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展翅
蒼茫人世,渺渺紅塵,我們時常會佇立在人生的岔道口,不敢回望消逝的光陰。內心深處瀰漫着無盡的悵惘,像一隻走失千年的白狐,找不到歸路;像一株長在深山的老梅,寂寞到風塵無主;像一葉離岸的青舟,不知道下一站該停泊在哪裏。在蒼涼的歲月面前,我們自認為滄桑的故事,原來是那麼微不足道。紅塵深處,包括菩提道場,都總是收留我們的驛站。所謂歸宿,在於一個人的心,心沉靜下來,世間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棲居,都是家。
等待一個人的時候,會覺得時光走得太慢,一分一秒都是熬煎。彼此相擁在一起,卻期待時間可以止步,美好就此定格,剎那會是永恆。我們總説,要做一個閒逸的人,擇一處清淨地,烹爐煮茗,賞花讀書。可多少人有足夠的光陰用來這樣浪費?當你覺得人生漫長數十載,不知該用何種方式過完的時候,其實我們已經老了。驀然回首,覺得往事真的很多,卻又記不起都是些什麼。
對於蘇曼殊來説,這個寒冬真的好漫長,他鐘情的雪花不知疲倦地飄落。窗外的世界,一如既往那樣單調而蒼白,像是一種生命的純淨,也像是一場無端的葬禮。日本橫濱,這座蘇曼殊痴愛的城市,如今成了捆縛他的繮繩。不是因為這座城沒有他牽掛的人,也不是因為這座城帶給他傷害,而是因為他還有一顆火熱的心,那些無法泯滅的夢一直在午夜縈繞。也許他做不了亂世英雄,卻亦有着飲盡殘陽、踏破河山的霸氣和豪邁。
處於那個年代,面對國家的危亡、民族的興衰,想必任何一個熱血青年都沒有辦法做到無動於衷。紛亂的朝代,漫天紛揚的塵埃,嗆得人不敢自在地呼吸。積極之人,做一個追趕波濤的弄潮兒,站在風口浪尖無謂生死;消極之人,只想尋一個清淨的角落,暫將身寄。人生何處不紅塵,哪怕遁入空門,依舊無法徹底地清寧。那些閒居廟裏數十載的得道高僧,修煉了非凡的定力,卻更加地悲天憫人、關愛蒼生。也許處身設地地為蘇曼殊想,就不會覺得他諸多舉止有失常理。佛説回頭是岸,他迷亂的心,看不到哪裏是岸,亦不知該從何處回頭。所以他愛上了漂游,因為一停下來就會莫名地心慌。
沉睡了一個冬天的冰雪,在春天來臨的時候融化,萬物甦醒,草木茵茵,蘇曼殊籌好了回國的路費揚帆遠航,從日本至上海。29歲的他,身上散發出盛年男子的成熟韻味,不曾更改的依舊是他的居無定所。他曾跟人説過,寺院是家,紅塵是家,他要的家不是築一個簡單的小巢,和某個平凡的婦人過上炊煙的生活。他的性情,以及當初的選擇,就註定了一生無根的漂泊。當我們還在為他惋惜、為他感傷時,他早已學會了一笑而過。
其實我們又何嘗不是塵世的浪子,自以為有了家,躲在一間小屋就不用漂泊,就是絕對的安穩。不行走,是因為心已倦怠,是因為懦弱,害怕單薄的思想抵擋不了世界的萬千風雲。選擇漂泊亦需要勇氣,多少人缺乏這樣的勇氣,懦弱地以為,將生命的船隻停泊在港灣就找到了一生的安穩。人間多少變幻,每一天都會有意外發生,自然的災難,人與人之間的爭鬥,以及太多意想不到的事件。有時候明明知道了答案是什麼,卻還是會被行走的過程打亂得狼狽不堪。
這世界,真正的優雅和淡定已是傳説。或許我們會在佛的召喚下,踏過那道清淨的門檻,跪於蒲團之上,聽一曲梵音,讀一卷經文,忘卻塵世的紛紛攘攘。但我們應當相信,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待到日落之時,寺院的鐘鼓會將你我催醒,那時候會想起,原來責任在身,原來真的不能放下。看一眼佛,他悲憫的目光少了往日的平靜,近乎懇求地想要留下我們。佛以為自己可以普度眾生,卻不知這世間還有太多不可度化之人、太多不可度化之心。多少人寧願經受世俗的驚濤駭浪,亦不願逃避在深山古剎終老一生。所謂人生百態就是如此,你喜歡一杯淡而無味的清茶,他愛上的卻是一壺深藏多年的烈酒。
佛説,陷入紅塵染缸的人是執迷不悟。無論對什麼事、什麼人都不能貪戀,淡然相處便可輕鬆自如。也許你的世界正天崩地裂,別人的世界卻那麼雲淡風輕。生命若蝶,只有破繭之後才可以深刻地明白,何謂痛楚的愉悦。蘇曼殊經受過這個過程,他比許多人都要歷經得早。他告訴我們,今天的滄海就是明日的桑田,今天的繁華就是明天的寂滅,今天的相逢就是明日的離別。儘管如此,他依舊看不透,明知多少過往都是覆水難收,還是不肯停下腳步和一葉菩提訴説心語,和一卷經書共悟禪機。
在上海,蘇曼殊似乎又找到了那一方可以展翅的遼闊天空。他想起杜甫寫給李白的詩:我自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這對於沉寂之後風華再起的蘇曼殊來説無疑是一種激勵,但是熱情之中依舊帶着難以言説的迷惘。他應《太平洋報》的聘請,任該報主筆。一個文人無須執刀佩劍、披荊斬棘,一支筆就可以描繪錦繡河山,可以舞動明月的光芒。歷史的滄桑、歲月的崢嶸盡在筆下,那個執筆之人,可以肆意揮灑春秋、主宰日月。
在此期間,蘇曼殊發表了《南洋話》、《馮春航》於《太平洋報》,又繪製了一幅《荒城飲馬圖》,託人帶給香港蕭公,請代焚於趙聲墓前。因蘇曼殊過去和趙聲同寓南京時,曾許趙聲作此畫,一直沒有落筆。此次蘇曼殊歸國,聞得趙聲因黃花崗之役失敗,已憂憤嘔血而死,為實踐往日諾言,並悼亡友,故有《荒城飲馬圖》之作。但他在《答蕭公書》中表示:此畫而後,不忍下筆矣。 接下來的時日,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發表於《太平洋報》,頓時文名大噪,也是這部作品奠定了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那隻飄零的孤雁,再次在他筆下騰飛,衝破雲霄的剎那,也有了王者的風流。當我們看到孤雁的時候就會想起蘇曼殊,因為大雁已是他的象徵,融在他的水墨中,刻在他的靈魂裏。他時而在百姓的屋檐下銜泥築巢,時而飛越滄海俯瞰煙火人間。
每個人與這世間萬物都有一份情結,就像林和靖的梅、陶淵明的菊、蘇東坡的竹、蒲松齡的狐,甚至薛濤的深紅小箋,這些就像是他們身上的標誌,任憑歲月流逝多年,都無法洗去這不能更改的印痕。靈性的萬物會給我們帶來無邊的想象,疲憊的時候,我們需要一種清淡而簡單的寄託。與其將心託付給名利,不如交付與一株草木,一瓣落花,就算是沉淪,亦不會走向一條毀滅之路。名利的慾望永遠無法填滿,而自然的真實與純淨不會給世人帶來傷害。我們可以隨意攜一縷清風閒遊,枕一朵白雲休憩,挽一輪明月相思。
經過一番充實地忙碌,一切都塵埃落定,蘇曼殊結束了潦倒的生活,找回了神采翩然的自己。這個四月,他的內心又春光飽滿,簇擁的桃杏開得難以收斂。以清醒的姿態佇立在陽光水岸,看晴空萬里,白雲無涯。他想做的,就是再一次放逐,因為在遙遠的海岸,風姿綽約的櫻花已經迫不及待地在向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