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常書記照例在一六八房間守着電視機,黃金葉在一旁陪聊。為了避嫌,一六八房間的門敞開着,所以兩人説話的聲音不能大,聲音大了外頭就聽見了。避嫌歸避嫌,該謹慎還得謹慎。
“錢處長來了大半年了,感覺怎麼樣?”常書記問這話的時候面無表情。黃金葉有時候非常想知道常書記這張沒表情的臉是天生神經系統退化,還是後天磨練出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
“還可以吧。”黃金葉的回答模稜兩可,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常書記親自提拔上來的人還能有錯嗎!”按照她跟常書記的關係,黃金葉跟常書記説話可以更體己一些,或者説更透徹一些。可是,黃金葉是個聰明女人,她知道關係是可以變化的,儘管她跟常書記的關係曾經達到過靈肉交融的程度,可是那終究是多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她還是金龍賓館的客房部領班,常書記是市經發委主任。改革開放的初期,經發委接待的客人最多,常書記作為經發委主任到金龍賓館來的次數也最多。那時候黃金葉風華正茂猶如瓜地裏成熟的瓜,果園裏成熟的果,熟了卻還呆在地裏掛在樹上沒有找到合適的買家。常書記也是正當年,渾身上下都鼓脹着跟改革開發大好形勢極為合拍的勃勃生機,活像春天裏歡蹦亂跳的兒馬。你來我往接觸多了,不知不覺他們就進入了那種比朋友近,又沒有情人實質的微妙狀態。常書記已經成家並且有了一個女兒,離婚再婚對於常書記那樣的男人無異於一場災難。於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就像韌性十足的亂麻,剪不斷,理還亂。一次在接待省經貿委考察團的時候,常書記陪同他們到鄉里吃羊羔肉回來晚了,就住在金龍賓館的接待組沒有回家。那天晚上剛好黃金葉值夜班,見常書記沒有回家,她也閒着沒事,就過來跟他聊天,聊着聊着就順理成章地發生了那種世界上每天都要發生無數次的既美妙又醜陋的事情。
那種事情一旦發生就像潰堤的洪水,想攔也攔不住。儘管他們小心翼翼絞盡腦汁地企圖遮住別人的眼睛,可是人們看問題並不僅僅憑眼睛,還有大腦和判斷,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句老話在他們身上再一次得到驗證。省經貿委考察團團長老田是常書記的校友,比他年齡大,跟常書記和他的妻子都非常熟悉。考察團回省城的時候,常書記到火車站送他們。別人都上了火車之後,老田把他拉到一旁嚴肅認真地説:“常主任(那時候常書記的官稱還是主任),你要把我當老哥哥,就聽我一句話,馬上跟那個黃金葉斷了,你還會有一個錦繡前程,不斷,身敗名裂妻離子散就是眼前的事兒。”
省經貿委主任老田這推心置腹的話像千斤重錘砸到了常書記的腦袋頂上,他懵了,傻了,昏了,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事兒,竟然由這位老學長以如此肯定的口氣當面戳穿,他就像一個被捅漏了的氣球,幾乎站立不住。
“想想吧,有什麼事給我來電話。”這是老田分手時留下的最後一句話。看着呼嘯而去的火車,常書記切身體會到了什麼叫失魂落魄。
田主任回去後的第三天,常書記給他去了電話,要求田主任幫他安排一次出長差的機會,田主任立刻答應了。又過了一個星期,常書記就打點行裝到中央黨校學習去了。學習期間他沒有跟黃金葉通過一次電話寫過一封信,黃金葉給他去過信,他看也不看就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半年以後回到金州市的時候,黃金葉見他的頭一面心就涼了,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陌生人。黃金葉馬上就明白,他們的關係徹底結束了。黃金葉非常傷心,也曾經深深地憎恨過他一段時間,可是,黃金葉不是個缺乏理性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只能認了,女人遇到這種事兒,鬧騰起來真正吃虧倒黴的還是女人自己。
再後來,常書記前程似錦一路順風,老田由經貿委主任變成副省長的同時,他成了常副書記,老田升任省長的時候,他成了常市長、常書記。黃金葉就是在他當市長後被提拔為金龍賓館總經理的,正科級待遇。對黃金葉而言,這是破格提拔,這讓黃金葉徹底恢復了平衡和自信,她相信,今後自己如果真的遇到什麼問題,找到他他一定會盡力而為提供幫助,當然,前提是不能損害他的正面形象,更不能危害到他的政治利益。迄今為止,她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提過任何要求,她知道感情的負債對於債權人來説,跟銀行存款相似,提一次就會少一筆,款提完存摺就成了廢紙。
“對了,”常書記一邊用遙控器不停地翻動着電視畫面,一邊漫不經心卻讓黃金葉心驚膽戰地問了一句,“最近一段時間你們賓館怎麼頓頓都有煎螃蟹?那玩意兒不新鮮了,硬用姜葱蒜壓味,吃到嘴裏麪糊糊的,不好。”
黃金葉趕緊解釋:“這批螃蟹價格比較便宜,我們就進得多了一些,一直在冷庫裏放着,雖然不新鮮了,可是絕對沒有問題。再説了,咱們這兒離海那麼遠,運過來的海產品名義上叫海鮮,哪裏還會新鮮?除非是空運,空運成本太高,運過來也得死,還是不新鮮。”
“我知道,今後有重要客人就別再上那種螃蟹了,萬一吃出事了不好。”
黃金葉臉紅了,嘴上答應着“好,我們一定小心”,心裏卻暗暗詛咒窩頭,她猜測又是窩頭在搞名堂,説不定他又寫了匿名信揭發她。窩頭真是個鬼,更是個禍害,留不得,如果沒有王市長給他撐腰,黃金葉早就把他開掉了。眼下正是個機會,如果能正面向常書記談談窩頭的問題,比如説他經常調戲婦女,擅自給某些領導送吃送喝,拉攏腐蝕領導幹部,還有傳聞他在外頭自己開酒店餐廳等等,黃金葉相信常書記一定不會容他。
“常書記……”
她正要開始奏窩頭一本,錢亮亮卻匆匆忙忙地闖了進來:“常書記,您找我?”
錢亮亮見黃金葉正陪着常書記説話,愣了一下,李百威説的話立刻在腦海裏閃了又閃:“你可得千萬注意黃金葉那個娘們兒,她跟常老大的關係深着呢。”
常書記指了指對面的沙發:“你坐,幹嗎去了?”
錢亮亮對領導向來實話實説:“我到市政府辦事,出來碰上李百威了,跟他聊了聊,一是讓他趕緊過來把他辦公室裏的東西拿走,二是想聽聽他幹接待工作的體會。”
説完了,他注意觀察常書記的反應,常書記沒有任何反應,“哦”了一聲就開始説別的事:“過幾天中央首長要來,我事先跟你們打個招呼……”
黃金葉給錢亮亮斟了一杯茶水,識趣地説:“常書記、錢處長你們談,有什麼事招呼我一聲,我就在辦公室。”
常書記説:“你別走,一塊聽聽,具體服務工作還得你們來做呢。”
黃金葉就坐到了側面的沙發上。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那麼坦然、一絲不苟。錢亮亮根本無法想象他們之間會有李百威説的那種關係。
“常書記,誰要來了?”女人的好奇心是男人的十倍,黃金葉忍不住追着常書記問。
常書記一本正經地説:“我也不知道,反正到時候省委李書記親自陪同,你們事先一定要做好方方面面的準備工作。過幾天省委接待小組來了市裏還要專門開個接待工作會議,你們心裏先有個數,我這也算是提前給你們打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