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生活的第三個夜晚。隨着時間的推移,靜寂習慣了,黑暗習慣了,夜晚不再覺得那麼害怕了。往爐裏添柴,把椅子搬到爐前看書。看書看累了,就清空大腦呆呆地眼望爐裏的火苗。火苗怎麼都看不厭。形狀多種多樣,顏色各所不一,像活物一樣動來動去,自由自在。降生,相逢,分別,消亡。
不是陰天就出門仰望天空。星星已不再讓我感到那麼多無奈,而開始覺得它們可近可親。每顆星星發光都不一樣。我記住幾顆星星,觀察它們的光閃。星星就好像想起什麼大事似的陡然放出強光。月亮又白又亮,凝眸看去,幾乎看得見上面的石山。那種時候我就全然不能思考什麼,只能屏息斂氣,一動不動看得出神。
MD隨身聽的充電式電池已經用完,但沒有音樂也不覺得什麼缺憾。替代音樂的聲音無處不有。鳥的鳴囀,蟲的叫聲,小溪的低吟淺唱,樹葉的隨風輕語,屋頂什麼走動的足音,下雨的動靜,以及時而傳來耳畔的那無法説明無可形容的聲響……地球上充滿着這麼多新鮮美妙的天籟,而過去我竟渾然不覺,對這麼重要的現象竟一直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我就像在彌補過去的損失,久久坐在檐廊裏,閉目閤眼,平心靜氣,一點不漏地傾聽那裏的聲音。
對森林也不像剛來時那麼恐怖了。甚至開始對森林懷有發自內心的敬意和親切感。當然,我所能涉足的仍只限於小屋周圍有小路的範圍。不能偏離小路。只要不輕舉妄動就不存在危險。森林默默地接收我或置我於不顧,它把那裏的安逸與美麗多少分贈給了我。但不管怎麼説,一旦踏到界外,悄然埋伏在那裏的獸們便可能揮舞利爪將我抓去。
我沿着已然踩出的路散步了好幾回。躺在林中那一小塊圓形空地上,讓身體浸泡在日光之中。緊緊閉起眼睛,一邊沐浴陽光,一邊傾聽掠過樹梢的風聲、鳥們的振翅聲、羊齒草葉的磨擦聲。植物濃郁的馨香把我包攏起來。這種時候我便從萬有引力中解放出來,得以稍稍離開地面。我輕飄飄浮在空中。當然這種狀態不會持續很久,睜眼走出森林即刻消失——只是當時的瞬間感覺。雖然明知如此,但那到底是心醉神迷的體驗,畢竟我浮在了空中。
下了幾場大雨,都很快晴了。這裏山上的氣候的確多變。每當下雨我就赤身裸體跑到外面,打香皂沖洗全身。若運動出汗,就脱得一絲不掛,在檐廊裏做日光浴。喝很多茶,坐在檐廊的椅子上專心看書。天黑了就在爐前看。看歷史,看科學,看民俗學神話學社會學心理學,看莎士比亞。比之一本書從頭看到尾,反覆細看重點部分直至融會貫通的時候更多。閲讀有一種實在感,覺得般般樣樣的知識一個接一個被我吸入體內。想看的書書架上應有盡有,食品貯備也綽綽有餘,但我自己很清楚:對我來説這裏不過是一個臨時驛站。我將很快離開這裏。這地方過於安詳、過於自然、過於完美。而這不可能是給予現在的我的。還太早——多半。
大島是第四天上午來的。沒聽到車響,他背一個小背囊,走路上來。我正赤裸裸地坐在檐廊的椅子上,在太陽光中打盹,沒覺察出他的腳步聲。大概他是半開玩笑地躡手躡腳上來的。他悄悄爬上檐廊,伸手輕摸我的頭。我慌忙跳起找遮體的毛巾。但毛巾不在夠得到的地方。
“別不好意思。”大島説,“我在這裏時也常光身子曬太陽來着。平時總也曬不到陽光的地方給太陽曬一曬舒服得很。”
在大島面前光身躺着,我透不過氣來。我的xx毛xxxx睾丸坦露在太陽光下,看上去是那般無防無備易損易傷。我不知如何是好,到了現在又不好慌忙遮擋。
“你好!”我説,“走路來的?”
“天氣好得很嘛!不開動雙腿豈不可惜。在大門那兒下車走來的。”説着,他把搭在欄杆上的毛巾遞給我。我把毛巾圍在腰間,心裏好歹踏實下來。
他小聲唱着歌燒水,從小背囊裏拿出準備好的麪粉、雞蛋和紙盒牛奶,把平底鍋燒熱做薄烙餅。黃油和糖漿抹在餅上,又拿出萵苣、西紅柿和元葱。大島做色拉時,用刀十分小心緩慢。我們吃這個當午餐。
“三天怎麼過的?”大島邊切烙餅邊問。
我講了這裏的生活如何如何快活,但沒講進森林時的情形,總覺得還是不講為好。
“那就好。”大島説,“估計你會滿意。”
“但我們這就返回城裏,是吧?”
“是的。我們返回城裏。”
我們做回去的準備,手腳麻利地拾掇小屋。餐具洗好放進櫥內,火爐清掃乾淨。水桶裏的水倒掉,關閉液化氣瓶的閥門。耐放的食品收進餐櫃,不耐放的處理掉。用掃帚掃地板,用抹布擦桌擦椅。垃圾在外面挖坑埋了,塑料袋之類揉成小團帶回。
大島把小屋鎖上,我最後回頭看小屋。剛才那麼實實在在,現在竟像是虛擬物。僅僅離開幾步,那裏有過的事物便倏然失去了現實感,就連理應剛才還在那裏的我本身也似乎變得虛無縹渺了。到大島停車的地方走路要三十分鐘左右。我們幾乎不開口,沿路下山。這時間裏大島哼着什麼旋律,我則陷入漫無邊際的思緒中。
綠色小賽車以儼然融入周圍樹木的姿勢靜等大島折回。他關上門,纏兩道鐵鏈上了掛鎖,以免陌生人迷路(或故意)闖入。我的背囊同來時一樣綁在後面行李架上。車篷收起,車整個敞開。
“我們這就回城。”他説。
我點頭。
“在大自然中一個人孤零零生活的確妙不可言,但一直那樣下去並不容易。”大島説。他戴上太陽鏡,繫好安全帶。
我也坐進助手席,繫上安全帶。
“理論上不是不可能,實際上也有人實踐。但大自然這東西在某種意義上是不自然的,安逸這東西在某種意義上是帶有威脅性的,而順利接受這種悖反性則需要相應的準備和經驗。所以我們姑且返回城去,返回社會與人們的活動中。”
大島踩下油門,車駛下山路。和來時不同,這回他開得很悠然,不慌不忙。欣賞着周圍鋪展的風景,玩味着風的感觸。風拂動他額前的長髮,撩向腦後。不久,沙土路面沒有了,接下去是狹窄的柏油路,小村落和農田也開始映入眼簾。
“説起悖反性,”大島再次想起似的説,“從最初見你時我就感覺到了。你一方面強烈追求什麼,一方面又極力迴避它。你身上有着叫人這麼認為的地方。”
“追求?追求什麼?”
大島搖頭。對着後視鏡蹙起眉頭。“呃——,追求什麼呢?我不知道。我只是把印象作為印象説出來罷了。”
我默然。
“就經驗性來説,人強烈追求什麼的時候,那東西基本上是不來的;而當你極力迴避它的時候,它卻自然找到頭上。當然這僅僅是泛論。”
“如果適用這泛論,我究竟會怎麼樣呢——假如我像你説的,自己在追求什麼的同時又想回避它。”
“很難回答。”大島笑笑,略一停頓説道,“不過斗膽説來,恐怕是這樣的:那個什麼在你追求的時候,是不會以相應形式出現的。”
“聽起來有點兒像不吉利的預言。”
“卡桑德拉。”
“卡桑德拉?”我問。
“希臘悲劇。卡桑德拉是發佈預言的女子,特洛伊的公主。她成為神殿女巫,被阿波羅賦予預知命運的能力,作為回禮她被要求同阿波羅發生肉體關係,但她拒絕了。阿波羅氣惱地向她施以詛咒。希臘的神們與其説是宗教性的,莫如説富有神話色彩。就是説,他們有着同常人一樣的精神缺陷:發脾氣、好色、嫉妒、健忘。”
他從儀表盤下的小箱裏取出一個裝有檸檬糖的小盒,拿一粒放到嘴裏。也勸我吃一粒。我接過投入口中。
“那是怎麼一種詛咒呢?”
“施加給卡桑德拉的詛咒?”
我點頭。
“她説出口的預言百發百中,然而誰也不信以為真。這就是阿波羅施加的詛咒。而且她説出的預言不知何故全是不吉利的預言——背叛、過失、人的死、國的陷落。所以,人們不但不相信她,還嘲笑她憎恨她。如果你沒讀過,應該讀歐里庇得斯或埃斯庫羅斯的戲劇。我們時代具有的本質性問題在那裏描寫得十分鮮明。連同choros。”
“choros?”
“希臘劇中有叫choros的合唱隊出場。他們站在舞台後頭,齊聲解説狀況,或代言出場人物的深層意識,或時而熱心地説服他們。便利得很。我時不時心想,若是自己身後也有那麼一隊人就好了。”
“你也有預言什麼的能力?”
“沒有。”他説,“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我沒有那樣的能力。假如聽起來我預言的似乎全是不吉利的事情,那是因為我是富於常識的現實主義者。我以泛論演繹性地述説事物,結果聽起來簡直像是不吉利的預言。為什麼呢?無非因為我們周圍的現實無一不是不吉利預言的實現。隨便哪天的報紙,只要翻開來把上面的好消息和壞消息放在天秤上稱一稱,就誰都不難明白了。”
要拐彎時,大島小心減速。身體完全感覺不出震動。洗煉的減速。僅引擎旋轉聲有變化。
“不過有個好消息。”大島説,“我們決定歡迎你,你將成為甲村紀念圖書館的一員。你或許有那樣的資格。”
我不由得看大島的臉:“就是説,我將在甲村圖書館做工?”
“再説得準確些,往後你將成為圖書館的一部分。你住在那座圖書館,在那裏生活。開館時間到了你打開圖書館,閉館時間到了你關上圖書館。你生活有規律,體力似乎也有,所以這樣的工作對於你應該不會成為負擔。但對於沒有體力的我和佐伯來説,有你代勞就十分難得。此外恐怕還要做一點點日常性雜務,不是難事,比如為我做一杯好喝的咖啡,或去買一點兒東西……你住的房間準備好了圖書館附屬房間,帶淋浴。本來就是作客房用的,但我們圖書館一般沒有留宿的客人,眼下完全閒着。由你在那裏生活。最便利的是你可以隨便看你喜歡的書,只要你在圖書館裏。”
“為什麼……”我一時欲言無語。
“為什麼這樣的事是可能的?”大島接道。“作為原理很簡單。我理解你,佐伯理解我。我接受你,佐伯接受我。就算你是身份不明的十五歲離家出走少年,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那,歸根結底你怎麼想呢——關於自己成為圖書館一部分?”
我思索片刻,説道:“本來我想找個有屋頂的地方睡覺,僅此而已。更多的事情現在考慮不好。不大明白成為圖書館一部分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如果能允許我住在那圖書館裏,自是求之不得,又不用坐電車跑來跑去。”
“那就這麼定了!”大島説,“我這就領你去圖書館。你將成為圖書館的一部分。”
我們開上國道,穿過幾個城鎮。消費貸款的巨幅廣告板,為引人注意裝飾得花花綠綠的加油站,落地玻璃窗餐館,西方城堡樣式的愛巢旅館,關門大吉後只剩招牌的錄像帶出租店,有很大停車場的扒金庫遊戲廳——這些東西展現在我的眼前。麥當勞、家庭式商場、羅森超市、吉野家①……充滿噪音的現實感把我們包圍起來。大型卡車的氣閘聲,喇叭聲,排氣聲。昨天還在我身旁親熱的爐火苗、星星的閃爍、森林中的靜寂漸漸遠去消失連完整地想起它們都不可能了。
“關於佐伯,有幾點想讓你瞭解一下。”大島説,“我的母親從小是佐伯的同學,非常要好。聽母親説,她是個極為聰明的孩子。學習成績好,文章寫得好,體育全能,鋼琴也不一般,無論讓幹什麼都首屈一指,而且長得漂亮。現在也漂亮,當然。”
我點頭。
“她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就有了固定的戀人。甲村家的長子。兩人同齡,美麗的少女和美麗的少年,羅密歐和朱麗葉。兩人是遠親,家也離得近,無論幹什麼去哪裏都形影不離,自然心心相印,長大就作為一男一女相愛了。簡直像一心同體——母親告訴我。”
等信號的時間裏,他仰望天空。信號變綠,他一踩油門,衝到油罐車前面。
“還記得一次我在圖書館跟你説的話——每個人都四處尋找自己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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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日本的牛肉蓋澆飯連鎖店。
“男男和女女和男女。”
“對。阿里斯托芬的故事。我們大部分人都是在拼死拼活尋覓自己剩下那一半的過程中笨拙地送走人生的,但佐伯和他沒有如此尋覓的必要,兩人一降生就正好找到了對方。”
“幸運啊!”
大島點頭:“幸運之至,在到達某一點之前。”大島用手心撫摸臉頰,像在確認是否刮過鬍鬚。然而他臉頰上連鬍鬚痕跡都沒有,如瓷器一般光溜溜的。
“少年長到十八歲進了東京一所大學,成績出眾,想學專業知識,也想到大城市開開眼界。她考進本地的音樂大學專學鋼琴。這地方保守,她又生長在保守之家,況且她是獨生女,父母不願意把女兒送去東京。這麼着,兩人有生以來第一次分離,就好像被上帝一刀切開了。
“當然,兩人天天書來信往。‘或許如此分開一次也是很重要的,’他在信中寫道,‘因為兩相分離可以確認我們實際在多大程度上珍惜對方和需要對方。’可是她不那麼認為。因為她明白兩人的關係已經牢固得無須特意確認。他則不明白,或者説即使明白也無法順理成章地接受,所以才毅然去了東京,大概是想通過磨練來讓兩人的關係變得更為牢不可破。男人往往有這樣的念頭。
“十九歲的時候她寫了一首詩,譜上曲,用鋼琴彈唱。旋律憂鬱、純真、優美動人。相比之下,歌詞則是象徵性、思索性的,文字總的來説是晦澀的。這種對比是新鮮的。不用説,無論詩還是旋律都濃縮着她對遠方的他的思念之情。她在人前演唱了幾次。平時她顯得靦腆,但喜歡唱歌,學生時代參加過民謠樂隊。一個聽她演唱的人很是欣賞,做成簡單的錄音帶寄給唱片公司一個相識的製作人,製作人也大為欣賞,決定把她叫到東京的錄音室正式錄音。
“她生來第一次去了東京,見到戀人。錄音期間,不斷找時間像以前那樣親熱。母親説大概兩人十四五歲時就開始有了日常性的性關係。兩人早熟,並像早熟男女常見的那樣沒辦法順利長大,永遠停留在十四五歲階段。兩人緊緊抱在一起,每次都要重新確認自己是何等需求對方。哪一方都完全不為其他異性動心,即使天各一方,兩人之間也絲毫沒有別人插足的餘地。喂,這種童話似的愛情故事你不感到無聊?”
我搖頭:“我覺得往下肯定急轉直下。”
“不錯。”大島説,“此乃故事這種東西的發展規律——急轉直下,別開生面。幸福只有一種,不幸千差萬別,正如托爾斯泰所指出的。幸福是寓言,不幸是故事。言歸正傳。唱片出來了,一路暢銷。而且不是一般的暢銷,是戲劇性的暢銷。銷量節節攀升,一百萬、二百萬,準確數字無從知曉。總之在當時是破記錄的。唱片封套上有她的照片,她坐在錄音室三角鋼琴前,臉朝這邊燦然微笑。
“由於沒準備其他曲目,環形錄音唱片的B面錄了同一首歌的器樂曲。管弦樂團和鋼琴。她彈鋼琴同樣精彩。那是一九七零年前後的事。當時沒有一家廣播電台不播這首曲——母親這麼説的。我那時還沒出生,自然不知道。不過最終她作為歌手推出來的只此一曲。沒出密紋唱片,環形錄音唱片也沒出第二張。”
“我可聽過那支曲?”
“你常聽廣播?”
我搖頭。我幾乎不聽廣播。
“那,你恐怕沒聽過。因為如今很少有機會聽到,除非聽廣播裏的老歌特集。不過歌的確是好。我有收錄那首歌的CD,不時聽一聽,當然是在沒有佐伯的地方,因為她非常討厭別人觸及那件事。或者不如説,大凡過去的事她都不樂意被人觸及。”
“歌名叫什麼呢?”
“《海邊的卡夫卡》。”大島説。
“《海邊的卡夫卡》?”
“是的喲,田村卡夫卡君。和你同名,堪稱奇緣吧。”
“那不是我真正的名字。田村倒是真的。”
“可那是你自己選的吧?”
我點頭。名字是我選的。很早以前我就決定為新生的自己選用這個名字。
“不如説這點很重要。”
二十歲時佐伯的戀人死了。正是《海邊的卡夫卡》最走紅的時候。他就讀的大學因罷課處於封鎖狀態,他鑽過路障給住在裏面的一個朋友送東西,是夜間快十點的時候。佔據建築物的學生們把他錯看成對立派的頭目(長得像),抓起來綁在椅子上,以間諜嫌疑進行“審訊”。他想向對方解釋他不是那個人,但每次都遭到一頓鐵管、四稜棍的痛打。倒地就被皮靴底踢起。天亮前他死了。頭蓋骨凹陷,肋骨折斷,肺葉破裂,屍體像死狗一樣被扔在路旁。兩天後學校請求機動隊衝進校園,只消幾小時便徹底解除封鎖,以殺人嫌疑逮捕了幾個學生。學生們承認所犯罪行,被送上法庭。由於本來沒有殺人意圖,兩人以傷害致死罪被判短期徒刑。對任何人沒有意義的死。
她再不唱歌,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和任何人説話,電話也不接。他的葬禮她也沒露面。她向自己就讀的音樂大學提交了退學報告。如此幾個月過後,當人們覺察時,她的身影已從街上消失。沒有一個人知道佐伯去了哪裏和做什麼,甚至父母都未必知曉其準確去向,她像煙一樣消失在了虛空裏。即使最要好的朋友即大島的母親也對佐伯的下落一無所知。也有人説她在富士林海里自殺未遂,現在住進精神病院。又有人説熟人的熟人在東京街上同她不期而遇。據那人説,她在東京從事寫什麼東西的工作。還有人説她結婚有了孩子。但哪一種都是無法證實的傳言。如此二十多年過去了。
有一點是清楚的:那期間無論佐伯在哪裏做什麼,經濟上都應該沒有問題。她銀行賬户裏有《海邊的卡夫卡》的版税打入,去掉所得税還剩有為數不小的款額。歌曲在電台播放或收入老歌CD,儘管款額不大,但仍有版税進來,足可以用來在遠方什麼地方悄然獨立謀生。況且她父母家境寬裕,她又是獨生女。
不料二十五年後佐伯突然返回了高松。回鄉的直接原因是料理她母親的葬禮(五年前他父親的葬禮上她沒有出現)。她主持了小規模葬禮。喪事告一段落之後,她賣掉了自己賴以生長的大房子,在高松市內的幽靜地段買了一套公寓,在那裏安頓下來,看情形已不再打算搬去別處。過了一些時日,她同甲村家之間有事談起(甲村家現在的當家人是比去世的長子小三歲的次子,佐伯同他單獨談的。談的內容無由得知),其結果,佐伯擔任了甲村圖書館的負責人。
今天她也容貌美麗、身材苗條,樣子基本和《海邊的卡夫卡》唱片封套上的一模一樣,依然文雅秀氣,楚楚動人。只是那絕對通透的微笑沒有了。現在她也時而微笑,嫵媚固然嫵媚,但那是侷限於一定時間和範圍的微笑,外圍有肉眼看不見的高牆。那微笑不會將任何人帶到任何地方。她每天早上從市內駕駛灰色的“大眾·高爾夫”來圖書館,再開它回家。
雖然返回了故鄉,但是她幾乎不同往日的朋友和親戚交往,偶然見面時也只是彬彬有禮地聊幾句世間套話。話題也很有限,每當涉及往事(尤其是有她在裏邊的往事),她就迅速而又自然地將話題岔開。她出口的話語總是那麼温文爾雅,但其中缺少應有的好奇心和驚歎的餘韻。她鮮活的心靈——假如有的話——總是深深藏匿在哪裏。除去需要做出現實性判斷的場合,她極少表露個人意見。她自己不多談,主要讓對方開口,自己和藹可親地附和。同她交談的人很多時候都會在某一點上倏然懷有朦朧的不安,懷疑自己無謂地消耗她寧靜的時光、將一雙泥腳踏入她井然有序的小天地,而這種感覺大多是正確的。
返回家鄉之後,她對於別人依舊是謎一樣的存在。她以無比洗煉得體的風度繼續穿着神秘的罩衣。那裏有一種難以接近的東西。就連名義算是僱主的甲村家人也讓她幾分,從不多嘴多舌。
不久,大島作為她的助手在圖書館工作。那時候大島一沒上學二沒工作,一個人悶在家裏大量看書聽音樂。除了網友,朋友也幾乎沒有。加上血友病的關係,他或去專門醫院,或駕駛馬自達賽車兜風,或定期去廣島的大學附屬醫院。除去待在高知山間小屋的時間,從未離開這座城市。但他對生活沒有什麼不滿。一天因偶然的機會,大島母親把他介紹給佐伯,佐伯一眼就看中了他,而大島也滿意佐伯,對圖書館工作亦有興趣。佐伯日常性接觸和説話的對象,似乎唯有大島一人。
“聽你這麼一説,佐伯回來好像是為了管理甲村圖書館。”我説。
“是啊,我也大體同感。母親的葬禮不過是她返回的一個契機。畢竟返回浸染着往日記憶的生身之地是需要相應的決心的。”
“圖書館就那麼重要不成?”
“一個原因,在於他在那裏住過。他——佐伯去世的戀人在現今甲村圖書館所在的建築物、也就是甲村家過去的書庫裏生活來着。他性喜孤獨——這也是甲村家血統的一個特徵——所以上初中時他不住在大家住的主房,而希望在離開主房的書庫裏有自己一個房間。結果願望實現了。畢竟是喜歡書的家族,這方面能夠理解——‘原來想住在書堆裏邊,也好也好!’於是他在那邊生活,不受任何人干擾,只在吃飯時間去主房。佐伯每天都去那裏玩,兩人一起做功課,一起聽音樂,説很多很多話,估計還一起抱着睡覺來着。那裏成了兩人的樂園。”
大島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看我的臉:“往下你就住在那裏,卡夫卡君。正是那個房間。剛才也説了,改建成圖書館時多少有所變動,但作為房間是同一個。”
我默然。
“佐伯的人生基本上在他去世那年、她二十歲的時候停止了。不,那個臨界點不是二十歲,有可能更往前。那我就不清楚了。但你必須理解這一點,嵌入她靈魂的時針在那前後什麼地方戛然而止。當然,那以後外面的時間依然流淌,也無疑對她有現實性影響,可是對於佐伯來説,那樣的時間幾乎不具意義。”
“不具意義?”
大島點頭:“形同於無。”
“就是説,佐伯始終生活在停止的時間中?”
“對的。不過在任何意義上她都不是活着的屍骸。瞭解她以後,你也會明白。”
大島伸手放在我膝頭上,動作極為自然。
“田村卡夫卡君,我們的人生有個至此再後退不得的臨界點,另外雖然情況十分少見,但至此再前進不得的點也是有的。那個點到來的時候,好也罷壞也罷,我們都只能默默接受。我們便是這樣活着。”
我們駛上高速公路。駛上之前大島停車升起車篷合攏,再次放舒伯特的奏鳴曲。
“還有一點希望你知道,”大島説,“佐伯在某種意義上患有心病。當然,無論你我都有心病,或多或少,毫無疑問。但佐伯的心病則更為個別,超過一般意義上的。或者可以説其靈魂功能同常人的不一樣。然而並不是説她因此有危險啦什麼的。在日常生活當中,佐伯是極其地道的,某種意義上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地道。有深度,有魅力,賢惠。只是,即使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不可理喻的事,也希望不要介意。”
“不可理喻的事?”我不由得反問。
大島搖頭:“我喜歡佐伯,並且尊敬。你也肯定會對她懷有同樣的心情。”
這不成為對我問話的直接回答。但大島再沒説什麼。他適時換檔,踩下油門,在隧道入口前把輕型客貨兩用車趕超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