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在房間內鋪的地毯上,把帶來的藍色海綿瑜伽墊攤開鋪好。
然後讓男人脱去上衣。男人下了牀,脱掉襯衫。他的體格顯得比穿着襯衫更魁梧,胸膛厚實,只見肌肉隆起,毫無鬆弛的贅肉。一看就是健康的肉體。
他聽從青豆的指示,趴到瑜伽墊上。青豆先把指尖搭在他的手腕上,測了測脈搏。脈搏又深又長。
“您平常做什麼運動嗎?”青豆問。
“不做什麼。只是做做呼吸。”
“只是做做呼吸?”
“和普通的呼吸有點不一樣。”男人説。
“就是剛才您在黑暗中做的那種呼吸嗎?動用全身的肌肉,反覆地深呼吸。”
男人臉朝下趴着,微微點頭。
青豆有點不理解。那的確是相當需要體力的劇烈呼吸,然而單憑呼吸,就能維持這樣一具精悍強壯的肉體嗎?
—F面我要開始做的,多少會伴隨一些痛楚。”青豆用毫無起伏的聲音説,“如果不痛,就不會有效果。不過痛的程度可以調節。所以,如果你感到痛,請不要強忍着,喊出聲來好了。”
男人稍微頓了一下,説:“如果還有我沒體會過的痛楚,我倒想看看是什麼樣子。”從他的語氣中可以聽出一縷諷刺的意味。
“不論對什麼人來説,痛楚都不是樂事。”
“不過,伴隨着痛楚的療法,效果更佳,對嗎?只要是有意義的痛楚,我就能忍受。”
青豆在淡淡的黑暗中浮出一個稍縱即逝的表情,接着説:“明白了。我們看看情況再説吧。”
青豆照老樣子,先從舒展肩胛骨開始。她的手觸到男人的身體時,首先注意到了肌肉的柔韌。那是健康而優質的肌肉。和她平時在體育俱樂部裏接觸的都市人疲勞僵硬的肌肉,在構造上畢竟不同。但同時也有強烈的感覺:本來自然的流動卻被某種東西阻斷了,就像河流被浮木與垃圾暫時堵塞一樣。
青豆以手肘為槓桿,擰着男人的肩膀。起初是緩慢地,然後是認真地發力。她明白男人的身體感受到了痛楚,而且相當痛。無論是什麼人,都難免要發出呻吟。但這人一聲不吭,呼吸也沒有紊亂,甚至連眉頭都不皺一皺。好強的忍耐力啊,青豆想。她決定試一試這人究竟能忍耐到何種程度,於是不客氣地加了大力度,很快,肩胛骨的關節嘎巴一下,發出沉悶的聲響。她有一種彷彿鐵路道岔被扳過來的手感。男人的呼吸猛然中斷,但隨即又恢復原來的平靜。
“肩胛骨周圍嚴重淤塞。”青豆解釋道,“但剛才淤塞已經消除了。
流動正在恢復。”
她把手指插進了肩胛骨的裏側,一直插到手指的第二節。本來就非常柔軟的肌肉,一旦排除了阻塞物,立即恢復了正常狀態。
“我覺得舒服多了。”男人小聲説。
“應當伴隨着相當的痛感。”
“沒到不能忍耐的程度。”
“我也算是忍耐力很強的,但要是在我身上照樣來一下,我恐怕會喊一聲。”
“痛這東西,在很多情況下會因為別的痛感減輕和抵消。所謂感覺,説到底都是相對的。”
青豆把手伸向左側肩胛骨,用指尖探尋肌肉,發現它和右側幾乎處於相同的狀態。究竟能對應到什麼程度,就來看一看。“接下去我們做左邊。也許會和右邊一樣痛。”
“全交給你了。不必擔心我。”
“那我不用手下留情嘍?”
“完全不用。”
青豆遵循相同的順序,矯正左側肩胛骨周圍的肌肉和關節。按照他所説的,手下沒有留情。一旦決定,青豆便毫不猶豫地直取捷徑。
但男人的反應比右側時更為冷靜。他只是在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含混的聲音,像理所當然一樣接納了那種痛感。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能忍耐到哪一步,青豆暗想。
她循序漸進地舒緩男人渾身的肌肉。所有的要點都記在她腦中的一覽表裏,只要機械地依照順序沿線路走下去即可。就像夜間拿着手電筒在大樓內巡邏的精幹無畏的保安員一般。
每一片肌肉都或多或少被阻塞住了,像遭受過嚴重災害襲擊的土地。條條水路淤積阻塞,堤壩潰決。如果普通人遭遇相同的情況,大概連站都站不起來,呼吸也難以繼續吧。是強健的肉體和堅強的意志支撐着這個男人。不管幹過多少卑鄙下流的行徑,他竟然能默默忍受如此劇烈的痛苦,為此,青豆不得不產生職業上的敬意。
她讓這些肌肉逐一緊張起來,強迫它們扭動,將它們扭曲和伸長到極限。每一次,關節都發出沉悶的響聲。她明白這是接近拷問的做法。迄今為止,她為許多體育選手做過肌肉舒展。那都是些和肉體的痛苦相伴為生的硬漢。但無論是多麼強韌的男人,只要落在青豆的手上,一定會發出尖叫或類似尖叫的聲音。其中甚至還有小便失禁的傢伙。但這人卻連一聲也不吭。真厲害。儘管如此,他的脖頸上還是滲出了汗水,可以推測他感受到的痛苦。她自己也出了薄薄的一層汗。
舒展身體內側的肌肉,花去了將近三十分鐘。這些結束後,青豆略微休息一下,用毛巾擦去了額頭浮出的汗珠。
太奇怪了,青豆想。我來這裏是為了殺這個傢伙。包裏放着尖利的特製細冰錐。只要將針尖對準這傢伙脖子上特殊的一點,再將木柄輕輕一拍,就結束了。對方甚至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便會一命嗚呼,遷移到另一個世界裏去。從結果而言,他的肉體便從一切痛苦中獲得瞭解放。但我卻在這裏全力以赴,努力為他減輕在這個現實世界中感受到的痛苦。
大概因為這是佈置給我的工作,青豆想。只要面前放着有待完成的工作,就得傾盡全力去完成。這就是我的性格。如果把矯正有問題的肌肉當成工作交給我,我就會全力以赴。如果非得殺死某個人不可.而且有正當理由,我同樣也會全力以赴。
然而,我不可能同時完成這兩種行為。它們有彼此矛盾的目的,分別要求互不相容的方法。因此每次只能完成其中一種。總而言之,此刻我致力讓這個傢伙的肌肉恢復到正常狀態。我集中精神完成這項工作,傾盡全力。其餘的事,就等工作完成之後再考慮了。
同時,青豆也按捺不住好奇心。這人身上所染的不尋常的痼疾,因此嚴重受阻的健康優質的肌肉,足以忍耐他稱為“恩寵代價”的劇痛的堅強意志和強健體魄,這些東西激發了她的好奇心。自己能對這人做些什麼?他的肉體又會產生何種反應?青豆期望親眼看到。這是職業性的好奇心,也是她個人的好奇心。況且,現在把這個男人幹掉的話,我就必須立刻撤離。而工作結束得太早,隔壁那兩個傢伙必定起疑心。因為事先告訴過他們,做完一套舒展至少得花一個小時。
“我們做完了一半。下面做剩下的一半。能不能請你轉過身,臉朝上躺着?”青豆説。
男人像被潮水衝上岸的大型水生動物一般,緩緩地翻過身,仰面向上。
“疼痛確實正在離我遠去。”男人大大地吐出一口氣,説,“我以前接受的治療,都不像這樣有效。”
“你的肌肉受到了損傷。”青豆説,“我不清楚原因,但是損傷相當嚴重。我們現在要讓受損部分儘量恢復原狀。這很不容易,還會伴隨着疼痛。但還是可以做點什麼。你的肌肉素質很好,你也能忍住痛苦。但説到底,這只是對症療法,不可能徹底解決問題。只要搞不清楚病因,同樣的情況還會反覆發生。”
“我明白。什麼都解決不了。同樣的情況大概會一再反覆,每一次都會更加惡化。但就算只是暫時的對症療法,只要能多少減輕眼前的痛苦,就是謝天謝地了。只怕你不會理解這是何等可貴。我甚至考慮過服用嗎啡。但那是毒品.我不願意用。長期服用毒品會破壞大腦功能。”
“我們接着做剩下的舒展。”青豆説,“老樣子,我不用手下留情?”
“那還用説。”男人回答。
青豆排除雜念,埋頭專心對付男人的肌肉。她的職業記憶中深深鐫刻着人體肌肉的結構。這些肌肉分別發揮何種功能,連接哪些骨頭,擁有什麼特質,具備怎樣的感覺。青豆依次檢查這些肌肉和關節,搖動它們,讓它們有效地緊張起來。彷彿熱愛工作的宗教審判所的審判官,將人體的每個痛點都仔細試驗一番。
三十分鐘過後,兩人都出了一身汗,氣喘吁吁,就像一對完成了奇蹟般濃烈的性行為的戀人。男人半天説不出話,青豆也無話可説。
“我不想誇大其詞。”男人説,“不過,我覺得全身的零件好像都被更換了。”
青豆説:“今天晚上,情況也許會出現反覆。半夜裏肌肉可能劇烈地痙攣,發出哀鳴。但不必擔心,明天早上就會恢復正常了。”
如果還有明天早上的話,她暗想。
男人盤腿坐在瑜伽墊上,深呼吸幾次,像在檢驗身體狀態,然後説:“你好像真的擁有特殊的才能。”
青豆用毛巾擦着臉,説:“我做的,只不過是實際的事情。我在大學裏學習了肌肉的構造和功能,並在實踐中擴展了這些知識。對技術進行了多處細緻的改良,編出一套自己的體系。我只是在做肉眼可見、合乎道理的事情。在其中,真理基本是能用肉眼看見的東西,是能證實的東西。當然,也伴隨着一定的痛苦。”
男人睜開眼,頗有興致地看着青豆。“你是這麼看的。”
“你是指什麼?”青豆問。
“你説,真理説到底是能用肉眼看見、能證實的東西。”
青豆微微地撅起嘴。“我並不是説一切真理都是如此。我只是説,在我作為職業而涉足的領域中,情況是這樣。當然,如果在所有的領域都是這樣,事情也許會變得更簡單易懂。”
“那不可能。”男人説。
“為什麼?”
“世上絕大多數的人,並不渴求能證實的真理。在大多數情況下,真理這東西就像你説的那樣,伴隨着劇烈的痛苦。而幾乎所有的人都不渴求伴隨着痛苦的真理。人們需要那種美麗而愉快的故事,多少能讓他們覺得自己的存在有重大的意義。正因如此,宗教才能成立。”
男人轉了轉頭,繼續説下去。
“如果學説A讓他或她的存在顯得意義重大,這對他們來説就是真理。如果學説B讓他們的存在顯得無力而渺小,它就是冒牌貨。一清二楚。如果有人聲稱學説B就是真理,人們大概就會憎恨他、無視他,在某些情況下還會攻擊他。什麼合乎邏輯,什麼能夠證實,這種事對他們沒有任何意義。很多人都否定自己是無力而渺小的存在,力圖排除這一意象,這樣他們才能維持精神正常。”
“可是,人的肉體——所有的肉體都是——儘管存在着微小的差異,都是無力而渺小的。這不是不言自明的嗎?”青豆説。
“完全正確。”男人説,“雖然存在程度上的差異,但所有的肉體都是無力而渺小的。總之,不久就會崩潰、消亡。這是不折不扣的真理。但是,人的精神呢?”
“對於精神,我儘量不去思考。”
“為什麼?”
“因為沒有必要。”
“為什麼精神沒有思考的必要呢?先不管這樣是否有實際作用,思考自己的精神,難道不是人類不可缺少的行為嗎?”
“因為我有愛。”青豆爽快地説。
哎呀,我這是在幹什麼?青豆想。居然在和自己即將動手殺害的傢伙談論愛情。
像風拂過平靜的水面,男人臉上溢滿了微笑般的東西,表現出自然的、應當説是善意的感情。
“你是説,有了愛就足夠?”男人問。
“是的。”
“你説的那個愛,是以某個特定的人為對象吧?”
“是的。”青豆説,“是針對一個具體的男人。”
“無力而渺小的肉體,和毫無陰影的絕對的愛……”他靜靜地説,然後稍微頓了一下,“看來你好像需要宗教啊。”
“也許不需要。”
“因為,你現在這種狀態可以説就是一種宗教。”
“你剛才説過,所謂宗教不是提供真理,而是提供一種美麗的假設。你掌控的教團又怎麼樣?”
“説老實話,我並不認為自己做的事情是宗教行為。”男人説,“我做的事,只是傾聽存在於那裏的聲音,再把它傳達給人們罷了。那聲音唯有我能聽見,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但是,我無法證明那聲音所説的就是真理。我能做的,不過是把一些相伴而至的微薄恩寵轉變為實體。”
青豆輕輕咬着嘴唇,放下毛巾。她很想問一聲:比如説那是怎樣的恩寵呢?但作罷了。這話説起來太長。她還有非完成不可的重要工作。
“能不能請你再翻過身,臉朝下?最後我們來舒展頸部肌肉。”青豆説。
男人再次將魁梧的身軀俯卧在瑜伽墊上,粗壯的後頸朝向青豆。
“總之,你擁有神奇的觸感。”
“神奇的觸感?”
“就是能發揮非凡力量的手指,能找到人體中特殊一點的敏鋭感覺。這是一種特別的資質,只賦予極有限的少數人,並不能通過學習或訓練獲得。我也是,雖然種類不同,也獲得了構造相同的東西。不過一切恩寵都是這樣,人必須為獲得的天賦支付某種代價。”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青豆説,“我只是通過學習、通過不斷地訓練自己,掌握了技術。並不是別人賦予我的。”
“我不打算和你爭論。不過最好請你記住。賞賜的是神,收取的也是神。雖然你不知道自己曾被賦予,神卻牢牢地記着曾經賦予過。
他們什麼都不忘記。要儘量珍惜地使用被賦予的才能。”
青豆望着自己的十指,然後搭在男人的後頸上,將意識集中在指尖。賞賜的是神,收取的也是神。
“很快就要結束了。這是今天的最後一步。”她乾澀地衝着男人的後背宣告。
遠處好像傳來了雷鳴。抬起臉看看外邊,什麼也看不見。那裏只有黑暗的天空。但隨即又聽到了同樣的聲音,它空洞地傳進寧靜的房間。
“快要下雨了。”男人用不帶感情的聲音宣佈。
青豆伸手摸向男人粗壯的後頸,尋找位於那裏的特殊的一點,這需要特殊的注意力。她閉起眼睛,屏住呼吸,側耳聆聽那裏的血液奔流。指尖試着從皮膚的彈力和體温的傳遞方式中獲取詳細的訊息。那是獨一無二、非常微小的一點。有的人那一點很容易找到,也有的人很難。這位被稱作領袖的男人顯然屬於後一種。如果打個比方,就像在漆黑一片的屋子裏,一面留意不弄出聲,一面摸索着找一枚硬幣。
儘管這樣,青豆還是找到了。手指搭在那裏,將那觸感和準確的位置銘刻在腦中。就像在地圖上做記號。她被賦予了這樣特別的能力。
“請你保持這個姿勢不動。”青豆對俯卧的男人説,隨後把手伸進旁邊的健身包,取出了裝有小冰錐的小硬盒。
“脖子後面還剩下一處淤塞。”青豆用鎮靜的聲音説,“這個地方,光靠我的手指是無能為力的。如果能排除這裏的淤塞,疼痛就可以減輕許多。我想在這裏簡單地紮上一針。這是個很微妙的部位,不過以前我在這裏扎過好多次,不會有錯。你看行不行?”
男人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都交給你啦。只要能消除我感受到的痛苦,不管是什麼,我都接受。”
她從小盒中取出冰錐,拔掉紮在前端的小軟木片。針頭一如既往,呈現出致死的尖鋭。她左手拿針,右手食指摸索着剛才找到的一點。
沒錯,就是這一點。她將針尖對準這裏,大大地吸了口氣。剩下的只是將右手像錘子一樣朝着柄敲下,讓極細的針尖衝着這一點的深處筆直沉落。一切就結束了。
然而,某種東西阻止了青豆。不知為何,她沒能就此敲下舉在空中的拳頭。這樣就結束了,青豆想。只要輕輕一擊,我就可以把這傢伙送到“那邊”去了。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出房間,改變容貌更換姓名,獲得另一個人格。我能做到這些。沒有恐懼,也沒有良心的苛責。這個傢伙犯下許多卑劣的罪行,無疑罪該萬死。但不知為何,她沒能這麼做。讓她的右手猶豫的,是難以把握卻執拗的懷疑。
本能告訴她,事情進展得太順利了。
沒有任何邏輯可言,青豆只是明白,有種東西不對勁。裹着種種要素的力量在內心撞擊衝突,彼此爭鬥。她的臉在微弱的黑暗中劇烈地扭曲。
“怎麼了?”男人説,“我在等着呢。等着那最後一步。”
聽到他這麼説,青豆終於明白了自己猶豫不決的理由。這個傢伙都知道!知道接下去我要對他做什麼!
“你不必猶豫。”男人鎮定地説,“那樣很好。你追求的東西,恰恰也是我渴望的。”
雷聲繼續轟鳴,卻看不見閃電。只有遙遠的炮聲般的聲音在轟響。
戰場還遠在彼方。男人繼續説道:“那才是完美的治療。你非常細心地為我做了肌肉舒展。我對你∞技術表示真誠的敬意。但就像你説的那樣,那無非是對症療法。我的痛苦已發展到除了斷絕生命就無法消解的地步。只能走到地下室裏,將電源總閘切斷。你正要為我做這件事。”
左手握針,針尖對準後頸那特殊的一點,右手高舉在空中,青豆保持着這個姿勢,無法前進,也不能後退。
“假如我要阻止你想做的事,隨時可以做到,易如反掌。”男人説,“你試着把右手放下來。”
青豆照他説的,試着放下右手。右手卻紋絲不動,就像石像一般,手被凍僵在空中。
“儘管不是我希望的,我卻具有這樣的力量。好啦,現在你的右手可以動了。這樣你又可以左右我的生命了。”
青豆發現自己的右手又活動自如了。她攥起拳頭,再鬆開。沒有不適。大概是催眠術之類吧,那力量實在強大。
“我被賦予了這樣的能力。但作為回報,他們將許多要求強加給我。他們的欲求就成了我的欲求。這種欲求極為強烈,不容違抗。”
“他們。”青豆説,“就是小小人嗎?”
“原來你知道這個。那好,這樣就容易説了。”
“我只知道名字。小小人究竟是什麼,我並不知道。”
“準確地知道小小人是什麼的人,只怕在哪兒都不會有。”男人説,“人們能知道的,只是他們的確存在這個事實。讀過弗雷澤①的《金枝》嗎?”
①J.G.Frazer(1854-1941),英國著名人類學家、宗教歷史學家、民俗學家。代表作即為《金枝》。
“沒讀過。”
“一本非常有趣的書。它告訴了我們各種各樣的事實。在歷史上的某個時期——那是遠古時期的事——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都規定王一旦任期終了就要被處死。任期為十年到十二年左右。一到任期結束時,人們便趕來,將他殘忍地處死。對共同體來説,這是必要的。
王也主動接受。處死的方法必須殘忍而血腥。而且這樣被殺,對為王者是極大的榮譽。為什麼王非被處死不可?因為在那個時代,所謂王,就是代表人民‘聆聽聲音之人’。這樣的人主動成為聯結他們和我們的通道。而經過一定時期後,將這個‘聆聽聲音者’處死,對共同體而言是一項不可缺的工作。這樣做是為了很好地維持生活在世間的人的意識和小小人發揮的力量之間的平衡。在古代世界裏,所謂統治和聆聽神的聲音是同義的。當然,這樣的制度不知何時遭到廢止,王不再被處死,王位成為世俗的、世襲的東西。就這樣,人們不再聆聽聲音了。”
青豆無意識地將舉在空中的右手忽而張開忽而合攏,聽着男人説話。
男人繼續説:“迄今為止,人們用各種各樣的名字來稱呼他們,而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卻沒有名稱。他們僅僅是存在着。小小人這個名稱只是個方便的稱呼罷了。當時我還很小的女兒管他們叫‘小矮人’。是她把他們領來的。我把名稱改成了‘小小人’,因為這樣更容易上口。”
“於是你就成了王。”
男人猛烈地從鼻孔吸入空氣,在肺裏存了一會兒,再緩緩吐出。
“不是王,是成了‘聆聽聲音之人’。”
“而且你現在渴求被殘酷地處死。”
“不,不必是殘酷地處死。現在是一九八四年,這裏是大都市的中心。不需要太血腥。只要痛快地奪去性命就行。”
青豆搖搖頭鬆弛全身肌肉。針尖依然對準後頸那一點,但要殺死這個男人的念頭卻怎麼也湧不上來。
青豆説:“到現在為止,你強xx了許多幼女。十歲上下的小女孩。”
“的確如此。”男人答道,“從一般的概念出發,要這樣去理解,我也無可奈何。如果通過世俗的法律來看,我就是個罪犯,因為我和尚未成熟的女性進行肉體的交合。儘管那並不是我刻意追求的。”
青豆只是大口喘氣,不知該如何讓體內劇烈的感情對流鎮定下來,她面孔扭曲,左手和右手似乎在希求不同的事物。
“希望你奪去我的性命。”男人説,“不管是哪一層意義上,我都不該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保持世界的平衡,我是個應該被抹殺的人。”
“如果殺了你,以後會怎樣呢?”
“小小人會失去聆聽聲音的人。因為我的繼承人還不存在。”
“這種話怎麼能令人信服?”青豆像是從唇間吐出去那樣説,“你也許只是個尋找冠冕堂皇的藉口,將自己的骯髒行徑正當化的性變態。
根本不存在什麼小小人,也不存在神的聲音,更沒有什麼恩寵。説不定你只是一個世上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假冒先知和宗教家的卑劣騙子罷了。”
“那裏有座枱鐘。”男人頭也不抬地説,“就在右邊的矮櫃上。”
青豆向右望去,那裏有一個高及腰部的曲面矮櫃,放着一座大理石台鍾。看上去顯得相當沉重。
“你看着它,目光不要移開。”
青豆聽從吩咐,扭着頭注視那座枱鐘。她感覺在自己的手指下,男人全身的肌肉就像石頭一般,繃得緊緊的,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巨大力量。然後,與這種力量呼應,枱鐘升起了大約五釐米,像猶豫不決般微微顫動,懸在空中,懸了大概有十秒。然後肌肉忽然喪失力量,枱鐘發出沉悶的聲響,落在了矮櫃上。就像忽然想起地球原來是有引力的。
男人花了好長時間,吐出疲憊的氣息。
“哪怕是這麼一件小事,也需要很大的力氣。”他將體內所存的空氣全部吐出之後,説,“幾乎會減壽。不過,你看明白了吧。我至少不是個卑劣的騙子。”
青豆沒有回答。男人做着深呼吸,恢復體力。枱鐘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似的,依舊在矮櫃上銘刻着時間,只是位置稍微偏斜了。在秒針轉動一圈之間,青豆始終注視着它。
“你擁有特別的能力。”青豆聲音乾澀地説。
“就像你看到的。”
“就像在《卡拉馬佐夫兄弟》裏,有魔鬼和基督的故事。”青豆説,“基督正在曠野裏嚴格修煉,魔鬼要求他顯示奇蹟,要他將石頭變成麪包。但是基督拒絕了。因為奇蹟是魔鬼的誘惑。”
“我知道。我也讀過《卡拉馬佐夫兄弟》。不錯,就像你説的那樣,這種花哨的賣弄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我必須在有限的時間之內贏得你的認可,這才做給你看。”
青豆沉默不語。
“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男人説,“善惡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東西,而是不斷改變所處的場所和立場。一個善,在下一瞬間也許就轉換成了惡,反之亦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描寫的,正是這樣一個世界。重要的是,要維持轉換不停的善與惡的平衡。一旦向某一方過度傾斜,就會難以維持現實中的道德。對了,平衡本身就是善。我為了保持平衡必須死去,便是基於這樣的意義。”
“我感覺不到有殺你的必要。”青豆乾脆地説,“也許你知道了,我來這裏是打算殺你。我不能允許你這樣的人活下去,準備無論如何都要把你從這個世界上抹殺。但現在我不打算這麼做了。你目前處於異常的痛苦中,我能理解那痛苦的程度。你就該飽嘗痛苦的折磨,體無完膚地死去。我不願親手賦予你寧靜的死亡。”
男人臉朝下趴着,微微點頭,説:“如果你殺了我,我的人大概會對你窮追不合。他們是一羣瘋狂的信徒,擁有強大而執拗的力量。
如果沒有了我,教團恐怕會失去向心力。但體系這東西一旦形成,就會擁有自己的生命。”
青豆聽着男人趴着説話。
“我幹了對不起你朋友的事。”男人説。
“我朋友?”
“就是那個戴着手銬的女友。她叫什麼來着?”
靜謐出其不意地降臨青豆的心中。那裏已經不再有爭執,只是籠罩着凝重的沉默。
“中野亞由美。”青豆説。
“真不幸。”
“那是你乾的?”青豆冷冰冰地問,“是你殺了亞由美?”
“不,不是。不是我殺的。”
“但是你知道什麼。亞由美是被誰殺害的?”
“調查員調查了這件事。”男人説,“是誰殺的沒查出來。查清楚的,只是你那位女警官朋友在一家賓館裏,被什麼人勒死了。”
青豆的右手再次攥緊。“可是你説了,‘我幹了對不起你朋友的事。’’’“我是説,我沒能阻止這件事。不管是誰殺了她。事物總是最脆弱的部分先受到攻擊。就像狼總是挑選羊羣中最弱的一頭追逐。”
“你的意思是説,亞由美是我身上最脆弱的部分?”
男人沒有回答。
青豆閉上雙眼。“可是,為什麼非得殺她不可?她是個非常好的人,也沒有給別人帶來危害。為什麼?是因為我和這件事有牽連?那麼,只要把我一個人毀滅不就行了嗎?”
男人説:“他們毀不了你。”
“為什麼?”青豆問,“為什麼他們毀不了我?”
“因為你已經變成了一個特別的存在。”
“特別的存在。”青豆説,“怎樣特別?”
“你以後就會發現的。”
“以後?”
“時機一到的話。”
青豆再次扭歪了臉。“我聽不懂你的話。”
“到時候你就懂了。”
青豆搖搖頭。“總而言之,他們現在無法攻擊我,所以攻擊我周圍脆弱的部分。為了警告我,不讓我奪取你的性命。”
男人沉默不言。那是肯定的沉默。
“太過分了。”青豆説着,又搖了搖頭,“就算殺了她,很明顯,現實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不,他們不是殺人者,不會自己動手讓什麼人毀滅。殺死你朋友的,恐怕是她自身內部隱含的某種東西。或早或晚,同樣的悲劇總要發生。她的人生藴含着風險。他們不過是給了它刺激。就像改動了定時器的時間。”
定時器的時間?
“她可不是電烤箱,是活生生的人啊!不管是不是藴含着風險,對我來説都是寶貴的朋友。你們卻簡簡單單地把她奪走了。無謂地,冷酷地。”
“你的憤怒合情合理。”男人説。“你衝着我發泄好了。”
青豆搖搖頭。“我就算在這裏要了你的命,亞由美也不可能回來了。”
“但是這麼做,起碼可以向小小人報一箭之仇。就是可以報仇雪恨吧。他們現在還不希望我死去。如果我在此處死去,就會產生空白,至少是繼承人出現之前的暫時的空白。這對他們是沉重的打擊,對你也是有益的事。”
青豆説:“有人説過,沒有什麼東西比復仇更昂貴,更無益。”
“温斯頓‘丘吉爾。只是根據我的記憶,他是為了替大英帝國的預算不足辯解而説這番話的。其中並沒有道義的緣由。”
“道義什麼的我不管。就算我不下手,你也會被莫名其妙的東西掏空身體,飽受種種痛苦後死去。對此,我毫無同情的理由。哪怕這個世界道義淪喪,土崩瓦解,那也怨不了我。”
男人再次長嘆一聲。“是啊。你的主張,我完全明白。那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來做一筆交易。假如你現在把我的命奪去,作為報答,我就救川奈天吾一命。我還有這樣的力量。”
“天吾。”青豆説,身上的力氣忽然消失了,“你連這個都知道。”
“關於你的情況,我無所不知。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的意思是,幾乎無所不知。”
“但是,你不可能連這個都看透。因為天吾君的名字從來沒有從我的心裏跨出去一步。”
“青豆小姐。”男人説,然後發出一聲縹緲的嘆息,“從心裏一步都不跨出去的事物,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而且,川奈天吾目前——也許該説是偶然吧——對我們來説,成了意義不小的存在。”
青豆無言以對。
男人説:“但準確地説,這並不是單純的偶然。你們兩人的命運,並不是自然地在此邂逅,而是命中註定地踏人了這個世界。一旦踏人,不管你們喜不喜歡,你們必將在這個世界中分別被賦予使命。”
“踏入了這個世界?”
“對,這個1Q84年裏。”
“1Q84年?”青豆説,又一次將臉扭得亂七八糟。這不是我造出來的詞嗎?
“完全正確。是你造出來的詞。”男人彷彿看穿了青豆的心思,説,“我只是借過來用一用。”
1Q84年。青豆用嘴唇做出這個詞的形狀。
“從心裏一步都不跨出去的事物,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領袖用平靜的聲音重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