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九九二年六月的一天,我在這個故事發生的地方寫這篇東西,就在寺院的客房中間。四周靜寂無聲。抬眼就可以看見大殿的屋脊上站着永不疲倦的銅鹿,它們站在那裏守護法輪。在我和這些閃閃發光的東西之間,是一片開滿黃色小花的草地。這裏還是中國一條有名的大江發源的地方,清澈的空氣中有淨水的芬芳。我不由得面帶微笑,寫下了這幾個字:羣峯飛舞。剛寫完,我立即就感到了光芒和顫動,聽到了曼妙的音樂,雖然我不知它來自何方。
於是,我往下寫:
彩虹或佛光
我住的是桑木旦先生的房間。桑木旦先生去了美國後,寺院管理委員會與活佛共同決定把這裏闢為接待來訪學者的客房。
都説桑木旦先生是個奇妙的人物。
還在上中學的時候,他就以聰穎和懶散而聞名。故事是從他和一幫男女同學去野餐開始的,因為廣闊草原終於迎來了短暫的夏天。桑木旦先生那時對數學充滿興趣。他把草原的廣大與夏天的短促相比,説:“媽的根本不合比例!”他們無意中選中了一個重要的日子去野餐。就是這一天,一個圓寂了十七年的活佛化身被預言將在這天出現。學生們上路的同時,我現在居住的這個寺院的僧人們早早就上路了。他們一路快馬加鞭,正午時分就來到了聖湖邊上。近處,潔白的鷗鳥在水上蹁躚,遠處,一柱青煙筆直地升上藍天。這一切當然都被看做吉祥的徵兆。其實,那天梯般的煙柱下面是一羣野餐的男女少年。一羣馬就在這羣少年人附近遊蕩。兩個十六歲的中學生逮住了白色的兩匹,在同伴們欽敬的目光中奔向天邊。其中一個在聖湖邊上被認作了轉世活佛。
桑木旦單馬回去,用悲傷的表情説人家選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選他,他對放馬的牧人説:“新活佛把你的白馬騎走了,我以後叫他賠給你。”牧人驚惶地捂住桑木旦先生的嘴。接下來,這個英俊的漢子五體投地向着聖湖方向磕起頭來。桑木旦沒做活佛仍然是一個自自在在的快樂青年。
桑木旦大學畢業在一所中學做了數學教師。他留起了一抹漂亮而輕佻的鬍子,卻不是個四處追歡逐樂的人了。他的工作很受歡迎,自己卻心不在焉的樣子。
終於,他對校長説:“我要辭職不幹了。”他對認為他又在開什麼玩笑的校長説:“我不會去做生意,想找個地方去學點經學的什麼東西。”
於是,他來到了我現在所住的地方。樹立起我背後這些書櫥,擺下了我正伏身其上的這張桌子。活佛是他當年的同學和好友。為他剃度時卻做出不認識的樣子。桑木旦用最真誠最帶感情的聲音叫了當年好友的名字,説:“我真心地謝謝你。”
活佛對我説:“我不知怎麼不高興他來。”
我説:“其實,他是知道的。”
活佛説:“我説桑木旦先生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那鬍子看起來有譏笑的意思,我就叫人剃去了他的鬍子。”
鬍子一經剃去,他的臉就顯得真誠了。於是,活佛帶着點歉意説:“就是你,也要起一個法名。”
“我不要什麼法名,我不是想來爭你這裏的什麼功名,我只是來學點經學的東西。”
這句話非常冒失無禮,卻引起了學問最好的拉然巴格西的興趣。格西做活佛的經師十年有餘,漸漸對他的悟性與根器失望起來。格西就對桑木旦先生説:“跟我學佛學中的根本之學內明學吧。只有它宏大精深,奧義無窮啊。”
那天,格西講授龍樹的《中論》説世間萬物萬象皆“空”,而這個“空”又不是沒有。活佛聽了半天也不得要領,沒有形而上能力。桑木旦先生就説:“嘁,還不如數學難學。”他還對活佛説:“當年,你數學就不好,所以着急不得。”打這以後,活佛就拒絕跟桑木旦先生一起聽講了。
而桑木旦先生就坐在我現在坐着的地方,把拉然巴格西也未曾全部窮究過的經卷打開。陽光照進窗户,金粉寫成的字母閃閃發光。桑木旦先生微笑着戴上變色眼鏡,金光立即就消失了,紙上就只剩下了智慧本身,在那裏悄然絮語。他帶着遺憾的心情想:這個世界上,任誰也讀不完這些充滿智慧也浪費智慧的書了。格西卻憂心忡忡,活佛已經拒絕上哲學課了。他把興趣轉向了醫學,禪房內掛起了學習脈診和人體經絡的掛圖。
這天,桑木旦先生正想着沒有人能窮究所有經卷時,格西來了。格西嘆口氣説:“你的天資證明我們當初選錯了活佛。”
“我不會想當活佛的。”
“是啊,那時就是你不肯當。”當時,是兩位翩翩少年騎着白馬出現在湖邊,而叫相信預言的僧人們不知選定哪個才好。桑木旦那時就騎馬走開了。
桑木旦先生把經卷用黃綢包好,放回架上,説:“那我們看看他去吧。”出門時,他提上來寺時帶的包,並且把門上了鎖,還把初來時就收起的金錶也戴上了,指針停在兩年前的某個時間。格西問:“你這是幹什麼?”
桑木旦先生也不答話,大步往大殿方向走去。到了大殿門口,格西想叫他站住。格西下定決心既然一個寺院只有一個高級別的活佛、而且無法更改,就要維護他的威儀。見他之前就要叫人預先通報。可桑木旦先生卻徑直走了進去。
格西站在大殿門外,看着陽光在花間閃爍,一些色彩豔麗的野蜜蜂停在花上扇動透明的翅膀。這時,活佛和桑木旦先生並肩從空洞的大殿中走了出來。他聽見活佛邊走邊吩咐隨從,叫他取個收音機來。他説:“桑木旦先生的金錶不知道塵世上是北京時間幾點。”
隨侍的小和尚小跑着去了。活佛,桑木旦先生和拉然巴格西就頂着陽光,望着天上變幻不定的雲朵。小和尚又小跑着來了,學着播音員莊重的聲音説:“剛才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十六點整。”弄得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桑木旦先生對錶時,活佛伸手在快要觸及他肩膀的地方做了個拍肩的姿勢,就轉身踅進了大殿。不遠處的柏樹林下,幾個和尚在嗚嗚哇哇練習嗩吶。格西這才明白,桑木旦先生要離開了。因為桑木旦先生提上了包,説:“真是個美麗的地方。”桑木旦先生還對格西説:“我去過你的家鄉,那裏也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夏天裏也是到處都有蜜蜂在歌唱。”
説話時,他們已經相隨着到了寺院的圍牆外邊,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
桑木旦先生叫了一聲:“啊!哈!”轉眼之間,他就把自己脱得一絲不掛,撲進了溪流中間。這個學問精深的人在清淺的水中撲騰。他噗嚕嚕噴水,像快樂的馬駒打着響鼻。他把頭整個鑽進水中,結實的脊樑拱出水面,像一條大魚。最後,他猛地站了起來,嗬嗬歡叫着擺動頭顱,滿頭水珠迸散成一片銀色水霧。這一瞬間,世間的一切都停頓下來。雖然鳥依然在叫着,輕風依然從此岸到彼岸,但整個世界確實在這裏驟然停頓一下。拉然巴格西看到罩在桑木旦先生頭上的水霧,被下午西斜的陽光透耀,幻化出一輪小小的彩虹。
天哪!佛光!
格西兩膝一軟,差點就要對在水中嬉遊的人跪下了。彩虹也就在這個時刻消失了。時光又往前流動。桑木旦先生坦然踏上了岸邊草地。他站在那裏蹦跳着,等太陽把身體曬乾。高處,四面八方都是中止了功課出來圍觀的喇嘛和尚,風吹動他們寬大莊重的紫紅衣衫,噼噼啪啪的聲音像是有無數面旗幟在招展。
寫到這裏,一團陰影遮住了明亮的光線。是格西來我這裏作客了。我們一起用了乳酪和茶。之後,我把寫好的故事念給他聽。他説:“嗬嗬,是這麼個味道。看來,你要寫馬了。”
人們都不注意時,兩匹馬越過了低矮的山口。一匹騎着人,一匹馬的空背緞子樣閃閃發光。沒人看見兩匹紅馬漸漸過來。都看着桑木旦先生一件件穿好另一個世界裏的時髦裝束,戴上金錶,貼在耳朵上聽聽,轉身,兩匹馬已經來到了狹窄的溪流的對岸。
桑木旦先生對馬背上的人揚揚手,説:“很準時啊,你!”
來人在馬上弓一弓身子説:“請上馬,我們要十點才能到接你的汽車那裏。”
“好啊,我們要在月光下經過湖岸了。”
桑木旦先生騎着紅馬頭也不回,走了。
風使繞着院牆的一排排鍍銅的經輪隆隆旋轉起來,一時間,四處金光燦爛。拉然巴格西從這一片金光中往回走。經過大殿門口時,看見穿着杏黃襯衫的活佛站在石階上矚望。格西不禁想到賦予他威儀的是名號而不是學問,格西伸出雙手:“這是他奉還的念珠與袈裟。”
“桑木旦他真的走了?”
格西不回答。格西的目光越過活佛的頭頂,目光落在妙音仙女的琵琶上。這個仙女是佛教世界中的詩歌女神。格西仰望着女神,突然想寫一首關於彩虹或者佛光的詩歌。一念及此,便只聽得錚錚然一聲響亮。是妙音仙女在空中撥動了手中的琵琶。只是一聲,卻餘音綿長、輕盈、透亮,猶如醍醐灌頂,猶如是從採蜜花間的蜜蜂翅膀上產生的一樣。
之後好久,這一聲響亮還在拉然巴格西耳邊迴盪。
羣蜂飛舞
秋天未到,就傳來桑木旦先生在首都獲得博士學位的消息。
傳來的消息肯定有些走樣。説是桑木旦先生答辯時一個問題也不回答那些哲學教授。桑木旦先生在傳説中顯得很有機鋒,他説:“問題也好回答也不好回答。不信,就讓我站着的問坐着的一點。”
但是,桑木旦先生已經寫成了一本有關宗教哲學中詭辯論方法的書,填補了一個學術空白領域而獲得博士學位。現今有一種比附,把寺院中顯教密教學院比作大學,把格西比作博士。格西想,自己也是個博士,但卻是窮經皓首才取得的啊。於是讚歎:“是根器很好的人哪!”
活佛説:“扎西班典。”
扎西班典是一個人的名字,同時也是這個寺院護法神祗的名字。藏傳佛教的一些書中説:凡是以雪山為柵欄有青稞和犛牛的地域都是自己流佈的地域。佛教在這個地域流傳過程中不斷增添着神祗。比如在傳佈過程中把許多妖魔鬼怪收伏為護法。扎西班典三百年前是一個格西,也就是一個博士。他因為學問太多疑問太多,走上旁門左道,死後不能即身成佛,而成為邪魔,被當時功力深厚的活佛收攝而專門保護經典。
活佛問:“那天,桑木旦先生説了些什麼?”
“哪天?”
“他走的那天。”
“他問我家鄉是不是比這裏更美,在這個季節。”
“你看是這樣的嗎?”
“我想花開得早,蜜蜂也更多一些。”
“嗬嗬!”
這個本寺有史以來的十九世活佛,説:嗬嗬!就是不太滿意的意思了。格西決定不對活佛説彩虹或佛光的事情了。現在,他決定永遠不説了。
之後,日子就平靜下來。活佛也開始潛心向學。沒有桑木旦先生在,活佛也就顯出了相當的領悟能力。人也一天天重新變得親切起來了。草原上的美好季節飛快消逝,落花變成飛雪。白雪在一片金黃的原野上降落,一點也沒有蕭索的味道。
寺院和桑木旦先生居住的城市並沒有書信往返。但人們總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正在學習一種可以給世界上所有文字注音的奇妙語言。還説他正在寫一本內明方面的書,兼及喇嘛們的修持術。而這正是拉然巴格西所專擅的啊。那本正在遠方案頭寫作的書成了格西冥想的障礙。他想:自己也該寫一本這樣的書了。但是,眾多的弟子環繞身旁,連活佛眼中也閃爍着因為有所領悟而更加如飢似渴的光芒。格西就只好指導他們誦讀經典。
花正落着飛雪就降臨,所以,下雪天裏四處還暗遊着淺淡的花香。在弟子們的誦經聲中,有了一種更加輕盈的聲音在飛旋,在比弟子們聲音更高的地方。
弟子們也都抬起頭來,從空中捕捉這美妙聲音的來源。大家都把目光轉向了壁畫上的妙音天女。只有格西看到了是一隻野蜜蜂在低垂的布幔間飛翔。本來,大家都是熟悉這種聲音的。這種色彩的蜂就只在草原上生長,蜂巢築在草棵下的土洞裏。眼下這隻蜂未能在落雪前及時歸巢,卻飛到這裏歌唱來了。
格西不禁由衷讚道:“好啊!”
弟子們也心口如一,齊聲讚道:“好啊!”
不説妙哉妙哉而説的好啊是多麼出乎本心!
射進窗口的陽光從高處投身下來,照亮了一張張臉。光芒背後,是雪花自天而降。格西更深穩地坐在黃緞鋪成的法座上,閉上了雙眼。他並不奇怪自己看到那個頭頂彩虹的人,但那個人迅速隱身。格西於是又看到一個人——可能就是自己在花間行走,雙手沾滿了蜂蜜的味道,赤腳上沾滿花香。
羣蜂飛舞!
拉然巴格西只聽訇然一聲,天眼就已打開!
他感到莊嚴大殿厚重的牆壁消失,身上的衣裳也水一樣流走。現在,他是置身於潔淨的飛雪中了!沁涼芬芳的雪花落在身前身後,身裏身外。而羣蜂飛舞,吟唱的聲音幻化成蓮座,託着他輕輕上升起來。
桑木旦先生的夢魘
整個冬天,拉然巴格西閉關靜修。春天,他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時,已是一副奇崛之相了:額頭變得高而且亮堂,中間彷彿要生出角來似地凸起,放射着超然的光芒。格西不僅樣子大變,性情也變得隨和起來。他不再希望人人都師從他學習經院哲學,對弟子也不似原來嚴厲了。
活佛説:“格西以前話又多又長。”
格西説:“我夢見了桑木旦先生。”
“那是他要回來了嗎?”
活佛發覺自己懷念着桑木旦先生,不知是他自動還俗還是他成了博士的緣故。活佛又看到多年前的情景。看到一幫男女同學出去野餐。他想:那兩匹白馬是自天而降的吧?它們那樣潔白,那樣輕盈優雅,應當不是俗世的產物。當時,他們卻都沒有想到這些,只是憑了少年人的敏捷身手和美好心情翻身上了馬背,往寶石般湛藍的湖邊飛奔而去。湖泊幽藍寧靜像是落在地上的一片天空。兩個少年人驚喜地歡叫起來。
活佛對我説:“我現在還聽得見自己是怎麼叫喚的,還有桑木旦先生。”
每天,他都來看我。一臉親切莊重的神情。背後跟着他眉清目秀的侍從,小心翼翼地捧一罐牛奶。活佛把牛奶遞給我,看我一口氣把牛奶喝乾。完了,我對着罐口大喘,裏面就像大千世界一樣發出迴響。然後,他問:“寫到什麼地方了?”
“你們因為美景而叫喊。”
“我們,我和桑木旦先生是喊了。喇嘛們就衝了出來。”
喇嘛們像埋伏的士兵一樣從盛開的小葉杜鵑林中衝了出來。也許因為花香過於濃烈,他們像醉了一般搖搖晃晃。後來,他們説是因為終於找到了領袖的極度幸福。喇嘛們得到兆示:圓寂已久的十六世活佛早已轉生,十七世將是一個翩翩少年騎白馬出現在初夏的湖邊。他們撲倒在馬前,用頭叩擊柔軟的草地。等抬頭時,他們卻一下子呆住了。面前是兩個少年騎來了兩匹白馬!其餘都像預兆中一樣,鮮花悄然散發奇香,鷗鳥從湖面上飛起。看來,他們必須選擇一個了。拉然巴格西的手伸向了看去更聰明俊美的少年。可桑木旦卻一提繮繩,叫道:“不!”然後,一串馬蹄聲嗒嗒掠過湖岸。於是,巨大的黃色傘蓋在如今這個活佛頭上張開,在那團陰涼的庇佑下,少年人走上了他威儀萬分的僧侶生涯。
活佛如今平靜地向我追憶這些往事,當然也掩過了一些尷尬的段落。他總是以一個宗教領袖的口吻説:“桑木旦先生當了博士,我為此而感到安慰。我還要為他多多地祈禱。”我不好表示反對或贊同,就曖昧地笑笑。他又説:“我確實想念他。”
他也對格西説同樣的話。
格西説:“等着吧,他十二天之內就會回來。”
桑木旦先生是十三天頭上回來的。這次回來,桑木旦先生帶着帳篷、睡袋、照相機、罐頭食品。也就不再住如今我住的房子,而把營地紮在了寺院外邊生長蘑菇的草地上了。桑木旦先生人也有些變了,不再是那種十分聰明而對什麼都可以滿不在乎的樣子了。想是因為已經是國家的博士了。他在自己的帳篷裏招待活佛與格西吃了一頓水果罐頭:梨、荔枝、菠蘿、楊梅。他戴着舌頭很長的帽子,持着相機肆意拍攝:塑像、壁畫、法器、日常生活用具。其餘時間就趴在罐頭箱子上寫一本書。活佛趁他不在時看到了書名:《在塵世和天堂之間——我短暫的喇嘛生活》。那麼,他永遠地回到塵世了,往天堂方向走了一段又回去了。一股温情湧上了活佛的心頭。晚上,活佛又去看他。昔日的朋友已經入睡了。帳篷四周盪漾着水果的甘甜味道,那是桑木旦先生打開的罐頭所散發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臉。這個快樂的人的夢看來並不輕鬆。他的眉頭緊皺。活佛為他祈禱一陣,桑木旦先生嘆息一聲,眉頭就舒展開了。
回去的時候,露水打濕了活佛的雙腳。
第二天,活佛又去了帳篷。桑木旦先生不在。活佛又想起昔日兩個少年人之間的小小把戲。他找來幾塊拳頭大的石頭,塞到了桑木旦先生的被褥下邊。這些都被格西看在眼裏。他説活佛已經有很好的心境接近真如了,格西是在活佛留他一起用飯時這樣講的。這時,桑木旦先生進來了,説是昨天晚上做了噩夢,夢到活佛打他,一拳又一拳。
格西笑了。
活佛就往桑木旦先生身上真打了一拳:“是這樣嗎?”
“沒有什麼痛,但確實在打。”
格西就説:“我看你要離開我們了。”
“是。”桑木旦先生低下頭,説,“我要走了。”
沉默好一陣子,活佛説,“以前我也做過同樣的夢嘛。”那時,總是桑木旦把什麼東西塞到朋友的褥子下邊。硌痛身子時就夢見有人打自己。活佛一提這事,桑木旦先生立即就明白過來了。臉隨即也就漲紅了。
活佛説:“我讓你照個你沒照過的東西。你知道我們的護法神不叫外人看見的。”活佛把一隻掛着繡畫的櫥門推開。裏面一組四隻面具就被光芒照亮。這四隻面具表示同一個人,就是那個很久以前因學問和疑問不能成佛的格西扎西班典。四隻面具中三隻猙獰恐怖是他成為護法神時的化身像,一隻則是寫他的真容。桑木旦先生雖然不如活佛曾把自己比作這個扎西班典,卻也熟知他如何成為護法神祗的故事。從相機的取景框裏,那人帶着疑問的固執眼光刺痛了他的心房。
桑木旦先生就要到遙遠的外國去了。帶着從這裏得到的全部東西,去外國教授東方神秘哲學。但他自己也有一種背叛了什麼的感覺。
告辭時,活佛説:“我要送送你。”
長相奇崛而且正變得更加奇崛的拉然巴格西端坐着,含笑不語。隔着一道紗幕似的陽光望去,像是已化成一座雕像。桑木旦先生跪下來,向恩師磕頭,感到了青草的柔軟和芳香。
在帳篷裏,活佛從褥子下取出石頭,説:“我不會再打你了。”
兩個昔日的朋友相對着哈哈大笑。
到了晚上,桑木旦先生遲遲不能入睡。睡着後也不得安生。老是感到有水澆在身上,醒來卻是一片月光。再入睡時,桑木旦先生就夢魘了。他夢見滿月磨盤一般從空中壓迫下來,閃爍一下,就變成了護法神扎西班典的臉。三百年前的叛逆對三百年後的叛逆斷喝一聲:“打!”
許多小拳頭立即從背後襲來。一下,一下,又是一下。在夢中,他不斷從窄小的睡袋中抬起身子,卻又更重地落在拳頭上面。桑木旦先生這個平常快樂而驕傲的人在夢中呻吟,央求。
活佛踏着月光來了,把昔日的朋友從夢魘中脱出來。前面説過,這是一片生長蘑菇的草地。今夜,露氣濃重,草地上磨菇開始破土而出了。正好有一小羣頂在桑木旦先生的睡袋下面,造成了夢魘。
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在草地上生起火,不一會兒,寧靜的月光中就滿是牛奶燒蘑菇香甜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