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頭還説:“你沒口福,你給隊長説我給他留些着的。”)
在監獄門口,舅舅抱着頭蹲在那裏吸煙,他竟然還沒有進去,因為我們走後,州城監獄的一位領導正好來檢查工作,所以停止了對犯人的探視。我們呆了一會兒,一羣人從大門裏走出去了,舅舅被召喚着可以探視了,舅舅就讓我陪着他。幾分鐘後,我們在一間平房裏,隔着鐵柵欄,見到了成義。
成義是一個胖子,胖得難以讓人置信他曾經是一個獵人,他光着頭,左臉上有一個大的發紅的疤,陰着目光看着舅舅,説:“我知道你會來的。”“我來看看你。”
“你怕是為你來看我的吧。”“……你家裏我每月去一次的,你老婆和孩子還都好……你好嗎?”
“……”“你不要操心外邊的事。”“……”“我前幾天去德順那兒了,大家都念叨着你,盼你能早日出來。”“……”“成義,成義,你怎麼不説話,你還恨我嗎?”
成義突然吼叫了一聲:“我恨狼哩,我怎麼沒就讓狼吃了,讓狼把骨頭咬得碎碎的屙上一泡屎!”“狼挖臉,你聲往低點!”站在旁邊的看守訓斥道。
“你們叫他狼挖臉?”舅舅站起來生氣了,“那是他的綽號,只有原先捕狼隊的人叫,他是犯了法,但他還是人,你們應該叫他成義,吳成義!”“是他這麼讓我們叫的,”看守説,“他説他不喜歡成義這個名字,他就叫狼挖臉。”我們都看着成義,他沒有反應,把目光斜着不對視舅舅。舅舅把煙從鐵柵欄縫裏塞了進去,成義依然紋絲不動。
“成義!”“我叫狼挖臉!”“狼挖臉兄弟,”舅舅嚥了一口唾沫,説,“現在政府頒佈了條例,咱們捕狼隊解散了。”“是嗎,”成義哼了一下,“制定條例你是有功麼,還普查了狼,挖我臉的那隻狼你也見着了?”
“是誰告訴你的?”
“王偉來過了,捕狼隊解散了好麼,他們都失業了,只剩下你一個獵人了麼!”
“我不是獵人,不能獵狼了我算什麼獵人?”
“你不是還穿着這身行頭嗎?”成義説,“你打了一輩子狼,你又保護起了狼,你當然不是獵人了,你還配什麼獵人呢?你來看我什麼,我不是被人出賣的那個成義,我是狼挖臉,被人保護的狼挖過臉的犯人!”“……”“你不要再來看我,再來看我我也不肯見你了!”“……”“你也不要去我家!”那條煙被從鐵柵欄縫裏塞了出來,成義站起來要離開了,舅舅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訓責着成義不該這樣對待我的舅舅,我説你捕殺販賣金絲猴犯了國法,舅舅告發你有什麼錯,政府頒佈保護狼的條例是為了保護生態環境,舅舅理所當然做普查工作,那是有功的!他今日念朋友之情來看望你,你如此損他,狼挖了你的臉,難道你就這樣挖他的心嗎?成義卻沒有理睬我,他轉過身盯着舅舅:“那我要謝謝你了?!你要我給你説話,那我就説給你一個故事吧。這是獄中那個殺人犯告訴我的。説是有一個英雄,他自以為是英雄,他確實也是一個英雄,來到一個村子,村子裏的人訴苦説山上有個白虎常來傷害他們的。英雄未聽完就上山殺虎了,他和虎搏鬥了一天一夜,自己被白虎抓得渾身是血,但還是把白虎殺死了。
他回到了村子,村人設宴款待他,他問村人:現在還有什麼事讓我幫忙嗎?村人説,山上的白虎沒有了,潭裏有一條青龍也是常常興風作浪,天旱時它吸乾了潭水不能讓他們澆田灌溉,天澇的時候它又吸了潭水噴吐在農田裏,能不能幫他們除了青龍?英雄就去了潭裏,與青龍格殺了三天三夜,險些被青龍吃掉,最後還是提着龍頭回到村中。村人歡呼他,又是設宴慶功,他喝下一壺酒,得意地説:是英雄就要為民除害,你們還有什麼事可以讓我去幹嗎?村人説:沒有了白虎青龍,但還有一個害,如果這個害除了,天下真的就太平了。英雄問:是誰?村人説:是你。英雄吃了一驚:是我,怎麼能是我?但他低下頭,不再言語了,站起來要離開,剛剛站起來卻撲倒在地就死了。因為他喝下的酒裏,村人早放下了毒藥。”成義説完這個故事,轉身離開了會見室,會見室裏只留下了我和舅舅,舅舅一動不動地呆坐了五分鐘。
從監獄出來,舅舅不願意在丹鳳縣城再呆了,甚至恨恨地説再也不會到這個縣城來了。舅舅有舅舅的心酸事,但他未免太專橫,全然不顧及我和爛頭。離開縣城,他又不願從原路退回,竟領着我們順着監獄的高大院牆繞過去到了城外河邊,偶有人過來,還低了頭匆匆走過。河岸上除了遠處有幾個婦女在石頭上搓洗衣服外,並沒有往來閒人,捶打衣服的棒槌落下去又起在半空中,才咚地響一聲。柳樹上的蟬鳴一片,而岸邊的水田裏蛙聲也此起彼伏,翠花就不時站在水田埂上往水裏瞅,馗次為魚撲下去,魚沒抓到,弄得渾身淋淋的水。舅舅顯得很煩躁,用石頭甩到柳樹上,也甩到水田裏,石頭一甩蟬蛙就寂靜了,過一會兒鳴聲又起,連甩了三個石子,後來就拿腳踢翠花。爛頭也生氣了,説:“隊長你是煩翠花哩還是煩我?!”舅舅説:“煩你哩,咋啦?!”爛頭説:“你要是皇帝,你就是皇帝中的秦嬴政,你要是個和尚,你就是和尚中的玄奘,你心血來潮了説到丹鳳縣城,我和書記就跟着你到丹鳳縣城,你説要離開丹鳳縣城,我和書記就跟着你離開丹鳳縣城,可你知道不知道我正頭痛着,你去監獄後我吃了三片芬必得。可你總不能還給我念緊箍咒呀?”
他倆一吵,我就趕忙打圓場,説:“咦,你把你説成是孫悟空了?!”沒想爛頭卻説:“當不了個孫悟空,還算個豬八戒吧,你把我不當人了,我可以回高老莊去,可書記是你外甥,他更是省城來的幹部,交襠裏大腸頭子都累出來了!”舅舅説:“你回你的高老莊麼,是我稀罕了你,請了你來的?你回去吧,你滾!“唾了一口,又説了一聲:”滾!“爛頭真的扭頭就走。河岸往西一條石條路,路不遠處是沿着塄坎修築的屋舍,屋舍門前是城最南頭的小街,屋舍與屋舍之間有石台階分隔着,因為房子都是吊腳小樓,長長的木柱就一根一根撐立在塄坎下,廁所當然也在樓上,糞池卻在坎下,有人家正大便,穢物掉下來。
我叫着爛頭:”你往哪裏去,去吃屎呀?!“爛頭已到了一家樓下,樓上的揭窗打開着,一個濃妝的女人向他招手:”船哥,船哥,上來喝喝茶,好耍哩麼!“爛頭竟從石台階上走上去了。
“爛頭,爛頭!”我急忙叫他。
“甭叫他,讓他去吧!”河面上咿呀地撐過來一隻船,船伕要上岸來去城中買酒的,舅舅和船伕嘀咕了幾句,氣乎乎地兀自就坐到了船上。我趕緊去把船伕攔住,問這要把船撐到哪兒去,船伕説:“下商南縣啊。”我讓他歇着,應稱着我去買酒,就跑向吊腳樓那邊,也從石台階上去到了街上,買了一瓶酒,還有一隻燒雞,待找爛頭,卻不知在哪家茶館裏。粗聲喊了一通,爛頭應了聲,邊繫着衣釦邊站在旁邊的髮廊門口。我拉了他從石台階往下走,身後女人在説:“船哥,船哥!”爛頭説:“錢在牀頭上撂着的!”我説:“這麼快就上牀啦?”“我讓她給我捏捏,”爛頭説,“他媽的,走到哪兒都走不出四川妹子!”我看見他的衣領上有一小圈紅,説:“快把那口紅擦了,省得隊長再罵你!他是隊長,年紀又比你大,剛才見了成義,心裏不好受,你就不會讓着點,何況都是一個捕狼隊裏過來的。你是屁也嘣不得?你往哪兒去,説走就走了?!”爛頭説:“他讓我滾麼!”從地上抓了土在衣領上抹,還問我看得見看不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説:“我能滾到哪去,嚇唬嚇唬他哩!”和船伕都上了船,舅舅還坐在船艙裏呼哧呼哧出粗氣,我説:“隊長!”他陰着臉説:“叫舅舅!”“舅舅,”我説,“你別生氣,爛頭確實是犯頭痛了,頭一痛就説昏話了。”舅舅説:“讓他走麼,吊腳樓上還少一個嫖客哩!”船啓動了,河面寬闊,船伕也放任着船去漂流,抱了槳坐在那裏,舅舅卻招呼船伕來喝幾口。
爛頭便嬉皮笑臉地説:“只要你讓我滾,我就去墜河呀,看你心疼不心疼!”舅舅也不看他,他又對着富貴説:“隊長才舍不下我哩,沒了我誰給他站崗放哨呀,誰他拉馬拽蹬呀,誰給他當惡水罐子出氣筒呀?!”舅舅説:“子明,把這酒拿過去佔住那×嘴,屁話把人燻死了!”我笑着把酒遞給爛頭,爛頭不喝,一下子倒在船頭一堆劈柴上喊叫起翠花給他梳頭,他的頭痛又犯了。
我當然不敢喝酒的,鑽到艙裏解了褲子換衞生紙,痔瘡已磨出血,染了一褲襠,換上一件新的,髒褲頭就提出來丟到水裏。爛頭説:“書記來月經嘍!”我罵他頭痛得不厲害了就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吧,再鑽進船去一個人坐了。舅舅和爛頭的矛盾解除了,但我也擔心舅舅這樣下去,為十五隻狼拍完照片,不知需要多少時間啊,就從揹包裏取了撲克自己擺牌算卦。舅舅和船伕還坐在船頭喝酒,船行得晃晃悠悠,酒也喝得消消停停。我差不多是躺在那裏要睡着了,艙窗外的天黑下來,山峯似乎很高,月亮在峯的背後一會兒出來一會兒隱去,河面上白花花的。
不知什麼時候,聽見一陣響動,是爛頭在説:書記,書記,你往裏一點兒,讓隊長躺下。我坐起來,舅舅醉得一攤泥似的,我把他放平在竹蓆上,船伕還拿了一塊磚墊在他脖子下,説:“沒彩,才喝了多少酒,就撂倒了!”爛頭説:“他酒量大哩,自個兒喝半斤還能一槍打下天上飛着的麻雀哩,今日怎麼就不行了?”船伕説:“那麼好的槍法,是獵人?”爛頭説:“當然是獵人,你知道傅山不?”船伕説:“哪個傅山?捕狼隊的傅隊長?你説他是傅隊長?他怎麼會是傅隊長,傅隊長了我的船?!”我挨着舅舅的身邊躺下去,又睡着了。第二天天亮,睜眼看看,舅舅又是坐在船頭和船伕喝開酒了。我有些氣惱:昨晚喝醉了,醒來又喝,要是又喝醉了,今日尋狼的事就得再泡湯!舅舅卻鋭聲在喊我:“子明,子明!”我沒有回答。
“爛頭,子明還睡着嗎?你聽聽,有狼叫哩!”我一下子從艙裏跑出來,問:狼在哪兒?“我聽見叫了兩聲。”舅舅説。
“這裏是有狼的,”船伕説,“夜裏行船,常常有狼就坐在岸頭樹根下,一動不動,你以為是塊石頭哩,撐船的篙往那裏一點,它才起身走了。也有過狼抱根木頭從河那邊游過來,在岸上的柳樹杈上跳,就有一隻狼跳上去把頭掛在樹杈上吊死了,但還有狼往上跳,掛不上去,抱了木頭又從河這邊遊了過去,像是來尋自殺的。”
“狼也自殺?”我驚奇地問。
“人會幹啥,動物也會幹啥。”説,“我們老家門前的那條河上,去年秋天魚自殺了上百條,都是從水裏往沙灘上蹦,沙灘上白花花一片。你聽聽那兩隻鳥兒在説啥哩?”
岸邊的樹上果然有兩隻鳥彼此長長短短地叫,我不知道它們在為什麼歡樂着,爛頭説,鳥兒一個對一個説:瞧呀,那個沒長鬍子的男子是爛勾子啊!我氣得不再理他,側耳又聽了聽,依然沒有聽到狼叫,問船伕近日還見過狼自殺嗎?船伕説,有足足一年的光景了吧,倒沒見過狼自殺,甚至連狼影兒也沒見過了,沒想隊長一來狼也來了!爛頭説:“啥,這是怎麼話,隊長把狼引來啦?!”我沒有聽到狼的叫聲,更不見狼的身影,舉目四望,清涼的河面上沒風沒浪,北岸的山峯陰影鋪了半河,南岸是稀稀落落的蘆葦和水蒿,霧氣像煙一樣生起,正貼着水皮子瀰漫過來。但是,我相信舅舅的話是真的,狼是該出現了,今夜裏它們沒有蹲在岸頭像塊石頭無聊地坐着,也沒有抱了木頭游過來往樹杈上跳着要把腦袋掛上去自殺,卻一定在兩岸的什麼地方,我們沒能看見它們,它們卻能看見我們的,我們的一舉一動全在它們的眼裏。我取出了相機,説:“怕是狼也想隊長了!”本來的一句玩笑話,舅舅卻生氣了,他紅着眼睛,“你説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是不該配做獵人的?”他一下子把身上的獸皮馬甲扯下來丟進河裏,也撕了裹腿和腰帶,甚至把那杆槍在船幫上狠勁磕打。
爛頭趕忙把他抱住,説:“隊長你這是喝多了!”奪下了槍,又彎腰在水面上撈馬甲和裹腿腰帶,馬甲裹腿抓住了,腰帶卻順水極快地漂走。舅舅賭氣進了艙裏,還在粗聲説:“成義他唾在我臉上我也認了,你憑什麼説我?”我有些傻眼,同時強烈感受到舅舅的暴躁中那一份幾十年人生追求的缺憾所導致的不平衡和不甘心,他還要與什麼來抗爭呢?難道他能不知道狼是不能捕殺了,而他僅僅是陪伴了我來為狼拍照的嗎,難道我竟能成了舅舅的狼?!爛頭説:“這回得你去賠個情了。”
我回到艙裏,我説:“你別誤解了我的話,舅舅,我是説,狼也一定是知道頒佈了保護它們的條例。狼是在你和你的捕狼隊的獵殺中長大的,一旦不獵殺了,它們才那麼去樹杈上要自殺的,才在你到來時大聲嚎叫……”舅舅沒有説話,但他似乎原諒了我,喃喃道:“狼也沒對手了。狼也沒對手了?”
是的,狼沒對手了,舅舅也沒對手了。可是,舅舅,你總不能把村人當作你新的抗爭的對手,把你的舊時隊友當作新的抗爭對手,也不能把我認為抗爭對手,更不能你把你自己認為了對手啊!但這話我沒敢説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