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眼裏的光芒漸漸地消褪了,他端起了槍,向空中鳴放了三下。)
其實,我説的故事,正是與我有着剝也剝不開的血緣關係。我在我以前的作品裏寫下了許多商州的人和事,包括了家屬和眾多的老親世故,但我遺漏了我的外爺。
我的外爺的父親,也就是我的老老外爺,在那一次匪亂和狼災中失蹤了,是死於匪或是死於狼,老老外婆嚥了氣後就不了了之。大名叫順成的那個老城池的鄰居領走了我的奶奶,舅爺長大成為了獵户。
生活原本是堆積了一大堆的日子,看似在停滯着,風雲不起,水波不興,實際上它以它的規律在暗中運動,人就在其中活着,兩個家庭就這樣繁衍開來,如一棵野草,分櫱了又分櫱,已經是蓬蓬的一大叢了。舅爺娶妻生子,生下了我的舅舅,我的奶奶在西京城裏出嫁到了錢家生下了我的父親,再是有了我這個孫子。母親在我六歲的那年回去過一次商州,以奶奶的遺囑尋找到了她的孃家人,但從那以後,母親再沒有回去過,我依然也不認識還在商州的那些農民親戚,可留在記憶中始終有母親講過的關於兩個家族的故事。也是母親那次回商州,知道了舅舅這一輩的狀況,説是我的舅舅在七歲時的收麥天裏,舅奶領着他去田裏割麥,人已經是很累了,又飢又渴,正坐在麥捆子上揭了瓦飯罐蓋兒吃拌湯,聽見了有人在哭。那是一種很悲慟的女人哭聲,舅奶就放下飯罐過去察看,竟是一隻狼坐在麥田的土渠裏哭嚎,它是抵着渠底哭嚎的,見舅奶走近,一下子躍起來將她撲倒了。舅舅聽見舅奶叫了一聲“我兒……”跑近看見了狼的身下壓着親孃,親孃的頭髮已經被狼撕下了髻,一撮頭髮連着頭皮的血肉掛在一叢酸棗棘上。舅舅並沒有嚇暈,也沒有撒腳逃跑,跳下土壕雙手抓住了狼的尾巴,舅舅説:“不要吃我娘,狼,不要吃我娘!”狼回過頭來,看着我的舅舅,三角白眼裏射着光,狼真地就不再咬他的母親,半尺長的舌頭伸出來舔舔嘴角,嘴角突然掀起,露出錐子一樣的牙,呼哧一口卻叼起了他的後頸就走。舅奶清醒過來,見舅舅被狼叼走,大聲疾呼,那天舅爺出獵了並不在家,遠近的村人舉着木棒、鐵鍁攆了來,狼是前腿短後腿長上坡的速度極快,下坡卻不行的,坡下的人一哇聲攆打呼喊,在坡上收麥子的人聞訊從坡上也攆下來,狼就慌了。或許是舅舅很胖,有五十多斤重吧,狼叼着他再跑已經艱難,就在它放下舅舅要換一口氣的時候,攆打的人到了跟前,狼只好丟下舅舅,眼睛一閃,舅舅看見的是一束紅光,真的是一束紅光,狼就逃走了。舅舅從狼口裏被奪回來,後脖子上留下了三個冒血的窟窿,雖然後來用蓖蓖芽草和北瓜瓤敷好,從此怎麼也消失不了疤痕。“他一急,疤就發紅,”母親説,“只要見他的疤紅了,誰也不再去招惹他了。”
這就是我知道的關於舅家的全部內容,我是數次地去過商州,因為輩份隔了幾層,舅舅叫什麼名字,村子又是什麼村子,我一概不清楚,認親的意義不大,所以從沒有產生去尋找拜訪的念頭。我只説今生今世不可能認識那一股親戚了,沒想卻在最後一次去商州不期然而然地相遇了。
那天,我是以記者的身份懶洋洋地參加了商州的一次經貿會議。偌大的禮堂裏,州行署專員在作關於商州地區現狀的報告,他講到商州是一萬八千平方公里面積,劃分行政縣七個,州直轄市一個,鄉鎮五百七十三個,總人口二百二十一萬,自古以來號稱七山一水二分田,可耕土地二百二十六萬畝,森林覆蓋面積八十九萬畝,中小電站三十五座,大型鐵、銻、煤礦區四個,貫通四縣的國道一條,縣級公路十四條,雖不是富裕地區,但五穀雜糧都產,尤其山貨特品豐富,如木材、竹器、龍鬚草、漆、火紙、核桃、木耳、蜂蜜。“還有十五隻狼”,他最後説。還有十五隻狼?!這一句話箭一樣射進我的耳朵,在我聽到的所有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從來還沒有哪位領導在介紹自己的家底時説到還有狼!但商州行署專員説這句話時,語氣平和,沒有故意的口氣也沒有幽默的神情,這令我覺得驚奇而有趣。會後,我專門去採訪專員。
“您在報告中説到狼,”我説,“還有十五隻狼?”
“是的,是十五隻狼。”“您説的是州城動物園的狼嗎?”
“不,是野生的狼。”“您怎麼知道是十五隻?”
“我讓人去普查了,我們為這些野狼編了號,是十五隻狼。”“這麼説,狼是商州的一份家產了?”
“這當然呀!”專員得意地説,“假如沒有狼,商州會成什麼樣子呢?你們省城的人是不瞭解山地的,説個簡單例子吧,山地裏的孩子夜裏鬧哭,大人們世世代代哄孩子的話就是-甭哭,狼來了!-孩子就不哭了,假如沒有狼,你想想……”
“這我是瞭解的,狼對於孩子們來説是恐懼的,”我説,“沒有狼不是更好嗎?”
“那孩子就一直要哭下去了!”我笑了:“你是個生態環境保護主義者!”
“我是專員!”他説,真地就給我講起了大道理。
“你知道商州的山地有野兔、獾和黃羊吧,商州的黃羊肉是對外出口的,可狼少了下來,你一定認為黃羊會更多了吧,不,黃羊也漸漸地減少了,它們並不是被捕獵的緣故,而是自己病死的。狼是吃黃羊的,可狼在吃黃羊的過程中黃羊在健壯地生存着……老一輩的人在狼的恐懼中長大,如果沒有了狼,人類就沒有了恐懼嘛,若以後的孩子對大人們説:-媽媽,我害怕,-大人們就會為孩子的害怕而更加害怕了。你去過油田嗎,我可是在油田上幹過五年,如果一個井隊沒有女同志,男人們就不修廁所,不修飾自己,慢慢連性的衝動都沒有了,活得像只大熊貓。”“噢,聽説商州的大熊貓保護和繁殖基地裏為一隻大熊貓成功地做了人工配種,已經懷上孕了?”
“是的,”專員卸下了眼鏡,手始終在玩弄着一支批閲文件的鉛筆,“大熊貓之所以成為國寶,就是因為它逐漸失去了對生存環境的適應能力,缺少性慾,發情期極短,難以懷孕,懷孕又十分之九難產。你想想,現在人越來越多,森林覆蓋面積越來越少,原本對狼的生存帶來了致命的危機,若要繼續捕獵下去,終有一天狼也會同大熊貓一樣的,所以我們頒發了禁止捕狼的條例。”我是沒有真正地見過狼的,只在西京城的動物園裏看見過一隻,而且遊園的那天,狼一直窩在棚裏卧着不出來,只將那條掃帚一般長尾搭在窩棚門口。但以職業的敏感,我知道我遇到了一個非常好的寫作題材。當時心裏想,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眼見過狼的人可能相當多,但恐怕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狼這個名字和關於狼的血腥味的故事吧。作為與商州有着血緣關係的我,深受過狼災的土著人的教育,我是和專員的觀點不一樣的。他是外地人,他和他的家族沒有受過狼的危害;我只覺得整個商州僅存下十五隻狼對我是一種輕鬆。可是,從理性上講,我又不能不同意專員的觀點。據報載,在這個地球上,每年有數百個的生物品種在滅絕着,若以此速度下去,人類將面臨的是多麼可怕境地。而一個專員,能在現在普遍急功近利的仕途上將保護和禁獵的事提到政府工作報告中,這在中國若不是獨一無二,也是少而又少的難得,作為我是應該熱烈響應和積極配合了。當然更令我驚訝和着迷的是這才多少年,一個威脅人類的危險將可能變成一道供人欣賞的風景,這其中的內涵一下子刺激了我已經死寂了很久的創作慾望!我建議專員,能否讓我看看這十五隻狼的有關檔案,如果可能的話,我可以為這十五隻狼拍下照片。專員雙手很響地拍打着,甚至還用力地抓了抓我的肩膀,誇獎我的想法不錯,他説,十五隻狼還沒有建立什麼檔案,僅僅是編了號,而且這一切第一手材料為那個搞普查的獵人掌握着,“我通知那個獵人來見你吧。”
就這樣,我打消了應付性的採訪後立即要返回西京的想法,既來之就安之吧,暫時在州城住下來,等候着專員的安排。我估摸我將要從事一項重要的工作了,竟一時完全地沉浸到了對於狼的懷念和保護的意識中,可以説,我立地成佛,突變式地成為了一位生態環境保護主義者。我發誓從此不殺生,並開始吃素,而緊接着發生了兩件事使我更加覺悟。一是我在賓館的院子裏閒轉,明明看見一個妙齡女子在一樓向一間窗户裏窺視,走近去,卻是一株丁香樹。二是經過州城的街心花園,我順手掐掉了一株月季花莖,那整個月季一個巨烈的搖動,斷莖驟然變粗變黑,然後一股白汁噴濺出來,而盛開的那朵花也立時緊縮,花瓣一片一片脱下來。這令我吃驚不小,萬事萬物都是有着生命和靈魂嗎?遂想:所謂的靈魂不滅是什麼?奶奶生前常説的輪迴又是什麼呢?是不是當一個人死亡之後,靈魂和軀體就分離開來在空中飄浮?如果能對應的話,在飄浮中遇見一隻蜜蜂將一棵草木的花粉摻和於另一棵草木的花粉時,那靈魂就下注,新的草木就產生了,而當這新生的草木最後死亡了,靈魂又飄浮於空,恰好正碰着一隻公豬和一隻母豬交配,靈魂又注下,新的豬就產生了。如果這是可能的話,那麼,生活在這個地球上的一切都平等,我這一世是人,能否認上一世就不是隻豬嗎,而下一世呢,或許是狼,是魚,是一株草和一隻白額吊睛的大虎。我越是這麼玄想,越是神經起來,我知道我整個地不像是個商州的子孫了,或者説,簡直是背叛了我的列宗列祖,對狼產生了一種連我也覺得吃驚的親和感。
在州城住下來,我才突然地感到了一種輕鬆,西京便與我遠去了。早晨起來,用不着喝那熬得像鼻涕一樣的麥片,用不着按老婆的要求必須吞下五粒維生素C和兩粒維生素E,晚上也用不着一定得刷牙、洗腳才能上牀,奇怪的是我長年患着的口腔潰瘍竟好得多了。可是,就在第三個下午,我焦急地去行署大院尋找專員要詢問幾時可以見到那個普查的獵人時,專員卻鼓着掌説正要找我哩,“不得了了,商州要發生大事了!”他叫道,“你知道嗎,這是要轟動全國的,老城池大熊貓保護和繁殖基地惟一飼養的大熊貓已進入臨產期!”“噢。”我説。
“你好像不激動?”
“這當然是宗喜事!但我更渴望為十五隻狼拍照。”“可這事緊急呀,你應該去採訪,詳細記錄生仔的狀況,以告國人。”我趕去了。其結果是那隻大熊貓在難產中死去,生下來的像老鼠一樣可憐兮兮的幼仔也在不足兩個小時內死了。
這是我採訪生涯中最為沮喪的一次,然而,我卻在那裏奇蹟般地與我那舅舅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