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左右,我一身疲憊,終於到了青鎮。
這是一個懶散的下午,空氣很悶,烏雲像一頭亂髮頂在天空上,我開進學校,學生們午睡剛醒,正要上課,有的在水龍頭那裏洗臉,有的在操場上打鬧,有的已進了教室朗朗讀書……武六一看到我非常吃驚,説康紅剛剛打過電話問你來沒有,我緊張地問你怎麼説,武六一滿臉納悶,我當然就説你沒來,不過,她好像猜到你要來。
心裏一驚,這條子太陰險了,果然猜出我的心理,此地不可久留,讓武六一趕緊去把車上的禮物卸下來,還讓他幫我找張省內地圖,他問要地圖幹啥子,我不耐煩地説你龜兒子不要管那麼多,我馬上就走了,以後可能再也不回來了。
遙遙看見麗君一瘸一拐使勁往教室跑,她還向我招招手,我很想過去抱抱她,可沒時間了……想想以後恐怕再也見不到這孩子,不由一陣心酸。
襪子狂躁不安,它仰天大叫,鼻子裏還發出嘶嘶的急促聲,一會兒又跑過來叼住我的褲子使勁往外拖,它從來沒有這麼詭異,我大罵,襪子你狗日的發春了,踢了它兩腳,它並不鬆口,還拖住我往外走。
操場上又跑來幾條狗,對着樓汪汪大叫,還有一羣怪鳥在樓頂上飛來飛去,撲騰下好多羽毛,天猛地變暗,我和武六一面面相覷,灰暗中竟有點看不見對方的臉。
忽然間,天光又大亮,剛才的烏雲霎時不見了,太陽妖豔地照耀着大地,很亮、很扎眼,所有景物都現出平時難得一見的顏色,像剛剛統一地刷了一遍新漆,空氣也忽然不悶了,心胸像被打開了一樣,變得很舒服,我深呼一口惡氣,見那些煩躁的狗們也乖乖趴在地上,鼻子緊貼地面,一動不動。
武六一説,這天太怪了。
我最後一眼看了看學校,又看了一眼榮譽牆上我那張照片,其實那樣子看上去很像通緝令。我黯然地對武六一説我走了。轉身上車,耳邊突然響起一陣尖鋭的聲音,我猛地回頭,只見康紅從拉着警報的車上健步跳下來,拿出一副明晃晃的手銬卡地戴在我腕上,一臉無情地説,李可樂,你被捕了。
不是幻覺,這就是我的結局,和每一次的想象都不一樣,我機關算盡,終於逃無可逃,我仰天長嘆,命該如此,命該落到這條子手裏……
轉頭跟她走,突然聽見一陣巨大無比的風聲,那風聲活像一萬頭怪獸在地底深處咆哮,要掙扎出來,我覺得聽了很噁心,我又覺得襪子在下面叼我褲腿,我大罵狗東西不要扯我的褲子……突然意識到不是襪子,因為襪子正驚恐萬狀地縮在一旁。
這時,一萬頭怪獸一下子從地底掙脱出來,我看到所有的樹都在跳舞,旗杆也在跳舞,所有的玻璃窗都在哐哐直響,那一排供學生們洗漱用的自來水龍頭,也有一根突然爆了,噴射出白花花的水來,像下着妖冶的一場大雨,武六一驚悚地指着樓,動,動,它在動……我看到樓確實在動,像要向我走來。
我猛地被地下一股力量掀倒,康紅也跟着摔了下來。
地震了。
是地震。
教室裏已是一片哭喊,武六一大吼快救孩子,我愣了一下奮力從地下爬起來,但剛爬起又摔倒,地面像有無數雙手在扯我的腳後跟,我很想往學校外面跑,可康紅揚手就給了我一耳光,想逃沒那麼容易。我這才想起孩子,跌跌撞撞向教學樓衝去。
剛衝進樓口就見一羣孩子哭喊着湧出來,一時間進不去只有緊貼牆根一邊往裏衝,一邊大喊麗君、麗君在哪兒。可孩子們正哭喊着湧出,沒人回答我,我血往上湧,依稀記得麗君好像説過在二樓,幾個箭步向上衝去。不知為何這時我就記得麗君,就像和這個瘸腿的小女孩隱隱有根線牽着,她那麼弱小、那麼可憐,這時一定嚇懵了,也許正趴在桌下哭,完全忘了該快快逃出來。
衝上二樓,第一間教室孩子們已跑空了,第二間也是空的,第三間教室,我看見麗君正艱難地爬上窗台,要往下跳……我大喊麗君別跳,別跳,叔叔來了。搶身上前抓住她的手,麗君聽到我的聲音回頭看了看,臉上露出笑容,我被銬着很難使上力,只得夾起她往外走,突然一陣劇烈晃動,竟被一股大力彈上了窗台,我暗叫不好猛地把麗君向教室裏面一推,這一使力,整個身體向後一翻,倒掛在窗台上了,我仰頭看着顛倒的世界,知道這次要死了,我的一切就交代在這所學校裏……慢慢向下滑去。
突然有一隻手拼命地拽我的腳要阻止我下滑,但吃不住力,又有一個人在拽我的褲腿,兩下一起使力,我漸漸被拖回了教室。定睛一看救了我一命的,一個是康紅,另一個居然是襪子,她和它冒險跟着我上來了。
耳邊響起老師們呼喊學生的聲音,我夾着麗君就往下跑,所有的日光燈都在飛舞,所有的門窗咣咣巨響,我嚇得腿腳發軟,手又被銬着不好掌握平衡,從二樓跑到一樓樓口,摔了幾跤,連麗君的額頭也磕出血了。
等我跑出來時,發現康紅沒出來,我把麗君往地下一放就趕緊往回跑,剛剛跑到一樓,就見康紅抱着一個老人出來了,青青爸。他神經質地喊,來了,終於來了。
我和康紅一起抬起青青爸衝回操場,發現大家都不像剛才那樣哭喊了,愣愣地在操場上不作聲,呆看搖晃的樓,聽四周千奇百怪的聲音,有轟隆隆的倒塌聲、有嘩啦啦的水聲、有哐啷的玻璃碎裂聲,還有布匹撕裂的聲音,還有地下那些怪獸在吼叫,讓人聽了直髮噁心。
襪子突然又大叫起來,這時轟地一聲巨響,塵土飛揚,聞到一股土腥味,就在新教學樓前方一百米處,那座棄用的老教學樓轟然坍塌,等塵土散盡,那些瓦礫堆在一起,像忽然縮了水,還不到半個籃球場那麼大,根本和那幢兩層高的教學樓聯想不到一起。
突然,大地活像蒸汽機停止工作,嗤的一聲不再搖晃,風停了,所有的聲音也停了,天上出現一種莫名的光,照在每個人臉上呈現出一種藍灰色,像塗上一層蠟,操場上一片死寂,大家互相看着,眼睛裏充滿絕望,我們,還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現在正在確定它。
不知誰先哭一聲,人羣裏一起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喊聲,我也跟着喊,因為只有喊出來,才沒有那麼害怕。
老校長開始點名,老師們也在點名,孩子們一一答應着,我們在等待最後的統計,六年級人都在,五年級也在,一年級也都到齊了……全部153名學生都在操場上。我們不敢相信,又點了一遍,果真153名。
老校長啊地哭出來,感謝菩薩。老師們像老母雞一樣,緊緊把孩子們摟在自己身邊,怕被地下的怪物搶走。
武六一的鏡片已摔壞一隻,可樂,幸虧是新樓。
我想象不出剛才發生了什麼,魂不附體,牙齒咯咯打架,武六,六一,幸虧你,你搶在五一節讓學生搬進新樓,才沒垮。
突然發現手上的銬子,悄悄對康紅説,打開行不行,我不會跑的,這裏有好多崇拜我的學生。康紅也在發抖,目光呆滯地看着我,把我的夾克反脱過來蓋住了那對手銬。
老校長哭喊着造孽啊,怎麼辦啊……人們這時才想起打電話,可所有人的手機都打不通,有膽子大的跑到辦公室裏撥打固話,也不通。青鎮小學在鎮外一座半山坡上,我們趕緊跑到山坡上遙望鎮口,老校長差點暈倒,我倒吸一口涼氣。
青鎮消失了,我曾無數次從這裏看過青鎮,四面環山,中間有條河,武六一還誇過四面的山就是蓮花,青鎮就是中間的聚寶盆,可現在四周的山只剩下我們腳下這一座,其他統統像垮掉的米倉一樣傾瀉而下,衝過小鎮後,不停腳一直衝到青片河,河水淤積,又倒捲過來把小鎮變成一片沼澤。短短幾分鐘,高山夷為平地,河谷變成高山,方圓百里,一瞬間改變了它原來的樣子。
我終於知道什麼叫滄海桑田。
學校和鎮上平時靠一條水泥馬路聯繫着,中間還有一座小橋。但橋消失了,那條水泥馬路不知為何,像麻花一樣被捲起來了,有些路段連麻花都看不見,因為被快速移動過來的山體蓋住了麻花。
康紅臉色蒼白,不由得抓緊我的胳膊,喃喃道怎麼會這個樣子,怎麼會……我心裏一陣發緊,一陣苦笑,我,真是躲鬼躲到鬼門關了,我送啥子布熊嘛。不由得兩腿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康紅也癱坐下來,靠着我發呆。忽然意識到什麼,往邊上移了一移。
又是一陣劇烈晃動,人們尖叫起來,又停了,忽然下了一陣急促的大雨,發現身上都是一種粘粘的東西,很大的腥味,就像天上曾養過很多條泥鰍,放眼天際,就像一個巨大的鍋蓋扣在頂上,尺寸沒有完全吻合,又在天邊漏了一絲邪邪的光芒。
才下午,夜,忽然就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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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出現暫時的平靜,我們卻面臨更多的危險,沒有一絲天光,那是一種讓人絕望的黑暗,沒有人救我們,隨時可能被潛伏在角落裏不知名的兇險拖下無底深淵。
震後的雨非常冷,那種陰冷鑽進骨縫裏,覺得心臟都在結冰,最小的孩子才6歲,最老的64歲,如果生病了又沒有任何藥品,這實在危險。
武六一帶着老師們四下尋找,找到幾件雨衣和十幾塊編織口袋,又到後山坡上砍了一些竹子,依着後山坡女貞樹撐起一頂三角帳篷,真慶幸當初沒讓工人砍掉那片樹林,這些樹現在幫孩子擋住不少風雨,山坡也因地勢稍高成為我們暫時棲息之地。為防風大刮跑帳篷,武六一帶人用手搓着竹絲,要搓成繩子捆住篷子,我用衣服蓋住手銬以免被注意,也幫忙搓了幾下,手上全是血,咬牙搓了五六根,大家一起把篷子綁得結結實實。
篷子很小,四面漏風,那是一個讓人震撼的情景,一百多個孩子一動不動擠在一起,互相用體温取暖,就像躲避風雨的小羊羔,而老師們就是牧羊人,全部蹲在篷子周圍聊以幫孩子們擋點風寒。雨越下越大,丁丁對麻圓説餓得很,大狗也説他餓,四周的孩子都説餓,就有孩子嚶嚶地哭了,怕惹大人生氣還用手捂住嘴巴,可那壓抑的聲音聽上去更讓人刺痛。
康紅讓自己儘量站在孩子們能看見的地方,一臉輕鬆地説,我剛剛通知了同事,他們現在就帶着冰激凌、巧克力、玩具在山外,明天早上就可以到這兒了。她在騙孩子們,這時候最需要的是信心,即使是謊言。麗君很懂事,她説唱歌就不會餓了,你們跟我一起唱,孩子們就在麗君帶領下一齊唱起歌來,雖然偶爾中間還夾雜着我想吃麪包、想吃餅乾、想吃火腿腸之類童稚的聲音。
我總覺得哪兒不對,把腦門拍得啪啪直響卻不得要領,康紅説你發瘋麼,我説我這腦殼肯定是被豬親過。康紅説那是當然,否則你怎麼會開着奔奔逃跑。
奔奔,逃跑,我腦子裏一道電光閃過,説想起來了,你趕緊給我解開。康紅掏出槍對着我,你還想腦殼被豬親過後再被子彈親麼。
我興奮異常,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地説,我車上有好多吃的,就是不知道奔奔被震跑沒有。
康紅狐疑地看着我,我説不信你跟我下去找,如果沒有吃的,你就一槍打死我。康紅見我雙手銬着,緊緊抓着我的後背,跟我下了山坡。
奔奔居然還在操場上,只不過劇烈的震動把它移了一些位置,濺起的石頭砸爛了一扇車窗,康紅站在打開的後備箱前,呀的一聲就像看到了諾亞方舟,餅乾、方便麪、礦泉水、火腿腸、還有兩袋大米……
康紅怔怔地,怎麼會在車上弄這些東西。
我訕笑,逃跑,當然要準備一些吃的。
見她拿眼瞪我,我趕緊説,你該記得的,燈火公司快倒閉時一些客户以貨頂款,當時還很傷自尊,現在10萬塊錢也買不來這些東西,説不定真是天意,要是沒有你們調查我,哪裏會有這些東西,要不是我逃跑,也不會把這些東西帶在車上,也許真是為了救這一百多號人,才讓你們追查我的。
康紅説,少廢話,快幫忙拿東西。
我把手銬揚一揚,能不能解開。
康紅堅決地搖搖頭,不解開,你跑得那麼快,你媽的飛鞋都追不到你,解開你跑了怎麼辦。
我有點急了,我跑得過我媽的飛鞋,也跑不過你的子彈,就算跑得過你的子彈,可也跑不過地震,都這個時候了,你解開我兩隻手,説不定就可以救一條命。
康紅想了想,又想一想,你是個男人,現在該是你做點好事的時候了。她解開我一隻手,我正大喜等着另一隻手,卻見她把另一半銬在自己手上。
我有些失望,單手抱着一大堆食物和她並排上山,活像一對連體嬰兒。人羣一時沸騰,武六一驚詫地看着我,説可樂你真是一員福將,怎麼會有這些東西。我説車裏還有更多快讓人下去再搬上來。
這時我才突然想起,小聲對康紅説,還有衞生巾,你要不要。啪,我一隻手被銬着躲閃不及,被康紅打了一耳光,驚得周圍孩子都轉頭看我,我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怎麼可以這麼被人打,我怒了,站起來對康紅吼你再打我,你再打一下試試。康紅呆呆地看着我,説以後不打就是,你兇啥子。
沒想到我一發飆,她還是很重視的,以前怎麼沒注意到她這個特點,那樣子看上去還是挺像小女人的。我為了在孩子面前找回點面子,所以大聲説,衞生巾有啥子丟臉的,哪位女老師有需要,找這位康警官拿。
雖然有153名孩子再加20來個大人,但省點吃,差不多可以解決兩晚的困境,歡呼雀躍,我們讓孩子們排好,大孩子每人五片餅乾一瓶水,小孩子三片餅乾半瓶水,每個孩子半根火腿腸,大人們就生吃方便麪。但武六一面帶憂色説,不知在這裏要困多久,實在不行,就只能嚼生大米了,我帶人下山去找點吃的。
很久,武六一才一身泥濘上山來,沒帶回來吃的,卻帶回來十幾個活人,其中一個聲音很熟悉,書記。
書記放聲大哭,我對不起青鎮的百姓啊,我怎麼不多救幾個出來啊。武六一悄悄説,書記從死人堆裏爬出來後,沒有自己逃命,而是就地尋找還活着的人,他老婆沒了,女兒也沒了,房子也沒了,可他硬是一邊哭,一邊用手挖,手都挖爛了,一連挖出了七八個人,大家再一起挖人,直到山上泥石流又衝下來,頂不住了才撤。
我曾很討厭書記這打揩油麻將的手,可這雙手確實這次積德了,這才像個當官的。
山下沒有吃的,還增加了十幾個大人,其中還有個孕婦,武六一找了點乾柴,用一口癟鍋,煮了大米飯讓那十幾個失魂落魄的人吃。我想起車座下面還有一個新買的睡袋,讓六一去拿了給那孕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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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無光,震後第一夜,我們看不到任何景物,只能靠耳朵聽周圍的世界。
夜,更深了,無聲地向我們壓過來,我感到黑暗是有重量的,那重量從每個毛孔裏浸透進去,聽遠處山上緩緩的咚、咚聲,像誰在一下一下敲鼓,那是餘震時從山頂上滾下來的大石頭;也有嘩啦啦的聲音,像誰拖着一大排鐵鏈在跑,那是泥石流傾瀉而下;還聽得見轟隆隆的聲音,像是無數列火車在經過,我們都猜不出這是什麼,青青爸在後面沉沉地説,這是在造山,明天又會看到新的山了。青青爸是地理老師,他説他爸那輩兒,這裏也發生過大地震,終於來了,我知道遲早要來的。
剛才山下上來的十幾個大人中有人認領了孩子,可更多的孩子無人認領,又有孩子輕輕哭喊了,媽媽,我想媽媽……這個聲音迅速感染了所有孩子,都開始哭喊媽媽、爸爸,聲音越來越大,大人們無法阻止。我悄悄問武六一怕不怕,他説怕,他又問我怕不怕,我説肯定比你還要怕,是不是世界末日到了。康紅輕聲斥罵,小聲點,別讓孩子們聽見。我感到她的手又在掐着我了,輕輕顫抖,我知道其實她也怕,只不過她是警察,要在別人面前表現得不怕。
我們真的害怕,因為根本看不到希望。
現在的問題是:一、食品,肯定撐不到明天以後;二、寒冷,大部分人都穿着襯衣,沒想到地震後的天氣和冬季一樣冷;三、藥品,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如果有一個生病的,迅速會傳染到很多人。
意見分成三派,一派認為應該就地等救援,如果輕舉妄動無疑更危險;另一派認為與其等死,不如儘快轉移到安全的地方;還有一派説分頭行動,人太多反而不好求生,不如分成兩撥,一撥走,一撥留。
書記一邊搓着手一邊嘆氣,這個決定實在難下,他説,我們總不會抓鬮吧,這就太不像話了。拿眼睛看我們,我知道其實他心裏是想這麼幹的,説實話,我也想這麼幹,我潛意識還是有點想逃跑的,一個人不敢跑,最好動員大部隊一起轉移,抽個機會再跑。可人們意見不一,如果同意抓鬮,那豈不是進入我的強項。我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覺得康紅在發抖,她剛剛做了手術不過十天,趕緊讓她抱着襪子取暖,她沒有拒絕。
促使我們下決心的是天亮時分一場餘震,嘩啦啦後,我們所處的山坡開始出現滑坡。康紅仔細地詢問武六一附近的地形,到最近的縣城需要多長時間,平時有40多公里,可現在公路都破壞了,走都走不出去。康紅問要是翻山呢,武六一驚駭地説有三座山,兩條河。
我悄悄問康紅怎麼辦,康紅説肯定是走好,留在這裏的人一定會死。一直沉默不語的青青爸突然説話了,翻山,從景家山走,那裏的山是花崗岩的不會出現泥石流。我對康紅附耳説了一句,她遲疑,然後點頭。
我跳起來大聲説,抓鬮,生死有命,福貴在天,同意的舉手。
武六一早就動員了幾個男老師齊刷刷舉手,青青爸也主張抓鬮,康紅站起來説,那就抓鬮。書記現在是最高領導,搓着手説,那,抓鬮。
我又喊,大家相不相信我來抓。武六一當然説同意,一些跟隨武六一的老師也説同意,我看着書記,説乾脆讓書記來抓吧,這個責任太重大,要是出什麼危險我可負不起,書記本來還想負一下責,見我這麼説趕緊也跟着喊你來抓,你來抓……
我從懷裏拿出三張早已寫好了走、留、分頭走的牛皮紙,先後亮出來讓大家檢查,揉成一團後放進康紅抱着的一個竹筒裏,我馬上伸手進去在裏面攪了攪,眾人屏住呼吸目光齊刷刷注意着我的手,我很快拿出鬮條,也並不打開,馬上交給書記,書記緩緩打開紙條,突然高舉,大喊一聲——走。
人羣爆發出一片掌聲,除了極少數人,大家都説還是走好,早就該走,安全。我知道,其實大家都沒有主見,只是需要別人幫着拿出主見,所以,我剛才又耍老千了。
我放到竹筒裏的三張鬮條是真的,我伸手進去拿出來的鬮條也是真的,我也沒有寫了另一張走字藏在手腕或者衣服裏趁人不注意換掉,眾目睽睽之下,我只有一隻手不方便,竹筒紙條他們又是檢查過的,而且我很快拿出鬮條交給書記,他又不可能跟我配合,前後也就用了六七秒鐘,想換也換不了。
我的手腳,其實是做在紙條的温度上,早就寫好了三張鬮條,只不過寫了走字的一直放在胳肢窩裏暖着,另外兩張紙放在襯衣口袋裏,外面寒冷,這就有了温差,我假意伸手進竹筒裏攪,其實是在找那張尚存體温的紙條,由於我的手冷得很,依稀就找得到那張熱一點的鬮條,這就成功了。之後交給書記,還把竹筒裏剩下的兩張紙打開檢驗,就是障眼了。
康紅暗問可樂你怎麼搞的。我説關鍵要快,快是一切老千的秘訣,剛才我估摸過,從亮出紙條到我抓出走字來,整個過程不能超過10秒鐘,否則温差就沒有了,所以我是先亮那兩張紙條,最後才亮出走字條,就是為了保温,不要小看這兩三秒鐘,對保温起到決定作用,然後我給大家一晃,迅速揉成紙團扔到竹筒裏,迅速抓出來,總共也就六七秒鐘吧,不過這把戲也只有在災難中趁大家六神無主時用,平時大家都精力集中時,肯定當場被抓。
我悄悄補充,那些大米的包裝紙也很重要,是牛皮紙,保温,要是普通紙效果就差很多,三秒鐘温差就消失,那些地攤上耍紙牌遊戲的,其實就是利用這個原理。康紅看着我,李可樂你一天到晚正經東西不學,盡學些歪門邪道的。我委屈地説,這歪門邪道關鍵時候不是也起作用了麼。康紅想了想,不説話,組織人們撤退去了。
天光開始發出灰藍,給每個人的表情鍍上一層肅殺,大家都不説話,被數不清的餘震弄得麻木了,點名、數人、列隊,男的和強壯的在兩邊,婦女和小孩在中間,總共184人緩慢地向景家山轉移。我一直和康紅並排站着,悄悄碰一下她説,總不能一直裝連體嬰兒,這樣別人看了不好。
她搖搖頭,這時武六一大喊我幫忙照顧一些小孩,我求饒地看着她,她想了想,又想了想,低頭説,李可樂,我這輩子就要害在你手上。然後解開。我大喜過望,斜眼看她,故意跑幾步説我要逃了。康紅幽幽説,你跑吧,你跑了我就去死。
我打了一個寒戰,放慢腳步跟着她,在大隊後面殿後。
康紅説,地震中的轉移有很多和洪水不一樣,在洪水中的轉移,走在前面的人最危險,因為不知深淺,一不小心就失足卷得無影無蹤,地震恰恰相反,拖在後面的人最危險,因為大隊人馬行走一定會引起震動,不管是一段路還是一處橋,走在最後的人趕上塌方的幾率遠遠大於前面的。
我聽康紅這麼説,緊跑兩步就向前面?去,跑了幾步回頭一看,康紅卻在後面沒動,她冷冷地看着我,我只得放慢腳步,也不好意思馬上停下來,就在原地踮着小碎步,一邊踮一邊説,咳,我其實是想活動一下身體,哎這地震中逃生沒有好身體是不行的……慢慢又踱回來,和她並肩走在一起,她是警察,我是匪,不知為什麼我還是要和她在一起。
襪子也跟着我們,它是城裏的丑角,可到了這荒郊野嶺,它卻矯健機敏,反應神速,那場大地震它不僅提前預警,而且咬着褲腳和康紅一起把我拖離窗台,它還救了幾個被嚇懵的孩子,一瘸一拐用頭拱着他們往下跑。我暗想,上次還來不及給它做臗骨手術,等到了雲南一定給它徹底治癒,甚至要不要再給它做個整容手術比如拉個雙眼皮墊個鼻樑裝顆獠牙,我也在考慮中。
青青爸是整個行動的路線嚮導,他是老人熟悉地形,又是地理老師有些地震常識,由武六一和幾個年輕老師輪流抬着他,他説先得下到鎮口,從河谷上了景家山,再過青片河,再經過紅棉嶺,如果能翻過銀錠山,過了白水河就可以到縣城,那裏應該有救援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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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們都不知道前方等待的會是什麼,也許根本沒有救援隊,也許是更大的一場災難,如果這樣,我造假的那個鬮條就會害死很多人,那我就不僅是騙子,而是殺人犯,我內心恐慌,問會不會害了這184人。康紅説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必須儘快離開那道山坡,因為在那兒待下去肯定死人,在可能的災難和肯定的災難中,還是先躲過一劫再説。
我知道康紅也很絕望,這支隊伍老的老,小的小,最老的是64歲的青青爸,最小的是6歲的丁丁,還有孕婦,全靠20來個年輕人幫着照顧,翻過三座山,兩條河,肯定不止青青爸估計的,只花一天一夜。
因為我們慢慢下到鎮口短短七八公里就用了半天時間,那些麻花路根本不能走人,你以為是路,可走着走着就可能掉到懸崖下面,只能從路基邊繞過去,老老小小全靠年輕人去背,那條斷了橋的河只能涉水而過,也得一個一個背,臨出發前用竹子做了幾個擔架,但根本不夠用,只能讓老人孕婦坐。
到了原來鎮口的地方已是中午一點,放眼望去鎮子已成一片沼澤,偶爾能看到一些房椽從淤泥裏冒出來,還有幾條僥倖逃命的狗在悽迷地叫。我們要快速繞過這片沼澤。
這時出現一個意外情況,青青爸在擔架上大哭起來,我要去找青青媽,否則我就不走,不走了。
一時間長長的隊伍停下來,有人已經開始叫罵,大聲喊快走快走,就為你家一個人耽誤大家逃命,也太不仁義了。青青爸坐在擔架上老淚縱橫,和眾人對吵,我就不仁義了,你們把我扔在這裏吧,我和她生活了40年了,我不能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裏,是死是活都要在一起。
我內心冒火,突然明白他設計這條線路的本意,從學校後山走溝裏也可以上景家山,可他捨近求遠,説山溝危險不如先下鎮口,其實是因為他半身不遂無法獨自行動,就帶着大隊人馬繞道這片大沼澤地,目的是為了找青青媽。
大隊伍已在沼澤地邊緣停了十幾分鍾,隨時可能有泥石流再次衝下來,多待一分鐘都很危險,其他人並不理他,齊喊快走,不要管他了,讓他自己去找。當即大隊伍開始緩緩前行,書記上去説顧全大局讓他快走,可青青爸居然一翻身從擔架上滾下來了,趴在泥濘中以頭磕地,一臉都是泥污。
有人還在譴責着青青爸,我突然心中一痛,也心中一動,心中一痛是因為想到了青青,心中一動是因為如果離開大部隊,抽空是不是可以逃個跑。我上去對青青爸説,我陪你找青青媽,找不到我就一直陪着你。青青爸抬着看着我,點頭。
康紅果斷説她也要陪着找。武六一連忙派了兩個年輕教師與一個擔架和我們一起,書記也主動留下來找,我有些失望,這些人怎麼都喜歡當英雄,眼看着大隊伍緩緩向河谷方向先行而去。
沼澤地裏一股惡臭,因為積水,泛出綠色的光芒,青青爸努力辨認着他家的位置,我和康紅把腳上綁起木板免得陷到沼澤裏,帶着襪子一步步向他指的方向找去,書記則在沼澤地旁邊大叫青青媽的名字,還有他自己老婆女兒的名字,一時悽慘得很。
因為到處都夷為平地,根本沒有特徵,小小的一條街找了兩個小時,我一陣噁心,渾身痠軟,幾次陷入淤泥差點拔不出來,我們絕望中往回走時,襪子突然對着一個晃動的豬肘子汪汪大叫,我大喜,因為我看到一個人滿臉泥污躺在一堆廢墟中,説不出話,只有眼睛動,手裏高舉着一個豬肘子,青青媽。地震時她並沒有在家,而是到旁邊的菜市場買菜去了,幸好菜市場相對空曠所以沒有被瞬間吞沒,她被彈起在一個房頂上,隨着房子緩緩下沉,下沉時,還不忘高舉剛買的豬肘子,而就是這個豬肘子,引起了襪子的注意。
又在旁邊發現兩個活着的人,被木頭壓着,所幸沒有大礙。
一行9人,帶着一條瘸狗,緊緊追趕着大隊伍,青青爸一直叫我過去説話,我揮揮手,説不用説。青青爸又拉着康紅的手説,姑娘,一定要好好對可樂,他是個好人。
雖然沒找到機會逃跑,有些鬱悶,但我卻因為我們一起救了幾個人而高興,那種感覺真有成就感,每發現一個人,就像發現一處寶藏,心跳加速,腎上腺素激增,恨不得馬上跳下去把人撈起來。康紅又領着我們去追大隊伍,好在?部隊行動緩慢,傍晚時分,剛過河谷就追上他們了。
剛上景家山一處地勢較高的平台,就聽到一陣巨響,腳下就像有人在拉扯後跟,差點摔倒,耳邊嘩啦啦巨響,驚愕地看到對面一座山正在迅速變瘦,像正在魔鬼減肥,山體飛快地變成泥石流向我們腳下的河谷傾瀉而來,河谷就飛快上漲,就像要漫上我們所處的平台,康紅在旁邊抓住我的手,我把她擋在身後,但腿腳發軟,彷彿聽見所有人都在默唸,不要,不要漫上來……離我們腳下還有兩三米的時候,泥石流停下來了,改道另一個方向。幸好這個平台地勢高,又全是花崗岩,不會崩潰,是天然阻擋。
有人喊快看,我們驚愕地發現出現一座新山,山寸草不生,形狀如金字塔,就在剛剛我們經過沼澤地的邊緣。想來後怕,要是再晚10分鐘……
武六一跑過來握住康紅的手,不説話,只鞠了一躬,他指着學校方向,我們驚呆了,昨晚棲身的那片山坡已成平地,依稀看到,泥石流直衝到新教學樓前面,才停住。
康紅突然抱着我哭了,可樂,謝謝你的鬮條,你是一個福將。
我後怕得很,喃喃自語,該謝謝老天,是他老人家幫我摸的,要是我當時摸錯了怎麼辦,那一摸,可就是184條人命。
當即決定不再走了,這個臨近景家山的平台夠高度,前面又有一條河谷聊以擋住泥石流,是現在最安全的宿營地。開始發放最後的食品和水,孩子們乖乖地排成兩排,領取餅乾和水,大人們已經沒有吃的了,就地找些野菜和果子吃。青青爸教大家辨認有毒和無毒的區別。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聽見康紅輕聲呻吟,問她是不是手術的傷口痛,她點點頭,她剛剛動完手術11天,又淋了雨,我緊緊摟着她顫抖的身體,她沒有拒絕。我閉上眼睛,聽着外面莫名其妙的聲音,覺得靈魂隨時會被拖走,不知不覺,就昏然入睡。
天剛亮就出發。青青爸説景家山是最險峻的一座山,很高,小心了。
這天居然出了太陽,很豔,很妖,照得滿山遍野都是彩色,山勢也不像傳説中那麼陡峭,大家心情忽然放鬆起來,順手還採摘一些花環戴在頭上。
中午時分進入景家山最高峯,這是一片原始森林。我和康紅殿後,忽然覺得隊伍停下來了,聽前面聲音此起彼伏,我怕出事趕緊衝上前去,跑了一百多米突然停下腳步,覺得頭髮都豎起來了。前方有一種巨大的東西緩緩向隊伍移動,我看不清它具體的模樣,它足有十頭大象那麼碩大,顏色灰黑,蠕動着,變形着,無聲地向我們壓過來,孩子們齊聲尖叫,有的掉頭就往後面逃跑,武六一大喊別跑,小心懸崖,可於事無補,更多的孩子開始往後跑。
我沒有跑,因為我頭皮快炸了,大腦被控制住般一時竟挪不動腳步,我結結巴巴問武六一是什麼,他也不知道,慢慢地,那東西移動更近了,好像感覺到人聲忽然就停住,在原地蠕動着。青青爸坐着擔架從後面趕過來急急説,是瘴氣,離它遠點,沾着會得怪病。
青青爸語氣驚恐,瘴氣其實不是氣,就是山妖,它是有生命的,它不會被風吹散,會變成人形,很多人形,有些人走進瘴氣裏就再也出不來了,而且它會讓人的腦子暈乎乎的,不自覺就走進去,快,快讓大家互相喊着名字,唱起歌來……
我們不太明白,但那怪物又開始蠕動着過來了,那根本不是什麼氣體,就是一個怪物,我甚至看得到怪物的鬚髮,情急之下我和武六一率先大喊起來,武六一、李可樂、唱起山歌咧,打起鼓咧,紅星閃閃照我去戰鬥……孩子們也開始互相喊名字,大聲唱歌。
説也怪,那怪物聽到人聲鼎沸之後,又一次停下來,青青爸低聲説快走,讓孩子們繞着它儘快走過去,穿過這片森林。年輕老師們本都不信邪,可此情此景讓人不信不行,紛紛叫喊着,唱着歌快步通過,一時間各種歪名正名學名,各種跑調和不跑調的歌子,響徹森林。
很詭異,森林越來越黑,外面明明是正午,這裏卻伸手不見五指,彷彿四處都是瘴氣,四處都是妖魅的人形在遊走,有的孩子又嚇哭了,我兩腿發軟、魂魄出竅,拉住他們的手讓快跑,康紅從最後面跑上來,拔出槍來呯呯對着空中開了兩槍,聊以給孩子們壯膽。
不知為何,一會兒之後,陽光,從森林的縫隙中灑落下來,鳥兒,在樹木中盤旋歌唱。一切都彷彿沒有存在過,就像是幻覺。
康紅開完槍後就像虛脱了,軟軟地抱着我説,可樂,你説世上真的有沒有鬼。
中午出了森林,正要在一片緩緩的草坪上休息。青青爸説趁天色好快走,天黑之前必須渡過青片河,否則明天過不了紅棉嶺。
可這時隊伍發生嚴重的分歧,一部分人嚷着不想過青片河了,因為過了河還得翻過紅棉嶺、銀錠山,就算到了北縣縣城也不知是否能有救援,所以不如轉道寧縣;還有一部分人想返回景家山平台上,説那裏其實最安全。一時眾説紛紜,不少羣眾甚至哭着説不想再跑了,太累了,沒有被震死,卻要被跑死了,它實在要震死我,就震死算球。
想返回景家山平台的被康紅説服,她説那瘴氣雖不是什麼妖怪但肯定有毒,人少的話説不定真被捲進去了,你們又沒有槍辟邪。眾人想着剛才的瘴氣就後怕,不説話了。
可另一小撥要去寧縣的人,在書記帶領下,和我們分道揚鑣了。
天降大雨,山路泥濘,好多孩子的鞋陷在泥裏拔不出來了,由於趕路又不可能停下來找鞋子,孩子們就光着腳跑,我一直揹着麗君,她的鞋早在森林裏就跑得不見了,腳上全是泡。康紅也揹着一個孩子,我説你剛動了手術不能太用力,免得傷口掙得裂了,康紅臉色蒼白,説到了青片河就行。
大雨中,我真後悔當初發的那個白眼誓,説要是騙康紅的話就會被山石掉下來砸死、就會被森林裏的野獸咬死、就會被洪水淹死……看來以後不能亂髮誓,急急衝了一程,雨居然停了,看到眼前出現了一片緩坡,前面就是青片河,人們正在過河。鬆一口氣,我實在背不動麗君了,躺在地下大口喘氣,康紅也躺在地上,臉上盡是豆大的汗珠,手捂住下腹呻吟,我讓麗君自己先跑,麗君説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説叔叔要死了,死了你知道嗎,就是再也撒不了謊、騙不了人了。麗君哭着説,叔叔是好人,絕對不騙人,你死了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康紅忽然在旁邊笑起來,李可樂,你真討女孩子喜歡,連這麼小的女孩都喜歡上你了。
我有氣無力地説,我想讓你喜歡我,你幹不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