全大局。行了,該説的我都説了,你也別多想了,不管我是到省城當常委也罷,還是我繼續留在這裏當我的書記也罷,對你應該都不是壞事,你安安穩穩地當你的賓館總經理,眼光要放遠一些,不要把自己吊死在一時一事上。我該回去了,這段時間在外頭跑得非常緊張,回去休息休息明天開始又得忙乎一陣子。”
窩頭聽到常書記要走,撒腿就跑,跑到院子裏卻不知道該幹什麼。偶然偷聽到的信息讓他不知所措,腦子鬧哄哄、亂糟糟地活像熬瀝青的大鍋。在院子裏轉了兩圈,窩頭才打定主意,不回家了,跟錢亮亮喝酒去,既然已經知道了錢亮亮的底細,這個時候再不把剛才聽到的那些話及時報告給他,他窩頭就是天底下第一號傻瓜。想到這兒,便給錢亮亮打手機,錢亮亮接了電話窩頭先問他在哪,錢亮亮説我還能在哪,在家守着電視等老婆來電話查崗。窩頭説:“你要是真的在家,我就陪你喝酒去。”錢亮亮説我不真的在家還能在哪兒,你要是閒得難受就過來,不過酒和菜都得你帶,我這兒啥都沒有。窩頭故作諂媚地説:“錢處長,別説酒和菜了,就是你要小姐我也馬上到歌廳給你僱一個,我請客,你要是不嫌麻煩,我就找兩個,你一個我一個,剛好你家有地方。”錢亮亮知道他又在胡扯八道,就罵他你是不是還沒喝就高了?你要來就來不來就回家睡覺去,哪有把小姐往自己家裏帶的。
窩頭説:“我是説往你家帶,沒説往我自己家帶。”
錢亮亮説你帶到我家我就打電話讓你老婆來領,別説廢話了,要來就來。
窩頭便興沖沖地跑回餐廳從庫房偷了兩瓶茅台,又從冰箱裏順了幾樣下酒菜,如今,就是把餐廳全都搬到錢亮亮家他也敢,他慶幸自己跟錢亮亮關係算是處得不錯,像黃金葉那樣傻乎乎地跟人家放對子,簡直是拿着雞蛋撞石頭。窩頭相信憑着他跟錢亮亮的關係,只要今後不斷把關係往鐵裏夯,他這個餐飲部經理還是大有可為的。想到這裏,窩頭又從冰櫃裏拎了一盒冰鎮蝦仁,準備到錢亮亮家給他現炒一個薑絲蝦仁,這是錢亮亮最欣賞的作品之一。窩頭確實是一個非常合格的搞接待工作的廚師,凡是到他的餐廳進餐的重要客人,市裏領導就更不用説了,如果對某個菜餚有特殊的喜好,他必定會牢牢記在心裏,保證你下一次能吃到心裏想吃的。在這方面,他的腦子就是一個天生的客人食譜數據庫,能夠在他這個數據庫佔有一席位置的,絕對沒有尋常人物。
窩頭把從餐廳庫房半偷半拿弄出來的食物和酒裝到一個“衞生牌衞生紙”的大號包裝箱裏,捆到自行車後座上便朝錢亮亮家馳去。錢亮亮開門見他抱着一個“衞生牌衞生紙”的箱子,累得氣喘吁吁,由不得笑了起來:“你這是幹嗎?給我送衞生紙啊?”
窩頭蹲在地上往外頭掏東西,錢亮亮一看都是吃的,知道他是拿來下酒的,便幫着他往客廳裏端。窩頭帶來的下酒菜都用快餐盒裝着,有滷鳳爪、紅油牛肉、五香花生、白斬雞、過油大腸,還有用魚翅和鮮芹拌的金絲玉葉、鵪鶉蛋和甲魚裙做的插翅難飛,後兩樣菜屬於高檔貨,來了高級客人或者外國友人才上桌。錢亮亮一邊幫着他往茶几上擺放菜餚,一邊又幾分惴惴不安地嘮叨:“你這傢伙把餐廳那點家底子都偷來了?王市長真沒説錯,十個廚子九個賊,一個沒偷還後悔。”又見窩頭從箱子裏掏出來兩瓶茅台,趕緊推辭:“你這傢伙今天怎麼了?啥都往我家偷,這酒可不行,這東西都是有數的,到時候人家一對賬少了,你還不得往我身上推,你們平時偷着喝了多少,到時候還不都得記到我頭上,這兩瓶酒別開,原封不動拿回去,我這還有金州大啤,今天晚上就來黃色的,不喝白的了。”
窩頭説:“不就兩瓶酒嗎,至於那麼緊張嗎?錢處長,我到你家喝酒就沒拿你當領導,這兩瓶酒錢明天一上班我就交到財務去,你要是怕我沒交錢,你親自到財務查我。不喝白的算什麼喝酒?你別管了,看着電視等我,我再弄兩個熱的。”
錢亮亮放了手,看着窩頭在自己家裏折騰覺得怪怪的,琢磨不透這人今天晚上要幹什麼。不過他斷定,今天窩頭過來肯定有事,他絕對不會僅僅為了跟自己喝頓酒聊聊天費這麼大的事兒,想通了這一點,便也不再阻攔窩頭,由他殷勤,等着看他到底要幹什麼。
窩頭片刻便已將一盤薑絲蝦仁和一盤火爆蟹黃端了上來,等他的時候,錢亮亮就已經打開茅台,給自己跟窩頭每人斟了一杯,他用的是茶杯。
“來,錢處長,老弟先敬你一杯。”
錢亮亮説:“就咱們倆,別你敬我我敬你的,隨便喝。”説是這麼説,還是端起酒杯跟窩頭碰了一碰。
兩人都喝了一口,窩頭給錢亮亮佈菜:“錢處長,我知道這薑絲蝦仁是你中意的一道菜,你嚐嚐今天做得怎麼樣。”
錢亮亮夾起一筷頭蝦仁放在嘴裏品嚐着,味道確實不錯,姜提蝦味,蝦鮮浸姜,蝦仁跟生薑在窩頭的手下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互相提攜,都把自己的鮮美味道發揚到了極致,讓人吃上一口就欲罷不能:“真不錯,真不愧特一級廚師的大作,好,真好。”錢亮亮由衷地讚歎。
“你再喝上一口酒試試。”窩頭讓錢亮亮誇得面紅耳赤,得意洋洋。
錢亮亮就依言抿了一口酒,茅台酒也變得更加綿軟順滑,居然有了一種錢亮亮過去從來沒有體會過的醇香,錢亮亮忍不住又喝了一口:“不錯,真的不錯,怎麼連這酒的味道都變得更香了。”
窩頭得意洋洋地説:“能讓酒變得更可口才叫下酒菜,不然只能叫配酒菜。下酒菜就是能讓人多喝、愛喝、能喝,配酒菜就是讓人湊合着喝。來,咱哥倆再乾一杯。”
錢亮亮就跟他把杯子裏剩下的酒一口乾了,窩頭趕緊又把他們的杯子斟滿,茶杯斟過兩巡,一瓶酒基本上就光了,窩頭毫不猶豫又打開了第二瓶酒,錢亮亮吃驚地問他:“幹嗎?這不是啤酒,你還想一人一瓶地幹啊?”
“俗話不是説酒逢知己千杯少嗎?咱們這才喝了幾杯?不過,我還算不上你的知己,我就是個做飯的廚子,算我巴結領導吧。”
錢亮亮説:“別胡説,在我家裏,哪有什麼領導,只有哥兒們朋友。”
窩頭已經有了酒意,嘴成了關不嚴的水龍頭,話像水龍頭裏漏出來的水滔滔不絕:“錢處長,我窩頭要是像你有那麼硬實的後台靠山也不至於混成今天這個樣兒,不過也不要緊,今後您就是我的後台、就是我的靠山,等你把黃金葉趕走了,給我個賓館總經理噹噹,副的也成,正的給齊紅還是別的什麼人都不要緊,只要別把我刷得一毛不剩就行了,好賴也讓咱嚐嚐當幹部的滋味。”
錢亮亮怔了一怔,問他:“你喝多了吧?我有什麼靠山後台,你這是什麼意思?”
窩頭起身藉着酒勁開始耍怪:“錢處長,你家沒別人吧?”
錢亮亮莫名其妙:“沒呀,你剛才説要帶小姐過來,結果沒帶,現在就咱們倆。”
“那好,我給你表演一段你看着,”窩頭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然後就開始表演,“常書記,你説説他這不是明擺着欺負人、整人嗎?我絕對不能照他説的辦法辦。”
錢亮亮笑了,從來沒有想到窩頭還有這麼一手,模仿別人説話惟妙惟肖,不用提醒,他一下就聽出來他這是學黃金葉説話。
“這件事情你就按照錢亮亮的意見辦。”錢亮亮聽出來了,這是模仿常書記。
接下來,窩頭就惟妙惟肖把常書記跟黃金葉在一六八房間的對話原汁原味地上給了錢亮亮。錢亮亮聽着窩頭表演黃金葉跟常書記對話,剛開始覺得好笑,他學得太逼真了,不但説話的聲音像,就連説話的語氣、神態都讓人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可是,聽着聽着錢亮亮就笑不出來了,笑容像是放進冰箱的果凍凝結在他的臉上,笑容如果突然定格,變成靜態,就跟哭一樣難看。窩頭表演完了,才發現錢亮亮神情異常,説笑不像笑,説哭不像哭,説惱不像惱,那張臉看上去怪異極了。趕緊問他:“錢處長,你怎麼了?沒事吧?”
錢亮亮又愣怔了一陣才問他:“你剛才説的這些是怎麼回事?”
窩頭又來精神了,這也正是他今天晚上急着找錢亮亮的主要目的:告密。於是便説:“這是我偶然可不是專門偷聽來的,就在剛才,七點來鍾,我下班看見一六八房間燈開着就過去看看,結果聽到黃金葉跟常書記説話提到你的名字,我想,錢處長跟別人不同,他是我的領導兼哥兒們,別人議論他,我得聽聽他們説啥,好話壞話都得明明白白,不能讓人家矇在鼓裏。聽他們説完我趕緊就過來了,剛才我學的基本上是一字不漏,這點記性我還有。不過,我覺得常書記還真的夠意思,對你真支持,硬是把黃金葉那個娘兒們給晾了,你有這麼硬實的靠山,還怕啥?想幹嗎幹嗎,誰還敢捋你老人家的毛。”
錢亮亮氣惱地罵他:“你他媽這是在捧我還是罵我呢?”
窩頭笑嘻嘻地説:“過去我都不敢罵您,如今就更不敢罵您了,當然是捧您老人家,我今後還得靠着您進步呢。”
錢亮亮的心裏翻江倒海,江海里頭盛的不是水,而是油,滾燙的油,煎熬得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胸膛剖開放到外頭的寒風裏晾一晾。他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將一茶杯酒全都灌了下去,白酒活像火團,燒得他直喘粗氣,窩頭有些傻了,不知道自己該陪着他乾一杯還是勸他不要喝得這麼猛,喃喃地問他:“你沒事吧?吃口菜吧。”
錢亮亮吩咐他:“把酒斟滿,操他媽,今天咱倆誰不醉誰不是人。”
錢亮亮這一杯白酒灌下去就徹底變成了紅種人,面紅耳赤,連眼睛都成了兩顆火炭球,窩頭看着都有些害怕,趕緊給他把杯子斟滿,錢亮亮説:“你他媽的別耍滑,先把杯裏的酒乾了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