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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萍蹤

    第9章 萍蹤

    人生總是在不斷地行走,多少人如同花木長在你必經的路口,得到後又要失去,擁有了又會遺忘。無論是清淡或是隆重的告別,都不要把記憶帶走,因為任何的離別都意味着你是天涯、我是海角。時光終會讓彼此老去,一切的過往是否在有一天都將歸零。當我們走到無路可走的時候,歲月會給人生的戲曲寫上劇終,包括情感,包括生命。

    蘇曼殊似乎習慣了和人説再見,看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也就順理成章地將他歸結給寂寞。事實上,世間有許多的相逢轉瞬就成了陌路。喜歡一個人不一定要擁有,哪怕彼此不曾説過一句話,沒有交換過任何眼神,這份緣也靜靜地存在。很多時候,面對迎面而來的匆匆行人,我們真的無從辨認誰才是自己一直尋找的那個人。只是看着繁華一次次登場又退場,上演着相遇的驚喜和轉身的迷離。

    一個在你年少時愛慕了許久的人,突然某一天將他弄丟了,然後又不斷地將之尋找。流年匆匆,你被歲月老去了容顏,當有一天,你尋找了多年一直盼望見到的人就站在身邊。你曾無數次想象重逢時該會是怎樣驚心的模樣,是擁抱還是熱淚盈眶,卻不知,韶光已將一切都改變,你們再也不是當年的自己。一個你思念了半生的人,一個你夢裏夢外都想要見到的人,原來已經這樣蒼老,蒼老到就只是一個陌生的人。你甚至連相認的勇氣都沒有,就選擇了落荒而逃,希望在這瞬間擦去過往所有的記憶。絲毫印記都不要留存,當初的驚豔,當初無限的依戀,像是被上蒼有意愚弄的笑話,讓人不知所措,不知所措到無言。

    早春三月,蘇曼殊從杭州趕赴到長沙,任教於明德學堂。他教書,一則是因為他喜歡這職業,可以將自己的思想傳遞給別人,讓別人感染他身上與眾不同的氣韻。再則是他需要一份職業,他的生活一直過得很窘迫,他需要錢買煙抽,買糖吃。也許蘇曼殊在物質生活上並不是一個極度奢侈的人,但是他離不開美食,貪吃成性,也許吃可以減輕他精神上的負擔。每個人面對壓力,都有不同的消遣方式,或放逐山水,或沉迷酒色,或自我封閉。蘇曼殊就是一個在紅塵中獨自行走的痴者,一次次夢境被現實粉碎,還是堅持做自己,堅持愛自己所愛,堅持深嘗自己調下的一杯人生苦酒。

    這個暑假,蘇曼殊返回上海,又和陳獨秀踏上了東渡的旅船,抵達日本,為了尋母。日本就是他第二個故鄉,二十三年前的初秋,他在這裏出生,十五年前櫻花開放的時節,他在這和一個日本女孩發生刻骨的愛情,可每一次開始都是以悲劇收場。就像那年的櫻花,開到最燦爛的時候,被一場風雨無情摧折,連嘆息的時間都不給,留給看客的只是無盡的遺憾。

    當年蘇曼殊帶着遺憾與愧疚離開,可每當他茫然失措時就會想起日本,這個給過他柔情與傷痛的島國。人總是這樣,無論日子過得多麼倉促,走得有多遠,在疲倦、孤寂的時候都會停下腳步回首過往的漫漫路途。身上的每一道傷痕都完好無損地存在,並不會因為時間而淡去多少。可我們卻習慣了看到這些傷,習慣依附這些傷,去回憶從前那些美好而破碎的日子。大千世界紛紛擾擾,我們不斷地尋覓,不知道哪裏才是最後的歸宿。也許最初的地方,就是記憶永遠停留的角落。

    蘇曼殊忘不了日本,也無須忘記日本,不論他在天涯的哪一端,心飄蕩得有多久,都想要回去看看。回去,回日本去,一隻孤雁飛渡茫茫滄海,抵達夢裏的島國。那裏有給過他親情的養母,儘管已經落得下落不明;有給過他愛情的菊子,儘管已經魂不所歸。每次想起,蘇曼殊心中既温柔又淒涼,他喜歡這種不聲不響的痛,無須別人懂得,只留在自己的心裏,一個人懷念,一個人孤獨。

    蘇曼殊這次東渡日本就是為了尋找養母河合仙,她雖是蘇曼殊的養母,可當蘇曼殊懂事以來,第一聲母親喚的就是她。也許他並不知道,自己有一個叫若子的母親,那個悲劇性的女子和蘇傑生悄悄地發生一段戀情,生下蘇曼殊就離塵而去。五歲之前的蘇曼殊在河合仙温情的呵護下成長,那時候的他就是一株種植在日本的櫻花樹,也許很柔弱,但卻有一方適合自己的水土。六歲被父親帶回了廣州老家,這株櫻花樹無法適應嶺南的氣候,只能漸漸枯萎。

    六歲那年離開日本,蘇曼殊就開始了他飄蕩浮沉的生活,進寺廟出家為僧,入紅塵四海飄零,在風起雲湧的亂世嚐盡人間辛酸。十五歲那年,他回日本尋到了養母河合仙,河合仙帶他來到出生地距離橫濱不遠的櫻山村。也就在這個美麗的小山村,他遇見菊子,初嚐了愛情的甜蜜。如若不是蘇曼殊的本家叔叔用莫名的理由將他們拆散,蘇曼殊又是否會和菊子在日本那個小山村安度流年?

    十五歲,一個初知情事的少年,也許他只懂得如何去愛,卻不懂得如何去廝守。以他放浪不羈的性格,一個異國小山村,一個平凡的日本女孩,難道就可以將他留住?或許他願意為她支付一兩年的光陰,在櫻花樹下守候幾次花開花落,在海浪聲中靜待幾次潮來潮往。時間一久,蘇曼殊必然會厭倦這份簡單與安寧,不是因為他薄情,而是命裏註定,他要做一隻飄零的孤雁,一生飛渡萬水千山。

    一個滿腹才學的中國人,身處亂世,又怎能置民族安危於不顧,獨自歡娛於日本島國。櫻花固然浪漫,愛情固然甜美,人活在世帶着使命,還應有許多的追求,在生命尚未結束的時候又如何可以放下責任轉身離去。他們的愛情就是那枚苦澀的青果,等不到成熟就要被採下,青澀的味道在記憶裏留存一生。

    八年之後,23歲的蘇曼殊再一次悼念這段愛情,覺得遺憾已是多餘。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就算當年菊子不死,他生命的過程或許會有所改變,可是結局還是會相同。人性是多麼懦弱,只喜歡為過錯尋找理由,多少人愛上那麼一句話: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是的,多少愛可以重來,多少人值得一生等待。碌碌紅塵,每一天都有無數的相逢無數的別離,每一天都在演繹不同的悲歡離合,誰也不會是誰的永恆。豈不知,這八年,蘇曼殊又愛過了多少人,有過多少情感,只是他深知,給不起承諾所以隱忍地愛,又落寞地離開。

    河合仙,這個端莊賢惠的日本女性,因為蘇傑生的離去只能孤獨地守候在一個小山村。栽種幾樹櫻花,閒度漫漫歲月,偶爾看看遙遠的帆船,不知道是否載着她思念的孩子。據説她在無所依靠的時候另嫁他人,卑微的人生被命運宰割得傷痕累累,疼痛到無法言説。我們無法得知,蘇曼殊找到河合仙時的情景,那應該是一幅感人至深的畫面。河合仙牽繫着蘇曼殊在日本所有的夢,讓他失落的夢、破碎的夢得以重新尋回。以後的歲月,他需要靠這些夢維持住心中對櫻花美好的思念。

    來來去去,江湖風雨,萍蹤浪跡,方才在路口邂逅,此刻又要分道揚鑣。心中萬語千言,抵不過無語的一眸一笑。蘇曼殊安頓好河合仙,似了卻了一段夙願,便又回到上海。抵達上海,他想入留雲禪寺學佛,但終究未果。又是秋天,落葉紛飛,每一片葉子都帶着一種隔世的靜美。秋天的路上,有些人已經學會了安靜,有些人依舊在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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