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追上舅舅,舅舅把別在腰裏的菜刀卻讓我拿了,説了聲:把我跟上!)
這以後,情形如電影中的追捕場面一樣,在幽長陰暗的村巷裏,舅舅影子一般地騰挪閃動,而每騰挪閃動一下,身子卻是貼在巷兩邊的土牆上,像是刮來的風將一片樹葉貼在了牆上,顯得身子是那樣的薄而貼得那樣的緊。我無法跟得上他,只是笨拙地跑動,跑動着又怕驚動了狼,便跑跑停停,頭髮一根一根豎起來。舅舅只好直着身子從巷中往前走,走得不快,又大聲咳嗽,為我壯膽,發覺沒有什麼異樣時回頭給我招手,我就追上他,他然後再往前走一段,再向我招手。但是,我們搜喊了四五條巷子,又在村外的莊稼地裏觀察了多時,沒有狼的蹤影。遠處打狼的吶喊聲越來越近,是那些村人進村了,三五個打着火把的人在村口碰見了我們,竟責問起了舅舅。
“你跑到哪兒去了,都眼巴巴等着你哩,你卻無蹤無影?!”舅舅訥訥着,問:“攆走狼了?”
“打死四隻了!”我急了,對舅舅説:“你瞧瞧,打死了四隻,一共有多少隻呢,在雄耳川就打死了四隻?”
舅舅並沒有接我的話,他煩躁起來,問爛頭呢,問爛頭把他的槍拿到哪兒去了?舅舅這時是恨着爛頭,他一定認為爛頭拿了槍打死了四隻狼。他現在卻是兩頭受氣。
“多虧還有那個小夥哩。”村人説,“可你跑得沒了蹤影,你要在,你那爛頭也不至於遭了那份罪!”“他怎麼啦?”
“他打死了兩隻,第三隻明明就在土崖上,可一勾扳機,子彈卻打在左邊的石頭上,彈頭彈過來倒偏偏把他的手腕打中了!他槍法是不如你,可也是怪事,明明是向前打的,怎麼就打在左邊的石頭上又彈了過來,就是彈過來打不着別人,就打着了他?!”“他受傷了?”我叫了一下,“人呢,他人在哪兒?”
“送到鎮衞生所去了。”舅舅並沒有驚慌,月光下我聽見他長長吐了一口氣,胸脯起伏着,説道:槍呢,槍現在誰拿着?果然又一夥人跑了過來,為首的扛着槍,舅舅氣乎乎地把槍奪回來。
“還有三隻狼哩。”他們吵吵起來,説明明看着了就是攆不上,這肯定都是些新投放的狼種,有着幻術,爛頭就吃了幻術的虧了。
“你們沒有看見狼進村吧?”
舅舅似乎懶得理會他們了,他提了槍轉身就走,我趕緊攆上,那些村人還愣在那兒。我們是一直走出了村子,竟走到了溝壑沿上,難道舅舅不再尋找跑進村子的那隻吊肚子肥狼了嗎,或許是村人回到了村裏,也用不着擔心狼突然出現傷害了人吧,他反正是大踏步地往前走,不知道他這是要往哪兒去。而同時我聽見了大舅在大聲地叫喊着什麼,大舅一定是發現了回來的村人,他家的孩子們在報告着碰見狼的事,而村子立即如炸了鍋一般鼎沸了。這些,我們已無法去理會了,因為舅舅是咕在了我的外爺的墳頭上,默默地站着,後來撲沓一下跪在了地上。
“爹,爹,”他在説,“我腿上無力了,我怕要癱瘓了!”舅舅的話我聽得明明白白,我趕上去攙扶他,問:“舅舅,你的病又犯了嗎?”
舅舅回過頭,兇狠地衝我吼:“你跟我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啊!”我説。
“你是我的尾巴啦?”他説,“你監視我啊,你就這樣監視我啊,你瞧見了吧,我並沒有打死狼,我並沒有打死狼,你滿意了吧?!”面對着舅舅的怒斥,我沒有説話,而靠着他坐下來。風在微微地刮,墳頭上的狼牙刺在錚錚地搖着銅聲。我看了一眼,再不敢看第二眼,墳丘里長眠了我英雄一世的獵人外爺,而現在狼這麼多地集中到了雄耳川,面對着他的依然是獵人的兒子,外爺的靈魂一定是坐在墳丘上。村子裏更是火光沖天,吶喊四起,接着有一隊火把從村口向外跑。舅舅呼哧呼哧了一陣,他是哭了,瞧着那些火把向坡根方向而來,他説:“他們發現狼了。”“舅舅,你説過狼在集會,它們怎麼會在雄耳川集中呢?”
“鬼知道,”舅舅説,“恐怕有你在了雄耳川。”“因我,”我説,“它們難道不知道我是和你在一塊嗎?”
“我現在算什麼……”説龜就來蛇,繩往往是從細處斷的,就在我們這麼説話的時候,狼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是三隻狼。
六顆泛着綠光的眼忽明忽滅在坡根前的一叢千枝柏裏,這綠點先是向我們移動,後又往左邊移去,但不久又移動了過來,很快就能看見了是兩隻大狼中間護着一隻小狼沿着一個土坎沿跑動着,而攆狼的人羣呼喊着已到了溝壑上的坡彎處。舅舅提了槍騰地竟躍過了我的身子,落在了墳前那一堆亂石上,嘴裏發出了一聲長嘯。這一聲長嘯使我身心發怵,三隻狼同時收住了腳步,我看見那隻小狼跌坐在地上,渾身哆嗦,吱吱地叫。
簡直像是説夢話,卻又真真實實在發生着,兩隻大狼同時地後腿跪下來,而前爪抬起做拱狀了。這是狼在求饒!左邊的那隻狼身架高大,右邊的一隻略小一些,一身的泥土,做拱的一隻前爪流着血,明顯地不太聽使喚,是折着了骨頭。兩隻狼發着低沉的哀鳴,聲音如哭訴的婦人,而且受傷的狼用牙叼着小狼的頸,叼起來了,又放下,叫聲細碎急促。舅舅拿眼睛盯着它們,它們完全可以掉頭逃走,因為田野大得很,但它們在舅舅面前服服帖帖,好像出路只狹窄到一個小洞口,舅舅守在惹裏萬夫莫開。我緊緊地握着鐵鍁,一眼一眼看着舅舅和狼的對峙,舅舅終於看了一眼外爺的墳丘,將目光對住了我。
“放過它們吧。”我輕輕地説。
舅舅端槍的手軟下來,槍頭挨着了地,他的身子晃了晃,槍如拐仗一樣撐住了他。
攆狼的人羣已經出現在千枝柏叢的前邊,我看見三隻狼在舅舅的槍當拐仗一樣撐住身子的時候,它們相互對視了一下,然後三顆腦袋砰地碰撞了一下,立即從我們的身邊往坡上逃去。但是,小狼是跑不快的,兩隻大狼已經跳上一層梯田堰,小狼撲上去,掉下來,再撲上去,再掉下來。兩隻大狼又折身從堰上跳下,一個噙住了小狼的後頸再跳上堰頭。這一切,攆狼的人羣全看得清清楚楚了,一哇聲吶喊:狼!狼!並叫着舅舅的名字。舅舅木然地站在那裏,沒有動。受傷的狼將小狼放在鄧堰上,嗷嗷地叫,用力去撞另一隻大狼,大狼就噙住了小狼的後頸,但並沒有立即離去,受傷的狼又是一連串的嗥叫,猛地從堰頭跳下,竟向攆來的人羣衝去,使急步追來的前邊幾個人一時收不住腳步,跌坐在地上,火把亂搖,火把就熄滅了。
這一幕使我目瞪口呆,竟舉着相機忘卻了按快門,直等到狼在火把熄滅時轉身向左邊的田野裏跑去,我才拍照了它的後半身,待回過頭再照堰頭上的狼,堰頭上卻什麼也不見了。
一部分人急忙去追那隻受傷的大狼了,而一部分人則往坡上追,人往有着一台一台梯田的坡上跑十分困難,但狼的前腿短,後腿長,上坡如大道馳馬,這部分人就從坡上退下來,憤怒地圍住了我和舅舅。
“你為什麼不開槍?傅山,傅山,你成心要放走三隻狼嗎?”
舅舅鐵青着臉,在口袋裏掏煙,煙噙在嘴上了,沒有尋着火柴。
“不是他要放的!我們才發現狼的時候,你們就到了,憑什麼説是我舅舅放的?”下午當村民圍攻着我的時候,舅舅是站出來為我解圍的,現在舅舅完全可以鎮住這些人的,但舅舅卻仍是不吭不動。英武的舅舅如果真的沒有放走狼,他會氣壯如牛地爭辯,而面對了指責一語不發就是自己心虛,村人一定是這麼看待舅舅的,所以,他們就更加怒不可遏,手幾乎指着了舅舅的鼻子責問,口裏的唾沫珠子雨一樣濺濕了舅舅的臉。
“你閃遠,城裏人,這裏沒你説的話!”有人用胳膊狠勁撥我,我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
“你那槍呢,你那槍呢?”
槍被人奪了過去,槍管口上被泥土糊住了。
“你不是放過了狼是什麼,你是獵人,獵人能把槍這樣當了拐仗嗎?我們把狼攆到這裏,明明看見你就站在狼面前,你讓它們跑了,你還算獵人嗎,你還是雄耳川人嗎?!”我為舅舅點着了紙煙,但他沒有擦臉上的唾沫珠子。
“證實了吧,他把我們出賣了,這些狼一定是他參與着從外邊投放來的,他為了在州城裏謀個一官半職,就讓狼來害騷我們了!”一個老頭就撲過來揪住了舅舅的衣領,問道:“是這樣嗎?你為什麼不説話?我看着你長大的,指望着你保護咱這地方哩,你竟然會是這樣?”他使勁地搖晃着舅舅,舅舅像是他手中的一棵小樹苗子,樹上的果子、葉子甚至枝條統統地脱落斷裂了。老頭希望的是舅舅辯解,反抗,但舅舅無聲地任其搖晃,使老頭突然地揮起了拳頭打過來,可拳頭馬上要落在舅舅的臉上了,又停住,撲沓跪下去趴在外爺的墳頭上拍打,叫道:“得茂哥,你瞧見了吧,這就是你的兒子,這就是咱雄耳川的獵人,他把咱列宗列祖的臉面丟盡了!”舅舅提槍低頭往回走。
“傅山,你這王八蛋,八叔這麼大歲數了,你扶也不扶他一把,你就走了?你要往哪裏去,你有種就滾出雄耳川,我們就是被狼全吃光了,我們也不指望你了,你滾,滾得遠遠的!”舅舅並沒有離開村子,他回到了自己的那個家,跟着他的是我。
家門上的鎖子已經鏽了,舅舅手伸在門腦子上摸鑰匙,沒有摸到,咣地一槍托就砸在門栓上,門栓未能砸開而反彈得他後退了一步,他發了瘋般地撲上去連續砸動,哐,哐,哐,聲響巨大,腐朽的門扇就裂開,一片一片散了。這是沒有院子的三間土屋,當庭一張板櫃,櫃蓋上安置着一張照片,這應該是外爺的遺像了,遺像的兩邊都是七八個黑色的陶罐,蜘蛛網就將遺像和陶罐織經緯編薄紗一樣地遮罩着。板櫃前是一張土漆已經斑駁的方桌和左右兩把斷了一半後靠背的木椅。東邊是一做灶台,灶台上的土牆釘有木橛架着的三層木板,堆放了黑乎乎的瓶子和盆子。一條白蛇在我們進來的時候盤在第二層木板上,然後慢慢地從木板上爬到牆角,順牆角上了屋樑不見了。西邊就是那一面大面積的土炕,炕頭堆着疊起的被褥,被面可能是大團花布縫的,塵土蒙了一層,團花就不甚分明,而鋪就的人字紋草蓆上有鳥跡,是一行“個”字。抬頭看看,山牆處的吉字口沒有塞稻草把,或許以前是塞着現在掉了,白花花透一派光亮,吉字就看得清清楚楚,舅舅一進來就趴到炕上的草蓆上睡下了,他不和我説話,我不敢與他多説,守着剛點着的煤油燈,不住地扭頭往屋樑上看,害怕那一條白蛇突然從木樑上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