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雪特別多,從頭一場雪下過之後幾乎就再沒有斷過,一想起那年冬天發生的事情,我腦海中總要伴隨着厚厚的、白白的雪,似乎哪一件事情都有一層白色的背景。包括兩件大喜事,一件是靖邊剿匪第一軍成立,我正式當了司令,從那以後人們提起我都開始叫我尕司令。其實這件事情也算不上喜事,給了我那麼個委任狀,別的啥也沒給,對了,還給了我一身灰軍服,一雙大馬靴。軍服的料子挺好,據二孃説是正宗的毛嗶嘰。我試着穿了穿,二孃激動得跳了起來,説我穿上那身軍服簡直太精神太英武太好看了。我卻覺得穿那種衣裳難受得很,脖領子硬撅撅地蹭着下巴頦,一動彈好像渾身上下都在咯吱咯吱地響,人也變得硬邦邦的像個殭屍。那一身衣裳我只在開會宣佈成立靖邊剿匪第一軍的時候穿了一下,過後就把那身衣裳扔到了櫃子裏,還是穿二孃做的那身大麻包似的棉褲棉襖。二孃就更加激動,説我對得起她。我不知道為什麼穿了她做的衣裳就對得起她,如果我不穿她做的衣裳難道就對不起她了嗎?
另一件喜事就是給胡小個子娶媳婦,娶的就是那個假尼姑頭兒。那一天她跟着我們到狗娃山取錢,來了就沒走。錢我給了,她卻不走,讓我派人把錢送過去。我問她守着我們這兒幹啥呢,她的臉皮真厚,告訴我説奶奶在老牛頭山上説過,讓她嫁給我們的夥計呢。我想起了那件事兒,就學着奶奶的樣子問她是嫁給一個固定的夥計,還是嫁給所有的夥計。她説嫁給一個固定的夥計。我問她要嫁誰呢,她説她要嫁胡小個子呢。這個假尼姑倒真有眼力,胡小個子長得膀大腰圓,作戰勇猛,為人又極老實厚道,平時不言不語,高興了倒也能跟人胡扯八道。有些夥計偷偷地跑到山下頭找女人,甚至有的跑到城裏把餉銀花了泡窯姐兒;胡小個子年富力強,活像一頭精力旺盛的種馬,卻從來不做那種事情。奶奶就給我説過,夥裏的夥計中,最中用的就是胡小個子。讓我想不通的是,這個尼姑頭兒跟胡小個子根本沒有接觸過,她怎麼就一眼看準了胡小個子。
我一扭頭就去找胡小個子。胡小個子的表情告訴我,他肯定知道我來找他要幹什麼,因為他的臉紅了,本來就挺黑的那張大臉一紅就像烙過火了的蕎麥鍋盔。
“你跟那個尼姑咋勾搭上的?”
我看到他的表情,忽然想到了那天我們到老牛頭山上去的時候他的異常表現,特別是來回的路上他吼了一路騷曲曲,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還有,那天我恍惚間覺得那個尼姑頭兒倒茶的時候給他使媚眼兒,他出去了一趟背去的包袱就不見了。當時事情太多我沒顧上追問,於是我斷定,他跟這個尼姑絕對不是一見鍾情。
“嘿嘿嘿,尕司令,你説話咋恁難聽呢,咋叫個勾搭麼。”
“對,不叫勾搭,叫相好總成了吧?啥時候好上的?咋把我矇在鼓裏頭呢。”
“嘿嘿嘿,也説不上啥好不好,就是那一回咱打老牛頭的時候,奶奶不是問她們願不願意嫁夥計麼?她回話的時候盯了我兩眼,我也盯了她兩眼,當時也沒多想啥。過後她抽空子問我願不願意娶她,我當她跟我説笑呢,就説願意麼,她説那我就跟上你走。後來臨走的時候她又不走了,説是要等把那幾個婆娘安頓好了才能跟上我走。再後來我就沒見她了,一直到我們上老牛頭山跟那個團長縣長見面的時候才又見了面。喝酒的時候她問我還要不要她,我説要呢,她説這一回我就跟上你走,我説走就走怕錘子呢,走的時候她就跟上來了。”
我問:“你那天背的包袱裏是不是給她帶啥禮物了?”
胡小個子嘿嘿一笑:“稱不上禮物,天冷了,我想着她們山上冷得很,就給她帶了一張狼皮褥子。”
我説:“人家跟我説了,要正式跟你呢,你看咋辦呢?”
胡小個子説:“尕司令,這事情你還得給我幫個忙,你就當個媒人,要是奶奶在就不麻煩你了。”
我説這還要啥媒人呢,住到一個窯洞裏就成了麼。胡小個子説:“那咋成呢,人家既然跟了我,我就得明媒正娶才行,不明不白地把人家弄到窯洞裏算啥麼。”
我覺得他這好像是在罵我,我跟二孃不就是不明不白地睡到了一個窯洞裏。可是如果真的讓我跟二孃像他們這樣明媒正娶,好像又不合適,因為我已經跟花花定了婚,只有跟花花才能洞房花燭。可是,如果我跟花花洞房花燭了,二孃又怎麼辦呢?我沒想過,這也不是我那個年齡能夠應付得了的事情。
我的臉燒燒的,我怕他看出我的尷尬,扔下一句:“那成呢,你們啥時候辦?我從夥裏撥些錢好好熱鬧一下。”就匆匆撤退了。對了胡小個子這個正人君子,我有些慚愧。像他這種人當土匪真可惜了,好在現在我們也不是土匪了,起碼名義上不是土匪了,我們是政府的靖邊剿匪第一軍。
他的婚事是春節前辦的,跟他夥住的夥計搬了出來,給他自己騰了一孔窯洞。我們在他的窯洞門上貼了一個大大的雙喜。二孃陪着假尼姑跑了一趟縣城,買了一些布料給他們做衣裳。這時候我才知道尼姑叫夏妹子,原來是山西的一個草台班子的龍套,是被老牛頭搶到山上的。她跟二孃倒是挺説得來,一個是唱山西梆子的,一個是唱秦腔的,二孃跟她都是沒出息的三流戲子,有時間居然還對着哼哼兩句戲詞兒。可惜一個是山西味兒,一個是陝西味兒,分開唱還能聽,合到一起就像西鳳酒摻了老陳醋,讓人難以下嚥,鑽到耳朵裏比同時殺三隻雞還難聽。
胡小個子喜歡傳統,成婚之前堅持跟夏妹子分居,夏妹子就住在原來二孃的窯裏。結婚的時候我們就給他來了個徹底的傳統,二孃給胡小個子做了一身長袍馬褂瓜皮帽,相幫着夏妹子做了一身大紅的衣裙,成親那天,我們還特意從山下找了一頂轎子,僱了幾個吹鼓手,把夏妹子抬了在山前山後轉了一圈,嗩吶吹得震天價響,不知道的人聽了荒山野嶺上的鼓樂聲大概很難想到這是在娶媳婦,肯定會以為是哪家人在出殯。
把夏妹子抬到了貼滿喜字的窯洞裏,兩個人就開始拜天地、拜媒人,沒有高堂就省了拜高堂這個環節,然後夥計們就開始鬧洞房。我們這裏的人鬧洞房可以隨心所欲,俗話叫新婚三天沒大小,別把新人鬧死就成。夥計們都想趁這個機會全面看看新娘子,就借了鬧洞房的機會要幫他們寬衣解帶,把胡小個子跟新娘子壓到牀上扒衣裳,扒胡小個子是假,真正的目的就是想扒開新娘子開開眼。胡小個子哪會不知道大家既險惡又卑劣的用心,便拼了命地保護新娘子,三五個人壓不住他。新娘子也緊緊抓住褲腰帶,兩條腿在空中蹬踏揮舞像是雜技演員表演蹬技,同時嘴裏嗷嗷號叫,似乎窯里正在殺豬。我有些不忍,不管怎麼説今天是胡小個子的頭一晚上,他的老婆他還沒扒先讓別人扒了,他還沒看先讓大家看了,將心比心放在誰身上這也不是值得高興的事兒。可是這是風俗,大喜的日子誰也不能制止鬧房,制止鬧房就是給火熱的婚禮潑冷水,也是給新人即將到來的新生活潑冷水。胡小個子這時候已經有些翻臉了,掙扎的力度更大動作也更猛烈了。狂亂中的夥計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還在七手八腳地在新娘子跟他的身上放肆……
我怕發生意外,即便不發生意外光是胡小個子翻臉也不值得,大喜的日子新郎官跟朋友因為鬧房翻臉可是極為掃興的事,我便來到外面,掏出槍朝天砰砰砰就是一陣亂放。槍聲比什麼都靈光,那幫在洞房裏忙得昏頭漲腦的夥計聽到槍聲就像一羣受驚的兔子,全都從窯洞裏躥了出來。胡小個子已經讓人家剝成了半裸,光着膀子一手提着褲子防止變成全裸,一手揮舞着手槍跑出來問我:“尕司令,咋了?”
這傢伙腦子就是不靈光。我説:“快,人家又剝你的新娘子去了。”
他轉身急三火四跑回去保護他的新娘子去了。我對其他人説:“人家的新娘子你們非要先看一下,看啥呢?都回去睡覺。”
大家這才知道我是護着胡小個子,有一些人就往回走,有一些人還不甘心,聚在胡小個子的窯洞前頭想進去接着鬧。胡小個子早已經把窯洞門頂得死死的,就有人捅窗户紙、扒門縫,想看胡小個子幹嗎,窯洞裏又把燈滅了。就有人把耳朵貼到門上、窗户上聽牆根。我忽然有些討厭這幫人,硬是害得胡小個子頭一晚上連新娘子是白是黑都看不成,也真夠可憐的。不過,日子還長着呢,今後慢慢看,有的是時間,只要別看膩了就成。
我胡思亂想着回到了我的窯洞,二孃已經給我把燙腳的水對好了,我奇怪地問她:“你咋沒鬧房去?”二孃幽幽地説:“沒去,我怕那種場面。”
我想問她為什麼怕那種場面,話已經到了嘴邊上,心裏卻突然激靈了一下,就好像有一個無形的小榔頭擊響了我潛意識裏的警鐘,我就沒問。我已經開始學會瞬間判斷哪些話該説哪些話不該説,哪些話可以説哪些話不可以説。這是一種技能,一種經歷了半生的生活磨礪才能掌握的技能,雖然我還很不純熟,可是我卻已經能在某些時候下意識地運用它了。據説這種技能掌握得越早人的壽命就越短,掌握得越晚人的壽命就越長,按年齡算,我屬於掌握得比較早的,可能我的壽命也不會太長。
我們睡下了,我們開始做那種全人類都愛做的事情。這種事情已經成了我們的習慣,就跟吃飯睡覺一樣,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既然成了一種習慣,也就沒了當初的那種激情和瘋狂。今天晚上,當知道有個人,準確地説有一對人正在不遠的窯洞裏跟我們做着同樣事情的時候,我格外亢奮。二孃對我的熱情卻沒有像以往那樣給予熱烈的回應,她反常地平靜,甚至有些冷漠,被動地承受着我的攻擊,讓我感到自己像一個跟沙袋木樁拼搏的武士。突然我觸到了涼水,那涼水是從她的眼睛裏流出來的,順着她的面頰滑到耳根,我驚異地問她:“咋了?心裏有事情?”
她搖搖頭,猛然間像八爪魚一樣纏緊了我。我卻像泥鰍一樣從她的懷裏滑脱出來,執拗地問她:“咋了?心裏有事情?”我現在越來越難以張口叫她二孃了,尤其是在這種狀態下,這種時候我一般都跟她白搭話,就是沒有任何稱呼的對話。
“沒啥,就是心裏有些難受,過一陣子就好了。”
“沒啥你哭啥呢?是不是看見人家結婚你難受呢?”
她沒有説話,但卻等於告訴我,正是因為看到胡小個子跟那個過去當假尼姑如今叫夏妹子的女人熱熱鬧鬧成了親她才難受的。她的情緒讓我的熱情像浸到冰水裏退火的鐵器迅速冷卻下來。我翻過身下決心讓自己進入夢鄉,我也開始學會不費腦筋想那些一時半會兒根本無法解決得了的事情。我跟她會不會成親呢?我想不會,我從來沒有想過跟她成親的事兒,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跟別人成親的事兒,即便根據奶奶的説法我已經跟花花定了親,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跟花花成親的問題。當我跟二孃已經這樣了之後,再成不成親,跟誰成親都已經沒了實際意義。二孃從後面抱住了我,臉偎在我的後背上涼颼颼的,我知道她的眼淚還沒有止住。
“沒事了,我這個人就是這個命,你沒聽所有的人都把我叫二孃麼?我就是當二孃的命,嘿嘿嘿。”説到後來她忽然笑了起來,“其實有時候當二孃比當大娘還好呢,就像奶奶,名義上是大娘,有啥用?活守寡呢。”
我想起了奶奶。奶奶已經跑了半年多了,音訊全無,有人説在張家堡子見過她,我想到張家堡子去找找,又怕碰見花花,我想如果我碰見花花可能會挺尷尬。後來又有人説在西安城裏見過奶奶,我估計那是謊信兒,她不可能往西安城那種地方跑,適合她的地方是荒山野嶺和小村落,別看她強悍,進了西安城那種大城市她肯定得蒙。我睡着以後夢見了奶奶,她騎着那匹大黑馬,在西安城牆上飛過來飛過去……我不知道這個夢是吉是兇,第二天一大早我找衞師爺破夢。衞師爺説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見奶奶説明我想念她了。奶奶現在可能跟大黑馬在一起,可能到了西安城或者西安城一類的大城市,不過夢終究是夢,也可能沒去什麼大城市,仍然在張家堡子待着呢。狗屁話,我在心裏罵他,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找他破夢了。
漫長的冬天過去了,老天爺眨了一下眼睛春天就溜走了,緊接着夏天就光臨了。狗娃山就像暴發户穿金戴銀的小老婆,越來越豐滿,越來越妖嬈。我們開始按時收到各地財東、商户交納的保護費,剛開始也有抗拒不交的,不過我們很快就讓他們知道了交納保護費的好處,不交納保護費的壞處。我們不殺人,如果靠殺人來要錢,那樣就過於強橫,人命關天也容易引起強烈的對抗,不管怎麼説,我們現在名義上也是政府的軍隊,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動輒殺人。我們堅持不懈地通過努力來讓那三百多家財東、商户老老實實地按時按數交納保護費。我們的辦法很簡單,也很有效,交了保護費的人家保證他活得安寧,不交保護費的人家肯定不會活得安寧,不是家人被綁架,就是田地的青苗被人毀了,商號的買賣叫人家砸了,反正就是沒法活。要想活得安穩,就必須交保護費。當然,我們也不是讓人家白交,凡是交了保護費的人家,如果真的遇上啥事情,只要來找我們,我們就有責任、有義務替人家擺平,擺不平我們甚至還要賠償損失,這就是我們的信譽、我們的招牌。
這樣一來我們就忙了起來,山下的隊伍忙着種地,既當土匪又當農民還要當剿匪第一軍;山上的隊伍四處奔波,一邊忙着敲詐勒索收取保護費,一邊忙着打擊違法犯罪,維護本地治安。天道酬勤,一忙就有收穫,我們的實力很快膨脹起來。我們開始經營狗娃山,在山上修建了堅固的堡壘,高大的石頭牆把狗娃山的腦袋箍了起來,堡子的四周修建了高大堅固的碉堡,碉堡上滿是黑洞洞的槍眼,活像一頭渾身上下長滿眼睛的怪獸。堡子的外牆上用白灰刷上了一人高的大字:靖邊剿匪第一軍司令部。這個活是衞師爺乾的,一上山就能看到這幾個字。堡子裏頭修建了幾十間房舍,供夥計跟他們的家眷居住。我還是習慣稱呼我的部下為夥計,可能這就是賊性難改吧。
李家寨拒絕交納保護費。想到我的家底是從他家搶來的,本想按照特殊情況處理,免了他們家的保護費,衞師爺説這種事情應該一視同仁,不然對別人就不公平。為了表現我們做事公平,我就改了主意,加強了對李家寨的攻勢,指使西山上的小土匪綁架了李冬青的兒子,一定要讓他們也遵守規矩給我們交納保護費。沒想到李家大少爺李冬青居然親自找上門來興師問罪。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下面人報告説有一個人自稱是我的老朋友來拜訪。我以為是誰呢,見了面才知道是李冬青。好幾年沒見了,他比我們頭一次見面的時候胖了許多,也顯得老成了許多。他説我也成熟了許多,我暗想我他媽早就成熟了。
不管怎麼説,我們也算是老相識,我們這點家底子還是靠他家那三萬六千多塊銀元撐起來的;所以我對他還是挺熱情的,讓座、倒茶,知道他一大早出發朝我們這兒趕,飯都沒顧上吃,又讓廚房給他下一碗麪。他説:“尕司令現在是晉陝豫三省的知名人士了,這次來看看,果然氣勢非凡。”
我知道他是朝我要孩子來了,可是他如果不提我也不能説,我要是先説了,就是不打自招,承認他兒子被綁架是我們的套兒。我就順着他的話頭謙虛:“哪裏,再怎麼我們不過就是招安的土匪,跟從良的婊子差不多,底子不敢翻開來給人家看,不像李東家,正經的士紳。”
李冬青説:“招安也罷,從良也罷,既然你現在是政府的軍隊,就不能再幹土匪的活了。”
我説:“那倒是,我們現在靠的墾田屯兵,自己養活自己,有些事情也難啊。”
他説:“如果你們還是土匪我今天也就不來找你了,既然你們是軍隊,就不應該幹那種綁票的事情。”
“綁票?這話怎麼説?誰綁的?綁誰了?”我只能裝糊塗,我想不管怎麼説他不敢讓我太難堪。
“尕司令,你們來收我的保護費,我沒給,過了兩天我的兒子就被綁了,你説這事情不是你們乾的又是誰幹的?”
我説:“這事情絕對不是我們乾的,要是我們乾的我馬上把這個司令讓給你。”我説的是實話,這事情不是我們乾的,是我們指使別人乾的。
李冬青笑了笑説:“我知道,你們這支隊伍上頭沒撥軍餉,全靠你們自己籌措,你們收點保護費也是無奈,只要能保護地方治安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別人交不交保護費我不管,你們朝我要保護費是不是有點太虧心了?我一次就給你們交了三萬六千多塊大洋的保護費,按每個月五塊大洋,一年六十塊錢算,我把六百年的保護費都交給你了,你們還要幹什麼?大不了我今天就在你面前一頭撞死算了。”
我臉燒得厲害,硬着頭皮替自己找理由:“你也清楚,那筆錢跟保護費沒關係,那是我們替大掌櫃跟夥裏死亡的夥計收的人命錢。”
李冬青説:“你們替大掌櫃收人命錢,先父的命我朝誰要錢去?他們根本上就是一命換一命的事情,你們到我家裏搶掠,我們當時為了保命,啥話不敢説,破財免災麼。如今你們事情幹大了,還是找我們的麻煩,這還有沒有道理了?説實話,每個月給你送五塊錢我不是送不起,我是覺得天下沒有這個道理,你尕司令憑啥就吃定了我李家?你們不是會綁人嗎,今天就把我一塊綁了。”
上一回跟他打交道我沒感覺他是個犟人,可能那一回他嚇壞了,又有一家老少在我手裏,所以只好隨我擺佈;今天他犟了起來,我還真有些不好下台。即便我想放了他兒子,也不收他家的保護費了,我也不好馬上説話,這無疑等於承認他兒子被綁票跟我們有關係。
他的口氣硬了起來:“尕司令,我明告訴你,我如今每一分錢都有正經用場,絕對不會用在你們這些人的頭上,今天我來找你,就沒有打算回去。”
我真的不好意思了。恰好這時候廚子把飯送了過來,我就讓他先吃飯,吃飽了有啥話好商量。李冬青倒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也許是餓極了,端着飯碗頭也不抬地吃了起來。我趁機跑出來跟衞師爺商量辦法。衞師爺説:“這個事情你別小看,這個人絕對不是一般的人,我猜他肯定後頭還有手段沒用呢,如果沒有手段,真的像他説的不回去了,守在我們這裏要娃娃,我們要硬是不理他,他又咋弄呢?他肯定還有手段呢。”
我説:“不管他還有手段還是沒手段,眼下的事情是我們怎麼給他説呢?我想好了,娃娃是要給人家,這家子的保護費算了,人家説得也有道理,我們一次把六百年的保護費拿來了,現在再要那百十來塊錢也不值得,就是這話咋説呢。”
衞師爺説:“既然這件事情尕司令定下了,話就好説了麼。你就給他説,娃娃確實不是我們綁了,好賴我們也算有過交情,保護費也不要他的了,不管是誰綁了他家的娃娃,既然我們是靖邊軍,就要維護本地的治安,娃娃我們負責給他救回來不就成了麼。”
衞師爺就是比我會説話,還是那句話,啥事情到了他嘴裏就都有了道理。我回去就按照跟衞師爺統一的口徑給李冬青回了話。李冬青聽了説:“那這樣子,我就在山上等着,啥時候家裏人過來説我的兒子回去了,啥時候我再回去。尕司令總不會供不起我一個人的飯吧?”
也許這傢伙真的掌握了我的弱點,知道我絕對不會對他這樣一個手無寸鐵上山找兒子的人怎麼樣;也知道我多多少少念着從他家搶過幾萬塊大洋的好處不會對他怎麼樣;也許他為了兒子真的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明目張膽地跟我耗上了。我就對他説:“李東家,我跟你有緣分呢,你願意在山上住就住着,住多長時間都成,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兒子的事情我儘量辦,要是真的我把你兒子綁了,你都找上門了我再不放人我就不是人,可是確實不是我們綁的。我馬上派人調查綁你兒子的下家,不管是文的還是武的,查到了我就負責給你救出來。”
李冬青倒也不客氣,説了聲謝謝,就讓我給他安排個住處。我跟他有三年多沒見了,他的性子好像變了許多,説話做事從裏到外處處都透露出一種從容不迫卻又堅定不移的自信。本來他到我的門上,是來求我的,可是他倒理直氣壯,攪來攪去倒全都是我的不是了。我硬着頭皮抵賴,他卻好像胸有成竹,鱉伸腦袋一口咬住我就再也不鬆口了。好在不管怎麼説他也是山外頭來的人,我整天蹲在山上眼裏過來過去就是那幫夥計,有個外頭來的人倒也新鮮,剛好可以陪我諞一諞外頭的事情解悶兒。
他吃飽了,我就把他帶到二孃的窯洞裏。二孃如今跟我住在一起,她的窯洞卻還單獨留着,打掃得乾乾淨淨。我就讓他住到這兒等他兒子的消息。
“你咋還住窯洞?我看你們不是蓋了好些房子麼?”他盤腿坐到炕上,撮着牙花子問我。
我告訴他窯洞住慣了就不想住房子了,窯洞冬暖夏涼,而且還能防火防炮彈。我反過來問他:“你現在幹啥呢?就在李家寨當掌櫃的?”
他説:“我在外頭跑買賣,銀元都叫你給搶了,也做不成啥大買賣了,就是往南方倒些土產、糧食,再從南方販些西藥、布匹綢緞,日子還過得去。”
他又提起了我搶他銀元的事兒,當時覺得理直氣壯的事兒,現在他提起來不知道怎麼就讓我臉紅,我説:“過去那些事情還提他做啥呢,説到根本都是上一輩人的恩怨,錢麼,你也説過,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身外之物,我沒有傷過你們家任何一個人,説實話,按照當時的仇底子,換個人不把你們家殺個雞犬不留才怪呢。”
他撇撇嘴做了個笑的模樣,譏諷我説:“你説得有道理,按照你的邏輯我倒真的應該對你感恩戴德才是。”説完就仰到炕上枕着胳膊閉目養神,作出不願意搭理我的樣子。
我卻無論如何不想讓他睡覺,我想跟他諞,我説:“你到南方做買賣,聽説鬧紅的事情沒有?”
他猛然間坐了起來,警覺地問我:“你問這幹啥呢?”
我説:“人家都説南方鬧紅呢,蔣委員長派了大兵剿匪,兵荒馬亂的你咋敢過去做生意呢?”
他端詳着我,半晌才説:“其實也沒有你説的那麼亂,鬧紅也罷,剿匪也罷,跟咱商人沒關係。再説了,啥叫鬧紅?就是泥腿子禍害鄉紳富人,跟殺富濟貧的山大王差不多,有些窮漢沒處吃飯就跟上他們瞎鬧騰呢,沒啥大希望,中央軍幾十萬大軍追着屁股後頭剿,遲早得把他們殺得片甲不留。不過他們可真是殺富濟貧,把鄉紳富户的財產土地都分給窮漢了,不像你們,殺富不濟貧,搶來的都成了自己的。”
“為啥叫鬧紅呢?”
“鬧紅就是紅軍麼。”
“咋叫個紅軍?他們都穿紅衣裳還是身上都是紅顏色的?”
“胡説呢,又不是新娘子咋能穿紅衣裳呢?他們的旗是紅的,就叫紅軍。”
“你見過紅軍沒有?”
他搖搖頭:“我躲都躲不及哪裏還敢見他們?沒見過。”也許是不願意再談論這個話題,他主動問我,“你們在山下頭種了不少地麼,收成咋樣?”
我告訴他,我們這幫夥計大都是農民,種地的功夫都不錯,再加上土地肥沃雨水充足,夏糧獲得空前豐收,麥子每畝能打四百多斤,如果秋苞谷再收下來,今年的糧食兩三年都吃不完。他聽了這個話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一骨碌爬起來問我:“糧食吃不完你打算咋辦呢?”
我説:“放着慢慢吃麼。”
他説:“糧食一隔年就成陳糧了,你們又沒有現成的糧囤,明年一經夏糧食就都黴了。”
看他對糧食這麼感興趣,想到他剛才説過他是做糧食生意的,我就問他:“依你説該咋辦呢?”
“賣呀,把糧食換成大洋,大洋放多少年也不壞,要是糧食歉收不夠吃了再用大洋買糧食麼。”
這個道理説出來簡單,我們卻誰也沒有想到過。我們都是農民兼土匪,誰也沒做過生意,會種糧食,卻不會賣糧食。他接着又説:“你們跟農民還不一樣,農民還要給政府交糧納税,佃户更得給財東交租子;你們種多少都是自己的,既不納税又不交糧,你們的糧食賣得再便宜也虧不了。再説了,如果把糧食賣出去,再就地販一些我們這邊的缺貨,比方説茶葉、西藥、鹽、洋布,那還不是大發了。”
他説得我怦然心動,躍躍欲試,説透了,當土匪也罷,招安當官軍也罷,不都是為了活得下去、活得好一些嗎?如果能倒糧食倒買賣掙大錢,我們何必還要燒殺搶掠逼人家交保護費惹得人人背後罵我們祖宗三代呢?我説:“那我就賣糧食,你收,我賣。”
李冬青説:“我沒有那麼多錢,錢都叫你搶了,你的糧食多了我收不起,少了又不值得收,除非……”
我知道這傢伙有主意,就催他説:“你説,有啥主意説出來成不成咱們商量麼。”
“除非你先把糧食給我,咱們定一個價錢,我把糧食出手了再給你錢。”
我遲疑了:我曾經搶過他家三萬多塊大洋,這傢伙該不會趁機把糧食拿去一拍屁股跑了,我到哪找他?他見我遲疑就説:“我就説麼,這種生意你跟我做不成,我要是有錢我倒真的想跟你做糧食生意,可惜我沒有那麼多錢。”
我看着他琢磨:我如果把糧食先交給他他會不會坑我,還沒琢磨出名堂,衞師爺在外頭叫我。我出來問他有什麼事情,他把我拉到幾步外才説:“李家寨的娃娃領回來還是直接送到李家寨去?”
我説:“這還用問,你派上幾個可靠的人直接送回去,送到我們這裏算啥呢?這不是不打自招麼。”
衞師爺説:“尕司令有個明話我們就好辦了,我是怕你想直接把娃娃給他叫他領我們的人情呢。”
我説:“狗屁,這一輩子他也不會領我的人情,剛才還想套我的糧食呢。”
衞師爺問:“他咋套你的糧食呢?”
我便把李冬青剛才跟我説的事情給他説了一遍。衞師爺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陣,説:“他不敢哄我們,你想,他一家老少都在我們的手裏,如果他哄了我們不怕我們把他一家子滅了?”
我説:“滅個屁呢,他要是真的把我們哄了,把一家人領上,把大洋捲上,一跑了之,天下這麼大,我們到哪找他呢?”
衞師爺説:“尕司令想得太多了,就我們那些糧食,還不值得他把李家寨跟他們家那麼多地扔了和我們換。如果他真的拿李家寨還有他們家那些地跟我們換糧食,你換不換?”
我當然換,這是明顯佔便宜的買賣我為啥不換。衞師爺這麼説顯然是願意跟他做這筆生意,我説:“依你説我們把糧食先給他,讓他給我們賣,賣了以後再算錢?”
衞師爺模稜兩可地説:“這事情好像可以,不過也得小心,最終大主意還得尕司令決斷。”
這傢伙真是滑頭,説啥都頭頭是道,真到需要拿主意的時候就開始推卸責任。不過,這也真是他根本做不了主的問題。我鄭重其事地叮囑了他一句:“你給我安排好,李家娃娃的事情千萬不敢弄出差頭,完整無缺地給人家送回去,不然我們不好交代,這家人不管咋説還給我們捐過三萬六千塊大洋呢。”
回到窯洞裏,我對李冬青説:“剛才我的師爺説,你娃娃的下落尋到了,是西山老鬼那一夥子做的活,我已經派人找他要人去了,你是回去等消息呢還是在這等消息?”
西山老鬼是八十多里外的一股小土匪,我們本來準備把他趕了,他送了不少東西,求我們給他留個安身的地方,保證不在我們的勢力範圍內做活,如果我們有什麼差遣,他隨時聽候我們的命令。他給我們送的禮裏有不少金銀首飾,我挑了幾樣看上去挺時新的給了二孃,又留了幾樣分量重的派人送到張家堡子給了花花,我知道二孃講究樣式,花花那樣的山裏姑娘講究分量成色,果然花花叫送禮的人帶回話來説她喜歡得很。我估計西山老鬼他們可能有什麼大仇家,是想躲在我的地界上拿我當傘呢,看他送禮送得厚實,我就再沒有趕他們,不好由我們出面的事情我就讓他們出面,他們辦了幾次,挺盡心盡力也辦得挺得體,包括這一回綁架李冬青的兒子。
李冬青説:“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尕司令出面了,我想應該沒有多大問題,我就在這搭等消息吧,省得你的人來回跑。”
我説:“那好麼,你就等着。”
晚上吃飯我拿他當客人,弄了幾個菜,燙了一壺酒,叫了衞師爺作陪跟他一起吃吃喝喝地諞到深夜。人一喝酒好像就沒了主見,跟他諞着諞着就又諞到了販糧食上,諞着諞着不知道怎麼我就答應了他的要求,由他收我們的糧食,賣了之後再給我們錢。等到第二天早上我醒來之後,又有些後悔,可是話已經説出去了,再反悔就不是人了,人言為信麼,特別是像我們這種江湖道上出身的人,尤其是像我這種當了尕掌櫃現在又是尕司令的江湖成功人士,如果説話不算話,就是把自己的臉當成了溝子,溝子還有褲子遮羞呢,臉變成了溝子又沒有褲子遮擋,還不如溝子。
過了兩天,他家裏一個莊丁跑上山來給他送信,説是他的兒子放了回來,沒事了。他連謝我一聲都沒有,就告辭下山回家。我把他送到了山下頭,順便又到李大個子的地盤視察了一番,李大個子他們的秋苞谷已經長出半人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