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狼!”爛頭鋭聲叫喊。)
我們撲出了屋門,屋外什麼也不見了,爛頭端了槍四處查看,哪兒還有狼的影子?罵道:“狗日的它耍咱哩!”隨之兩人都笑得沒死沒活。
這就是我們在北山的奇遇。狼是最後也未露面的,我越是誇講着翠花的嗅覺,爛頭越覺得臉上沒光,他承認他不行,如果隊長在,隊長是能聞到狼的氣息的,這隻狼就難從缸裏再逃走了。既然這裏發現了一隻狼,會不會還有另外的狼呢?我們從土塬上下來,走到一條溝裏,溝畔裏有人在那裏挖土坑,有的已經挖好,上邊蓬了樹枝,爛頭就説:“挖陷阱,是套狼嗎?”他們説:“狼不是不讓獵了嗎,聽説沒有,捕狼隊的人都被抓起來判刑了!”“這是哪個婊子生的造謠哩?”爛頭罵了鞋“不套狼怎麼挖陷阱?”山民説:“套黃羊呀,黃羊只是害騷莊稼,我家去年秋季三畝地的穀子收不到兩成,全讓它們糟蹋了,狼怎麼就不來吃了這些禍害!”又走了五里,見幾十户人家順着一個窄小的溝畔組合了一個村子,差不多是後晌,各家的煙囱上冒着炊煙,細滋滋地往上長。爛頭説:“今天就歇在這裏。”我問前邊還有沒有更大的村鎮?
爛頭説是有一個寨子在後溝裏,但住在這裏好,悄聲道:“這地方以前我來過,有一個漂亮小寡婦,我那時差一點就要把她娶回家了,或許現在還在哩,你瞧瞧,長得心疼哩!”進了村子,他徑直領我去村後最邊的一家,一個老太太正抱了一捆柴草往廚房去。爛頭殷勤地説:“大媽,你看誰來了?”老太太説:“誰?”爛頭説:“我麼。”老太太説:“你是誰?”爛頭説:“你認不出我了?”老太太還是沒認出。
爛頭説:“翠花呢?”貓喵地叫了一聲,爛頭説:“不是叫你!”我這才明白爛頭給貓起名兒原來是寄託舊時的戀情哩。老太太突然説:“記得了記得了,你姓王嘛,後嶺開油坊的王家老二麼!”爛頭笑着的臉慢慢不笑了,低頭低聲對我説:“人老了記性都是這樣。”雖然老太太最終仍不知爛頭是誰,但我們還是住下來,而且吃了一頓飯。飯中爛頭還是問翠花呢,老太太説出嫁了,就嫁在村前口的那一家,嫁過去日子仍不順,三天兩頭吵鬧,看來要嫁得遠遠的,吵呀鬧呀聽不着心也不煩了。爛頭就不住地吸溜着嘴。老太太聽説我們是來尋找狼的,便説:“有麼,咋能沒有麼,我估摸睡覺前它就會來的,你們得幫我捉麼!”吃完飯,爛頭卻睡下了,只喊叫累,我説不是還要捉狼嗎,爛頭説,這老太太老得顛三倒四了,能有多少狼,她説來就來了?我想想也是,就倒在炕上睡着了。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裏一陣雞叫,接着是哐啷一聲,老太太喊:“小夥子,小夥子,快來捉狼!”我和爛頭胡亂穿了衣服出來,老太太弓了腰抵着院牆角的雞圈門剛剛打開二指寬的縫,刷地一條東西噴出來,落在院中捶布石上,爛頭眼尖手快,將一個背籠倒扣下去,背籠里扣住的竟是一隻黃毛老鼠。
“這哪兒是狼?”爛頭説。
“黃鼠狼不是狼?!”老太太説。
原來這是黃鼠狼!黃鼠狼怎麼衝出來時是一條蛇樣的,爛頭説,這東西急了,酒盅大的窟窿都能鑽得進去。老太太一邊從屋裏拿了個小麻質口袋,一邊歷數黃鼠狼的罪惡,説五隻雞被咬死了三隻,你喝了我雞的血今日我得喝了你的血,就讓爛頭將背籠放一個口,黃鼠狼又鑽進了麻袋裏,她就紮了麻袋口,慢慢收攏口袋,最後隔口袋按住黃鼠狼的頭,腳就踩住了黃鼠狼的身子,叫爛頭用剪子剪開口袋一角,露出腦袋,再用剪子剪脖子。爛頭説:我來我來。將口袋和黃鼠狼一塊擰,擰得似鼠狼一動也不動,聽得見吱吱叫又噗噗放屁,院子裏立時有騷臭味。爛頭把黃鼠狼脖子剪開,老太太在碗裏先盛了些温開水,然後接血,自個喝了幾口,讓爛頭喝,爛頭一氣喝了大半。末了,爛頭又讓我喝,我不喝。爛頭説:“這血對腎好哩,害腎病的喝過五隻黃鼠狼的血不吃藥也就好了!”他把剩下的全喝了,還伸出舌頭舔了舔碗,燈光下,嘴唇上腮幫上都是紅的。
“黃鼠狼肉不好吃,扔了去,尾巴送給你吧!”老太太對我説。
我要尾巴幹什麼?謀着捉狼哩,捉了個黃鼠狼,老太太真會戲弄人。爛頭説你不要呀,這能賣錢哩,狼毫筆你以為都是狼的毫毛做的嗎,其實除了狼的毫毛主要還是用黃鼠狼的尾巴製作哩。我仍是不要,回到房間重新睡下,爛頭卻沒了睡意,問現在幾點了,我看了表説九點十分,他説你睡吧,我出去轉轉,還給我掖了掖被角,就出去了。
爛頭一走,我也睡不着了,而且老太太在堂屋裏紡線,嗡兒嗡兒得蠻好聽,我就又穿衣下來,和老太太説話兒。老太太是前年把老頭子死了的,兩個兒子,大兒子分家後新蓋了房,就是前面溝岔口的那一家,她和小兒子過,今日兒媳的弟弟結婚,小兩口行門户去了。“生了兒是給親家生的”她説,這一去怕三天四天不得回來的。我當然就問到這裏還有沒有狼,她説狼確實是少了,她當年嫁過來的時候,一個冬天一隻狼糾纏上了她,是隻禿尾巴狼,出門老碰着,碰上了狼就坐在路邊嘟陸嘟地向她吹氣,然後就走了,她也不知道狼是為啥卻沒有吃她,現在倒是一年半載裏真見不着一隻。今年正月,她去泉裏舀水,看見泉邊坐着一隻狗在喝水,她確實以為是狗哩,説:狗子,狗子,你把水喝髒了,人怎麼喝?那狗看着她,把尾巴往屁股下收了收,這一收她看見那尾巴又粗又硬,叫了一聲“狼!”狼被識破了面目,站起來慢悠悠地走了。“狼聰靈得很,它看我一個老婆子,走開時走得慢騰騰的,我還納悶:”年輕時狼不吃我,年老了,一把幹骨頭的,狼更是不吃了!“我笑起來:”那土塬上的獨屋裏也住着個老年人嗎?“
“你是説鐵墩呀!”“叫鐵墩?”
“鐵墩老倒不老,但是個光棍,一人吃飽全家都飽了,他住在那兒圖方便,白日黑夜門開着,盼着進來個女的哩!那老光棍,只要尾巴一揭是個母的他都要哩!”“今日有隻狼就進了那屋的。”“是不是?母狼都尋他啦?”
老太太呵呵呵地笑,臉皺得像個核桃。
“他呀,門開着是沒吃過虧,”老太太説,“這四條腿的都還能防,兩條腿的就防不住了。”“兩條腿的?”
“兩條腿的人呀,前日門上來了一個人,可憐兮兮的,婆婆奶奶地叫,我只説要飯的惶,舀一碗飯讓他在屋裏吃,我就去場上抱一捆柴去,回來他人不見了,碗拿去了,連雞窩裏一顆雞蛋也沒了!”“那你不懷疑我們是賊吧?!”“揹着照相機做賊啊?!”老太太有趣,我當下提出要給她照一張相,她高興地應允了,就到卧屋好長時間不出來,出來了已換上一身新衣,頭也梳得一絲不亂,搬出個老式椅子坐下讓我照。但照相的時候,她卻怎麼也是不笑的,我讓她笑,笑得特別生硬。一照畢,她便又恢復了能説能笑的樣子,直嚷嚷剛才把她緊張死了,她讓我看她的手,手心裏果然是汗。這當兒,爛頭碎步跑回來,臉色通紅,老太太説:“你在這裏還熟呀!串誰家了,勾引誰家媳婦了?”説得爛頭臉更成了紅布,不敢看老太太的眼睛。
重新睡下,爛頭説:“明日就住在村裏,咱到旁邊的溝岔尋狼去。”我説:“你不是説只住一夜嗎,這裏恐怕也就只有那一隻狼。”爛頭作難了半會兒,終於神秘地説:“你知道剛才我見着誰了?”我恍然大悟:“你去翠花家了?!”爛頭説:“這你知道啦?你不要高聲,我給你説,我尋到她家,她正去了門前茅房裏尿哩,尿得刷刷刷地中聽,我等着她出來,叫了她一聲,她愣了半天就把我手拉住了,嚶嚶地哭,你瞧你瞧,我這肩頭上還有她的眼淚鼻涕哩,我沒有擦。”我説:“爛曳,我和你可是約法了兩章的,這事到這一步為止,若再有個什麼發展,我知道咋辦,你也知道咋辦!”爛頭打自己嘴,睡下了。
又是一個白天,我們走遍了周圍的溝溝岔岔,一無所獲。天擦黑進村,爛頭説他頭開始犯疼,得去前邊的寨子裏看有沒有醫療所,要買些“芬必得”,就讓我先回了老太太家。吃了飯,老太太又坐在屋庭裏紡線,爛頭還沒有回來,我就在房間一時無聊,整理起行李,在換襯衣時,突然急出了一頭的汗,因為掛在脖子上的金香玉不見了。一時把所有衣服口袋翻遍,又抖了被褥,仍是不見。爛頭回來,我立即拉住,問見着沒見着金香玉,爛頭愣了一下,就矢口否認,我感到了無望便悶悶突樂地睡下了。這裏原本是有電的,老太太紡線卻點的煤油燈,誇耀紡線又不是繡花,她年輕時在月光地裏一紡一夜哩。老太太捨不得開電燈,我們也拉滅燈,黑暗裏,隔着界牆是紡車的嗡嗡響,先覺得吵,後來換個思維,權當作為音樂去欣賞,腦子裏便漸漸迷糊了。爛頭抱了枕頭聞了聞,説他的那個枕頭一定是兒媳的,有一種別的味兒,我蹬了蹬他,自己就睡沉了。突然轉過了一棵樹,一棵老得渾身有洞的樹,一個人在地上躺着,樣子很像舅舅,跑過去一看,耳朵尖聳尖聳,還會閃動,果然是舅舅。舅舅躺着的地方原來是個山洞,山洞很大,剛才我竟沒有察覺,往深處看了看,極遠的方位有了光亮,可能是另一個出口,亮一個白圓,而洞頂一層一層石頭上吊掛了無數的蝙蝠。舅舅睜開了眼看我,因為眼屎很多,一隻眼被糊着終於沒有睜開,他想坐起來,但動了動頭又躺下了。爛頭走進來,左手牽着富貴,右手抱着翠花,半跪在舅舅身邊,説:隊長,你想吃呀不?舅舅搖搖頭。爛頭説:隊長,你想喝呀不?舅舅搖搖頭。爛頭説:隊長,你想×呀不?舅舅還是搖搖頭。爛頭哭了,拉我到一邊説:你舅舅畢了,人要是不想吃了喝了×了,人那就畢了!我近去又問舅舅你病了嗎,舅舅説渾身發軟,你瞧瞧這手腕子是不是又細了?舅舅的胳膊腕果然是細了。我説舅舅你怎麼就躺在這兒,咱們回吧。舅舅説,我要死在這裏。我説怎麼死在這裏,家裏人也見不上你的屍體了。舅舅説:你見過哪一個野獸的屍體了?野獸是感覺自己不行了,就鑽進一個洞裏悄然死去的。舅舅的話使我很傷心,我就一定要背了他回去,但我怎麼也背不起來,這時候爛頭使勁拉我,我氣憤地説:我要舅舅!我要背舅舅!
“書記,書記!”爛頭在大聲叫喊,而且扇了我一個巴掌。
我睜開眼來,爛頭果然在打我,炕邊站着老太太。
“你快醒醒,”爛頭説,“睡得這麼死,賊把你揹走了也不知道!”我莫名其妙,被爛頭強扯着就往門外走,迷迷怔怔繞到屋後牆,那裏躺着一個人,頭在牆角的窟窿裏塞着,胳膊和身子在牆外。爛頭連踢了那人數腳,罵個不迭,遂對着牆窟窿喊:“取了凳子!”屋裏的老太太説:“好了!”爛頭就拉出了那人,像提了一條死狗似的把那人提丟在院子門口,對我説他要去喊女兒女婿的,手腳忙亂地向村道子跑了。
把那人拉回來交給了老太太,我才完全清醒了,原來老太太紡線紡到後半夜,發覺有賊在挖屋後牆,她沒有驚叫,也不理,只是停下紡線,坐了小板凳就看着那屋角牆土往下落。果然不一會兒,牆角根出現一個小窟窿,有賊的一顆腦袋探進來看,老太太就勢將小板凳墊了賊的下巴,賊被卡在那裏,動不得也説不出話,老太太才又拉開了電燈,過來叫醒爛頭,爛頭又打醒了我。
“你這龜孫子,做賊做到我家來了?!”老太太把一口痰吐在賊的臉上。
賊趴下就磕頭:“奶奶,叔叔,我再不敢來了,再來讓狼吃了我,吃得一個骨碴碴都不剩!”“説得巧!”老太太説:“讓狼吃了你,你知道現在是沒狼了這麼説?!”院門口咚哩哐啷進來三個人,是爛頭和一男一女,爛頭罵道:“沒狼?這就是狼!”從院台階上拿起了個棍子就打,血從賊的頭上往下流。那男子卻進了老太太的卧屋,直聲問:“尿桶呢,尿桶呢?”提了半桶生尿就嘩啦澆在賊的頭上身上,賊吱哇着喊疼,而滿屋滿院一股尿騷味。
“你這是澆賊哩還是燻咱哩?”女人説。
女的瘦高高的,一對杏眼,頭髮上彆着一枚白髮卡,她彎腰提了空尿桶要出去時,經過了我的身邊,我驀地看見了她的衣領沒有扣嚴,脖子上有着佩戴掛件的繩系兒,繩系兒是黑色的。我的金香玉繩系兒就是黑色的!但我不敢肯定她的黑色繩系兒就是我的,更不敢肯定她掛的就是我的金香玉。
尿水和血水混合着把賊臉弄成個大花臉,賊用袖子擦,爛頭一棍子又磕在賊的屁股上,棍子斷了兩截。
“叔,叔,不要打我,”賊説,“娃認識你麼!”“認識我?我是誰?”爛頭説。
“你是捕狼隊的,”賊説,“今早我還見你們隊長了。”“胡説!他在哪兒?”
“我不敢胡説,我是在紅巖寺下邊的溝道里見的。”我們停止了毆打,問賊所見到的捕狼隊隊長是什麼模樣,他竟回答得一點不差。那麼,舅舅在紅巖寺了?!爛頭一拍腦門叫道:我這麼糊塗的,怎麼就沒想到紅巖寺呢,紅巖寺是你舅舅認識的那個老道住的地方,而你舅舅走失的三岔溝口往北一直往溝腦就是紅巖寺呀!我想起了剛才還在做的夢,我説不清這個賊的出現是一種什麼緣分,我説,我要見舅舅,咱們去紅巖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