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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洪鐘華和五套領導班子的主要領導一起驅車到銅州市和鄰市的交界處迎接省委張書記。其實,正常情況下根本用不着五套班子的領導一起出動,可是誰都知道省委書記這位省級大老闆的重要性,誰都想在省委書記面前露個臉,討個好,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讓誰來也不好,洪鐘華索性不加管制,誰願意來誰就來,倒也能顯示出銅州市五套班子對省委張書記的尊敬和歡迎。

    天太熱,省委張書記的車還沒有到,領導們誰也不下車,都躲在車裏吹空調。洪鐘華也沒有下車,為了消磨時間,就跟司馬達閒聊。司馬達趁機給洪鐘華詳細彙報了李桂香的病因病情,描繪了她家裏的貧困狀況。洪鐘華聽過以後也非常同情,更覺得不好意思,雖然當時是出於好心,卻也做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壞事,多虧李桂香的病情不重,如果真的鬧出大病來,還真不好交代。這真應了那句話,好人當不得,好事做不得,好心有不得。心裏這樣想着,嘴上還得鼓勵司馬達:"你做得很好啊,就應該這樣,即便她不是因為我們得了病,我們遇上了,知道了,能幫助就應該幫助,助人為樂嘛。"

    司馬達説:"洪書記,你還真説對了,助人真是很能為樂,這兩天幫着她們跑前跑後我就覺得很快樂。你不知道,李桂香的那個女兒叫小燕,真聰明,窮人家的孩子懂事,學習也好,説起話來像個小大人似的,我都説不過她。"

    洪鐘華説:"抽時間我也去看看她們,唉,在我們這座城市,像李桂香這種城市貧民還很多,他們需要黨和政府的關懷和幫助,我們做得還很不夠啊。還有很多人剛剛脱貧,一場病、孩子一考上學就又返貧了。"

    司馬達説:"特別是四五十歲的國有企業職工,一下崗就完了,那麼大年齡了再找工作、再創業都非常困難,這樣真的很不公平。"司馬達説到這兒,想起了在原籍苦苦掙扎的哥哥,所以憤憤不已,話説得也有些悽楚。

    洪鐘華內心承認司馬達説得很有道理,但是不能表態支持他,畢竟這不能代表主流思想,多多少少似乎還有點對現實不滿的意思,所以,洪鐘華選擇了沉默。

    司馬達説:"洪書記,你聽説過-百千萬工程-嗎?"

    洪鐘華搖搖頭:"沒有啊,什麼意思?"

    司馬達説:"這是財政局的人説的,如果我們市的公車減少一半,公款吃喝減少一半,一年省下來的費用就能修建一百所希望小學,建設一千個高檔公共廁所,解決一萬個下崗失業工人的就業問題,這就叫-百千萬工程。"

    洪鐘華無言對答,因為司馬達説的都是事實,有些事情洪鐘華比司馬達更清楚,但是作為市委書記聽到這些的時候他只能沉默,因為他自己也是這眾多事實中的一個構成元素。過去很多習以為常的現象在"百千萬工程"的對照下,就像揭去了蓋子的王八裸露出來的軀體,那麼醜陋、噁心。洪鐘華不得不閉上眼睛,他不好意思看司馬達那張年輕單純的臉。

    電話響了,是市委秘書長來的,報告説張書記的車馬上就要到了。洪鐘華連忙從車裏鑽了出來,在這同時別的車裏的領導們也紛紛從各自的車裏鑽了出來,其中有市長萬魯生、人大主任、政協主席、常務副市長、人大副主任、政協副主席等等各種各樣有資格參與這種活動的人。放在過去,大家各自乘車來迎接省委張書記洪鐘華不會感到有任何不妥,可是剛剛聽了司馬達的議論之後,越看這些人這些車越覺得彆扭,既然是集體行動,為什麼就不能共同乘坐一台旅行車,非要每個人都乘坐自己的專車前來呢?這不又是腐化的一種現實表現嗎?洪鐘華仍然無話可説,因為他自己不也是這樣嗎?

    外面的世界跟車裏的環境簡直就是兩極,車裏涼爽得讓人聯想到初春,外面的酷熱讓人覺得活像在烤爐中煎熬,雖然是迎接省委張書記這樣的盛事,領導們也沒辦法西裝革履,都穿着T恤衫、單襯衣仍然難以適應外面的酷熱。司機們紛紛找出陽傘給領導遮陽,司馬達也從車裏鑽出來,給洪鐘華撐起了陽傘,洪鐘華拒絕了:"別遮了,見見陽光消毒除臭,你回到車裏等我。"然後朝萬魯生走了過去,"老萬,怕曬黑啊?"

    萬魯生有點不好意思,對司機説:"去去去,別這樣,我又不是娘兒們。"

    洪鐘華對萬魯生的司機説:"你去給各位領導説一聲,就説我説的,請大家曬曬太陽,忍耐一會兒,張書記的車馬上就要到了,張書記看到我們每個人都有司機專門撐着遮陽傘像什麼樣子?"

    萬魯生的司機跑着去通知了,片刻之後,領導們的司機紛紛收起了陽傘,回到了車上。領導們站在烈日下面,片刻一個個大汗淋漓,活像剛剛從桑拿浴房裏鑽出來。公路邊上有一片小樹林,市人大主任首先發現,跑了過去朝其他官員們招手:"過來啊,這裏有陰涼,別在大太陽下面曬着,小心中暑。"

    各位領導便紛紛朝那片小樹林裏集中,洪鐘華也跟了過去,樹陰下,涼風陣陣,讓人覺得格外舒爽。萬魯生説:"真舒服啊,這自然界的小涼風比空調還好啊。"

    洪鐘華説:"如果你剛剛從空調車裏鑽出來,就感覺不到這種舒服,就是因為你剛才曬了一陣太陽,現在才能感覺到這種自然的涼爽。"

    萬魯生説:"還是書記,啥事情都能上升到理論的高度,説出來的話每一句都是哲學啊。"

    洪鐘華瞠視着他,極力想分辨這是不花錢賺感情,還是譏刺嘲諷。萬魯生哈哈一笑説:"書記,你別那麼看我,我不是諷刺你,是真的佩服你,剛才我就有這種感覺,就是説不出來,結果你一下就説到我的心坎上了。"

    其他領導裝作享受風涼、觀賞風景,好像對書記、市長的對話毫無興趣,實則都豎直了耳朵等着聽洪鐘華怎麼應付,洪鐘華也哈哈一笑説:"那就再給你説一段,什麼叫生在福中不知福?就是因為他生在福中,所以才不知道福啊。"

    萬魯生讓他給繞住了,眨巴着眼睛琢磨了半會兒,對了其他領導説:"你們大家聽聽,洪書記這句話可不怎麼樣了吧?車軲轆話,沒哲理。"

    市政協主席反駁道:"萬市長錯也,這句話才是最富有哲理的,那首蘇軾的哲理詩《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説的就是這個境界啊。"

    萬魯生湊趣:"嗯,有道理,不過啊,你們都當哲學家,我老老實實當打工的……"

    正説着秘書長又發過來緊急情報:"張書記的車已經到了,你們人呢?我怎麼看不見?"

    2

    市委秘書長代表市五套班子到前方迎接張書記,坐了一台警車在張書記的車前面開路,此時已經到了銅州地界,只看到馬路邊上停了一大溜黑車,卻不見一個領導下車恭候,急了,也顧不上像過去那麼一板一眼地表示對書記尊敬了,話説得就像在訓斥下級。

    洪鐘華連忙招呼大夥:"快快快,別舒服了,張書記到了,趕緊走。"於是銅州市的領導同志從小樹林裏蜂擁而出,活像突然躥出來一幫劫道的,朝公路拼命奔去。這些平日裏養尊處優、四平八穩的領導真的遇到急事兒奔跑起來速度還真不含糊,儘管一個個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面紅耳赤,卻沒有一個掉隊的,等大家在馬路邊上聚齊的時候,張書記乘坐的旅行車已經越過了"銅州人民歡迎你"的大牌坊。省委張書記座車前面有一台警車,是銅州市委秘書長帶去給省委張書記開道的。秘書長坐的那台警車看到市裏主要領導們聚集在公路邊上,就緩緩靠邊停了下來,後面張書記的車也跟着停了下來。洪鐘華帶着領導班子成員們一擁而上歡迎省委書記。張書記從車上下來,後面跟着陪同的省委秘書長和張書記的秘書,還有兩三個省委的工作人員,洪鐘華注意到,張書記下車以後,並沒有人給他打傘遮陽,心裏暗暗慶幸,如果這陣兒銅州市的領導們每人身後有一個司機給打傘遮陽,那就丟大人了。

    張書記跟所有在場的人一一握手,態度和藹,一再感謝大家頂着酷熱前來迎接自己。張書記的臉色比電視裏常見到的黑了許多,可能是下來視察曬的,但是精神非常好,情緒也非常好,儘管天氣酷熱,臉上已經滲出汗水,還是堅持跟到場的每一位銅州市領導親切握手。會面握手之後,張書記就把洪鐘華和萬魯生邀到了自己的車上,説是邊走邊聊,聽聽銅州市的情況。洪鐘華長期在本省工作,跟張書記打交道比較多,也比較自然。萬魯生這位從外省空降過來的幹部跟張書記生疏,省委書記邀他上車,便有點受寵若驚,上車的時候腿軟,跨台階腳沒有邁到位,絆了一跤,前撲的時候本能地伸手抓撓着力之處,一把抓到了洪鐘華的褲腰帶上,多虧洪鐘華系的真皮褲腰帶夠結實,總算沒讓萬魯生當場把他的褲子給扒了。

    張書記的車在前面走,銅州市各位領導帶來的座駕急忙緊緊跟隨其後,長長一串黑壓壓的轎車跟在中型旅行車後面怎麼看也像一支送葬的隊伍。省委秘書長一個勁給洪鐘華使眼色,表情活像色鬼在酒吧裏泡妞。洪鐘華讓省委秘書長弄得犯暈,不知道秘書長要幹嗎,秘書長無奈,只好用手指朝車後面狠狠地點了又點,洪鐘華回頭一看不由得大驚,這支車隊確實太難看了,趕緊打電話給司馬達,告訴他攔住後面的車隊,各走各的,不要跟着張書記的車。司馬達趕緊停下車,攔住了後面的車,總算擺脱了送葬一樣的黑色車隊,秘書長這才鬆了一口氣,很不滿意地瞪了洪鐘華一眼。

    一路上省委張書記向洪鐘華和萬魯生詢問着銅州市各方面的情況,剛開始兩個人還都有些拘謹,張書記問一句答一句,就像學習成績不好的學生面對老師的提問。張書記問洪鐘華他們:"你們在經濟社會發展中,感覺到目前最需要的是什麼?"

    洪鐘華和萬魯生異口同聲地説:"人才。"

    張書記又追問了一句:"哪方面的人才最短缺?"

    其實洪鐘華和萬魯生他們也不知道銅州市目前最缺乏哪方面的人才,更説不準到底什麼樣的人才算人才,因為人才本身就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如果沒糧食吃,一萬一千個愛因斯坦也不如一個會實實在在種糧食的農民;如果沒衣服穿,一萬一千個比爾·蓋茨也不如一個裁縫。不過,現在渴望人才已經成了大家的共同呼聲,各地各級領導似乎一下子都成了求才若渴的曹操,因為只有大聲疾呼渴望人才才能顯示出自己有用人之才。

    張書記微微一笑,顯然這一路視察、調研下來這句話他已經聽過無數遍了:"豎起招兵旗,自有吃糧人,關鍵還是看你們的旗豎得高不高,號召力強不強啊。"

    張書記的話引起了一陣捧場的笑聲:"哈哈,哈哈,就是,我們的旗可能還不夠高,號召力還是不夠強啊。"洪鐘華這麼説。

    "嘿嘿,嘿嘿,就是,還是要有更加優惠的吸引人才的政策條件啊。"萬魯生這麼説。

    洪鐘華又補充了一句:"哈哈,哈哈,謝謝張書記的指示,我們還是要在制定優惠措施和吸引人才的機制上多下工夫啊。"

    走了一陣,見到張書記心情很好,不時還會幽默一下,洪鐘華和萬魯生緊張拘謹的情緒漸漸舒緩下來,這才能夠理出思路、調理語言順利表達自己的意思了。等到進入銅州市區的時候,洪鐘華和萬魯生你一句我一句把銅州市的近期經濟社會建設取得的新成果彙報了一遍。看到銅州市林立的高樓、繁華熱鬧的街景,張書記挺高興,不斷點頭:"不錯,不錯,改革開放十幾年就能從一個農業為主的內地縣級城市發展成現代化的大都市,銅州市的幹部羣眾是有思路、有幹勁的啊。"

    受到省委書記的鼓勵、肯定,車上有資格陪同省委張書記的洪鐘華和萬魯生像打了雞血,情緒頓時亢奮起來,洪鐘華斗膽向張書記提出了一個非分要求:"張書記,您好久沒到我們銅州來了,很多情況一下子還彙報不完,晚上能不能允許我們銅州市的主要領導陪同張書記一起吃頓飯,既是見面,也可以利用吃飯時間進一步把銅州市的情況向領導彙報一下。"

    張書記微微一笑:"同志們很辛苦了,就不要再打擾同志們了。我這一次下來,沒有什麼具體的事情要辦,就是務虛、調研,這已經夠打擾同志們了,就不要再耽誤同志們的寶貴時間了,好不好?"

    洪鐘華碰了一個軟釘子,只好嘿嘿一笑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那也好,張書記白天奔波一天,晚上早點休息。"

    張書記客氣道:"明天如果你們工作忙,也不用都陪着我,有個熟悉情況的同志做個嚮導就行了,不要我一來沒給大家帶來什麼好處,反而給大家添了一大堆麻煩,干擾了你們的正常工作。"

    洪鐘華連忙謝絕了領導的美意:"這可不行,明天我和萬市長兩個一定要陪同一下,張書記需要側重調研哪方面情況我們再安排具體分管的同志彙報。"

    萬魯生也連忙説:"是啊,是啊,我們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不會影響工作的。"

    張書記再沒有拒絕,默許讓他們明天陪同了。把張書記送回銅州市專門接待重要領導和外賓的銅州賓館之後,銅州市的領導們也沒敢回家,怕領導隨時有什麼事情,在銅州賓館吃了一頓名副其實的工作餐。省委書記在,他們不敢像以往那樣為所欲為地大吃大喝,老老實實地吃了四菜一湯,然後就老老實實在接待處專門留給他們的房間裏等候,一直等到深夜十點多鐘確定張書記已經入睡了,才回家休息。

    3

    銅州市的領導們在銅州賓館委屈萬分地吃四菜一湯,車軲轆卻在大紐約娛樂城跟驚歎號約了財政局張副局長海吃海喝海玩。今天由張副局長埋單,所以車軲轆和驚歎號連襟倆打定主意要痛痛快快地瀟灑走一回。今天下午車軲轆才知道,他操心費力好容易拿到手的購車計劃讓局裏其他幾個人攪和得一塌糊塗,現在成了僵局,甚至有可能泡湯,又急又氣,正想再找張副局長商量商量這件事情,恰好約了驚歎號給張副局長他哥當省旅遊局局長牽線搭橋,剛好車軲轆也可以把他遇到的難題説道説道,爭取張副局長的支持和幫助,所以車軲轆就以驚歎號陪客的身份來參加了這場聚會。

    幾個人仍然選了包間,因為這一次要説話,就沒叫小姐來陪酒,這讓驚歎號很是感到失落:"我靠!今天怎麼都改邪歸正了?就我們仨老爺們兒有什麼意思。"驚歎號一説"我靠"車軲轆就頭疼,不知道的人初聽驚歎號和人對話,會以為對方的名字叫"我靠"。

    車軲轆心裏頭煩,就更加不愛聽"我靠",對驚歎號説:"你能不能讓-我靠-那倆字歇會兒?跟你對話真費勁吃虧,別人聽着好像我跟張副局長的名字就叫-我靠-呢。"

    驚歎號不服氣地嘟囔:"我靠,口頭語習慣了,不喜歡聽就別聽。"

    張副局長説:"好了,好了,別計較這些了,愛靠就靠,我過去有個領導也有口頭語,講話的時候每説一句就要問:是不是?把大家折磨得實在受不了了,大家就商量好,開會的時候,他一説是不是,大家齊聲回答:是!連着三次,就把他的毛病治好了。"

    車軲轆説:"那好,從現在開始,驚歎號一説-我靠-咱們倆一齊聲地説-靠-,看能不能把他的毛病治過來。"

    張副局長説:"我估計治不過來,他説-我靠-,我們倆説-靠-,他肯定得把小姐叫來讓我們-靠-,我們-靠-還是-不靠-?"

    "靠"最早是港台片裏對"操"的委婉用法,類似於古漢語中的通假字。很快在網絡語言中得到了發揚光大,不論是網絡的虛擬世界還是生活中的現實世界,中國人民中喜歡説"我操"這句口頭語的羣眾紛紛改用"我靠"來取代實在太露骨的"我操",於是"我靠"取代"我操"飛快地在很多人口中普及開來。聲音用字變了,實際意義並沒有變,所以張副局長這麼一説,幾個人都心領神會地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了,驚歎號又説:"我靠,最近連着往大紐約娛樂城跑,你們是不是不想過日子了?"

    張副局長説:"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該玩就玩,這才叫過日子,整天上班工作,下班回家,能叫過日子嗎?那應該叫混日子。"

    驚歎號夾了一口脆皮大腸塞進嘴裏,嚼得咯吱咯吱響,他就好這一口,山珍海味也頂不住這一口香:"我靠,那是,你們當官的吃喝嫖賭全報銷,要是讓你當老百姓,拉泡屎都得自己掏錢埋單,看你還説不説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該玩就玩。"

    張副局長説:"那沒辦法,社會就是這樣,既有吃肉的,也有喝湯的,還有連骨頭都啃不上的,這就是命。"

    車軲轆端起酒説:"來來來,不管我們是吃肉的還是喝湯的,總的原則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來,幹了!"

    張副局長有事求驚歎號,二話不説端起酒杯幹了,一轉臉看到車軲轆坐在那兒發愣,臉板得僵僵的活像沒刨平的松木板,奇怪地問:"老車,今天怎麼不高興?車的事不是已經給你辦好了嗎?"

    車軲轆心裏確實不高興,不但不高興,簡直鬱悶得要命。今天下午葫蘆興沖沖地跑到他辦公室報告,説車已經提回來了,黑色帕薩特,讓他下樓看車去。車軲轆非常高興,扔下手頭的文件跟着葫蘆跑到樓下參觀那台新配給他的轎車。黑色的車身擦得鋥明瓦亮,纖塵不染。流線型的車身矯健、雄渾,讓人聯想起匍匐在地隨時能夠以夾電攜風之勢騰空而起的非洲雄獅。可以想象,這款車如果奔駛在高速公路上,氣勢和速度肯定比那台報廢了的本田更勝一籌。此刻,這台德國車停在樓下的停車場裏顯得那麼尊貴、體面、誘人。車軲轆拉開車門坐到了駕駛座上,座椅是真皮的,車廂內散發着淡淡的正宗皮革製品特有的香味。面板用胡桃木裝飾得華貴、莊重,方向盤、排擋手感極佳,滑潤可人,製作工藝無可挑剔。車軲轆是個愛車的人,坐在車裏撫摸着車內的件件飾物,愛不釋手,活像新婚頭一夜愛撫他老婆身上的零件。

    "車局長,車我已經試過了,特棒,肯定比原來的那台強。你看要是沒啥問題,就辦轉賬手續吧,人家等着呢。"葫蘆催促車軲轆。

    商家的銷售人員也鑽進車裏對車軲轆説:"車局長,是不是現在就開出去試駕一圈?如果不滿意這一台,還可以再換,我們是專賣4S店,售後服務直接由生產廠家支持,沒有任何問題。"

    車軲轆真想馬上就開了這台車出去過過癮,但是理智提醒他:現在正是敏感時刻,萬事皆要小心,如果現在開車,讓局裏那幾個躍躍欲試想爭這台車的人瞄上了,一個電話打到紀委,説不準會鬧出什麼麻煩來。現在用不着着急,只要把車抓到手裏,今後想怎麼開還不由着他開?車軲轆戀戀不捨地從車上下來,對葫蘆説:"手續我已經交到局辦公室了,你去找衞駿辦手續就行了,有什麼問題隨時找我。"

    看過車,車軲轆滿心歡喜地回到了辦公室,剛剛坐到椅子上,葫蘆就喪魂落魄地跑了進來:"車局長,車局長……"

    車軲轆讓他嚇了一跳:"怎麼了?狼追你呢?啥事?"

    葫蘆説:"車辦不成了。"

    車軲轆驚問:"怎麼會辦不成了?"

    葫蘆説:"衞主任説車的事情不用我管,他們已經進了。"

    車軲轆大吃一驚:"什麼?他們已經進了?什麼時候進的?進的什麼車?車呢?"

    葫蘆愁眉苦臉地回答他這一連串的問題:"衞主任説,車是給局裏的,不是給哪個個人的,所以由局辦公室統一辦理進車手續,他拿到手續馬上就派人進了一台奧迪A4,付款手續已經辦完了,牌照都掛上了。"

    車軲轆驚怒交加,他萬萬想不到衞駿竟然跟他玩這一手,活像碰到了火的炮彈火辣辣地跑到局辦公室找衞駿算賬。衞駿用笑臉迎接了他:"車局長,我就知道葫蘆肯定要找你告狀,你別生氣,我給你解釋。"

    車軲轆哪能不生氣?看了衞駿那張笑眯眯的臉,恨不得在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上狠狠抽幾個大耳光:"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不經過我的同意就進車?"

    衞駿作出了吃驚的表情説:"哎,車局長,你這麼説我可不能同意啊。不是你親自把手續交給我們讓我們去辦的嗎?我怕耽誤你用車,你頭腳把手續交給我,後腳我就派小趙去選車、進車了啊。再説,你也沒告訴我只能讓葫蘆去辦車的事,不準別人辦啊。"

    車軲轆明白,衞駿這是鑽空子搗鬼,給他們交購車手續的時候,自己雖然沒有明確説要什麼車型,也沒有強調必須由葫蘆去辦,但是,過去局裏給哪個局領導進車,都是由那個局領導按照審批的資金數額自行確定車型,然後由這位領導的司機去接車,哪有不經過具體領導同意就自行做主的。這種做法在車軲轆的概念中是慣例,是不言而喻的事情。車軲轆便問他:"過去給哪個局長進車的時候是由你們一手包辦的?為什麼到了我這裏你就要包辦代替呢?你這是什麼意思?"

    衞駿説:"車局長你説得有道理,過去是那麼辦的,可是現在局裏一再強調所有采購項目由局辦公室統一負責,任何人不準自行採購,這是我們局去年才下發的《關於加強財務管理的有關規定》中明確規定的。"

    車軲轆説:"那是指局裏財政撥款自行採購的東西,這台車是我直接從財政局要來的指標,戴帽下來的,你知不知道?"

    衞駿説:"不知道啊,財政局的批件裏只説是給我們民政局更新的進車指標,沒説是給車局長個人的進車指標啊,不信你看,批件還在這裏。"

    車軲轆氣得火冒三丈,卻又無可奈何,衞駿絕對屬於那種蔫蔫的壞種,壞起來軟軟的讓你明知他在使壞,如果還手卻根本沒有着力處,就像對着空氣揮舞拳頭。誰都知道,財政局批任何政府採購項目也不會掛到個人名下,衞駿用這種話來對付他,他還真沒有辦法佔上風。車軲轆不再跟他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追問他:"車接回來了,車呢?"

    他聽説過,跟帕薩特相比,奧迪轎車排量、性能都不差,就是油耗高一些,油耗對於公車來説,只不過是會計報表上一個抽象的數字而已。既然木頭已經讓衞駿這小子刻成了舟,那他也只有承認現實,現在如果想再按自己原來的選擇搞一台帕薩特已經不可能了。所以他急於看看這台為自己進的奧迪。

    衞駿説出來的話又讓他大吃一驚:"車封存了。"

    他明明沒有專車用,進來車卻又封存,這無疑是對他公開的挑釁和欺辱,他再也忍耐不住了,揮起大手狠狠地拍了下去……衞駿那種人當然不是勇士,即便真是勇士也不會白白挨這一記不值錢的耳光,所以當車軲轆的巴掌高高揚起來的時候,衞駿早已身手敏捷地縮頭彎腰弓背做出了避讓動作。他白白做了那麼一個屈辱的動作,車軲轆的手並沒有拍在他的臉上,而是拍在了桌面上,"啪"的一聲活像誰突然放了一個大炮仗。車軲轆的手拍得生疼,雖然他恨透了衞駿,終究不敢真的朝那張笑眯眯的臉上甩巴掌,只好拿了衞駿的桌子泄憤,結果硬邦邦的桌面被動反擊,桌面沒怎麼樣,他的手卻火辣辣地疼:"你有什麼權力封車?經過局務會議同意了嗎?告訴你,做事別太過分了,你算個什麼東西!"

    衞駿驚魂未定,小眼珠滴溜溜亂轉,他沒有想到車軲轆這個平常看上去四平八穩官派十足的人,竟然會因為一台車發飆鬧事,俗話説好漢不吃眼前虧,衞駿不是好漢是小人,小人就更不會吃眼前虧,他把握不準車軲轆盛怒之下會不會真的痛扁他一頓,連忙朝後退了數步,確定即便車軲轆想動武也夠不着他之後,又把責任往局長何茂泰身上推:"車局長,這事你可別怨我,是何局長親自決定的,沒有領導指示,我哪敢隨隨便便封車啊。"

    車軲轆信了他,很明顯,如果上面沒有人指使,量他一個小小的辦公室主任也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跟他較勁。他狠狠瞪了衞駿一眼:"何茂泰還活着呢,我現在就去找他,如果是你在裏面搗鬼,別怪我車軲轆做事絕。"説完扔下驚魂未定的衞駿扭頭就去找何茂泰。

    何茂泰正板着那張蟹殼臉一本正經地坐在大班台後面批閲文件。車軲轆衝進門就嚷嚷:"何局長,衞駿説你指使他把我的車封了?"

    何茂泰做過除眼袋美容手術,蟹殼臉上的那雙眼睛上下都是雙眼皮,看上去像極了肚臍眼。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裝的,何茂泰莫名其妙地看着車軲轆直眨巴眼:"老車你怎麼了?有話坐下來慢慢説,什麼你的車?封什麼車了?"

    有那麼一瞬間,車軲轆甚至有點相信這位何局長可能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口氣也和緩了許多:"我辦好了購車手續,讓葫蘆去提車,車提回來了才知道衞駿已經把車提回來了。車提回來也就提回來了,讓人涮了就涮了,可是提回來的車又封了起來,不給我,我請教何局長,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我被撤職了?"

    何茂泰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説:"你説這件事情啊?你先別急,買車的事情我還真不知道,是衞駿都把車接回來了我才知道的。不是把車封了,而是暫時先放一放……"

    車軲轆截斷了他:"這台車是我親自跑財政局辦來的,財政直接撥款,憑什麼買來以後又封起來?即使封車也應該經過局務會議,你何局長一句話就把我的車給封了,是不是有點太霸道了?你真有那麼大的權力,乾脆再説一句話把我給撤了,我馬上調頭就走,再提車的事情我就不是我媽養的。你撤不了我,那你就應該給我一個交代,憑什麼封我的車。"

    何茂泰在臉上擠出一副苦相説:"老車啊,我們在一起共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工作上雖然偶爾也有不同意見,可是也沒有抱着孩子下井、揹着漢子偷老婆的仇恨吧?姑且就算那台車是你的,我何必封你的車呢?我又不是沒車坐,封了你的車我好自己坐,我這也是為了你好啊。"

    車軲轆説:"商量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把我跑來的車給封了,起碼我還算局領導班子的一個成員吧?噢,你們都有自己的車,我整天像野婆娘找漢子逮着誰是誰地坐派班車,今天我就想聽聽何局長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何茂泰説:"這件事情啊,我實在為難得很哪,那天開局務會討論進車的時候你也不是沒看到,李副局長包括紀檢組郭組長都有不同意見,大家心裏都有些疙瘩,我也不好明説,你自己心裏也應該有數,誰不想坐一台好車新車啊?"

    説到這兒,何茂泰起身給車軲轆斟了一杯茶,端到他的面前放下,然後坐到了他的身旁作出語重心長的樣子説:"有些話我不好對你説得太明白,怕影響領導班子團結,我是局長,這碗水不好端啊。有時候為人做事還是低調一些好,你想想,那邊剛剛出了那麼大的事故,一台幾十萬的車毀了,還死了一個人,儘管死的那個老魏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畢竟死了人啊。你這邊馬上進一台新車坐着到處跑,別人會怎麼説?昨天市交警支隊的同志還過來調查事故原因,這件事情人家説還沒有結案,葫蘆的駕駛執照還在人家手裏扣着,這台車到底應該交給誰開,也得斟酌啊,總不能交給沒有駕駛執照的葫蘆繼續開吧?"

    何茂泰説的這些話暗示了些什麼車軲轆不是聽不出來,但是費了那麼大勁弄來的車卻讓人家一句話就封了,車軲轆心有不甘,強詞奪理地説:"事故的原因查沒查清跟封車是兩回事。只要人不是我軋死的,只要我還是副局長,我就應該享受這個待遇是不是?"

    何茂泰嘆息一聲説:"如果你實在不同意我對這件事情的處理方式,我看那就召開一個局黨組會議吧,讓大家在一起討論一下,我們就按照會議決議辦好不好?"

    車軲轆沒有馬上答覆,他心裏明白,在局黨組會議上,李有祿、郭小梅、周鋭添還有衞駿,肯定不會同意把那台新車就這樣交給他使用,他們都盯上了這台新車。他們有他們自己的道理,李有祿在上一次會議上已經説得很明確了:哪有剛剛毀一台車就又給配一台車的,如果這樣人人都把舊車推到溝裏然後換新車那還成什麼體統了。顯然何茂泰也傾向於這個道理,不然他不會不跟車軲轆商量就把剛剛進的車封存了。局黨組會議上到底會作出什麼樣的決議車軲轆心裏沒數,所以他也不敢貿然同意召開局黨組會議專門討論這件事情,只好給自己找了個台階:"算了吧,我看會議也不用開了,現在的人都他媽是蔣介石的孫子,別人種的樹結的桃子他就想摘到自己兜裏。愛咋辦咋辦,我就等着看這台車最終歸誰,我有那個耐性。"

    何茂泰還跟他打哈哈:"老車啊,別這麼説嘛,少安毋躁,汽車放一放也放不壞,説到底大家還是為你好嘛……"

    車軲轆哪有心情聽他説這種不鹹不淡的屁話,抬屁股走了。

    車軲轆讓這件事情鬧得非常狼狽,跟葫蘆兩個人好説歹説才把帕薩特專賣店的的人給打發了。商家都是那副德行,生意做成了,點頭哈腰滿臉笑容好話説盡,生意沒做成,就冷皮冷臉冷話連篇:"你們好賴也是國家幹部政府公務員,辦事怎麼就像小孩子過家家,這不是折騰人嗎?車輛磨損、耗油、工時費這些損失該怎麼算?什麼事嘛,還局長呢,連這麼點事都擺不平,還當什麼局長……"車軲轆讓這傢伙嘮叨得心煩意亂,車一開走,就罵葫蘆:"你怎麼找這家買車?這家的車今後再便宜再好也不買,什麼東西嘛,也敢在我面前甩鼻涕。"

    4

    車軲轆把這件事情從頭到尾給張副局長和驚歎號講了一遍,張副局長憤憤不平地説:"你也太窩囊了,我給你批的車憑什麼他們説封就封了?明天我就通知他們指標作廢,把車給人家退回去,財政局拒絕支付。"

    車軲轆把肚子裏的窩囊倒了出來,氣也消得差不多了,總算能用腦子考慮問題了,反過來問張副局長:"你用什麼理由給他們説?難道真的説那台車就是給我批的嗎?人家要是把這件事情捅到市委、市政府去,你跟我都不好下台。"

    雖然銅州市的副局級幹部事實上都已經配上了專車,但是市裏從來都沒有正式發文認可給處級幹部配專車,配了也沒人追究,那是因為市裏也從來沒有正式發文不準給處級幹部配專車。追究也沒用,現在的人對付上面的手段已經爐火純青,手法變幻多端,讓上級防不勝防。查這種事情人家很好解釋:這不是專車,只是他坐一坐、用一用。因為專車的牌照都是公家的,沒有哪個幹部的專車掛自己的名字。但是,如果張副局長真的對民政局説這台車就是給車軲轆的,別人如果要用指標就收回,人家告到市裏,市裏説不準還就真的會認真一下,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所以官員們就離認真二字越來越遠了。

    驚歎號是開車的出身,現在又管着所有市領導的車伕和座駕,對交通事故的調查和處理情況最瞭解,聽了剛才車軲轆説交警隊現在還沒有結論,已經把葫蘆的駕照扣了,馬上想到了關鍵問題:肇事的時候誰開車。但是礙於張副局長在場,就沒敢直接問,在桌子下面掐了車軲轆大腿一把,用勁大了,車軲轆驚叫一聲:"幹嗎你?我又不是小姐,你亂掐啥?"

    驚歎號只好裝糊塗:"我掐你了嗎?沒有啊,是不是張副局長掐的?"

    張副局長説:"胡説八道,我掐也不掐他啊,他那破腿跟牛腿似的,還是國產牛腿,有什麼可掐的?"

    車軲轆不服氣:"國產的怎麼了?你不是國產的是進口的?"

    驚歎號連忙居中打哈哈:"我靠!都別説了,誰不是國產的?不是國產的那不成了野種雜種了?我靠,別説你這事了,那部車遲早是你的。車那個東西不就是個代步工具嗎?那麼認真計較幹嗎,還能缺了你的車坐?張副局長,説説你的事,我聽我這位國產親戚説你有什麼事要找我,這也沒外人,你儘管説,我盡力辦。"

    張副局長其實一直就想提這件事情,可是車軲轆一來就説起他要指標買車忙叨半天讓人家給涮了的事,他還得裝模作樣地表示同情、憤憤不平。驚歎號提起來了,他才裝作剛剛想起來的樣兒説:"你不説我還差點忘了,我哥在省裏當旅遊局副局長,現在局長出缺了,想請你幫着在黃書記面前活動活動,能不能讓我哥頂上去。"

    驚歎號搖頭晃腦地説:"這種事情誰也不敢打保票,過去學藝説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現在辦事是熟人領進門,成功在個人。我呢,幫着穿穿人還可以,行不行就看你們自己的本事了。"

    張副局長説:"這種事情誰都明白,不是哪一個人説了就算的事,可是該努力的也得努力,你不努力別人不照樣努力?天上不會掉餡餅的道理誰都懂,就是求你給我哥領領門認認路,別的事情我們自己辦,不過你還得給敲敲邊鼓,參謀參謀,我們對黃書記不熟,你熟啊,不管成不成,我老張都欠你一個天大人情。"

    驚歎號説:"我靠,這有什麼?沒問題啊,別人都能給幫忙更別説你了。不過,我也不過就是給人家黃書記開了幾年車,伺候得人家還算滿意,真正辦事還得靠你們自己。"

    車軲轆插了一句話:"黃書記的胃口大不大?"他這話是替張副局長問的,他估計張副局長自己不好意思問,驚歎號也不好意思直接説,索性由他把話説透了,省得到時候兩個人磨成兩層皮。

    驚歎號邊給三個人倒酒邊説:"我靠,這話怎麼説呢?我覺着無所謂大不大。看你順眼了,對脾氣了,事情他又能順順當當辦得了,啥東西不送該辦的事情也會辦。看你不順眼,煩你,你給他送多少錢人家也不會要,關鍵還是一個緣分。"

    張副局長連連點頭:"那是,那是,我們中國人嘛,最講究感情和緣分。"

    車軲轆説:"你別蒙我了,現在跑官哪有不花錢的?不花錢人家憑啥給你辦?別把黃書記説得跟聖母似的。"

    驚歎號乜斜了車軲轆一眼説:"我靠!也就是你們這些小芝麻官老覺得有錢能使黨推磨,不是那麼回事。就説黃書記吧,人家能缺那幾個錢花嗎?想花錢了自有公家給擔着,不可能擔驚受怕提心吊膽地拿那種不要命的錢。官當到了黃書記那個檔次,國家包了,還用得着他自己琢磨掙外快?黃書記給我説過,那些貪污受賄的高級幹部如果送到心理醫生那兒診斷一下,沒有精神病肯定也有心理病。別説聰明人不會那麼幹,就是稍有腦子的誰會那麼幹?中國誰最有錢?我靠,國家最有錢。國家包着就是最可靠的存款,用不着貪便宜撈玩命錢。什麼叫國家包着?就拿你説吧,要坐車,愛開車,用得着自己攢錢買車嗎?自己花錢買車養車那是老百姓的檔次,公家的車在你們手裏不是比自家的還方便、省事、省錢嗎?就説現在我們吃的喝的玩的,用得着你們自己花錢嗎?不都是公家包了。當官最重要的就是別丟了烏紗帽,有機會能把帽子換得越大越好,烏紗帽丟了就啥也沒了,烏紗帽在就啥都有了。我問問你,現在不是都講究優良資產嗎?什麼是最優良資產?"

    張副局長聽懂了,馬上回答:"當官!"

    驚歎號咕嘟嘟幹了一杯酒説:"我靠,聰明人啊,一點就透。最優良的投資項目就是當官啊。人要錢幹嗎?不就是要活得舒服嗎?當官活得這麼舒服了,再冒險撈錢,送給他兩個字:有病。"

    張副局長説:"對,有道理,認真想想,還真是這個道理。"

    驚歎號繼續討伐車軲轆:"我靠!你別以為人家黃書記真像你們想的那樣,辦什麼事都要錢,人家要的是個緣分,要的就是個心情。"

    車軲轆過去還真沒把這個驚歎號放在眼裏,也很少跟他像今天這樣正經八百地談論過這些事情,今天談了談,才覺得過去對這小子真的很缺乏瞭解,驚歎號這傢伙沒白給領導開那麼多年車,也難怪黃書記對他這麼一個司機如此關照,這小子那一雙綠豆眼後面還真隱藏了很多好貨呢,不知不覺間對驚歎號有了全新的認識。張副局長聽了驚歎號的宏論,身段不知不覺就更加矮化了:"哥們兒,你説説,如果找黃書記活動活動,應該怎麼做?給出出主意。"口氣完全是恭恭敬敬的請教了。

    驚歎號説:"我靠,兵書上説,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要獲得黃書記的好感,要想讓他給你幫忙,首先得了解他,瞭解了他之後,再投其所好,不能急功近利,要有文火燉老湯的耐心,味道慢慢進去了,湯越來越濃了,也就水到渠成了。"

    張副局長説:"我哪能瞭解人家啊,他在銅州當書記的時候我還在鄉里當副鄉長呢。不管怎麼説,我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我聽你的,你給我當參謀。"

    驚歎號已經喝得有點高了,眉毛和眼珠吊成了一根垂直線,把乾瘦的雞胸脯拍得嘭嘭亂響:"我靠,沒得説,這是應該的,抽個時間跟我到省城見見黃書記,其實黃書記那人挺好打交道的,第一次見面,你就説你對黃書記的書法慕名已久,想了很多年了,求他贈你一幅字,專門託了我的關係到他那兒求字的。"

    張副局長為難了:"就算有你帶着,人家認識我老大貴姓?能給我寫嗎?"

    驚歎號哈哈笑了起來:"我靠,黃書記還就好這個調調,平常有人問他要字他總裝得不願意給,懶得寫,其實心裏高興得很哪。你剛開始問他要,他肯定也要推辭一番,你別信他那一套,就當他是天字第一號的大書法家,跪下求一幅字都可以,到頭來他肯定會給你寫一幅。寫好了,你千萬別拿什麼顏體啊、柳體啊那些什麼體來形容他的字,一定要説這字有特點,有性格,獨樹一幟之類的話,他才高興。拿了他的字,你馬上找最好的裱糊店裱了,然後再去找他要。這一回可以拿一些錢,或者一些禮品,數額大概在一萬左右,就説人家裱糊店的老闆看到這幅字,非得要買下來,你捨不得,只好回來再麻煩他寫一幅,人家把錢都付了。他表面上會不高興,實際上心裏樂透了,你多糾纏他一會兒,他也就寫了。寫了以後,你一定要把錢或者禮品給他,他會堅決拒絕的,你就説這幅字書畫店的老闆説了,如果拍賣至少能賣十幾萬,這幅字是個人珍藏的,所以只給些許潤筆費,如果是用來倒賣的,這麼點潤筆是絕對拿不出來的。他肯定不會要,你扔下就走。"

    車軲轆在一旁聽得直愣神,心裏暗想,這世界真是無奇不有啊,黃副書記的字他不是沒見過,説好聽了,跟誰抓了一把亂稻草堆在宣紙上差不多,説難聽了,就是小孩子撒尿淋出來的不是尿水是墨汁而已,那種水平根本和書法兩個字不沾邊,這位黃副書記居然真的相信別人會喜歡他的字,真不知道該怎麼説他才好。車軲轆轉念又驀然想起來市長萬魯生的辦公室牆上就掛了一幅黃副書記的字,過去他還有點想不通,覺得萬魯生的欣賞水平也太差了,經驚歎號這麼一説,他才明白,八成萬魯生也瞭解黃副書記迷這個道道,故意把他的字掛在辦公室裏讓別人給黃副書記耳朵裏灌可樂。

    車軲轆又問了一句蠢話:"黃書記靠這一套可也不少掙錢吧?"

    驚歎號不屑地説:"我靠,又想差了吧?你前頭轉身走了,後頭黃書記肯定得派秘書把錢轉送給省紅十字會、福利院這些單位,而且一定會告訴人家這是他收到的求字的潤筆費,捐獻出來給慈善機構。"

    車軲轆嘿嘿苦笑:"他這是折騰啥啊?圖個名?"

    驚歎號也跟着嘿嘿苦笑:"圖什麼名,誰不知道他那筆刷子一分不值?這種字也能弄到潤筆費,那中國人就都成書法家了。沒辦法,他就好這一套,簡直入迷,你別管他圖啥,你圖的東西最終弄到手就行了。"

    張副局長問:"這就成了?"

    驚歎號説:"這也就是敲門磚,認識了,然後再説,他既然喜歡寫字,也就喜歡文房四寶,你到時候想辦法弄一點稀貴的筆墨硯台之類的東西送給他,他就高興得很,記住,千萬不能給他送名家字畫,送那些玩意他會覺得你是看不起他的字。"

    車軲轆和張副局長相顧而笑,心裏都猜測這位黃書記肯定有偏執型狂想症,真以為自己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書法家。

    酒足飯飽,張副局長帶了驚歎號和車軲轆到大紐約娛樂城的"本·拉登"舞廳泡小姐。"本·拉登"是"喯,拉燈"的諧音,這個舞廳每跳半場舞就拉燈,拉了燈就隨便幹。三個人今天吃喝的時候沒叫小姐陪酒,話説得多,喝得也多,三個人一人抱了一個小姐瞎胡擺弄。那個馮主管不知道什麼時候鑽了過來,非得讓他們帶着這三個小姐出台。車軲轆稍微清醒一點,罵馮主管:"你這不是扯淡嗎?我們都有家有業的,出台,往哪出?總不能在大馬路上幹吧。"

    馮主管哈哈笑着把他們往娛樂城專門為嫖客準備的暗室裏請,動真格的了,這幾位剛才還抱着小姐要小姐"出台"的傢伙一個個包了……

    車軲轆膽戰心驚:"算了吧,本鄉本土的出點問題就別想活了。"

    驚歎號説:"我靠,別惹上楊梅大瘡再傳染給我老婆就完蛋了,要是傳染上艾滋病就更完蛋了。"

    張副局長囁嚅道:"今天晚上我老婆要是跟蹤我就完了,我老婆有那個毛病,愛跟蹤人,你們玩吧,我先走一步,我替你們保密。"説完,一溜煙地跑了。

    車軲轆和驚歎號相對一笑,趕忙跟着張副局長離開了大紐約娛樂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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