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時正,白莎坐的計程車才彎進旅社門口,我從大廳跳出來,坐進車裏。白莎對我能那麼準時,感到蠻驚奇。但是她鑽石樣的小眼睛充滿了怒氣。
“昨夜沒睡好?”我問。
“睡個頭!”
我告訴計程車,我們要去聖查爾斯大道的地址。隨即又問:“怎麼啦?是不是太吵了?”
她説:“我年輕的時候,女孩子都是文靜,嫺雅的。哪能當街勾引男人?”
“難道昨夜有人當街勾引男人了?”
“有人!”白莎喊道:“豈止有人,一大堆的女人,大庭廣眾之間勾勾搭搭的,像春天晚上一大羣貓一樣。只是她們不在屋頂上,而是大街上。”
“那你昨晚上沒有好好睡?”
白莎説:“是沒好睡,但我保證你一件事。”
“什麼?”
“就從那陽台上,我把這些婆娘好好的訓了一頓。”
“反應怎麼樣?”
白莎説:“有一個生氣了。有一個自覺不好意思回家睡了。其他的站在那裏向我大笑……還反過來調侃我。”
“你怎麼辦?”
“我好好的咒罵了她們一頓。”白莎理所當然地説。
“她們就讓你罵?”
“沒有。”
“怪不得你沒能好好睡。”
白莎説:“倒不是聲音大吵得不能睡。我實在是氣得不能睡。”
“今天要不要搬出那個公寓?”
“搬出來?”白莎喊道:“別傻了。房租已經付了呀!”
“我知道,但是住在一個不能睡覺的老公寓裏有什麼意思呢?”
白莎兩片嘴唇變了個一字型:“有一天我把你狗牙一顆一顆都打下來。總有一天,你浪費的習性會使我們拆夥。”
“我們財務狀況不好了嗎?”
“我們不必再討論這些問題了。”白莎匆忙地説:“你一直很運氣,有一天運氣可能不這樣好。你會向我求情,希望拿點錢出來維持我們兩人的事業。到那種程度,你就知道我柯白莎太太不是亂混的。”
我説:“好玩,好玩。知道破產的時候,夥伴會拿錢來貼補,使人放心多了。”
她故意把頭轉向車窗,裝做觀看聖查爾斯林蔭大道的街景,不理我。過了一下,她説:“有火柴嗎?”
我擦根火柴,替她把煙點上。我們一路沒説話,直到海灣公寓。
“最好叫車子等着。”我告訴白莎:“這一帶車子很少,也許我們不會太久。”
“我們可能會待得相當久,”白莎,“至少比你想像要久得多。我們不能讓等候表滴滴嗒嗒吃我們鈔票。”
白莎打開皮包,付了計程車費,説道:“等在這裏看我們按鈴,要是我們進去了,你就走。要是沒有人讓我們進去,我們就讓你送我們回去。”
司機特別對那一毛小費看了兩眼,一面説:“是的,夫人。”一面安坐等候。
白莎找到和名牌“方綠黛”並列的門鈴,用力地按着,好像一定要壓扁它才消方才我給她的氣。
“可能她還沒有起來。”白莎説:“尤其假如她昨晚回來晚的話。説不定她就是昨天在我窗下喝醉大鬧中一個人。這個鬼地方,晚上3點鐘才上市呢。”
她又伸出一個手指,點穴似的壓上按鈕。
這次門上響起了。我把門一推,門就開了。白莎轉身揮手,叫計程車回去。
我們開始爬樓梯,白莎帶着165磅體重,慢慢在前。我跟在她後面,由她決定快慢。
白莎説:“見了她之後,你別開口,讓我來説話。”
我問:“有準備要講些什麼了嗎?”
“是的,我知道他希望我能做些什麼。唐諾,我看新奧爾良造的樓梯是世界上最陡的。簡直是虐待人!”
我説:“左邊第二個門。”
白莎喘完最後兩級樓梯,大步走向走道,舉起手來準備要敲門,但停住了,手舉在那裏足有一秒半鐘沒動,因為門開着半寸。
她説:“大概她的意思是歡迎我們自己進去。”説着就用手向門上推去。
“等一下。”我説,一面用手抓住她的手肘。
門因為白莎的一推,自己慢慢打開。我看到一雙男人的腳維持在一個怪異的位置。門慢慢打開使屍體露了出來。屍體伸手伸足一半在椅上,一半卧地上。頭在地上,一隻腳在把手下面,另一隻腳在把手上彎着。一堆邪惡不祥的紅色血液,自他左胸部一個洞流出,流過未扣的西服背心、外套,流在地上。一隻燒焦了的軟墊,看得出曾用做當開槍的滅音設備,在屍體旁地上。
白莎低聲説:“他奶奶的!”快步向前。
我仍抓住着她的手肘。此時用盡全力把她拉回來。
“什麼意思?”白莎問。
我什麼也不回答,只是拼命把她拉後。
一時她曾很生氣,但當她看到我臉上表情後,她的眼睛變大了。
我用很大聲音説:“我看不像有人在家。”一面不放鬆她手肘,一直拖向樓梯方向。
一旦她懂得我怕的原因,她跑得比誰都快。我們在有地毯的走道上,快速地移動着。到了樓梯頭上,她想停下來,我還是領先把她拉下起始的幾級階梯。
就這樣紊亂倉促地來到街上,我拉着白莎靠牆旁,沿聖查爾斯大道走。一眼看着公寓的出口。
白莎説什麼也不肯再走,拉住我説:“到底怎麼回事?你怕什麼?那男人已被謀殺,我們一定要報警。”
“報不報警是你的事。”我説:“但是你要走進這房間,你就不會活着出來。”
她站定在地上,怒視我説:“你説什麼呀?”
“你還不懂哇?”我問:“有人按鈴讓我們進大門。又把門開一寸讓我們進去。”
“什麼人?”她問。
我説:“兩個可能。警察在裏面等候什麼人來,這可能機會不多。再不然,就是殺人兇手在等第二個犧牲者。”
她炯亮的小眼睇視着我,越想越怕,她説:“奶奶的,怕是給你説對了,你小混蛋。”
“我知道不會錯。”我説。
“但是我們兩個絕對不會是那兇手等待中的人。”
“一進入房間就不同了。”
“為什麼?”
“一進去你就看到他是誰了。不管他是不是在等你,他絕不能放你離開了。一旦見到他臉,我們就死定了。”
白莎想到剛才危險過程,有點死裏逃生之感,她説:“所以你大叫裏面沒有人?”
“當然。看,對面有家餐廳。我們可以用電話報警,此外還可以觀察這公寓門口,看有沒有人走出來。”
“那個人是誰?”白莎問:“你認識他嗎……那死人?”
“我見過他。”
“什麼地方?”
“昨夜他曾來看方綠黛小姐。我想他的出現是偶然的,不受歡迎的。在這之前我還看到過他一次。”
“哪裏看到他?”
“那一晚我睡不着,我走上陽台,他從對街酒吧出來。有兩個女人和他在一起。另一個男人在汽車裏等他們。”
昨晚白莎親自經歷的情況,使她諒解為什麼前晚我會睡不着。她問:“是不是吵得一團糟?”
“前晚是一個汽車兵團,用喇叭在吵。而這個死人是發起人。”
她簡單有力地説:“早死早好。”
“不要這樣説,這種事開玩笑危險得很。”
“誰説我在開玩笑?我每個字都出自本心。我們報警?”
我説:“是的,但用我的方法。”
“什麼叫你的方法?”
我説:“來,我做給你看。”
我們走進餐廳。我大聲問老闆,能不能代我打電話招輛計程車來,還是我必須自己打電話招車。
他指向角上的公用電話,又告訴我計程車行電話號碼。我走過去打這個號碼。計程車行保證我2分鐘內車會到。從電話所在,我還是看得到方綠黛公寓大門。
我等着,等到聽到餐廳外計程車喇叭聲,撥了個電話到警察總局。我模糊地説:“有筆嗎?”
“有。”
我説:“聖查爾斯大道,海灣公寓。”
“怎麼樣?”
“204號房。”
“怎麼樣?你什麼人?你要什麼?”
“我要報警,那公寓裏有一件謀殺案。如果你快快派人來,可能捉到兇手,他還在裏面等待殺害另外一個人要殺。”
“你什麼人?是什麼人在報警?”
“姓希。”
“姓郗?郗什麼?”
“希特勒。”我説:“請不要再問問題。我要吃奶嘴了。”我掛上電話,走出去。
白莎已先我一步走出去,留住計程車。我跟在她後面,好像沒有急事一樣。
“去哪兒?”司機問。
白莎準備要説出旅社的名字了,但是我搶在她前面。“火車站,慢慢開,不急。”
我們靠在車座上,白莎要講話,我在她每次想開口時,用手肘輕觸她脅骨。最後她終於放棄了,無助地坐在那裏生氣。
在車站我們付錢給計程車,我拉白莎進入車站,自另一個出入口出去,另找了輛計程車,向司機説:“夢地利旅社,慢慢開。”
又一次我一路警告白莎不要開口,我感到自己控制着炸藥的起爆裝置,隨時都可以爆炸。
當我們到了夢地利旅社,我帶白莎到大廳的一角,找了一個舒服的椅子坐下,我自己坐到她邊上,友善地説:“現在你可以講了,愛講什麼都可以。只是我們不要談過去一個小時內發生的一切。”
白莎生氣地説:“你是老幾,指揮我什麼可以説,什麼不可以説。”
我説:“我們到目前為止,每一個行動,警方一定會追蹤的。從現在開始,我們要怎麼行動,是特別重要。”
白莎不屑地説:“他們要能追到這裏,我們不論如何做,他們都可追到的。”
我等候到櫃枱職員眼光看到我們方向的時候,我站起來,走向他,友善地微笑道:“請問北上的飛機乘客,是否在這裏等巴士來接。”
“是的,下班車30分鐘左右到。”
“我們可以在這裏等嗎?”我用謙和,不確定的態度問。
“沒有關係。”他確定微笑地回答。
我又坐在白莎旁邊,等那職員不再注意我們之後,我慢步到書報攤邊上,過了數秒鐘,我做個手勢叫白莎也過來,我們走到百貨店的入口旁,我玩了一下彈球機。我們穿過百貨店,來到街上。
“現在去哪裏?”白莎問。
“先去旅社,儘快整理好,遷出。”
“遷哪裏去?”
“可能要去那公寓。”
“我們兩個人?”
“是,那張畫室用二用榻,也可以算是牀。”
白莎説:“到底怎麼回事?你神秘得好像人是你殺的一樣。”
“不要以為警方不會這樣想。”
“憑什麼?”
我説:“方綠黛在銀行工作。他們會去問銀行,經理會説昨天下午一個男人來拜訪過她。自己説是私家偵探要解決一件財產案子。方小姐接見了。那男人又在下班的時候在門外等她,兩人坐計程車一起離開。死者來看她時,那年輕偵探在她房中,他們互相嫉妒着。”
“好,出了那麼許多事,方綠黛哪裏去了?”柯白莎問。
“方綠黛,”我回答,“第一,可能本來就是開槍的兇手。第二,可能挺屍在公寓裏,我們沒有看到的地方。第三,可能兇手在等的就是她。”
白莎説:“我認為最好的方法,是乘輛計程車,到總局。告訴他們全部實況。”
我停步,把她轉過來,指着一輛計程車説:“這裏正好有輛計程車,你講。”
她猶豫着。
“請呀。”
“我看不太好,你説呢?”
“是不太好。”
“為什麼?”
“很多理由。”
“説幾個看。”
“説不通。”
“什麼説不通?”
“整個案子説不通。”
“為什麼?”
我説:“海先生來洛杉磯,把我們僱到新奧爾良來找方綠黛。他為什麼不就近請一個新奧爾良的偵探,來幹這件事?”
“因為有人給我們介紹,他對我們有信心。”
“有信心到不請本地人,有信心到付我們大價錢,付我們旅費,給我們出差費。”
“那時你正好在佛羅里達,我告訴他,你可以先我們二、三天到,他很高興。”
“好!就算他對咱們有信心,要我們來找方綠黛,但是,海先生自己,自始至終知道方小姐在哪裏的,又怎麼講。”
白莎瞪大了眼睛看我,一臉不信的樣子,好像親自見我拿了塊石頭,拋向街上大公司玻璃櫥窗似的。
“我講的是實話呀!”我説。
“唐諾,你真是瘋了,為什麼一個人要那麼老遠到洛杉磯來,付我們50元一天,再加20元一天零化,到新奧爾良來找一個他説失蹤,但事實上沒有失蹤的女人呢?”
“這就是……”我説:“為什麼,我不肯坐計程車到警察局去的理由之一。你要去,你自己去,不要用我們公款去付計程車費。”
我開始向我們的旅社步行。
白莎追上我的步伐:“你也不必那麼死樣呀。”
“倒不是我死樣,我只是不願意攪進去而已。”
“如果警察捉到你,説你見到兇殺案不報警,你怎麼辦?”
“我報警了。”
白莎想了一下。
“警察不會喜歡這種報警法,反正他們不會喜歡你。”
“也沒有人要他們喜歡呀!”
“他們的手伸到你背上時,”白莎説,“就夠你受的了。”
“除非我們到時能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用什麼來轉移他們注意力?”
“譬如在房間裏的兇手,或是另外一件謀殺案,反正能吸引他們注意力的事情。”
白莎自動地跟上了我的腳步,仔細地在想。
一段時間後,白莎説:“唐諾,你説的海先生的事,我不相信。”
“海先生哪件事?”
“海先生知道方小姐在哪裏,這件事。”
“他在我們之前,早已找到她了。”
“你怎麼會這樣想?”
我説:“波旁酒屋的侍者,看見海先生和方綠黛,從賈老爺酒吧出來。”
“你確定沒錯?”
“應該沒有錯,侍者形容得活龍活現,他説這位先生,看起來嘴裏老有點東西。”
“那是什麼時候?”
“1個月之前。”
“她知道海先生是什麼人?”
“不知道,海先生知道她是什麼人,而她以為海先生是芝加哥來的王雅其先生。”
白莎嘆口氣説:“你把我糊塗了,你就喜歡這種智力測驗,我可沒興趣。”
“這一個我也沒太大興趣,這一個不是我們喜不喜歡的問題,這一個是衝着我們來的問題。”
白莎説:“我要打個電話給海先生,給他來一個攤牌。我要……”
“這樣不好,”我打斷她的話,“你不要忘記,海先生一再聲明不要我們調查,我們為什麼被僱?是什麼人真正在僱用我們?他們請我們只有一個目的,去找方綠黛。”
白莎在回旅社的路上,一直在想這件事,在進入大廳時她説:“至少有一件事,我已決定了。”
“什麼事?”
“我們找到了方綠黛,這是他們要我們做的,我們向他們要獎金,我自己要回洛杉磯了,建設公司的事很重要。”
“我無所謂。”我説。
白莎走進大廳,直向櫃枱走去,她説:“下班去加州火車幾點開?”
職員笑着説:“夫人要是問那邊僕役頭,他們有火車時刻表……對不起,你是柯太太吧?”
“是的。”
“你曾是這裏顧客,昨天遷出的吧?”
“是的。”
職員説:“今早有封電報給你,我們正要退回電信局,我看看,也許還在這裏,是的,還好,還在這裏。”
白莎拿到電報,打開信封,拿在手中,使我也可以看到內容,電報是前一晚,發自裏支蒙,內容是:電話後決定儘早飛回來見面,海莫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