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節還未正式宣告結束,天空卻已湛藍一片,盛夏的驕陽盡情灼照着大地。綠葉繁茂的柳樹,在時隔多日之後,又在路面上搖曳着濃密的陰影。
Tamaru在玄關迎接青豆。他身穿暗色調的夏季西服,白襯衣上繫着素色領帶,沒流一滴汗。像他那樣的大塊頭男人,卻無論天氣怎樣炎熱都不出汗,青豆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Tamaru見到青豆,只是微微頷首致意,含糊地短短問候一聲,便一言不發了。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兩個人隨意交談幾句,而是頭也不回地在前面帶路,踱過長長的走廊,將青豆領到老夫人正在等待的地方。
大概他無心與別人閒聊吧,青豆推測。也許是狗的死亡帶給他的打擊太大。“需要再找一隻看門狗。”他在電話裏對青豆説,像談論天氣一般。但連青豆都明白,那並非他的真心話。那隻雌的德國牧羊犬對他而言是個重要的存在,多年來彼此心心相通。那隻狗莫名其妙地忽然死去,他視之為一種對個人的侮辱或挑戰。望着Tamaru那教室裏的黑板一般寬闊緘默的後背,青豆能想象出他心中安靜的憤怒。
Tamaru打開客廳的門,請青豆入內,自己則立在門口等待老夫人的指示。
“現在我們不需要飲料。”老夫人對他説。
Tamaru無言地輕輕頷首,靜靜地帶上房門。老夫人和青豆留在屋子裏。老夫人坐的扶手椅旁的茶几上,放着一隻圓形玻璃金魚缸,裏面遊着兩條紅金魚。是那種尋常可見的普通金魚、隨處皆是的普通金魚缸,水中像是理所當然般浮漾着綠色的水藻。青豆曾多次造訪這間端莊寬敞的客廳,但看到金魚是頭一次。空調似乎設定得很弱,肌膚不時感到微微的涼風。她身後的桌子上,擺着一個插了三枝白百合的花瓶。百合很大,彷彿沉湎於冥想的異國小動物般低垂着頭。
老夫人招手示意,讓青豆坐在身旁的沙發上。朝向庭院的窗户拉着白蕾絲窗簾。夏季午後的陽光格外強烈,在這樣的光線中,她顯得異乎尋常地疲憊。細細的胳膊無力地撐着面頰,身體深埋在寬大的椅子裏。眼睛凹陷,頸部皺紋增多,嘴唇無色,修長的眉毛似乎放棄了對萬有引力的抵抗,眉梢微微向下垂去。也許是血液的循環功能下降的緣故,皮膚處處都像噴上了一層粉末,看上去泛白。與上次見面時相比,她至少衰老了五六歲。而且今天,這樣的疲憊公然泄露在外,老夫人似乎並不介意。這可是不尋常的事。至少據青豆的觀察,她永遠注意儀表整潔,動員體內全部力氣,保持挺拔端正的姿勢,收斂表情,努力不泄露一絲衰老的跡象。這樣的努力總是收到令人刮目相看的成果。
青豆想,今天,這座宅第中的許多事情都和平時很不一樣啊。甚至連屋內的光線,都被染成了不同於以往的顏色。還有這平淡無奇的金魚和金魚缸,與天花板極高又擺滿了優雅的古典傢俱的房間稍有些不配。
老夫人靜坐不動,半晌沒有開口。她將手臂支在椅子扶手上託着腮,凝望着青豆身旁空中的某一點。但青豆明白,那一點並沒有浮游着任何特別的事物。她不過是需要一個地方暫時落下視線。
“你口渴嗎?”老夫人用平靜的聲音問。
“不,我不渴。”青豆答道。
“那兒有冰紅茶。不介意的話,你自己倒在玻璃杯裏喝吧。”
老夫人指指房門邊的餐具台。那兒有一隻廣口瓶,盛着加了冰塊和檸檬的冰紅茶,旁邊有三隻不同顏色的雕花玻璃杯。
“謝謝您。”青豆説。但沒有改變姿勢,等着下面的話。
但好一陣子,老夫人保持着沉默。是有話非説不可,然而一旦説出口,其中隱含的事實或許會變得更確鑿。若有可能,寧願把那個時刻向後拖延。沉默便包含着這種意義。她瞥了一眼身邊的金魚缸,然後似乎放棄了努力,終於從正面注視着青豆的臉。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兩端有意地微微上挑。
“庇護所的看門狗死了,Tamaru告訴你了吧?死得很蹊蹺,無法解釋。”老夫人問。
“我聽説了。”
“在那之後,阿翼不見了。”
青豆微微扭臉。“不見了?”
“忽然失蹤了。恐怕是昨天夜裏的事。今天早上人就不在了。”
青豆撅起嘴,想尋找恰當的詞。但沒能立刻找到。“不過……上次我聽您説,一直有人跟阿翼睡在一起,在同一個房間裏,為了慎重起見。”
“沒錯。不過那位女子睡熟了,據她説從來沒有睡得那麼沉過,根本沒覺察到阿翼離開。天亮時,牀上已經沒有阿翼了。”
“德國牧羊犬死了,而第二天阿翼就不見了。”青豆像確認似的説。
老夫人點頭道:“現在還不知道這兩件事是否有關聯。不過,我認為恐怕是有。”
沒有明確的理由,青豆卻看向桌上的金魚缸。老夫人也追逐着她的視線,把目光投向那裏。兩條金魚微妙地扇動着幾片鰭,在那玻璃做成的池塘中不經意地游來游去。夏日的光線在魚缸裏呈現出奇怪的折射,讓人生出似乎在凝視一小片充滿神秘的深海的錯覺。
“這金魚是為阿翼買的。”老夫人望着青豆的臉,解釋道,“麻布的商店街在舉辦小小的廟會,我就帶着阿翼去那兒散步。心想一直悶在房間裏對她的身體不好。當然,Tamaru也一塊兒去了。從那兒的夜市上連魚缸帶金魚一起買回來的。那孩子好像被金魚深深地吸引,把它放在自己的房間裏,毫不厭倦地從早到晚盯着看。那孩子不見了,我就把它拿到這裏來。我最近也經常盯着金魚看。什麼事也不做,只是盯着它們看。奇怪得很,好像真的百看不厭。以前我可是從來沒有熱心地看過金魚。”
“阿翼大概會去什麼地方,您有沒有線索呢?”
“沒有線索。”老夫人答道,“那孩子也沒有親戚家可以投奔。據我所知,在這個世界上,她是個無依無靠的孩子。”
“有沒有可能是被什麼人帶走了?”
老夫人彷彿在驅趕肉眼看不見的小蒼蠅,神經質地微微搖頭。“不會的,那孩子只是從那兒走出去了。並不是有人來把她強行帶走的。
如果是那樣,周圍的人都會醒來。住在那裏的女子睡眠本來就很淺。
我認為阿翼是自己決定離開那兒的。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不聲不響地打開門鎖,推開門走出去。我可以想象出那光景。就算那孩子出去了,狗也不會叫。狗在前一天晚上就死了。她走的時候連衣服也沒換。
儘管身旁就是疊得好好的衣服,她卻穿着睡衣就出走了。身上應該連一分錢也沒帶。”
青豆的臉扭得更歪了。“孤身一人,穿着睡衣?”
老夫人點點頭。“是的。一個十歲少女,孤身一人穿着睡衣,連一分錢也不帶,大半夜的能到哪兒去呢?從常識角度來看很難理解。
但不知為何,我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奇怪。不,這會兒我甚至覺得,這其實是該發生的事。所以我沒去找那孩子的下落。無所事事,就這麼盯着金魚看。”
老夫人瞥了金魚缸一眼,隨即再次直視青豆的臉。
“因為我知道現在在這裏拼命找也無濟於事。那孩子已經去了我們找不到的地方。”
她説完,不再用手撐着面頰,而是緩緩地吐出體內積蓄已久的氣息,雙手整齊地放在膝頭。
“可是,她為什麼要離開這裏呢?”青豆説,“待在庇護所裏可以得到保護,而且她又沒有別的地方能去投靠。”
“我不知道理由。但我覺得,那隻狗的死亡好像就是導火索。來到這裏以後,孩子非常喜歡那條狗,狗也跟那孩子特別親近,她們倆就像好朋友。因此那條狗的死亡,而且是那樣血腥而怪異的死亡,讓阿翼受到了巨大的衝擊。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住在那裏的人都受到了衝擊。但現在想一想,那條狗悲慘的死,也許就是向阿翼傳遞的口信。”
“口信?”
“它告訴阿翼:不許你待在這裏。我們知道你藏在這裏。你必須離開。不然,你周圍的人身上還會發生更悲慘的事。就是這樣的口信。”
老夫人在膝蓋上細細地刻記着虛擬的時間。青豆等着她繼續説下去。
“恐怕那孩子理解了這則口信的意思,便主動離開了這裏。她肯定是不情願離開,而且是明知無處可去,卻只能離開。一想到這些,我就心如刀絞。一個只有十歲的孩子,竟然不得不下這樣的決心。”
青豆想伸手握住老夫人的手,然而作罷了。話還沒説完。
老夫人繼續説道:“對於我,這不用説是個巨大的衝擊。我感覺就像身體的一部分被人撕去了,因為我在考慮正式收她為養女。當然,我明白事情不會那麼輕易地解決。明知會困難重重,我還是希望這樣做。所以,就算進展不順利,也沒理由找誰訴苦。不過説老實話,在我這把年紀,這可是十分嚴酷的事。”
青豆説:“不過,也許過上一陣子,阿翼哪天就忽然回來了。她身上又沒帶錢,也沒有別的地方好去。”
“我也希望能這樣,可惜大概不會。”老夫人用有些缺乏抑揚的聲音説,“那孩子只有十歲,卻很有自己的想法,她是下了決心離開這裏的。恐怕不可能主動回來。”
青豆説了聲“對不起”,站起來走到門邊的餐具台前,往藍色雕花玻璃杯中倒了冰紅茶。其實她並不口渴,只是想借離席製造短暫的停頓。她重新坐回沙發上,喝了一口冰紅茶,將杯子放在茶几的玻璃板上。
“關於阿翼的話題暫時告一段落。”老夫人待青豆在沙發上坐好後説,並且像在為自己的情緒劃定章節,挺直脖頸,雙手擱在身前,手指緊緊交叉。
“接下來我們談談‘先驅’和那個領袖吧。我要告訴你我們獲知的關於他的情況。這是今天請你來的最重要的目的。當然,這件事説到底還是和阿翼有關。”
青豆點點頭。這也是她預料之中的事。
“上次我也告訴過你,這位被稱作領袖的人物,我們是不論遇到什麼困難也必須處置的。就是説,要請他到那個世界去。你也知道,此人已經習慣強xx十歲左右的少女。那都是些還未迎來初潮的少女。
為了將這種行為正當化,他們隨意編造教義,利用教團體系。我儘量詳細地對此進行了調查,是委託有關方面去做的,花了一筆小小的錢。
這並不容易,比事前預想的需要更多費用。但不管怎樣,我們確認了四個被這傢伙強xx過的少女。第四個,就是阿翼。”
青豆端起冰紅茶,喝了一口。沒有味道,就像嘴巴里塞了一團棉花,把一切滋味都吸收了。
“還沒有弄清詳細情況,不過四個少女中至少有兩個,至今仍然生活在教團裏。”老夫人説,“據説她們作為領袖身邊的親信,擔任巫女的角色,從來不在普通信徒前露面。這些少女究竟是自願留在教團裏的,還是因為無法逃脱只好留下的,我們不得而知。她們是否仍然與領袖保持着性關係,這也無從得知。但總而言之,那個領袖好像和她們生活在一起,就像一家人。領袖居住的區域完全禁止入內,普通信徒一律不得靠近。許多東西都籠罩在迷霧中。”
茶几上的雕花玻璃杯開始出汗。老夫人稍作停頓,調整呼吸後繼續説道:
“有一件事是確切無疑的。在這四個人當中,最早的一位犧牲者,是領袖的親生女兒。”
青豆皺起了臉。面部肌肉自作主張地抽動起來,七扭八歪。她想説什麼,但詞語未能變成聲音。
“是的。可以確認那傢伙第一次下手,就是姦污自己的親生女兒。
七年前,在他女兒十歲的時候。”老夫人説。
老夫人拿起對講機,請Tamaru送一瓶雪利酒和兩隻杯子來。其間兩人緘默不語,各自整理着思緒。Tamaru用托盤將一瓶未開啓的雪利酒和兩隻雅緻纖細的水晶玻璃酒杯送進來。他把這些擺在茶几上,然後像擰斷鳥脖子一般,用乾脆精確的動作啓開瓶蓋,咕嘟咕嘟地倒進酒杯。老夫人背過身去,Tamaru鞠了一躬,走出房間。他依舊一聲不響,甚至沒有發出腳步聲。
青豆心想,不僅是那條狗,少女(而且是老夫人最疼愛的少女)就在自己眼前消失了,這深深地傷害了Tamaru。準確地説,這不是他的責任。他夜間並不住在這裏,只要沒有特殊情況,到了晚上他就回到徒步約十分鐘開外的家裏睡覺。狗的死亡和少女的失蹤,都發生於他不在的夜間。兩者都是無法預防的。他的工作僅僅是負責老夫人和柳宅的警衞,位於院落之外的庇護所的安全,他顧不過來。儘管如此,這一連串事件對Tamaru來説,卻是他個人的過失,是對他的不可容忍的侮辱。
“你做好處置此人的準備了嗎?”老夫人問青豆。
“做好了。”青豆清晰地回答。
“這件工作可不容易。”老夫人説,“當然,請你做的工作,每一次都不容易。只不過這一次尤其如此。我這方面會盡力而為,把能做到的事情都做好。但究竟能在何種程度上確保你的安全,連我也説不準。只怕這次行動會比以往的更危險。”
“我心裏明白。”
“上次我也告訴過你,我不願意送你去危險的地方。但説老實話,這一次,我們選擇的餘地非常有限。”
“沒關係。”青豆説,“反正不能讓那傢伙活在這個世界上。”
老夫人端起酒杯,啜飲了一口雪利酒,細細品味。然後盯着金魚看了片刻。
“我以前一直喜歡在夏日的午後喝點常温的雪利酒,不太喜歡在炎熱的季節裏喝冰冷的飲料。喝了雪利酒,過一小會兒再躺下來打個盹,不知不覺就睡着了。等到從睡眠中醒來,炎熱就會稍微消退。我很希望有朝一日能這樣死去。在夏日的午後喝一點雪利酒,躺在沙發上不知不覺睡去,就這樣不再醒來了。”
青豆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雪利酒。她不太喜歡這酒的滋味,卻很想喝點什麼。與喝冰紅茶不同,這次多少感覺到一點味道。酒精強烈地刺激着舌頭。
“希望你坦率地回答我。”老夫人説,“你害怕死嗎?”
説出回答沒有花時間。青豆搖搖頭。“並不怎麼害怕。如果和我作為自己活着相比。”
老夫人的嘴角浮出無力的笑意。和剛才相比,她似乎變得年輕了一些,嘴唇也恢復了生氣。也許和青豆的談話刺激了她,也許是少量的雪利酒發揮了效用。
“你應該有個意中人呀。”
“是的。不過我和他實際結合的可能性,無限地接近零。所以就算我在這裏死去,因此失去的東西也只是同樣無限地接近零。”
老夫人眯起眼睛。“有沒有具體的理由讓你認為自己不可能與他結合?”
“沒有特別的理由。”青豆答道,“除了我是我自己以外。”
“你不打算對他採取什麼行動,是不是?”
青豆搖搖頭。“對我來説,至關重要的,是自己從心底深深地渴求他的事實。”
老夫人凝視了青豆的臉片刻,是又幹脆又爽快啊。”
“因為有這個必要。”青豆説,了碰,“倒不是刻意這樣。”
深為感佩。“你這個人考慮問題真然後端起雪利酒,只是在嘴唇上碰半晌,沉默溢滿了房間。百合依舊低垂着頭,金魚繼續漫遊在折射的夏日陽光中。
“可以創造一個讓你和那位領袖單獨相處的機會。”老夫人説,“這件事不容易,恐怕也要花些時間。不過最終我肯定能做到。然後你只要照老樣子做就行了。只是這一次,你在事後必須隱蹤埋跡。你得接受整容手術,辭去現在從事的工作,隱匿到遙遠的地方去。名字也要換掉。迄今為止你作為你擁有的一切,都必須統統拋棄。你得變成另外一個人。當然,你會得到一大筆報酬。其他事情都由我負責處理。
你看這樣行嗎?”
青豆答道:“就像剛才説的那樣,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工作也好,姓名也好,現在在東京的生活也好,對我而言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意義。我沒有異議。”
“包括面容將徹底改變?”
“會比現在好看嗎?”
“如果你希望,當然可能。”老夫人帶着認真的表情答道,“當然有個程度的問題,但可以按照你的要求做一張臉。”
“順便連隆胸手術一起做了也許更好呢。”
老夫人點點頭。“這也許是個好主意。當然是為了掩人耳目。”
“我是開玩笑。”青豆説,表情隨即鬆弛下來,“雖然不足以炫耀,但我覺得胸像現在這個樣子也沒問題。輕巧便攜。而且事到如今,再改買其他尺寸的內衣實在太麻煩。”
“這種東西,你要多少我就給你買多少。”
“這話也是開玩笑。”青豆説。
老夫人也露出了微笑。“對不起。我還不習慣你開玩笑。”
“我對接受整容手術沒有牴觸。”青豆説,“迄今為止,我沒想過要做整容手術,不過,現在也沒有理由拒絕它。這本來就不是一張令人滿意的臉,也沒有人對它感興趣。”
“你還得失去朋友呢。”
“我沒有可以稱為朋友的人。”青豆説,隨即,她忽然想起了亞由美。如果我不聲不響地消失,亞由美也許會感到寂寞,或者有遭到背叛的感覺。但要將亞由美稱為朋友,卻從一開始就有點為難。想和警察做朋友,這條路對青豆太危險了。
“我有過兩個孩子。”老夫人説,“一個男孩,和一個小他三歲的妹妹。女兒死了。以前我告訴過你,是自殺。她沒有孩子。兒子呢,由於種種原因,長期以來跟我相處得不太好。現在我們幾乎連話都不説。有三個孫子,卻很久沒有見過面了。但假如我死了,我擁有的大部分財產恐怕會被遺贈給唯一的兒子和他的孩子們。幾乎是自動地。
近來和從前不一樣了,遺囑這東西沒有什麼效力。儘管如此,眼下我還有不少可以自由支配的錢。我想,如果你順利完成這次工作,我要把大部分贈送給你。請你不要誤會,我絕對沒有拿錢收買你的意思。
我想説的是,我把你看作親生女兒一樣。我想,如果你真是我的女兒就好r。”
青豆平靜地看着老夫人的面龐。老夫人像忽然想起來了,將端在手上的雪利酒杯放到茶几上,隨即扭頭向後,凝望着百合光潔的花瓣,嗅着那濃郁的芬芳,然後再次看着青豆的臉。
“剛才我説過,我本來打算收阿翼為養女,結果卻失去了她。也沒能為那孩子盡點力,只能袖手旁觀,目送她獨自一人消失在深夜的黑暗中。現在又要把你送到前所未有的險境中去。其實我並不想這麼做。遺憾的是,眼下我們找不到其他方法達成目的。我能做到的,不過是進行現實的補償而已。”
青豆緘默不語,側耳傾聽。當老夫人沉默下來,從玻璃窗外傳來清晰的鳥鳴聲。鳥兒鳴囀一陣,又不知飛去了何方。
“不管會發生什麼事,都必須除掉那個傢伙。”青豆説,“這是目前最重大的事。您如此看重我疼愛我,我感激不盡。我想您也知道,我是一個因故拋合了父母的人,一個因故在兒時被父母拋合的人,不得不走上一條和骨肉親情無緣的路。為了獨自生存下去,我不得不讓自己適應這種感情狀態。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時我覺得自己就是渣滓,是毫無意義的骯髒渣滓。所以,您能對我説這樣的話,我非常感激。不過要改變想法、改變活法,現在有點太晚了。可阿翼就不一樣了,她應該還有救。請您不要輕易放棄。不要喪失希望,要把那孩子奪回來。”
老夫人點點頭。“好像是我的表達有問題。我當然沒有放棄阿翼。
無論發生什麼,我都要傾盡全力把那孩子奪回來。但你也看見了,現在我實在太累了。沒能幫上那孩子,所以被深深的無力感困擾,需要一段時間恢復活力。也可能是我年齡太大了。也許不管等多久,那活力都不會回來了。”
青豆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老夫人身旁,坐在椅子的扶手上,伸手握住她那纖長優雅的手。
“您是一位無比堅毅的女性,能比任何人都堅強地活下去。現在您只是感到失望、感到疲倦罷了。應該躺下休息休息,等到醒來,肯定就會復原了。”
“謝謝你。”老夫人説着,也握住青豆的手,“的確,也許我該稍微睡一會兒。”
“我也該告辭了。”青豆説,“等着您的聯繫。我還得把身邊的瑣事處理完。其實我也沒有太多行李。”
“請做好輕便轉移的準備。如果缺少什麼東西,我這邊立刻能替你籌辦。”
青豆鬆開老夫人的手,站起身。“晚安。一切都會順利的。”
老夫人點點頭,然後坐在椅子上閉起眼睛。青豆再次將視線投向茶几上的金魚缸,吸了一口百合的芬芳,離開了那間天花板很高的客廳。
在玄關,Tamaru正等着她。已經五點了,太陽還高掛在空中,勢頭絲毫未減。他那雙黑色的科爾多瓦皮鞋照例擦得鋥亮,炫目地反射着天光。天上處處能看見白色的夏雲,但云朵瑟縮在角落裏,不去妨礙太陽。離梅雨季節結束還有一段時間,可最近這幾天連連驕陽高照,令人想起夏天。蟬鳴從庭院的樹叢中傳來,還不太響亮,有點畏畏縮縮的感覺,卻是確鑿的先兆。世界的構造依然維持原樣。蟬兒嗚叫,夏雲流漾,Tamaru的皮鞋上沒有一點污痕。世界一成不變。但在青豆看來,不知為何卻覺得這很新鮮。
“Tamaru先生,”青豆説,“我可以跟你説幾句話嗎?你有沒有時間?”
“可以啊。”Tamaru不動聲色地答道,“時間倒有的是。消磨時間就是我的工作之一。”他坐在了玄關外的園藝椅上。青豆也在相鄰的椅子上坐下來。向外伸出的屋檐遮斷了陽光,兩人身處涼爽的陰影中。
空氣中飄漾着嫩草的氣息。
“已經是夏天了。”Tamaru説。
“蟬也開始叫了。”青豆説。
“今年蟬叫得好像比往年早一點。這一帶接下去又該喧噪起來啦,吵得耳朵都疼。我在尼亞加拉大瀑布附近的小鎮小住時,就像這樣喧噪,從早一直吵到晚,沒有停下來的時候。那聲音簡直像一百萬只大大小小的蟬在叫。”
“原來你去過尼亞加拉呀。”
Tamaru點點頭。“那裏可真是世界上最無聊的地方。我一個人在那裏住了三天,除了傾聽瀑布的轟鳴,沒有任何事可做。喧響震天,連書都看不成。”
“你一個人在尼亞加拉,三天都做什麼了?”
Tamaru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輕輕搖頭。
片刻,Tamaru和青豆一言不發,側耳聆聽微弱的蟬鳴。
“我有件事要請你幫忙。”青豆説。
Tamaru的胃口似乎有點被吊起來了。青豆可不是那種輕易開口求人的類型。
她説:“這個忙可有點不平常。我希望你不會不愉快。”
“我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上,但可以聽一聽。無論如何,作為禮貌,來自女士的請求是不會讓我不愉快的。”
“我需要一把手槍。”青豆用機械的聲音説,“大小能放進小手提包那種。後坐力要小,但要有一定程度的殺傷力,性能值得信賴。不能是用模型手槍改造的,也不能是菲律賓造的那種仿製品。我就算用它,也只會用一次。有一顆子彈大概就夠了。”
沉默。其間Tamaru的目光沒有從青豆臉上移開。他的視線紋絲不動。
Tamaru叮嚀般地問:“在這個國度裏,普通市民攜帶手槍,在法律上是禁止的。你知道這個吧?”
“當然。”
“為了慎重起見,我得告訴你,迄今為止我從沒被追究過刑事責任。”Tamaru説,“換句話説,就是沒有前科。也許是執法方有所疏漏。對此,我不否認。不過從檔案上看,我是個十分健全的公民,清白廉潔,沒有一個污點。雖然是個同性戀,但這並不違反法律。税金也是叫我交多少就交多少,選舉時也去投票。只不過我投的候選人從來沒有當選過。違章停車的罰金也在期限內全部繳清。因為超速被抓的情況,這十年間從未有過。國民健康保險也入了。NHK的收視費也通過銀行轉賬支付。持有美國運通卡和萬事達卡。雖然目前我沒有計劃,但如果我願意,連期限三十年的房貸也有資格申請。身處這樣的位置,我常常感到欣喜。你是面對着這樣一位可説是社會基石的人物,請他去弄把手槍來。這一點,你明白嗎?”
“所以我不是説了嘛,希望你不會不愉快。”
“是啊,這話我聽見了。”
“我覺得十分抱歉,但除了你,這種事我想不出還能找誰幫忙。”
Tamaru在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小而含混的聲響。聽上去彷彿被壓抑的嘆息。“假如我處於能辦到此事的角度,按常識思考,恐怕我會這麼問:你究竟打算用它打誰?”
青豆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陽穴。“大概是打這裏。”
Tamaru毫無表情地望了那隻手指一會兒。“恐怕我會進一步問:理由呢?”
“因為我不想被活捉。我不怕死。進監獄非常不愉快,但我想還能忍受。不過,我不願意被一幫莫名其妙的傢伙活捉,受到拷問。因為我不想説出任何人的名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我明白。”
“我並不打算用它打什麼人,也不打算去搶銀行。所以不需要二十連發半自動那樣張揚的東西。小巧,後坐力小的就好。”
“也可以選擇藥。和弄把手槍相比,這更現實。”
“藥得掏出來、吞下去,需要時間。如果在咬碎膠囊前被對方伸手插進嘴巴,我就動彈不得了。但用手槍的話,就可以一面牽制對方,一面下手。”
Tamaru想了一下,右邊的眉毛微微上挑。
“我呢,如果可能的話,不願意失去你。”他説,“我覺得比較喜歡你。我是説在私人層面上。”
青豆微微一笑。“是當作一個女人喜歡嗎?”
Tamaru不露聲色地答道:“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狗也好,能讓我喜歡的東西並不多。”
“那當然。”青豆説。
“但同時,保護夫人的安寧和健康,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任務。怎麼説我也是個專家。”
“那還用説。”
“從這個觀點來看,我想調查一下,看看自己能做點什麼。我不能保證。但弄不好,也許能找到一個可以滿足你要求的熟人。只是這件事非常微妙,和郵購電熱毯之類可不一樣。可能得花上一個星期,才給你答覆。”
“那沒關係。”青豆説。
Tamaru眯起眼睛,仰望着響起蟬鳴的樹叢。“我祝你萬事如意。
如果是穩妥的事,我會盡力幫你。”
“謝謝你。我想下一次恐怕是我最後一次工作了。或許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你了。”
Tamaru攤開雙手,掌心向上,宛如一個立在沙漠正中央等着雨水落下的人,但沒發一言。那是一雙又大又厚的手掌,佈滿傷痕。説是軀體的一部分,不如説更像巨大的重型機械的零件。
“我不太喜歡説再見。”Tamaru説,“我連向父母説聲再見的機會都沒有。”
“他們去世了嗎?”
“連他們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是在戰爭結束前一年生在薩哈林的。薩哈林南部當時被日本佔領,叫作樺太,一九四五年夏天被蘇軍佔領,我的父母當了俘虜。父親好像在港口工作。日本俘虜中的平民,絕大部分沒過多久便被遣送回本國了,但我父母是作為勞工被抓到薩哈林去的朝鮮人,所以沒能被送回日本。日本政府拒絕收留。
理由是,隨着戰爭的結束,朝鮮半島出身者已經不再是大日本帝國的臣民了。太殘忍了。這豈不是連一點愛心也沒有嗎?如果提出申請,可以去朝鮮,但不能回南邊,因為蘇聯當時不承認韓國。我父母出生於釜山近郊的漁村,他們不想去北邊。北邊連一個親戚朋友都沒有。
當時我還是個嬰兒,被託付給歸國的日本人,來到了北海道。當時的薩哈林糧食問題糟糕透頂,蘇軍對待俘虜又很殘酷。父母除了我還有好幾個小孩,在那裏很難養活我。他們大概以為先讓我一個人回北海道,以後還能重逢。或者只是不露痕跡地甩掉包袱。詳情不明。總之我們再也沒有重逢。我父母恐怕現在還待在薩哈林。我是説,如果他們還沒死的話。”
“你不記得父母嗎?”
“沒有任何記憶。因為分手時我才一歲多一點。我由那對夫婦撫養了一段時間,就被送進了函館近郊山裏的一家孤兒院。大概那對夫婦也沒有餘力一直養育我。那處孤兒院由天主教團體運營,可真是個艱難的地方啊。戰爭剛結束時孤兒多得要命,糧食也不夠,暖氣都不足,想活下去,就不得不幹各種各樣的事。”Tamaru瞟了一眼右手的手背,“於是我辦了個徒有形式的過繼手續,取得了日本國籍,起了個日本名字。田丸健一。我只知道自己原來姓樸。而姓樸的朝鮮人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
青豆和Tamaru並排坐在那裏,各自傾聽蟬鳴聲。
“最好還是另養一條狗。”青豆説。
“夫人也這麼跟我説。説是那邊的房子需要新的看門狗。可我怎麼也沒那個心情。”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最好還是再找一條。雖然我沒有資格給別人忠告,但是這麼認為的。”
“我會的。”Tamaru説,“還是需要一條受過訓練的看門狗。我會盡快和馴狗公司聯繫。”
青豆看了一眼手錶,站起身來。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然而天上已微微露出黃昏的跡象。藍色中開始混入其他色調的藍。身體裏殘留着少許雪利酒的醉意。老夫人還在熟睡嗎?
“契訶夫這麼説過,”Tamaru緩緩地站起來,説,“如果故事裏出現了手槍,它就非發射不可。”
“這話怎麼説?”
Tamaru與青豆麪對面,站着説話,他的個子只比青豆高出幾釐米。“他的意思是説,在故事裏不要隨意搬出不相關的小道具。如果裏面出現了手槍,它就有必要在某個場景中射出子彈。契訶夫寫小説時喜歡刪掉多餘的修飾。”
青豆理好連衣裙的袖子,將挎包挎在肩上。“於是你憂心忡忡:如果有手槍登場,只怕會在某個地方開槍。”
“按照契訶夫的觀點來看的話。”
“所以你就想,如果可能的話,不幫我弄槍。”
“既危險,又違法。而且契訶夫是個值得信賴的作家。”
“可這不是故事。我們説的是現實世界。”
Tamaru眯起眼睛,直直地盯着青豆的臉,然後不緊不慢地開口説:“這種事情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