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話我沒敢説出口。)
狼的面目終究沒有出現,舅舅沒讓船伕停下船,船極快地向下漂流,糟糕的事情偏又發生了。我是怕痔瘡一時好不了,在給船伕買酒時也買了“舒而美”的衞生巾,才要取出來換用時,交襠裏卻一陣奇癢,抓了幾下,越抓越癢,而且周身也癢開來,舅舅掀了衣服看了看那一片片的紅疙瘩,説你這城裏人長的是什麼身子,這般不中用,又中上了漆毒。爛頭就在船頭的劈柴堆裏翻尋,果然抽出了幾塊漆木,就拍了手説:“嬌氣嬌氣,我在柴堆上睡了一夜都沒事,你坐了一會兒倒成這樣?”
隨之從艙里弄來一抱麥草點着讓我脱了褲子從麥草火上跨過來跨過去。我不肯信他的,以為他在惡作劇,舅舅也一本正經地説:你按他的來,口裏説着你是七我是八,漆毒就退了。我那麼可笑地脱了褲子,一邊跨火跳躍,一邊説:“你是七,我是八,我不怕你!”然後坐下來癢得想哭,又覺得好笑,哭笑不得。
害着痔瘡,又中了漆毒,舅舅就不執意直接到商南縣去,船在一片樺樹林子邊靠岸了。現在輪到了舅舅扛負所有的行李,爛頭則將我背起來往遠遠的一處鎮子上走。天已經大亮了,而且很快就出了太陽,天地一派清明。沿着河灘地的小路上去,爬一個大的緩坡,轉過山峁彎兒,有公路就彎彎曲曲在那兒,路邊分別有一里半里相隔的小店,門前懸掛着無數的紅燈籠。爛頭小聲説:“瞧見沒,凡是遠離村鎮而掛紅燈籠的,店裏都有那個!”我説:“哪個?”他笑笑地不説話了。後來他把諞放在路邊,自己先跑去了,過會又跑來,説店裏能住能吃,是住呀還是吃呀?舅舅的意見是要住得住在鎮上,吃的是些啥吃貨?爛頭説:“啥都有,偏偏沒有消毒餐巾紙,可有好東西哩,書記你吃不吃?”我説什麼好東西,在商州山裏能有什麼好吃的呢?爛頭説:“正因為山裏沒大菜,這店裏才變着法兒出彩呢,頭明搭早的已經有了兩桌人了!”起身要走時,富貴從後邊碎步跑過來,它是叼着狼皮卷兒的,把狼皮卷兒一放下,就汪汪地叫,我看見了狼皮上的毛豎起來了。舅舅登時怔住,扭頭環顧,指着近旁的一個土台子説:“那裏是卧過狼的,你聞聞這騷臭味!”富貴遂也附和着,汪汪地叫。
舅舅的話説得邪乎,即使最厲害的獵人,也不至於在狼呆過的地方就能聞出狼味?爛頭也就立定了腳,皺着鼻子,説了句“我有鼻炎”,跑到土台子上去,果然撿到一撮狼毛。舅舅催着爛頭去店裏,我託着屁股上到土台上拍照,土台子正遠遠的對着那家飯店,甚至能看見店的後院,倒奇怪離店這麼近的,狼竟敢卧在這裏,它卧在這裏要幹什麼?待我進了店,店裏有五張桌子,兩桌上坐了人,模樣像是過往的司機,吃着蒸饃和炒牛肉片兒,並沒什麼特別的。一個三角眼的人是店主吧,稔腰暢亮地説:“來嘍!上坐——,來一盤炒牛舌!”一個小夥計就提了明晃晃的刀往後院去。我説:“還有什麼菜,難道就只有牛肉?”店主説:“先生是第一回來吧?牛肉是牛肉,可這天下也就咱這一家。”我説:“你家牛肉難道不是牛身上的肉?!”店主説:“説得好,它正是牛身上的肉!”話未落,後院傳來一陣牛的嚎叫聲,爛頭已喊我,叫着書記你吃啥呀,吃啥補啥,要不要大腸頭子?兩張桌上吃飯的人都住了筷子看我,交頭接耳:這是個書記!我繞過一攤腥紅的污水,進了後院,後院非常大,堆着無數的牛完整的骨骼架,一個粗糙的木架子裏固定着一條肥而不大的小牛,牛的一條後胯已見骨骼,肉全沒有了,血在地上流着,而木架上垂吊着兩串香草繩,點燃了冒着青煙,使嗡嗡飛來的蒼蠅蚊蟲不能靠近。那位小夥計高挽了袖子,口裏叼着柳葉刀,提一桶水過來了,桶水放下,卻彎腰打開木架旁的碌碡上的收音機,《二泉映月》的胡琴聲便瀰漫在空中,像吸煙人口鼻裏飄出的煙霧,像悄然飛來的蝴蝶,我看見小夥計突然提起了那桶水,嘩地潑向牛的右前腿,牛沒有叫,卻張大了嘴,渾身抖動。牛的四肢完全是沒有了力氣,但木架子固定了它,使它不得屈跪下腿去,而那一對眼睛卻流着淚水,是粘稠的泛黃的液體,從臉頰上滑下去。小夥計似乎看也沒看,柳葉刀在牛背上備了備,問道:“要牛舌嗎?”
“不,要紅燒的牛尾!”舅舅説。
刀一起落,牛尾就斷了,快捷得好像牛尾是安接上去的。牛尾在地上動着,撲上來的蒼蠅蚊蟲被它扇遠。
“我得要牛鞭!”爛頭彎下身去,用手摩搓着牛的生殖器,一根東西就長出來,他的後脖子裏便爬上了一隻八腳蚊蟲,小夥計一掌按下去,後脖上沒有血,是一攤黑墨的東西。
“從根來割,從根割!”刀尖沒有伸向牛的胯下,而是在牛的肛門下扎進去,用力一攪,小夥計説:“從前邊拽吧!”爛頭再次彎下身去,將牛鞭抽了出來,足足有一尺長。
“書記。”爛頭叫我,“你害痔瘡,來大腸頭吧?”
“不,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算吃算割活牛肉的,只覺得自己周身都在疼痛着,“這太殘酷了,這怎麼吃呢?”
我趕緊逃出後院,又逃出了前廳,一撲沓坐在店前公路邊,店裏的《二泉映月》還在悠悠地飄浮,我看見天空一片燦爛,朝陽染紅了一道一道雲彩,這些雲彩不停地變幻,像是爐膛中的火焰一層一層向外輻射,而店的上空卻漸漸凝聚着一團黑雲。
回頭四顧,店的周圍是有一些樹的,而樹都已經半枯,連路邊的草也黃蠟蠟的沒一點綠氣。舅舅和爛頭從店裏出來叫我,他們一臉的疑惑,返:“你不吃?”
“不吃!”我説。
“你要不吃葷,給你盤豆腐吧,這裏的豆腐嫩哩。”“不吃!”“什麼都不吃啦?!”“這是什麼地方?”
“前邊的鎮子是生龍鎮,這裏叫英雄砭。”抬頭看那店門上的牌子,一塊本色桐木板上,用黑墨寫着“英雄砭牛肉店”,字跡惡劣透頂,而店左邊緊靠着的紅石崖,崖壁上卻鑿刻的什麼,密密麻麻一片。舅舅和爛頭無奈地又進店去了,爛頭還特意扔給我一包煙來。我站在崖壁下,認清了那是一段刻文,許多字跡已經駁脱,但內容大概是闖王李自成屯兵在商州的時候,他的妻子在前邊的鎮子裏臨盆生子,明朝的官兵突然撲來圍剿,李自成手下有個叫李義的在這裏與明兵搏殺,他如《水滸傳》中的李逵一樣,也是使着板斧,連劈二百名敵人。待官兵潰退,他割下每一個死者的左耳,用繩子串了,懸掛在這石崖壁上。我不禁感嘆了:英雄就是屠殺嗎?李義斧劈了二百人他是英雄,舅舅捕獵了半輩子他也是英雄,如今一個牛肉店,來吃活牛肉的也都是英雄嗎?身後來了兩個人,正是剛才店裏吃飯的顧客,他們也像是過來看刻文,一個卻説:“在這兒住不?後院東邊那一排店裏,新來了個婊子,嫩得很,奶卻大哩!”一個説:“又當嫖客呀?小心你老婆知道了又和你鬧!”一個説:“我給她明説了,和婊子上牀快活麼,人家會叫牀,和你在一搭,我是姦屍哩麼。老婆説,叫牀,叫牀誰不會?可我們幹起來了,她雙手拍打着牀沿叫:牀呀,牀呀!氣得我一腳把她蹬開了。不一樣麼,老婆和婊子那是兩回事嘛!”我趕緊遠離了他們,坐到了路邊石頭上吸煙。
舅舅和爛頭終於打着飽嗝從店裏出來了,爛頭似乎在問:“你覺得怎樣?”舅舅説:“肉燒得不爛。”爛頭説:“真起作用,我現在得彎着腰走路了。”爛頭果然前彎了腰,嘿嘿地笑。舅舅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是不該在這裏吃飯呢,”
他説,“子明不願意,恐怕連狼都要嘲笑咱了!”爛頭説:“狼蟲虎豹也是不吃腐肉的嘛!”我抬頭又看了一下那個土台,突然想,狼一定是在那裏卧過的,卧在那裏肯定也不是一次兩次,要目睹着人怎樣地一塊一塊從活牛身上割肉的。而在河船上聽到嚎叫的狼就是來這裏卧過的狼嗎,它嚎叫着的是對牛的遭遇鳴不平呢,還是在對割活牛肉、吃活牛肉的人的一種詛咒?!商州是貧困山區,早就聽説在各地有許多店是經營着野味,但自從一系列野生動物保護條例頒佈後,這些店又想出這麼個法來招攬顧客了!迎着舅舅和爛頭走過去,舅舅彎腰從路邊折下一根樹枝在嘴裏剔牙,問我“……你,身上還癢嗎?”“一見那牛的樣子,驚得漆毒都沒了!”但我的痔瘡似乎更嚴重了,我不願意把這些都告訴他,竭力邁開步子,重新進了店,拍照了爐灶台前的木樑上掛着的山龜蓋、羊頭骨和剝了皮露出猙獰面目的野兔,又在後院裏拍照了牆角一大堆支立着的牛的骨骼,還有那頭已被宰割得血淋淋的不完整的活牛。在給小夥計拍照的時候,小夥計正持刀割牛耳朵,他瞧着我照,竟停下手來,立得端端正正的做出微笑狀,他的顴骨上有兩團紅肉,眼睛小得像指甲掐出來的。出了店門,店主拿着煙來敬我,説:“謝謝這位先生了,多給我們宣傳啊!”
一揚相機,咔嚓一聲,我照下了他的嘴臉,心裏説,老婆嘴,他長着一副老太太的嘴,嘴巴上有一顆痣,痣上有一根長毛,你等着吧,我要拿上證據後去報紙上披露,須叫關閉了你的飯店不可!“要是逢上災年了,這家飯店能賣人肉包子哩!”我説,“舅舅,那土台子上肯定是常來狼的,咱們到生龍鎮住下,然後守在這裏一定會拍上狼的照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