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年。”青豆説,“我現在生活的,是在一個被稱為1Q84的年份,這不是真正的1984年。是這樣嗎?”
“什麼才是真正的世界,這是個極難回答的問題。”那個被稱作領袖的男人依舊臉朝下趴着,説,“這歸根結底是個形而上的命題。不過這裏就是真正的世界。千真萬確。在這個世界裏體味的疼痛,就是真正的疼痛。這個世界帶來的死亡,是真正的死亡。流淌的是真正的血。這裏不是假冒的世界,也不是虛擬的世界,更不是形而上的世界。
這些我可以保證。但這裏不是你熟悉的1984年。”
“是像平行世界那樣的東西嗎?”
男人微微顫動肩膀,笑了。“你好像是科幻小説讀得太多了。不,你錯了。這裏不是什麼平行世界。不是説那邊有一個1984年,這邊有個分支1Q84年,它們並肩平行向前。1984年已經不復存在了。對你,對我,事到如今,説到時間就只有這個1Q84年了。”
“我們鑽進了時間性裏。”
“完全正確。我們鑽進這裏面了。或者説時間性鑽進了我們的內心。而且據我理解,門是單向開的。沒有歸路。”
“是從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難階梯下來時,發生了這種情況?”
“首都高速公路?”
“在三軒茶屋附近。”青豆説。
“不管是在哪兒都無所謂。”男人説,“對你來説,是三軒茶屋。
但具體的場所不成問題。説到底,在這裏時間才是問題。就是説,時間的軌道在那裏轉換,世界被改成了1Q84年。”
青豆想象着幾個小小人一起動手,扳動軌道轉換器的情形。深夜,在蒼白的月光下。
“而且在1Q84年,天上是浮着兩個月亮吧?”她問。
“完全正確。浮着兩個月亮。這是軌道已經轉換的標誌。根據它,人們就能把兩個世界區別開來。不過,並不是這裏所有的人都能看見兩個月亮。恐怕絕大多數人都不注意這件事。換句話説,知道現在是1Q84年的人,為數有限。”
“這個世界中的很多人,都沒注意到時間性已經改換了嗎?”
“沒錯。對大多數人來説,這裏是毫無奇異之處、一如既往的世界。我説‘這是真正的世界’,就是出於這個理由。”
“軌道已經被轉換了。”青豆説,“要是沒有轉換,我和你就不會在這裏相遇了,是不是?”
“誰也説不準。這是個概率的問題。不過大概如此吧。”
“你説的,是嚴正的事實呢,還是僅僅是假設?”
“問得好。不過,要識別這兩者極其困難。你瞧,老歌裏不也是這麼唱嗎?Withoutyourlove,it-sahonky-tonkparade.”男人輕聲哼着旋律,“如果沒有你的愛,那不過是廉價酒館的表演秀。知道這首歌嗎?”
“《那只是個紙月亮》。”
“對。1984年也好1Q84年也好,在原理上,構造都是相同的。
如果你不相信那個世界,而且如果那裏沒有愛,那麼一切都是假的。
不管是在哪個世界裏,不管是在怎樣的世界裏,區分假設與事實的那條線,大多數情況下都不會映入眼簾。只有用心靈的眼才能看見。”
“是誰讓軌道轉換的?”
“誰讓軌道轉換的?這也是個難回答的問題。原因與結果式的理論方法,在這裏是蒼白無力的。”
“總之,我是被某種意志送進這個1Q84年的世界。”青豆説,“被某種並非我自身意志的東西。”
“是的。因為你乘坐的列車的鐵軌被轉換了,你就被送到這個世界來了。”
“小小人是不是與此有關?”
“這個世界裏,有一種叫小小人的存在。至少在這個世界裏他們被稱作小小人。但是,他們不一定一直有形狀、有名字。”
青豆咬着嘴唇,思考了一番,然後説:“我覺得你的話自相矛盾。
假定是小小人讓軌道轉換,把我送進了1Q84年。但是,如果我現在準備對你做的事是小小人不希望見到的,他們為什麼還特意把我送到這裏來?分明是把我除掉才符合他們的利益呀。”
“這不太容易解釋。”男人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説,“不過你腦子轉得很快,我要説的話你大概能理解,哪怕是有點含糊。我前面説過,對我們生活的世界來説最重要的,是善與惡的比例維持平衡。稱作小小人的東西,或者説其中存在的某種意志,的確擁有強大的力量。
但是,它們越是運用這種力量,與之抗衡的力量越會自動增強。就這樣,世界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不論是在哪個世界,這個原理都不會改變。此刻這樣將我們包含在內的1Q84年的世界,可以説完全相同。
當小小人開始發揮強大的力量,便會自動生成反小小人的力量。也許是那個對抗的力矩把你拉進1Q84年來了。”
龐大的軀體橫卧在藍色瑜伽墊上,彷彿被潮水打上岸邊的巨鯨,男人深深地呼吸。
“繼續借用剛才那個軌道的比喻,可以這樣説:他們能讓軌道轉換,於是列車駛入了這邊這條線路。這條叫1Q84年的線路。但是,他們不可能逐個挑選坐在車裏的人。就是説,其中也許會坐着他們不希望的人。”
“不速之客。”青豆説。
“沒錯。”
雷聲轟鳴。與剛才相比,聲音遠遠要大。但沒有閃電,只聽見響聲。奇怪,青豆想,雷落在這樣近的地方,閃電卻不亮,也不下雨。
“到此為止的內容,你聽懂了嗎?”
“我在聽。”她把針尖從後頸那一點移開,小心地朝向天空。現在得集中注意力,跟上對方的話。
“有光明的地方就必然有陰影,有陰影的地方就必然有光明。不存在沒有陰影的光明,也不存在沒有光明的陰影。卡爾·榮格①在一本書裏説過這樣的話:
“‘陰影是邪惡的存在,與我們人類是積極的存在相仿。我們愈是努力成為善良、優秀而完美的人,陰影就愈加明顯地表現出陰暗、邪惡、破壞性十足的意志。當人試圖超越自身的容量變得完美,陰影就下了地獄變成魔鬼。因為在這個自然界裏,人打算變得高於自己,與打算變得低於自己一樣,是罪孽深重的事。’“被叫作小小人的存在究竟是善是惡,我不知道。這,在某種意義上是超越了我們的理解和定義的事物。我們從遠古時代開始,就一①CarlGustavJung(1875-1961),瑞士著名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家。
直與他們生活在一起。早在善惡之類還不存在的時候,早在人類的意識還處於黎明期的時候。重要的是,不管他們是善還是惡,是光明還是陰影,每當他們的力量肆虐,就一定會有補償作用產生。這一次,我成了小小人的代理人,幾乎同時,我的女兒便成了類似反小小人作用的代理人的存在。就這樣,平衡得到了維持。”
“你的女兒?”
“是的。首先將小小人領來的人是我女兒。她那時十歲,現在應該卜七歲了。他們有一次從黑暗中現身,通過我的女兒來到這邊的世界,並將我當成了代理人。我的女兒是Perceiver,感知者,而我是Receiver,接收者。我們好像是偶然具備這樣的資質。總之,是他們找到了我們,而不是我們找到了他們。”
“所以你強xx了自己的女兒?”
“交合。”他説,“這個表達方式更接近真相。而且我與之交合的,説到底是作為觀念的女兒。交合是一個多義詞。要點在於我們二人合為一體,作為感知者和接受者。”
青豆搖搖頭。“我無法理解你的話。你究竟是跟自己的女兒性交了,還是沒有?”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Yes,也是No。”
“阿翼的情況也一樣嗎?”
“一樣。從原理上來説。”
“可是阿翼的子宮確實被破壞了。”
男人搖搖頭。“你看到的不過是觀念的形象.並非實體。”
交談的速度過快,青豆跟不上了。她停頓了一下,調整呼吸,然後説:
“你是説,觀念變成人的形象,抬腿逃了出來?”
“説得簡單點的話。”
“我看到的阿翼不是實體?”
“所以她被回收了。”
“被回收?”青豆問。
“被回收並治癒。她在接受必要的治療。”
“我不相信你的話。”青豆堅決地説。
“我沒辦法責怪你。”男人用不帶感情色彩的聲音説。
青豆一時無言以對,然後她提了一個別的問題:“通過觀念性、多義性地侵犯自己的女兒,你成了小小人的代理人。同時作為補償,她離開了你,成了與你敵對的存在。你要主張的就是這個?”
“完全正確。她因此拋棄了自己的子體。”男人説,“不過這麼説,你大概不明白吧?”
“子體?”青豆問。
“就像有生命的影子。而且,這還牽扯到另外一個人物。我的一個老朋友,一個值得信賴的傢伙。我把女兒託付給了這個朋友。而就在不久前,你很熟悉的川奈天吾也被牽扯進來。天吾君和我的女兒被偶然拉到一起,結成了搭檔。”
時間似乎唐突地停止了。青豆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她身體僵硬,一動不動地等待時間重新啓動。
男人繼續説:“他們兩人具有互補的資質。天吾君欠缺的,繪里子身上有;而繪里子欠缺的,天吾君身上有。他們相互補充,齊心協力完成了一項工作。而且其成果發揮了重大影響。我是説,在確立反小小人運動的語境裏。”
“結成搭檔?”
“他們倆不是戀愛關係,也不是肉體關係。你不必擔心。我是説,假如你是在考慮這種事。繪里子和誰都不會戀愛。她,是超越了這種情況的存在。”
“他們倆共同完成的成果是什麼,説得具體點的話?”
“要解釋這個問題,就得搬出另一個比喻來。不妨説他們倆製作出了對抗病毒的抗體。如果把小小人的作用比作病毒,他們就是製作了相應的抗體,散佈出去。當然這是站在一方的角度進行的類比,如果是站在小小人的角度去看,恰恰相反,他們倆就是病毒攜帶者了。
一切事物都像兩面對照的鏡子。”
“這就是你説的補償行為?”
“正是。你愛的人和我女兒合作,完成了這項工作。也就是説,你和天吾君在這個世界裏,是所謂的接踵而至。”
“但是你説過,這並不是偶然。換句話説,我是在某種有形意志的引導下來到這個世界的。是這樣嗎?”
“完全正確。你是在有形意志的引導下,帶着目的來到這個世界,來到這個1Q84年的世界。你和天吾君不管是以什麼形式在這裏產生聯繫,都絕不是偶然的產物。”
“那是怎樣的意志?怎樣的目的?”
“解釋這些不是我的職責。對不起。”
“為什麼你不能解釋?”
“我不是不能解釋那意義。但有些意義會在用語言進行解釋的一剎那,便消失無蹤。”
“那好,我問一個別的問題。”青豆説,“這個人為什麼必須是我呢?”
“為什麼必須是你,你好像還沒弄明白。”
青豆用力搖了幾下頭。“我不明白,根本不明白。”
“極其簡單。因為你和天吾君強烈地相互吸引。”
青豆久久地沉默不語。她感到額上滲出了薄薄的汗水,面孔似乎被覆上了一層眼睛看不見的薄膜。
“相互吸引。”她説。
“相互地,非常強烈地。”
一種類似憤怒的感情,毫無來由地湧上她的心頭,其中甚至有輕微的想嘔吐的預感。“這種話,我無法相信。他根本不可能記得我。”
“不對,天吾君清楚地記得你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在渴求着你。
而且至今為止,除了你,他從來不曾愛過任何女人。”
青豆一時無言以對。其間,猛烈的雷聲間隔很短地轟鳴着。雨也終於落下來。碩大的雨點開始重重擊打賓館的玻璃窗。但這些聲響幾乎傳不進青豆的耳鼓。
男人説:“信還是不信,是你的自由。不過你最好還是相信。因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分別以後,已經過去了二十年,難道他依然記着我嗎?我們甚至都沒有好好説過話。”
“在無人的小學教室裏,你曾經緊緊握過天吾君的手。十歲的時候。要那樣做,你肯定鼓足了渾身的勇氣。”
青豆劇烈地扭歪了臉。“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男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天吾從來沒有忘記這件事。而且他一直在思念你,現在也仍然在思念你。你最好還是相信我的話。我知道各種各樣的事。比如説你現在自慰時都是想着天吾的,在腦子裏浮現出他的形象。是吧?”
青豆微微張開嘴巴,一句話也説不出,只能淺淺地喘氣。
男人繼續説道:“這沒有什麼好害羞的,人性使然。他也做同樣的事情,而那時他心裏想的是你。現在依然如此。”
“為什麼這種事情你……”
“為什麼我會知道這種事情,是不是?這隻要側耳聆聽就會明白。
而聆聽就是我的工作。”
她很想放聲大笑,同時又想放聲大哭,但都做不到。她在這兩者間茫然呆立,無法將重心移向任何一邊,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你不必害怕。”男人説。
“害怕?”
“你是在害怕。就像從前梵蒂岡的人害怕接受地動説一樣。其實連他們也不是堅信天動説完美無缺,只是害怕接受地動説會帶來的新局面。確切地説,天主教會至今仍未公開認可地動説。你也一樣。你在害怕不得不脱去長久以來一直穿着的堅硬的鎧甲。”
青豆雙手掩面,幾度抽噎。其實她並不想這樣,但抑制不住自己。
她想假裝在笑,但沒有成功。
“你們説來是被同一輛列車帶進這個世界了。”男人用平靜的聲音説,“天吾君通過和我的女兒結成搭檔,啓動了反小小人的作用力。
你則出於另外一種理由,要將我殺掉。換言之,你們各自在非常危險的場所,做着非常危險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某種意志要求我們做這樣的事?”
“大概吧。”
“究竟是為什麼?”話一出口,青豆便意識到這是一句廢話,是個不可能得到回答的問題。
“最歡迎的解決方式,是你們倆在某處相遇,攜手一起離開這個世界。”男人並不回答她的問題,説,“不過,這事沒有那麼容易。”
“沒那麼容易。”青豆無意識地重複對方的話。
“十分遺憾。説得非常保守,是沒那麼容易做到。説得坦率一點,就是大概沒有可能。你們要對付的,不管稱它為什麼,都是一股兇猛的勢力。”
“於是……”青豆聲音乾澀地説,清了清嗓子。她從慌亂中鎮定下來。現在還不是該哭的時候,她想。“於是,你提出了建議。我給你沒有痛苦的死,作為回報,你能向我提供某種東西。某種不同的選項。”
“你非常善解人意。”男人依舊趴在墊子上,説,“完全正確。我的提議是與你和天吾君有關的選項。也許不令人愉快,但其中至少有選擇的餘地。”
“小小人害怕失去我。”男人説,“因為他們現在還需要我。作為他們的代理人,我是很有用的。要找到取代我的人很不容易,而且目前還沒有找到繼承人。要成為他們的代理人,必須滿足各種困難的條件,我是罕見地能滿足這些條件的人。他們害怕會失去我。在此失去r我,就會產生暫時的空白。所以他們試圖妨礙你,不讓你奪走我的性命,想讓我再多活一段時間。外邊轟響的雷聲,就是他們憤怒的標誌。但是他們無法直接對你下手,只能向你發出憤怒的警告。出於相同的理由,大概是他們用了巧妙的方法,把你的朋友逼上了死路。如果置之不理,只怕他們還會用某種形式加害天吾君。”
“加害他?”
“天吾君寫了一個故事,描述了小小人和他們的所作所為。是繪里子提供了情節,天吾君將它轉換成有效的文章。這是他們兩人的協同作業。這個故事起到了抗體的作用,對抗小小人帶來的影響。這個故事成書出版,還成了暢銷書,所以,儘管是暫時的,小小人卻有許多可能性遭到了破壞,有些行動受到了限制。你大概聽説過《空氣蛹》這個書名吧?”
青豆點點頭。“我在報紙上看到過這本書的報道,還有出版社的廣告。書還沒有讀過。”
“實質上寫《空氣蛹》的是天吾。而且目前他在寫自己的故事。
他在那裏,就是在有兩個月亮的世界裏,發現了自己的故事。是繪里子這個優秀的感知者,在他心裏催生了這個作為抗體的故事。天吾君作為接受者,好像具備出眾的能力。將你帶到這裏來的,換言之,讓你乘上那趟列車的,説不定也是他這種才能。”
青豆在微弱的黑暗中嚴肅地皺起眉。她必須努力跟上話題的展開。
“就是説,我是由於天吾君講故事的能力,借用你的話説就是作為接受者的能力,被送到1Q84年這個另外的世界裏來的?”
“至少我是如此推測的。”男人説。
青豆看看自己的手,手指被淚水潤濕了。
“照此下去,天吾君很可能會被除掉。他現在對小小人來説,成了首要的危險人物。而且這裏始終是個真實的世界,流淌的是真正的血,帶來的是真正的死。死當然是永恆的。”
青豆咬着嘴唇。
“我希望你這麼想。”男人説,“假如你在這裏殺了我,把我從這個世界除去了,小小人就沒有理由再加害天吾君了。因為我這條通道消失的話,任憑天吾君和我女兒如何幹擾這條通道,對他們都不再是威脅了。小小人會不再理睬他們兩個,轉而尋找另外的通道。成分不同的通道。這將成為他們的當務之急。你明白吧?”
“從道理上來説的話。”青豆説。
“另一方面,如果我被殺,我締造的組織肯定不會放過你。要找到你可能得花些時間,因為你一定會改名換姓,變換住處,只怕還會整容。儘管這樣,他們也總有一天會把你逼上絕路,嚴厲懲處。我們建立了這樣一種嚴密、暴力、不會倒退的體系。這是一個選項。”
青豆把他的話在腦中整理了一遍。男人等待着這套邏輯滲進青豆的大腦。
男人繼續説道:“反過來,假如你沒在這裏殺掉我,就這麼老老實實地回去了,而我活了下來,那麼小小人為了保護我這個代理人,就會竭盡全力除掉天吾君。他戴的護身符還不夠強大。他們肯定會找出弱點,想方設法毀滅他。因為他們不能容忍抗體繼續散佈。但來自你的威脅不復存在,你受懲罰的理由也不復存在了。這是另一個選項。”
“在這種情況下,天吾君就會死去,而我將活下去。在這個1Q84年的世界裏。”青豆對男人的話進行概括。
“恐怕是。”男人説。
“不過在一個沒有天吾君的世界裏,我也沒有活着的意義了。因為我們永遠失去了重逢的可能。”
“從你的觀點來看,也許是這樣。”
青豆緊咬着嘴唇,在腦中想象這種情形。
“可是,這只是你的説法。”她指出,“你有什麼根據或證明,能讓我非相信你不可嗎?”
男人搖搖頭。“是的。根本沒有根據和證明。我僅僅是這麼説。
不過我擁有的特殊能力,你剛才已經見到了。那架座鐘上可沒拴繩子,而且還很重。你可以過去看一下。我説的話,你要麼接受要麼不接受。
而且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沒有多少了。”
青豆抬眼看了看矮櫥上的座鐘。錶針快指向九點了。座鐘的位置稍稍偏斜,朝向一個奇妙的角度。那是剛才浮上空中又掉落的緣故。
男人説:“在這個1Q84年裏,目前好像沒有可能同時解救你們兩人。選項只有兩個。一個恐怕是你死去,而天吾君活下來。另一個恐怕是他死去,而你活下來。非此即彼。不是令人愉快的選項,我可是一開始就告訴過你。”
“但不存在別的選項。”
男人搖搖頭。“目前,只能從這兩個中選擇一個。”
青豆將肺裏的空氣集中起來,緩緩呼出。
“我很同情你。”男人説,“假如你待在1984年,肯定不必被迫做這樣的選擇。但同時,你大概也無法知道天吾君始終在思念你。正因為你被這樣帶到了1Q84年,別的先不管,你才可能知道這個事實:你們的心在某種意義上被聯結在一起。”
青豆閉上眼睛。她想,我決不哭。還不是該哭的時候。
“天吾君真的在渴求我嗎?你能斷言這是事實嗎?”青豆這樣問。
“直到今天,天吾君除了你之外,從來沒有真心愛過任何一個女人。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可是,他從來沒有尋找過我。”
“你不是也從沒打算尋找他的下落嗎?”
青豆閉上眼睛,在剎那間回顧漫長的歲月。宛如爬上高岡,站在懸崖上俯瞰眼底的海峽。她感到了大海的氣息,聽到了幽深的風聲。
她説:“看來我們應該早點鼓足勇氣,相互尋找對方。這樣的話,我們本可以在原來那個世界裏成為一體。”
“當然可以這樣假設。”男人説,“但在1984年的世界裏,你肯定連想都不會這麼想。就像這樣,原因和結果是以扭曲的形式結合。任你如何將兩個世界交疊,也不可能化解這種扭曲。”
淚水從青豆的眼中滴落下來。她為自己以前喪失的東西哭泣,還為自己即將喪失的東西哭泣。接着終於——究竟哭了多久?~—到了再也無淚可流的時刻。彷彿感情撞上了眼睛看不見的高牆,眼淚在那裏流盡了。
“好。”青豆説,“沒有確鑿的證據,什麼都沒有證明,細微之處無法理解。可是,看來我還是不得不接受你的建議。就照你要求的那樣,我讓你從這個世界消失,給你沒有痛苦的速死。為了讓天吾君能活下去。”
“這麼説,你願意和我作交易?”
“是的。我願意。”
“你恐怕會死。”男人説,“你會被逼入絕境,受到懲罰。那懲罰也許會很殘酷。他們是一羣瘋狂的信徒。”
“沒關係。”
“因為你有愛?”
青豆點點頭。
“如果沒有你的愛,那不過是廉價酒館的表演秀。”男人説,“和歌詞一樣。”
“如果我殺了你,天吾君真的能活下去,是不是?”
男人片刻沉默不語,然後説:“天吾君會活下去。你可以完全相信我的話。這毫無疑問,可以用來和我的生命交換。”
“還有我的生命。”青豆説。
“有些東西只能拿命來換。”男人説。
青豆雙手緊緊地互握。“説老實話,我本來是希望活着和天吾君結為一體。”
不久,沉默降臨在室內,連雷也停止了轟鳴。萬籟俱寂。
“如果可能,很想讓你們這樣。”男人靜靜地説,“連我也這麼想。
可是很抱歉,這個選項不存在。無論是在1984年還是1Q84年,都不存在。在各不相同的意義上。”
“在1984年,連我和天吾君走的路都沒有交叉的可能。是這個意思嗎?”
“完全正確。你們永遠不會有任何交集。思念着彼此,恐怕就這麼孤獨地老去了。”
“可是在1Q84年,至少我可以知道自己是為他而死。”
男人一言不發,粗重地呼吸。
“有件事,希望你能告訴我。”青豆説。
“只要是我能告訴的。”男人仍舊趴着,説。
“天吾君會不會通過某種方式,得知我是為他而死?還是永遠都不會知道?”
男人思考了這個問題許久。“這得看你自己了。”
“看我自己。”青豆説,微微扭歪了臉,“什麼意思?”
男人靜靜地搖搖頭。“你必須通過嚴峻的考驗。當你順利過關,肯定就能看到事物應有的形態了。至於再多的信息,我也不能透露。
實際上一直到死,死究竟是怎麼回事,誰也不清楚。”
青豆拿起毛巾,把臉上的淚水仔細地擦乾,隨即拿起地板上的細冰錐,再次檢查那纖細的針尖有沒有缺損。用右手的指尖探尋剛才找到的後頸那致命的一點。她早已將那位置深深刻在了腦中,一下就找到了。青豆用指尖輕輕按住那兒,測試手感,又一次確認自己的直覺。
然後慢慢做了幾次深呼吸,調整心臟的跳動,鎮定心神。必須讓腦中一片清澈。她暫時從中拂去對天吾的思念,將憎恨、憤懣、困惑和慈悲之心封存進別的場所。不許失敗。必須將注意力集中於死本身。就像把光線的焦點鮮明地聚於一處。
“讓我們把工作做完吧。”青豆平靜地説,“我必須把你從這個世界除掉。”
“於是我就能擺脱所有加在身上的痛苦了。”
“所有的痛苦,小小人,改頭換面的世界,形形色色的假設……還有愛。”
“還有愛。完全正確。”男人像自言自語似的説,“我也有曾經愛過的人。來吧,讓我們做完各自的工作。青豆小姐,你大概是個才華出眾的人。我看得出來。”
“你也是。”青豆答道。她的聲音裏,有一種帶來死亡的不可思議的透明。“你恐怕也是個才華過人、出類拔萃的人。應該有個不必將你除去的世界。”
“那個世界已經不復存在。”這成了他説出的最後一句話。
那個世界已經不復存在。
青豆將鋭利的針尖對準後頸那微妙的一點,集中注意力調準角度,然後右手握拳舉向空中。她屏息凝神,等待着信號。什麼都不要思考,她想,我們完成各自的工作,僅此而已。沒有任何思考的必要,也沒有説明的必要。只需等待信號。那隻拳頭像岩石一般堅硬,缺乏感情。
沒有閃電的落雷在窗外更激烈地轟鳴。雨點噼噼啪啪地擊打着窗户。此時他們處於太古的洞窟之中。陰暗潮濕、天頂低矮的洞窟。黑暗的野獸和精靈們包圍在洞口。在她的周圍,光明與陰影在極短的瞬問合二為一。無名的風瞬間吹過遠方的海峽。這就是信號。隨着這信號,青豆將拳頭短而準確地落下。
一切都在無聲中結束。野獸和精靈們深深地喘息着,解除了包圍,退回喪失了心靈的森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