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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命運與愛情

    茸貢土司帶着她漂亮的女兒迫到牧場上來了。

    她們到達時,我正在做夢,一個十分喧鬧的夢,是那些在水邊開放得特別茂盛的花朵在喧譁。有一兩次我都快醒了,隱隱聽見人説:"讓他睡吧,當強大土司的少爺是很累的。"

    模模糊糊地,我想:"要是當一個強大的土司就更累了。"

    是半夜吧,我又醒了一次,聽見外面很大的風聲。便迷迷糊糊地問:"是吹風了嗎?"

    "不,是流水聲。"

    "我説:"他們説晚上流水聲響,白天就是大晴夫。"

    "是這樣,少爺很聰明。"一個有點陌生的聲音回答。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正因為這個,到早上醒來,我都不想馬上睜開眼睛。我在早晨初醒時常常迷失自己,不知道身在何時何地。我要是貿然睜開雙眼,腦子肯定會叫強烈的霞光晃得空空蕩蕩,像只酒壺,裏面除了叮叮恍恍的聲音,什麼也不會有了。我先動一下身子,找到身上一個又一個部位,再向中心,向腦子小心靠近,提出問題:我在那裏?我是誰?

    我問自己:"我是誰?"

    是麥其家的二少爺,腦子有點毛病的少爺。

    這時,身邊一隻散發着強烈香氣的手,很小心地觸了我一下,問:"少爺醒了嗎?"

    我禁不住回答:"我醒了。"

    那個聲音喊道:"少爺醒了!"

    我感覺又有兩三個渾身散發着香氣的人圍了過來,其中一個聲音很威嚴:"你要是醒了,就把眼睛睜開吧。"

    平常,睜開眼睛後,我要呆呆地對什麼東西望上一陣,才能想起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這樣,我才不會丟失自己。曾經有過一兩次,我被人突然叫起來,一整天都不知道月己身在何時何地。這次也是一樣,我剛把眼睛睜開,來不及想一想對我十分重要的問題,弄清白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身邊的人便都笑起來,説:"都説麥其家的少爺是傻子,他卻知道躲到這個地方來享清福。"

    一隻手落在我的肩頭上,搖了搖説:"起來吧,我有事跟你商量。"

    不等我起身,好多雙手把我從被子裏拽了出來。在一片女人們鬨笑聲裏,我一眼就看到自己了,一個渾身赤條條的傢伙,胯間那個東西,以驕傲的姿式挺立着。那麼多女人的手鬧哄哄地伸過來,片刻功夫,就把我裝扮起來了。這一來,我再也想不起來自已是在什麼地方了。帳篷裏的佈置我還是熟悉的。但我上首的座位卻被女土司坐了。幾雙手把我拽到她跟前。

    我問:"我在哪裏?"

    她笑了。不是對我,而是對拽我的幾個侍女説:——要是早上一醒來,身邊全是不認識的人,我也會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她們都笑了。這些女人,在這連我都覺得十分蹊蹺的時候,不讓她們唧唧嘎嘎一通怎麼可能呢。

    我説:"你們笑吧,可我還是不知道這是在哪裏。"

    女土司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説:"你認不出我來了嗎?"

    我怎麼認不出她?但卻搖了搖頭。

    她一咬牙,揮起手中的鞭子,細細的鞭梢竟然在帳篷頂上劃開了一道口子。我説:"我的人呢?他們到哪裏去了。"

    "你的人?""索郎澤郎,爾依,卓瑪。"

    "卓瑪,侍候你睡覺的那個姑娘?"

    我點點頭,説:"她跟廚娘,跟銀匠的老婆一樣的名字。"

    女土司笑了,説:"看看我身邊這些姑娘。"

    這些姑娘都很漂亮,我問:"你要把她們都送給我嗎?"

    "也許吧,要是你聽我的話,不過,我們還是先吃飯吧。"

    我發現,送飯進來的人裏面也沒有我的下人。我吃了幾口,嚐出來不是桑吉卓瑪做的。趁飯塞住了女土司的嘴,我拼命地想啊,想啊,我是在什麼地方,手下人都到哪裏去了。但我實在想不起來。就抱着腦袋往地上倒去。結果卻倒在了一個姑娘懷裏。女土司一點都不生氣,反而説:"只要你這樣,我們的事情就好辦了。"

    我捧着腦袋,對那姑娘説:"我的頭要炸開了。"

    這個姑娘芬芳的手就在我太陽穴上揉起來。女土司吃飽了,她問我.:"你可以坐起來了嗎?"

    我就坐起來。

    "好,我們可以談事情了。"女土司説,"知道嗎?你落到我手裏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在什麼地方?"

    "不要裝傻,我看你並不是傳説中的那個傻子。我不知道是傳説中麥其家的二少爺並不傻,還是你不是麥其的二少爺。"

    我十分真誠地對她説,要是不告訴我現在在哪裏,我就什麼也想不出來,一點都想不出來。

    "好吧,"她説,"難道你不是為了躲我,藏到這有温泉的牧場來了嗎?"

    我狠狠一拍額頭,腦子裏立即滿滿當當,什麼都有了,什麼都想起來了。我説:"昨天我睡了。"

    女土司冷冷一笑:"什麼話,昨天你睡了,今天,你起來了。"

    交談慢慢深入,我終於明白,自己被女土司劫持了。她從管家那裏,沒得到一粒麥子。管家説,糧食是麥其家的,他不能作主。

    她建議:"我們到外面走走?"

    我同意:"好吧,我們到外面走走。"

    我的下人們被帶槍的人看起來了。看,這就是當老爺和下人的不同。就是在這種境況下,少爺也被一羣漂亮的女人所包圍。走過那些可憐巴巴的下人身邊,看看臉色我就知道,他們餓了。我對女土司説:"他們餓了。"

    她説:"我的百姓比他們更餓。"

    我説:"給他們吃的。"

    "我們談好了就給他們吃。"

    "不給他們吃就永遠不談。"

    女土司説:"瞧啊,我跟一個傻子較上勁了。"

    説完,就叫人給他們送吃的去了。我的下人們望着我,眼睛是露出了狗看見主人時那種神色。我和女土司在草原上轉了個不大不小的圈子,回到帳篷裏,她清清喉嚨,我知道耍談正事了,便搶先開口;"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她臉上出現了吃驚的表情,問我到哪去。

    我説:"去坐茸貢家的牢房。"

    她笑了,説:"天哪,你害怕了,我怎麼會做那樣的事,不會的,我只要從你手上得到糧食。瞧,因為我的愚蠢,百姓們要捱餓了你要借給我糧食。我只要這個,但你躲開了。"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帳篷裏很悶熱。我有些難受。看得出來,女土司比我還要難受。我説拉雪巴土司一來,就説想得到糧食。她來可沒有説要糧食。我説:"你沒有説呀,我只看到你帶來了美麗的姑娘。"

    她打斷我的話頭,説:"可是拉雪巴土司要了也沒有得到!"

    "我們兩個吵架了。他説他是我舅舅,我説我是他的伯父。我們吵架了。"

    這句話把她逗笑了:"是的,是的,他會把好多好多年前的親戚關係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沒錢,父親説了,麥其家的糧食在這年頭,起碼要值到平常十倍的價錢。"

    女土司叫了起來:"十倍?!告訴你,我只是借,只是借,一兩銀子也沒有聽見了嗎,一兩也沒有!"

    我笑笑,説:"太悶了,我想出去。"

    她只好起身,跟着我在一座座帳篷之間穿來穿去。我在心裏把她當成了貼身的奴才。她走得不耐煩了,説:"我可從來沒有跟着一個傻瓜這樣走來走去,我累了,不走了。"

    這時,我們正好走到了温泉邊上。我脱光衣服下到水裏,讓身子在池子裏漂浮起來。女土司裝出沒有見過赤裸男人的樣子,把背朝向了我。

    我對着她的後背説:"你帶來了很多銀子嗎?"

    "你就這樣子跟我談正經事情?"

    "父親説過,要有十倍的價錢,才準我們出賣。他知道你們這樣,你們不等把買到的糧食運回家,在路上就吃光了。"

    女土司轉過身來,她的臉上現出了絕望的神情,她叫手下人退下,這才帶着哭腔説:"我是來借糧食的,我沒有那麼多銀子,真的沒有。你為什麼要逼我。誰都知道我們茸貢家只有女人了。所以,我們的要求是沒有人拒絕的。你為什麼要拒絕?拒絕一個可憐的女人。"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人會欺負一個傻子,女人就可以隨便欺負一個傻子嗎?"

    "我已經老了,我是一個老婆子了。"

    女土司叫來兩個侍女,問我夠不夠漂亮,我點了點頭。她叫兩個侍女下水來跟我一起。我搖了搖頭。她説:"天哪,你還想要什麼,我可是什麼都沒有了。

    我傻乎乎地笑了:"你有,你還有個女兒不是嗎?"

    她痛心疾首地叫了一聲:"可你是個傻子啊!"

    我沒有再説什麼,長吸一口氣,把頭埋到水裏去了。從小,一到夏天我就到河邊玩這種遊戲,一次又一次,可以在水裏憋很長時間。我沉到水底下好長時間,才從水裏探出頭來。女土司裝作沒有看見。我繼續玩自己拿手的遊戲:沉下去,又浮上來。還像跑累了的馬一樣噗噗地噴着響鼻。温泉水又軟又滑。人在水裏撲騰,攪起一陣又一陣濃烈的硫磺味,這味道衝上去,岸上的人就難受了。我在水裏玩得把正和女土司談着的事情都忘記了。女人總歸只是女人,這水可比女人強多了。要是書記官在這裏,我會叫他把這感受記下來。如果回去時,我還沒有忘記這種感受,也要叫他補記下來:某年月日,二少爺在某地有某種感受,云云。我相信,沒有舌頭的傢伙能使我的感受有更深的意義。也可能,他用失去了舌頭之後越來越鋭利的眼光,含着譏諷的笑容對我説:這有什麼意義?但我還是堅持要他記下來。我一邊在水裏沉下浮上,一邊想着這件事情。水一次又一次灌進耳朵,在裏面發出雷鳴一樣的轟然聲響。

    女土司生氣了,扯下頸上的一串珊瑚,打在我頭上。額頭馬上就腫了。我從水裏上來,對她説:"要是麥其土司知道你打了他的傻瓜兒子,就是出十倍價錢你也得不到一粒糧食。"

    女土司也意識到了這一舉動的嚴重性,呻吟着説:"少爺,起來,我們去見我女兒吧。"

    天哪,我馬上就要和世上最美麗的姑娘見面了!

    麥其家二少爺的心猛烈地跳動了。一下,又一下,在肋骨下面撞擊着,那麼有力,把我自己撞痛了。

    可這是多麼叫人幸福的痛楚呀!在一座特別漂亮的帳篷前,女土司換上了嚴肅的表情,説:"少爺可是想好了,想好了一定要見我的女兒嗎?"

    "為什麼不?"

    "男人都一樣,不管是聰明男人還是傻瓜男人。"

    女土司深深看我一眼,説:"沒有福氣的人得到了不該得到的東西要倒大黴,塔娜這樣的姑娘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塔娜?!"

    "對,我女兒的名字叫塔娜。"

    天哪,這個名字叫我渾身一下熱起來了。在這裏,我遇到了一個比以前的卓瑪更美妙的卓瑪。現在,又一個和我貼身侍女同名的姑娘出現了。我連讓下人掀起帳篷簾子也等不及,就一頭撞了進去。結果,軟軟的門簾把我包裹起來,越掙扎,那道簾子就越是緊緊地纏住我。最後,我終於掙脱出來了,大喘着氣,手裏拿着撕碎的帳篷簾子,傻乎乎地站在了塔娜面前。這會兒,連我手上的指甲都發燙了,更不要説我的心,我的雙眼了。好像從開天闢地時的一聲呼喚穿過了漫長的時間,終於在今天,在這裏,在這個美麗無比的姑娘身上得到了應答。現在她就在帳篷上方,端坐在我面前,燦爛地微笑,紅紅的嘴唇裏露出了潔白的牙齒。衣服穿在她身上,不是為了包藏,而是為了暗示,為了啓發你的想像。我情不自禁大叫:"就是你!就是你……"前一聲高昂,歡快,後一聲出口時,我一身發軟,就要倒在地上了。但我穩住了身子沒有倒下。

    麥其家的傻瓜兒子被姑娘的美色擊中了。

    塔娜臉上出現了吃驚的表情,望着她的母親,問:"你來找的就是這個人嗎,阿媽?"

    女土司神情嚴肅,深深地點了點頭,説:"現在,是他來找你了,我親愛的女兒"。

    塔娜用耳語一樣的聲音説:"我明白了。"

    説完,她的一雙眼睛閉上了,這樣的情景本該激發起一個人的憐憫之心。我也是有慈悲心腸的。但塔娜就是命運,就是遇到她的男人的命運。她閉眼時,顫動着的長長的彩虹一樣彎曲的睫毛,叫我對自己沒有一點辦法。

    我連骨頭裏面都冒着泡泡,叫了一聲:"塔娜。"

    她答應我了!

    塔娜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淚水。她睜開眼睛,臉上已經換上了笑容,就在這時,她回答我了:"你知道我的名字,也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我是麥其家的傻子,塔娜啊。"

    我聽見她笑了!我看見她笑了!她説:"你是個誠實的傻子。"

    我説:"是的,我是。"

    她伸出一隻手放在我的手裏,這隻手柔軟而冰涼,她問:"你同意了?"

    "同意什麼?"

    "借給我母親糧食。"

    "同意了。"

    我的腦袋裏正像水開鍋一樣,咕咕冒泡,怎麼知道同意與不同意的區別。她的手玉石一樣冰涼。她的到肯定的回答,就把另一隻手也交到了我手裏。這隻手是滾燙的,像團火一樣。她對我笑了一下。這才轉過臉對她母親説:"請你們出去。"

    她的土司母親和侍女們就退出去了。

    帳篷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地下,兩張地毯之間生長出一些小黃花,我不敢看她,一隻眼睛看着那些細碎的花朵,一隻眼睛看着兩雙握在一起的手。這時,她突然哭出聲來,説:"你配不上我,你是配不上我的。"

    我知道這個,所以,才不敢貿然抬頭看她。

    她只哭了幾聲,半倚半靠在我身上,説:"你不是使我傾心的人,你抓不住我的心,你不能使我成為忠貞的女人,但現在,我是你的女人了,抱着我吧。"

    她這幾句話使我的心既狂喜又痛楚,我緊緊地把她抱在了懷裏,像緊抱着自己的命運。就在這時,我突然明白,就是以一個傻子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也不是完美無缺的。這個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是這樣,你不要它,它就好好地在那裏,保持着它的完整,它的純粹,一旦到了手中,你就會發現,自己沒有全部得到。即便這樣,我還是十分幸福,把可心可意的美人抱在懷裏,把眼睛對着她的眼睛,把嘴唇貼向她的嘴唇,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我説:"看,你把我變成一個傻子,連話都不會説了。"

    這句話竟把塔娜惹笑了:"變傻了?難道你不是遠近有名的傻子嗎?"

    她舉起手,擋住我正要吻下去的嘴,自言自語説,"誰知道呢,也許你是個特別有趣的男人。"

    她讓我吻了她。當我把手伸向那酥胸,她站起來,理理衣服,説:"起來,我們出去,取糧食去吧。"

    此時此刻的我,不要説腦子,就是血液裏,骨頭裏都充滿了愛情的泡泡,暈暈乎乎跟着她出去了。我已經和她建立了某種關係,什麼關係呢,我不知道。女土司把我的人放了。一行人往我們的堡壘-邊界上的糧倉走去。我和塔娜並馬走在隊伍最前面。後面是女土司,再後面是茸貢家的侍女和我的兩個小廝。

    看見這情景,管家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我叫他打開糧倉,他吃驚的嘴巴張得更大了。

    他把我拉到一邊,説:"可是,少爺,你知道老爺説過的話。"

    "把倉庫打開!"

    我的眼睛裏肯定燃燒着瘋狂的火苗。自信對主子十二萬分忠誠便敢固執己見的管家沒有再説什麼。他從腰上解下鑰匙,扔到索郎澤郎手上。等我轉過身子,才聽到他一個人嘀咕,説,到頭來我和聰明的哥哥一樣,在女人面前迷失了方向。管家是一個很好的老人,他看着索郎澤郎下樓,打開倉房,把一袋又一袋的麥子放在了茸貢家的牲口背上,對我説:"可憐的少爺,你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是吧?"

    "我得到了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們沒有想到這次會得到糧食,只帶了不多的牲口。"

    她們把坐騎也騰出來馱運麥子了。就這樣,也不到三十匹牲口,連一個倉房裏的四分之一都不能裝完。這樣的倉房我們一共有二十五個,個個裝得滿滿當當。女土司從馱上了麥子的牲口那邊走過來,對我説,她的女兒要回去,等麥其土司前去求親。她還説:"求親的人最好來得快一點。"最好是在她們趕着更多的牲口來馱麥子前。

    馱麥子的馬隊走遠了,我的塔娜也在雲彩下面遠去了。

    管家問我:"那個漂亮女人怎麼走了?"他臉上出現了怪怪的神情,使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認為我中了女土司的美人計。我也後悔把塔娜放走了。要是她不回來,這些該死的糧食又算什麼?什麼也算不上。真的什麼都算不上。我的心變得空空蕩蕩。晚上,聽着風從高高的天上吹過,我的心裏仍然空空蕩蕩。我為一個女人而睡不着覺了。

    我的心啊,現在,我感覺到你了。裏面,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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