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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狼崽還在河地上嗷嗷地叫,我突然地就把它提起來,兀自鳧水過了河。)

    我竟然能把狼崽抱回來,走到鎮子裏我也為我的行為吃驚了,舅舅和爛頭在我的後邊嘁嘁啾啾説話,他們一定在議論我的怪異,我就賭着氣,偏不將狼崽扔掉,趁黑帶進了房間,用繩子將其拴在牀腳上。舅舅當然進了他的房間就不再出來,而富貴和翠花卻興奮得從我的房間跑出跑進,它們先是對着狼崽叫,狼崽是出奇的安靜,只大睜着眼睛,後來富貴就去舅舅的房間竟把那張狼皮褥子也叼了過來,狼崽立即跳了上去,而狼皮上的毛倏忽間豎了,無風而似乎搖曳,柔柔地如田野裏的躉片毛拉子草,狼崽嘰嘰吱吱叫着,在狼皮上翻騰打滾。我和爛頭一直在看着,我們一時都沒有了話,爛頭就使勁地撲摩它的頭髮,頭髮上叭叭地放射着小火花。爛頭的難以掩飾的恐懼使我有了一種快意,因為我畢竟經過了州城賓館的那一夜,我把煙遞給他,他卻説:“你要養狼嗎?”我偏不回答,我吸我的煙,他又説:“能養的,古時候人就把狼慢慢養成了狗的。”翌日一早我們離開了鎮子,我是早早在街上買了一個竹編的裝雞的籠子將狼崽裝進去,籠子外蒙了一件外衣,不讓房東和鎮子上的任何人看見。老頭知道我們要離開,情緒非常好,特意熬了一罐濃茶讓我們喝,爛頭説:“我會記着你的!”老頭説:“你不會記着的。敵人都記不得我,我卻記得住敵人的,第一天,敵人給我上老虎凳,我什麼也沒説……”爛頭説:“第五天,你還想説呢,敵人把你槍斃了!”老頭哧哧地笑,説:“你這小夥子!香香,拿些饃給客人同志,做個乾糧啊!”女人把一篩子的蒸饃一個一個拿着壘在爛頭的懷裏,説:“真的要走啦?”眼圈紅紅的。

    獵槍當然是我拿着,沒有明説這支槍今後仍由我保管,但舅舅也明白我是把槍沒收了。他早晨起來再沒有那一身獵裝,虧着清晨鎮街上瀰漫了霧,我們不向任何人打招呼,誰也沒有注意到舅舅。下一站到什麼地方去,爛頭只説順公路走吧,這條路再走百里就該是山陽縣境,狼是沒有固定的住家的,走到那兒就算那兒吧。爛頭的話,使我懷疑這是舅舅的主意,舅舅能普查清十五隻狼,他知道狼都是在哪一帶活動,雖然狼不像人有固定的住處,但活動的區域相對也是穩定的。以我的想法蝟能直接儘快地趕到山陽縣城,我就可以將狼崽交給縣政府,由他們送往州城動物園去餵養,可我不願意將這想法説給爛頭,也不願意將狼崽籠子交給爛頭提。

    這一天是最為糟糕的一天,舅舅的情緒嚴重影響着我的情緒,雖然爛頭故意説趣話,我和舅舅都未能高興起來。曾經在胭脂坡下的一家山民家裏吃過一頓飯,但沒有什麼可以餵養狼崽,它甚至連水也不再喝,富貴和翠花愈是活躍,它愈是鬱鬱寡歡,我擔心它是快要死了。走到一個三岔溝口的地方,天黑下來,人累得要散架,遠近卻仍是沒有村莊,坐在路畔裏,將最後的一個蒸饃人狗貓分着吃了,給狼崽,它還是不吃。“來個生娃娃的婆娘就好了,”爛頭説,“人可以吃狼奶長大,狼吃人奶不知道狼會成個什麼樣兒?”黑暗裏他由吃奶説到了女人奶的價值:女人沒結婚前是金奶,結了婚是銀奶,生過孩子了就是豬奶,有外人沒外人的只要孩子一哭,掀起衣服就把奶掏出來塞進孩子嘴裏了。

    “你一天不説葷段子就不知道怎麼過活了!”我説。

    “那好,”他説,“非洲有多少個國家呢?”

    “這誰知道?”

    “咱商量一下能不能顛覆毛里求斯,把一個國家分裂成兩個國家?”

    我氣得沒有理他,拿腳踢了一下翠花,因為翠花用爪子不停地去抓狼崽,氣得狼崽嗷嗷地叫。

    “你把狼崽一直要帶着嗎?”

    “當然帶着。”“那它會餓死的。”“放了它死得更快。”“可是……”他俯過身來耳語,説哪兒有捕狼隊的人帶着狼的,舅舅的情緒不好,一定是嫌帶着這隻狼崽了。我偏要帶上狼崽,帶上狼崽了就提醒着舅舅再不能槍殺狼。

    這時候,河對岸黑黝黝山嶺中有了幾處燈火,是燈籠和火把,從不同地方匯聚到一處,開始有了人語,但聽不清説些什麼,嗡嗡一團。今晚上,那山嶺上的什麼人家邀親朋好友為父母過壽吃長條子面嗎,還是聚眾要喝酒耍錢,而我們卻要在野地裏安頓就宿了。砭道旁有一個石洞,進去看了看,挺避風隔潮的,爛頭將他的鋪蓋鋪在外邊,讓我睡在裏邊,但是洞子深闊,洞道靠左側又拐了進去,你不知道里邊有多深,幾隻蝙蝠就撲撲楞楞地飛出來,舅舅便把爛頭的鋪蓋丟在裏邊,而他靠洞口將那張狼皮鋪下。爛頭先是對着洞裏吶喊了幾聲,説“沒事,沒事”,就忙活着用石頭支灶台,叫嚷着弄柴火在大鋁缸裏燒開水呀。做過獵人的人生活能力極強,爛頭很快支起了灶,洞裏並沒有水,洞壁上只濕濕淋淋地浸滲着一道濕印,他拿刀子在濕壁上鑿一個渠兒,將一片樹葉嵌進去,葉尖上立即就有了細細的一脈水,而柴火是用手一把一把在洞外抓的枯葉敗草。但用火柴點燃的時候,火柴盒的磷面弄濕了,怎麼也擦不着,舅舅默不作聲地要過了火柴棒,在耳朵裏焐了焐,僅僅在一塊石頭上劃了一下,火苗就像一朵羞怯的花,顫顫巍巍出現了。

    “舅舅真行!”我説。

    “你舅舅行得很哩,他在青石板上攤過煎餅!”“就你話多!”舅舅説,“這點柴能把水燒開嗎?”

    舅舅終於肯説話了,我立即快活地説:我們撿柴火去。我和爛頭出了洞,月光下往一塊田地裏去,那裏有去年秋天堆放在地邊的玉米稈,就各抱了那麼一捆。爛頭是個饞嘴,嘟囔着既然有了這麼多柴火,有毛豆什麼的就好了,“有紅燒肉和酒才好!”我挖苦他。他還是放下玉米稈跑遠了,不一會兒,懷裏鼓鼓囊囊的過來,原來他是在一畦土豆地裏,偷刨了十多顆才生長的嫩土豆。

    正是爛頭要吃烤土豆,在洞外多呆了時間,等到返回洞裏,鋁缸中的水已經燒得熱氣一片而沒有見了舅舅。我那時也以為舅舅是出去解手了什麼的,根本沒往別處想,把方便麪煮好了一缸,又燒好了幾個土豆,舅舅還是沒回來。爛頭在洞口喊:“隊長,隊長,你是屙井繩嗎?!”仍是不見動靜,而翠花卻叼着一隻田鼠回來了,並沒有富貴。

    “我舅舅走了?”我緊張起來。

    “富貴不在了,他的鋪蓋卷不見了,他把方便麪放在這裏,分明是有意走掉了。”“可槍還在哩。”我説。

    “你是把槍沒收了的呀!”我和爛頭還是不能相信舅舅會離開我們,他為什麼要離開我們呢,就因為我指責了他嗎?狼崽呢,狼崽呢,更糟糕的是狼崽和裝狼崽的竹籠子都不見了。

    “我説不要帶狼崽,你偏要帶,他一定是因為狼崽才不願意和我們一塊行動了!”但我發現了在灶台的那幾個石頭上黑乎乎一片,俯身看看,竟是彎彎扭扭一行用炭寫成的字:我是不配當獵人,也更不配陪你去拍照了,爛頭你得留下,你一定要協助子明完成工作。舅舅還是你的舅舅,沒能領你回家去看看,等以後的機會吧。石頭上還放着金香玉。

    舅舅的離去,對我來説是沉重的打擊,如果沒有見到他,我是不可能下來尋找狼、為狼拍照的,他這麼離去,這不是把我像一條魚一樣撂在了幹灘上嗎?我一下子發起火來,撲哩撲咚踩滅了火堆,罵起來:一聲不吭,説走就走了,就算不認了我這外甥,這也配做一個獵人一個男人嗎?!爛頭拿了金香玉在鼻邊聞,不住地説:香。聽了我的埋怨,卻説,隊長才是男人哩,我幾次説走呀走呀,可就是沒走了,他是説一不二的人,要走就走了!我説:“走了胡屠户,難道我就要吃連毛豬不閔?”爛頭不愛聽了,反問誰是胡屠户,隊長怎麼成了胡屠户了,沒了你舅舅,你又不殺狼,碰上狼就埋到狼肚子裏去!我也賭氣:誰不死的,與其死在牀上,真還不如死在狼肚裏,把墳墓安在狼腹裏也是光榮的事。我冷着眼説:“你走不走?”爛頭説:“我聽書記的。”我説:“我還算什麼書記,你要走也可以走,我尋不着狼了,我可以取消拍照工作,回州城給專員彙報去!”爛頭説:“彙報你舅舅的事?”我説:“這當然。”爛頭又説了一句:“處罰你舅舅?”我説:“誰犯法誰就受罰啊!”爛頭説:“你才是狼變的,你那麼護着狼,狼是你同夥同志嗎?我們為什麼出來,都是為了治病,你沒見你舅舅在生龍鎮的精神多好,從鎮上出來身體又變得虛弱嗎?”我説:“我護狼還不是為了人,狼全殺完了,那人不就變得更虛弱了嗎?”爛頭肯定是舌戰不過我的,他説:話有三説,你們文人就會巧説!最後我們都吵累了,坐下來,爛頭向我發出最後通牒:他可以陪我完成任務,但不允許我把舅舅的事如實彙報給專員。我同意了,但也約法兩章給他:一,以後不能再殺狼;二,一路上不要沾花惹草。

    我走出洞外,四處查看了有沒有狼崽的屍體,一無所獲。回洞裏吃了方便麪和烤土豆,悶悶不樂地睡下,還總希望着舅舅會回來或許沒有被摔死而被丟棄在什麼地方的狼崽能尋着來,影影乎乎了一夜。天明繼續趕路,到了一個村子,查問附近有沒有過狼,村人對突然提到狼的事感到驚訝:是呀,不説狼倒把狼忘了,這幾年怎麼就沒見過狼呢?又到了一個鎮子,鎮上人説,甭説現在,過去狼多的時候狼也不到鎮子上來,因為這鎮子家家都打鐵,白日黑夜爐火通宵,狼是怕火的,但鎮東鴟有個皮貨收購站,北山一帶的人常去那兒出售山羊皮、狐皮、錦雞皮,也有狼皮。我和爛頭就尋到了那個收購站,收購站卻於一年前倒閉了,三間板式門面房緊鎖着,門環上繡着個蜘蛛網,一隻肥胖的蜘蛛正吐着一條絲往下吊。爛頭將蜘蛛捉住,拔着蜘蛛的腿,我説:你這人這麼殘忍?爛頭説:這有啥哩,政府又沒有頒佈保護蜘蛛的條例!我倆在門口説話聲高,幾個人就過來問我們是不是來出售獸皮的?“收購站怎麼不開門?”

    “沒貨源了麼!”“北山人不來了?”

    “收那些野兔皮、錦雞皮能賺幾個錢呀!?”

    “那麼狼皮呢?”

    “現在哪兒還有狼呀,在地上畫狼呀,你們是哪兒來的?”

    “州城。”“聽説州城裏那幾家軍工廠的工人都下崗了,沒戰爭了,工廠要關門,加工牛皮的工人現在不如咱農民了,是這樣嗎?”

    “是這樣吧。”“聽説州里頒佈了禁殺狼的條例,還要從別的地方給商州投放一批狼種哩,是這樣嗎?”

    “是這樣吧。”我隨口應答着,應答完了想:投放新的狼種?咦,這話是哪兒來的,怎麼會有這種想法,這想法不失是個好主意,蠻有價值嘛!我們離開了收購站,我問爛頭投放新的狼種有沒有可行性,爛頭説,以前只知道烏克蘭豬是從蘇聯引進的,長毛絨兔是從安哥拉引進的,沒聽説過狼也引進,外國的東西都比中國的厲害,新狼種是什麼樣兒,如果引進投放了,還能不能讓打獵?我沒有再和他討論下去,這天晚上我們住在鎮上,我衝動着給專員寫了一封長信,大略地彙報了我出來後的情況,重建議着如果僅僅保護剩下的十五隻狼那是很難使狼羣發展的,能否從別的地方捕捉和繁殖一批新的狼種投放到商州來?建立新的生態環境呢?可以説,我是為我有這樣的建議而得意的,如果這樣的建議最後能得以實現,那算是我為商州的生態環境改善做出了最重要的貢獻了。當我寫信的時候,爛頭出外閒逛去了,回來後格格格地笑,我問笑啥的,他説他路過前邊那排房的東頭,窗口透着光,裏面有雞的叫聲,隔窗縫一看,那個雞販子正抱了一隻雞用×弄雞屁眼哩。白天裏我是見到那個雞販子的,人老得一臉的黑斑,竟還有這股勁頭,我説:滾滾滾,怎麼啥骯髒事都讓你看着了!他問我幹啥哩,我説寫封信,他説:你也是想老婆了麼!書記,咱整天翻山鑽林的,我這秘書也沒給你尋個女人,如果你願意,我拿刀把我腿剜一個窟窿你弄吧!我説你閉了臭嘴快去睡去吧,別影響了我給專員寫信。爛頭聽説是給專員寫信,臉刷地黑了,問:寫的啥?我知道他的心思,偏不告知信的內容,他就佯裝睡着了的,而且打着很大的鼾聲。信寫完後,我睡下了,我聽見爛頭在輕輕地叫我,我沒有支聲,他就坐起來,拉開了燈,偷偷地看我寫成的信,他擔心的是我彙報了舅舅槍殺了五隻狼的事,但我沒有寫,他就重新睡下,而且為了舒服,褲頭在被窩裏脱下,用手一丟,恰好掛在了對面牆上的一個木橛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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