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洪鐘華下午上班的時候遇到了障礙,一羣老弱婦孺堵住了市委市政府的大門,手裏還舉着粗陋的布條、紙張,上面寫着"還我土地,我要生存"、"土地你們搶走了,我們靠什麼活下去?"之類的標語示威。洪鐘華看到市政府信訪辦的人正帶了一幫換上便衣的武警和警察在圍追堵截,不讓這些人衝進市府大樓,上訪的人羣和堵截的官員、警察面對面僵持着,把市府大院的門塞了個結實。
司馬達連忙調轉車頭,把車從政府大院的後門開了進去。近幾年銅州市和中國所有城市一樣,GDP增長率作為亮給上級最有效的政績廣告成為市委、市政府瘋狂追求的目標。城市瘋狂無序擴張,徵地保地、拆遷補償、集體上訪、逃避羣眾圍攻已經成了政府和市民之間沒完沒了的貓逗老鼠的遊戲。洪鐘華對此已經習以為常,只要不鬧出人命,只要這些人不往北京跑,就沒事。市委、市政府信訪辦、門衞和武警對付這些上訪者已經練就了一整套爐火純青的柔性彈壓技巧。
今天下午洪鐘華腦子裏安排了兩件事,一大一小,大事是省委張書記過幾天要到銅州市考察,還要把接待方面的事情再落實一下。接待省委書記已經不是第一次,這種事情自有一套固定的程序,安全保衞、日程安排、彙報工作、聽取指示、日常食宿等等只要按照正常程序走不會有什麼問題。儘管這樣洪鐘華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每次遇到這種重要的接待活動,他還是要拉着市長萬魯生親自聽取一下各有關部門的彙報。
小事就是讓司馬達到醫院去看看中午送到醫院的那個小女孩情況怎麼樣。本來把她送到醫院就可以了,可是醫生和司馬達的話讓洪鐘華有些放不下心,如果真的是因為自己的車空調太冷反而加重了人家的病情,那可就真成了極大的諷刺,雖然性質是好心辦壞事,可是根據民法通則,好心辦了壞事也要承擔責任。洪鐘華不是一個逃避責任的人。
做事要先易後難,先簡後繁,洪鐘華先辦簡易的事情,下車以後他告訴司馬達:"下午我不用車了,你到醫院看看那母女倆,有什麼事及時告訴我一聲,有什麼問題也別瞞我,沒什麼問題你就回來。"司馬達答應一聲然後開車去了。
洪鐘華走進辦公室,秘書長急忙趕過來彙報:"洪書記,上午的車禍初步查清楚了,民政局的車副局長到省城開會,路上遇到前面有車緊急剎車,他們怕追尾,也緊急剎車,車速有點快,失控造成了事故。剛好市政管理局的魏局長到省城開會,車跟在他們的後面,他們的車停下了,魏局長的車也停下了,本來到此為止雖然車副局長的車翻了卻不會造成人員傷亡,沒想到魏局長後面還跟了一台集裝箱車,那台車沒有剎住,騎到了魏局長的車上。如果魏局長坐在司機旁邊也就不會死了,結果他剛好坐在後座上,就讓那台集裝箱車給軋死了。"
洪鐘華問:"這麼説車副局長他們沒有什麼責任了?"
秘書長説:"責任倒也有一些,他們的車經過現場勘察,超速,對於魏局長的死亡來説,可能、也許會有一些間接責任,最終的責任認定還得等交管部門決定。"
洪鐘華説:"噢,那就等交管部門拿最終意見吧。現在的關鍵是做好魏局長家屬的安撫、善後事情,你安排一下,我抽時間到魏局長家裏去看看,魏局長的告別儀式搞得隆重一些,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領導都參加一下,不管怎麼説,魏局長是因公死亡。還有,你通知萬市長,看看他下午有沒有時間,如果有時間,我請他跟我一起召集市委市政府有關部門的同志落實一下接待省委張書記的準備工作。"
秘書長説:"我正要向您彙報呢,萬市長剛剛打來電話,説他已經安排了,下午四點在政府小會議室專門開會落實接待張書記的事,問你能不能參加。"
洪鐘華聽到萬魯生已經安排了,心裏微微不快。他對政府那邊非常尊重,安排會議之前要先落實市長的時間,一般情況下,會議就市長的日程安排。萬魯生卻對他連招呼都不打就已經把會議安排好了,萬一他有別的事情,要參加這個會就得改變日程安排,這雖然是一件小事,卻反映出市長萬魯生對市委、對他洪鐘華不夠尊重。洪鐘華忍下了這口氣,接待好省委張書記是大事,在這個時候跟萬魯生認真沒那個必要。於是他對秘書説:"我沒問題,到時候我準時參加。"
2
按照洪鐘華的吩咐,司馬達來到了第一醫院,在醫院門口司馬達買了一些食品。讓他驚訝的是李桂香母女倆都躺在病牀上,而且都在輸液。明明是李桂香的女兒中暑了,送到醫院兩個人卻都成了病人,而且看上去都還病得不輕。母女倆都入睡了,司馬達不敢叫醒她們,連忙到醫生值班室詢問病情。醫生告訴他,小女孩正在中暑的時候突然被轉移到空調車內急速降温,人體機能很難適應這種突然的温差變化,結果引發了感冒、發燒、咳嗽,俗稱空調病。小孩子抵抗力差,就更容易引起肺炎甚至嚴重的休克以及全身性症狀。至於李桂香,則是明顯的感冒,可能也跟突然從高温下進入冷氣充足的汽車有關。
聽了醫生的介紹,司馬達緊張了,連連追問會不會有生命危險或者造成嚴重的後遺症,如果出現那些後果,不論是經濟上還是道義上,沉重的負擔他都難以承受。醫生的話讓他鬆了一口氣:"這倒不會,不過也得在醫院住院治療幾天,以防萬一。這是洪書記的親屬,我們當然會認真對待的,請你放心。"
司馬達見醫生們已經主觀地把李桂香母女當做了洪書記的親屬,也不多作解釋,默認了。然後他給醫生留了電話説:"這是我的電話,單位和手機都在上面,如果有什麼問題請你們隨時跟我聯繫。"
回到病房,李桂香已經醒了,見到司馬達便連連道謝:"太謝謝你和洪書記了,我聽醫生説了,如果不是你和洪書記我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司馬達説:"沒關係大姐,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洪書記是個熱心人,最愛助人為樂,你安心休息,不要急着出院,把病徹底治好了再説。"想起來又問,"你跟孩子都住院了,你愛人還不知道吧?需不需要我通知一聲?"
李桂香悽然一笑説:"不用了,沒關係。"
司馬達看出了她笑容裏隱藏的淒涼,估計可能有什麼難言之隱,也不好深問,只好又説了些安心養病、不用擔心費用等等安慰話兒便起身告辭了。回到市委,問了問秘書,知道洪鐘華到政府小會議室開會去了,便也回到車隊待命。
3
市府車隊歸機關事務處管,屬於科級單位,隊長是前任市委書記的司機,前任市委書記調任省委副書記之前,突擊提幹,硬是給自己的司機安排了車隊隊長的位置,不管怎麼樣也算是科級幹部了,前任書記既落了個安心,也落了個對下屬夠意思的好名聲。車隊的級別雖然不高,管的車卻不少,市委、市政府領導一共二十多人,每個人有一台專車,還有二十多台毛毛雨那種司機開的值班車、通勤車,再加上十多台接待用的豪華大巴、中巴和麪包車,一共有六七十台車,如果司機都在,車隊那間大教室一樣的休息室都坐不下。要是按直接管的人頭定級別,車隊隊長的級別在市府大院裏是最高的。這會兒正是用車高峯時間,大部分司機都不在,在的都是一些像司馬達這種領導正在開會的專車司機和通勤車司機。司機們有的在電腦前打遊戲玩牌鬥地主,有的在下象棋,有的在泡茶胡侃。隊長人送外號"驚歎號",這個外號是根據他的生理特徵起的。驚歎號的兩根眉毛又黑又粗,別人的眉毛是橫着長,他的眉毛豎着長,眉毛下面的眼睛又小又圓活像兩顆玻璃球,跟眉毛的距離又特近,看上去像極了鼻樑上一邊掛着一個驚歎號。彷彿是為了印證驚歎號這個稱呼的有效性跟合理性,平常不管別人説什麼,他的口頭語都是感嘆式:"我靠!"
毛毛雨上半天出車了,下半天就沒給他安排任務,此時正在聲情並茂地口述中午的車禍情景:"真他媽慘啊,那個魏奎楊整個成了一團肉醬,血流遍地,那台車都變成了紅色的。老魏年紀也不小了吧?"旁邊有了解魏奎楊的人就介紹:"有五十六七了。"毛毛雨接着提出了下一個問題:"五十六七了怎麼還有那麼多血?"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夠回答,因為在座的沒有醫學專家,誰也説不清五十六七的人應該有多少血。
驚歎號手裏拿着一台車用影碟機用電吹風吹裏頭的灰塵,嘴裏接連不斷地發出"我靠!"的驚歎聲。驚歎號有個好處,手閒不住。過去給市委書記開車的時候就是這樣兒,經常愛幫別人維修一些不值得專門送到修車廠、自認為可以輕鬆修好的小零件。經過他手的那些小零件其結果大都是好東西整壞,壞東西報廢,最終還得換新的。所以隊裏的司機都特愛請他幫忙修東西,修壞了可以名正言順換新的。
司馬達給自己泡了杯茶,然後也湊過去聽毛毛雨白話:"你們説怪不怪?魏局長的車停得好好的,硬是讓後面追上來的集裝箱給軋成了肉餅,他的司機居然只受了一點皮外傷。民政局那個車軲轆更邪門,他的車翻了七八個跟頭,車軲轆和司機居然只擦破了點油皮……"
驚歎號又驚歎了:"我靠!"
別的司機就紛紛發表議論:"沒辦法,這就是命,命中註定該誰死誰就得死。""這就叫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毛毛雨惡狠狠地説:"這就叫報應,那個魏肉醬缺德事幹得太多了。"
有人問:"那人不是聽説挺好的嗎?幹嗎了?"
毛毛雨:"收城市停車年費的缺德辦法不就是他想出來的嗎?千方百計刮老百姓油水的人,肯定要遭天報應。"
驚歎號忽然又"我靠!"了,原來他光顧聽毛毛雨白話,用電吹風把人家車用影碟機的塑料外殼吹成了麪包。車用影碟機是常務副市長專車上的,司機撲將過來抓過影碟機傷心地號叫起來:"我的天,媽呀,這可是原裝飛利浦啊,你弄成這個樣子領導要聽音樂我怎麼辦?"
驚歎號非常不好意思,伸過手把影碟機搶了過來用力又掰又壓,還想把嚴重變形的機殼再恢復原狀,結果不但沒有恢復原狀,外殼在他手底下一陣痛苦的呻吟之後,徹底碎裂成了幾片,露出了裏頭雜七雜八的內臟。影碟機的主人又號叫起來:"這下完了,徹底完了,隊長啊,你這是坑我啊,我對你也沒意見啊,你害我幹嗎?領導要聽音樂我怎麼辦?"
毛毛雨正在為自己成為注意中心而沾沾自喜,這邊一鬧騰大家的注意力都轉移了方向,他便非常不爽,罵罵咧咧地説:"真他媽沒見過你們這幫人這麼沒勁,不就是一個破影碟機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換啊,打個電話,人家就會送上門來,用得着你們那麼如喪考妣嗎?"毛毛雨平時愛看一些閒書,所以説話時不時地會帶上一句兩句成語。車隊裏的人都知道他心情不順,隨時隨地準備跟別人幹架,所以也沒人答理他,只有驚歎號説:"我靠!那就打個電話換一台吧。"剛才還在喋喋不休抱怨驚歎號的司機,像正在哭泣的孩子拿到了阿姨手裏的蘋果,馬上不再吭聲了。於是驚歎號開始給市府車隊定點維修廠的人打電話,讓他們馬上拿一台車用影碟機過來。
"要最好的,原裝的啊。"影碟機的主人在一旁衝着電話吼着。
毛毛雨趁機也想給自己的車換一台DVD碟機,對驚歎號説:"隊長,我那台車的音響早就不成了,現在還是單碟國產的,車稍微一顛簸,不管誰正在唱都得變成磕巴,我也換一台吧。"
驚歎號説:"我靠!我的車也該換了,等到時候咱倆一起換。"
驚歎號是隊長,不當班,沒有盯車,自己要用車了現抓,他這麼説等於啥也沒説。毛毛雨讓隊長就地涮了一把,卻也不敢胡説八道。縣官不如現管,隊長是頂頭上司,如果要跟他槓上了,肯定沒有好果子吃。正在這個時候值班電話響了,驚歎號拿起電話問明白人家要找誰,轉向司馬達:"我靠,司馬,你的電話,市第一醫院來的,説洪書記的親戚找不着了,醫院嚇得要死,問你知不知道她們的去處。"
司馬達連忙接過電話,電話是值班護士來的,護士告訴他説,李桂香母女倆打完吊瓶以後,就不知道上哪去了,他們到處找也找不到,問是不是他給接走了。司馬達莫名其妙:"沒有哇,我沒接啊。"
護士又問:"是不是洪書記給接走了?"
司馬達沒辦法告訴人家説這倆人根本不是洪書記的親屬,所以洪書記根本不可能把她們接走。如果她們的病已經好了,走也就走了,如果病情嚴重,自己走了,那問題就嚴重了。於是問道:"她們的病怎麼樣了?"
護士説:"病倒沒什麼大問題了,作了血常規檢查,孩子是中暑又感冒,大人血沉有點高,可能也就是感冒引起來的,打了針吃了藥現在基本上沒什麼大問題了。可是,按照醫囑明天還要對他們進行徹底檢查,CT單子都開好了,她這麼一走萬一有什麼病變,我們就不好交代了。"
司馬達説:"這樣吧,我想辦法找找她們,如果能找到就送她們回去,如果找不到你們也彆着急,她們可能回家了……"
對方截斷了他的話説:"不光是檢查身體的問題,還有……還有……醫藥費您看該怎麼辦?不是我們不給洪書記面子,醫院有規定,誰接診的病人誰要清賬,人工我們就算了,可是藥費都是上賬的,我們也確實沒有辦法,實在對不起啊。"
司馬達説:"沒關係,這沒關係,明天我就過去跟你們結賬,該多少是多少,一分錢也不會欠的。"放下電話,司馬達想明白了,那母女倆是怕承擔不起醫藥費才偷偷跑掉的。想到這裏,司馬達忽然想起了遠在家鄉的哥嫂。哥哥已經五十多歲了,在國有企業幹了一輩子,前年企業效益不好下崗了。已經五十多歲的人下崗以後再找工作比窮光棍找老婆還難,根本不像歌裏唱的"從頭再來"那麼瀟灑輕鬆。司馬達他哥奔波了小半年都沒有找到工作,只好在街上支了一個攤子給人家修理自行車。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去年他嫂子又患上了乳腺癌,為了拯救Rx房把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的積蓄都搭進去了,最終Rx房還是沒拯救得了,硬生生地割掉了一個。他的侄子正在讀大學,除了交學費、生活費還得買代課老師自己編的講義,不買考試很難過關。哥嫂家裏現在只剩下賣房子一條路了。動過手術之後還要做後續治療,他嫂子嫌後續治療太花錢,堅決不治了,説與其把病治好了受活罪,還不如就這麼死了好。想到這些,司馬達心裏灰灰的怎麼也打不起精神,別的司機聊天、打牌玩得熱鬧,他呆坐在一旁,想着從醫院裏逃跑的母女倆,估計那母女倆的生活境況肯定非常窘迫,不然也不會病還沒治好就匆匆忙忙從醫院裏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