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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除

    除夕這一天,寒流突然襲到了台北市,才近黃昏,天色已經沉黯下來,各家的燈火,都提早亮了起來,好像在把這一刻殘剩的歲月加緊催走,預備去迎接另一個新年似的。

    長春路底的信義東村裏,那些軍眷宿舍的矮房屋,一家家的煙囱都冒起了炊煙;鍋鏟聲、油爆聲,夾着一陣陣斷續的人語喧笑,一直洋溢到街上來。除夕夜已漸漸進入高xdx潮——吃團圓飯——的時分了。

    信義東村五號劉營長家裏的燈火這晚燒得分外光明。原來劉家廳堂裏的窗台上,正點着一雙尺把高,有小兒臂粗的紅蠟燭,火焰子冒得熊熊的,把那問簡陋的客廳,照亮了許多。

    “賴大哥,你老遠跑來我們這裏過個年,偏偏還要花大錢——又是酒,又是雞,還有那對大蜡燭,虧你怎麼扛來的。”

    劉營長太太端着一隻燒得炭火子爆跳的銅火鍋進到廳堂來,一面對坐在圓飯桌上首的一位男客笑着説道。劉太太是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婦人,穿了一身黑緞子起紫團花的新旗袍,胸前繫着一塊藍布裙,頭上梳了一個油光的髮髻,臉上沒有施脂粉,可是卻描了一雙細挑的眉毛。她的一口四川話,一個個字滾出來,好像不粘牙齒似的。

    “不瞞你弟妹説,”那位姓賴的男客拍了一下大腿説道,“這對蠟燭確實費了我一番手腳呢。台南車站今天簡直擠得搶命。幸虧我個子高,把那對蠟燭舉在頭上,才沒給人碰砸了。一年難得上來看你們一次,這個年三十夜定規要和你們守個歲。回頭熬通宵,點起蠟燭來,也添幾分喜氣。”説着他便呵呵的笑了起來。他那一頭寸把長的短髮,已經花到了頂蓋,可是卻像銅刷一般,根根倒豎;黧黑的麪皮上,密密麻麻,盡是蒼斑,笑起來時,一臉的皺紋水波似的一圈壓着一圈。他的骨架特大,坐着也比旁人高出一個頭來,一雙巨掌,手指節節瘤瘤,十枝樹根子似的。他身上穿了一套磨得見了線路的藏青譁嘰中山裝,裏面一件草綠毛線衣,袖口露了出來,已經脱了線,口子岔開了。他説話時嗓門異常粗大,帶着濃濁的川腔。

    “大哥,你的話正合了我們韻華的意思。她連牌搭子都和你找好了。”

    劉營長接口道。劉營長還穿着一身軍服,瘦長個子,一雙削腮,古銅色的麪皮繃得緊緊的,被烈日海風磨得發了亮,他的鬢腳子也起了花。説話時和那個姓賴的客人一模一樣,也是一口的四川鄉音。

    “我知道賴大哥好這兩張,才特地把這一對留了下來。”

    劉營長大太把那隻火鍋擱在飯桌中央,指着坐在桌上兩個青年男女説道。

    “驪珠表妹和俞欣也是難得。驪珠下午還在陸總醫院值班呢。俞欣也是今天才從風山趕來的,大概兩個人早就約好夜晚出去談心了,給我硬押了下來,等下子陪賴大哥一齊‘逛花園’。”

    “‘逛花園’——我賴鳴升最在行!”賴鳴升叫道,“不到天亮,今夜誰也不準下桌子。驪珠姑娘,你要和這位俞老弟談情説愛,你們在牌桌上只管談,就當我們不在面前好了。”驪珠紅着臉笑了起來,俞欣也稍顯侷促地賠笑着。驪珠是個嬌小的女孩子,鮮紅的圓臉上一雙精光滴溜的黑眼睛,看上去才不過十六七,可是她已經在陸總當了兩年護士了。俞欣坐在她身旁,腰桿子挺得直直的。他穿了一套剛漿洗過,熨得稜角筆挺的淺泥色美式軍禮服,領上別了一副擦得金亮的官校學生領章,繫着一條黑領帶,十分年輕的臉上,修剃得整整齊齊,顯得容光煥發,剛理過的頭髮,一根根吹得服服帖帖的壓在頭上。“我也要守夜。”劉營長十歲大的兒子劉英也在桌上插嘴道。“你吃完飯就乖乖的給我滾到牀上去。還要守夜呢!”劉太太對劉英喝道。

    “賴伯伯答應十二點鐘帶我到街上去放爆仗的。”劉英望着賴鳴升焦急的抗辯道。

    “好小子!”賴鳴升伸出他那個巨掌在劉英剃得青亮的頭皮上拍了一巴掌笑道,“你賴伯怕最會放爆仗。等下子放給你看:電光炮抓在手裏爆!”“弟妹,”賴鳴升轉向劉太太説道,“你莫小看了這個娃兒,將來恐怕還是個將才呢!”“將才?”劉太大冷嗤了一下,“這個世界能保住不餓飯就算本事,我才不稀罕他做官呢。”

    “將來你想幹什麼,小子?”賴鳴升詢問劉英道。

    “陸軍總司令!”劉英把面一揚,嚴肅的答道。

    桌子上的人都大笑了起來,連劉太太也撐不住笑了,賴鳴升笑得一臉皺紋,一把將劉英拖到懷裏。“好大的口氣!小子要得。你賴伯伯像你那麼大,心眼比你還要高呢。”劉太大又進去端出了幾盆火鍋菜來:一盆毛肚、一盆腰花、兩盆羊肉片子,還有五六碟加了紅油的各色四川泡菜。劉太太特地把一碟送酒的油炸花生米擱在賴鳴升面前,便開始替各人斟酒。

    “這幾瓶金門高粱也是賴大哥拿來的。”劉太太向大家宣佈道,“大哥帶兩瓶來意思一下就算了,竟買了一打!我們這裏哪有這麼些酒桶子?”“我也沒有特別去買,”賴鳴升指着茶几上那幾瓶金門高粱説道,“是我從前一個老部下——在金門當排附,回到台南,帶去送給我的。虧他還記得我這個老長官,我倒把他忘掉了。”“大哥,你也是我的老長官,我先敬你一杯。”劉營長站了起來。端着一杯滿滿的高粱酒,走到賴鳴升跟前,雙手舉起酒杯向賴鳴升敬酒。“老弟台,”賴鳴升霍然立起,把劉營長按到椅子上,粗着嗓門説道,“這杯酒大哥是要和你喝的。但是要看怎樣喝法。論到我們哥兒倆的情份,大哥今晚受你十杯也不為過。要是你老弟台把大哥拿來上供,還當老長官一般來敬酒,大哥一滴也不能喝!一來你大哥已經退了下來了。二來你老弟正在做官。一個營長説大不大,説小不小,手下也有好幾百人。你大哥呢,現在不過是榮民醫院廚房裏的買辦。這種人軍隊裏叫什麼?伙伕頭!”

    賴鳴升説着先自哈哈大笑起來,劉英也跟着他笑得發出了尖叫着。賴鳴升又在劉英青亮的頭皮上拍了一巴掌説道:“你笑什麼,小子?你莫錯看了伙伕頭。你賴伯伯從前就是當伙伕頭當起官來的呢!所以我説,老弟,你堂堂一個營長,趕着個伙伕頭叫老長官,人家聽着也不像。”

    劉營長被賴鳴升按在椅子上,一直搖手抗辯。劉太太自己卻端了一杯酒走到賴鳴升跟前笑道:

    “大哥的話説差了,莫説你們哥兒原是患難弟兄,你賴大哥當官的時候,他還不曉得在哪裏呢。”“我嗎?大哥在四川當連長,我正是大哥連裏的勤務兵呢。”劉營長趕忙補充道。

    “所以説呀!大哥還不肯認是老長官嗎?別説他該敬大哥酒,我也來敬大哥這個老長官一杯。”劉太太説着先自幹了半杯酒,桌上的人個個都立了起來,一齊趕着賴鳴升叫“老長官”,要敬他的酒。賴鳴升胡亂推讓了一陣,笑着一仰頭也就把一杯金門高粱飲盡了,然後坐下來,咂咂嘴,涮了一撮毛肚過酒。於是劉太大又開始替眾人添酒了。“怎麼,俞老弟,你沒有乾杯呀?”劉太太正要替俞欣斟酒的當兒,賴鳴升忽然瞧見那個年輕的軍校學生,酒杯裏還剩了半杯高粱,他好像給冒犯了似的,立刻指着俞欣喝道。俞欣趕忙立了起來,滿臉窘困的辯説道:

    “老前輩,我實在不大會喝酒——”

    “什麼話!”賴鳴升打斷了俞欣的話,“太太小姐們還罷了。軍人喝酒,杯子裏還能剩東西嗎?俞老弟,我像你那點年紀的時候,三花、茅台——直用水碗子裝!頭一晚醉得倒下馬來,第二天照樣衝鋒陷陣。不能喝酒,還能當軍人嗎?幹掉,幹掉。”

    俞欣只得端起杯子將剩酒喝盡,年輕的臉上,一下子便紅到了眼蓋。賴鳴升連忙又把劉太太手裏的酒瓶一把奪了過去,直往俞欣的杯子裏篩酒,俞欣訕笑着,卻不敢答腔。驪珠坐在旁邊,望着賴鳴升賠笑道:“賴大哥,他真的不會喝,前些日子喝了點清酒,便發得一身的風疹子。”“驪珠姑娘,你莫心疼。幾杯高粱,一個小夥子哪裏就灌壞了?老實説,今晚看見你們兩個年輕人,郎才女貌,心裏實在愛不過,定規要和你們喝個雙杯。”

    賴鳴升替自己也斟上了兩杯高粱,擎在手中,走到俞欣和驪珠眼前,慌得驪珠也趕忙立起身來。“俞老弟,我賴鳴升倚老賣老,和你説句老實話。軍人天職當然是盡忠報國,可是婚姻大事也不可耽誤了。你看看你們劉營長這一對,是不是叫人眼紅?”

    “罷呀,賴大哥,”劉太太隔着桌子笑着叫道,“你逗逗那兩個娃兒算了,還要拿我們兩個老東西開胃!”“你的福氣也不小,俞老弟。我們驪珠姑娘這種人材,你打起燈籠在台北怕也找不出第二個呢。所以説你要向你們劉營長看齊,日後好好的疼太太。若是你欺負了驪珠姑娘,我頭一個要和你算賬。”

    驪珠早羞得滿面通紅,低下頭去。賴鳴升卻舉起了兩杯酒,向俞欣和驪珠祝了一個福,連着兩杯灌下去。

    “試着些呀,大哥,這是金門高粱呢!”劉太太隔着桌子叫道。賴鳴升卻三步兩跨地走到了劉太太身後,揮動着一雙長臂,佈滿了蒼斑的臉上,已經着了殷色,他把頭湊近到劉太太耳根下説道:“弟妹,我們老弟得到你這麼一位太太,是他前世修來的。你大哥雖然打了一輩子光棍,夫妻間的事情看得太多。你們這一對不容易,弟妹,不容易。”劉太太笑得俯倒在桌子上,然後又轉過身來對賴鳴升説道:

    “大哥,你請我一次客,我保管給你弄個嫂子來。我們街口賣香煙的那個老闆娘,好個模樣,想找老闆,大哥要不要?”“弟妹,你這番好意我心領了,”賴鳴升朝了劉太太雙手一拱,嘎着喉嚨説道:“這份福,等我下輩子再來享。不瞞你弟妹説:就是去年我動了這麼一下凡心,才鬧到今天這個地步。去年退下來,我不是拿了三萬多退役金嗎?那筆錢給有錢的人看來呢,不值一個屁。可是我一輩子手裏還沒捏過那點鈔票呢。本來是想搞點小本生意的,哪曉得有個同鄉跑來拉線,説是花蓮那邊有個山地女人,寡婆子,要找男人。我去一看,原來是個二十大幾的小女子,頭臉也還乾淨。她孃家開口便是二萬五,少一個都不行。一下子我便把那點退役金奉送了出去,外帶金戒指、金鐲頭,把那個女人從頭到腳裝飾起來,哪裏曉得山地野女人屁良心也沒得。過門三天,逃得鬼影子不見半個。走的時候,還把老子的東西拐得精光,連一牀破棉被她也有本事牽得走。”賴鳴升説着,也不用人勸,先自把手裏一杯高粱幹了,用手背把嘴巴一抹,突地又跳到了俞欣背後,雙手搭到俞欣的肩上,把俞欣上下着實打量了一番,説道:“要是我還能像他一樣,那個野女人——趕她走,她也捨不得走呀!”眾人都大笑了起來,賴鳴升又對俞欣道,“俞老弟,不是我吹牛皮,當年我捆起斜皮帶的時候,只怕比你還要威風幾分呢。”“大哥當年是瀟灑得厲害的。”劉營長趕忙附和笑道。“是呀,”劉太太也笑着插嘴,“要不然大哥怎麼能把他營長的靴子都給割走了呢?”“什麼‘割靴子’,表姐?”驪珠側過頭來悄悄問劉太太道。

    “這個我可不會説,”劉太太笑得掩了嘴巴,一隻手亂搖,“你快去問你們賴大哥。”

    賴鳴升並不等驪珠開口便湊近她笑得一臉皺紋説道:“驪珠姑娘,你賴大哥今夜借酒遮臉,你要聽‘割靴子’?我就講給你聽我當年怎麼割掉了我們營長的靴子去。老弟,你還記得李麻子李春發呀?”

    “怎麼不記得?”劉營長答腔道,“小軍閥李春發,我還吃過他的窩心腳呢。”

    “那個龜兒子分明是個小軍閥!”賴鳴升把上裝的領釦解開,將袖子一撈,舉起酒杯和劉營長對了一口。他的額頭冒起了一顆顆的汗珠子,兩顴燒得渾赤,他轉向了驪珠和俞欣説道:“民國二十七年我在成都當騎兵連長,我們第五營就紮在城外頭。我們營長有個姨太太,偏偏愛跑馬。我們營長就要我把我那匹走馬讓給她騎,天天還要老子跟在她屁股後頭呢,生怕把她跌砸了似的。有一天李麻子到城裏頭去了,他那個姨太太喊了兩個女人到她公館去打麻將,要我也去湊腳。打到一半,我突然覺得靴子上沉甸甸的,給什麼東西壓住了一般。等我伸手到桌子下面一摸,原來是隻穿了繡花鞋的腳兒死死的踏在上面。我抬頭看時,我們營長姨太太笑吟吟地坐在我上家,打出了一張白板來對我説道:“給你一塊肥肉吃!”打完牌,勤務兵來傳我進去,我們營長姨太大早燉了紅棗雞湯在房裏頭等住了,那晚我便割掉了我們營長的靴子去。”賴鳴升説到這裏,怔了半晌,然後突然跳起身來把桌子猛一拍,咬牙切齒的哼道:“媽那個巴子的!好一個細皮白肉的婆娘!”他這一拍,把火鍋裏的炭火子都拍得跳了起來,桌子上的人都嚇了一跳,接着大家鬨然大笑起來。劉太太一行笑着,一行從火鍋裏撈出了一大瓢腰花送到賴鳴升碟子裏去。“你知道嗎,老弟?”賴鳴升轉向劉營長説道,“李春發以為老子那次死定了呢。你不是記得他後來把我調到山東去了。那陣子山東那邊打得好不熱鬧。李春發心裏動了疑,那個王八蛋要老子到‘台兒莊’去送死呢!”“老前輩也參加過‘台兒莊’嗎?”俞欣突然興沖沖的問賴鳴升道。賴鳴升沒有答腔,他抓了一把油炸花生米直往嘴巴里送,嚼得咔嚓咔嚓的,歇了半晌,他才轉過頭去望着俞欣打鼻子眼裏笑了一下道:“‘台——兒——莊——’,俞老弟,這三個字不是隨便提得的。”“上禮拜我們教官講‘抗日戰史’,正好講到‘台兒莊之役’。”俞欣慌忙解説道。“你們教官是誰?”

    “牛仲凱,是軍校第五期的。”“我認得他,矮矮胖胖的,一嘴巴的湖南丫子。他也講‘台兒莊之役’嗎?”

    “他正講到日本礬谷師團攻打棗澤那一仗。”俞欣説道。“哦——”賴鳴升點了點頭。突然間,他回過手,連掙帶扯,氣吁吁的把他那件藏青譁嘰上裝打開,撈起毛線衣,掀開裏面的襯衫,露出一個大胸膛來。胸膛右邊赫然印着一個碗口大,殷紅髮亮的圓疤,整個Rx房被剜掉了,塌下去成了一個坑塘。劉太太笑着偏過頭去,驪珠也慌忙捂着嘴笑得低下了頭。賴鳴升指了指他那塊圓疤,頭筋疊暴起來,紅着一雙眼睛説道:“俞老弟,我賴鳴升打了一輩子的仗,勳章倒沒有撈着半個。可是這個玩意兒卻比‘青天白日’還要稀罕呢!憑了這個玩意兒,我就有資格和你講‘台兒莊’。沒有這個東西的人,也想混説嗎?你替我去問問牛仲凱:那一仗我們死了幾個團長、幾個營長?都是些什麼人?黃明章將軍是怎麼死的?他能知道嗎?”賴鳴升一面胡亂把衣服塞好,一面指手畫腳的對俞欣説道:

    “日本鬼打棗澤——老子就守在那個地方!那些蘿蔔頭的氣焰還了得?戰車論百,步兵兩萬,足足多我們一倍。我們拿什麼去擋?肉身子!老弟。一夜下來,我們一團人不知打剩了幾個。黃明章就是我們的團長。天亮的時候,我騎着馬跟在他後頭巡察,只看見火光一爆,他的頭便沒了,他身子還直闆闆坐在馬上,雙手抓住馬繮在跑呢。我眼睛還來不及眨,媽的!自己也挨轟下了馬來,我那匹走馬炸得肚皮開了花,馬腸子裹得我一身。日本鬼以為我翹掉了,我們自己人也以為我翹掉了。躺在死人堆裏,兩天兩夜也沒有人來理。後來我們軍隊打勝了來收屍,才把老子挖了出來。喏,俞老弟,”賴鳴升指了指他右邊的胸膛,“就是那一炮把我半個胸膛轟走了。”“那一仗真是我們的光榮!”俞欣説道。

    “光榮?”賴鳴升哼了一下,“俞老弟,你們沒上過陣仗的人,‘光榮’兩個字容易講。別的仗不提倒罷了,要提到這一仗,俞老弟,這一仗——”

    賴鳴升説到這裏突然變得口吃起來,一隻手指點着,一張臉燒得紫漲,他好像要用幾個轟轟烈烈的字眼形容“台兒莊”一番,可是急切間卻想不起來似的。這時窗外一聲劃空的爆響,窗上閃了兩下強烈的白光。沉默了許久的劉英,陡然驚跳起來,奔向門口,一行嚷道:“他們在放孔明燈啦。”

    劉營長喝罵着伸出手去抓劉英,可是他已經溜出了門外,回頭喊道:“賴伯伯,等下子來和我放爆仗,不要又黃牛噢!”“小鬼!”劉太太笑罵道,“由他去吧,拘不住他的了——賴大哥,快趁熱嚐嚐我炒的‘螞蟻上樹’。”

    劉太太盛了一大碗白米飯擱在賴鳴升面前。賴鳴升將那碗飯推開,把那碟花生米又拉到跟前,然後篩上一杯金門高粱,往嘴裏又一送,他喝急了,一半酒液淋淋瀝瀝瀉得他一身。“慢點喝,大哥,莫嗆了。”劉營長趕忙遞了一塊洗臉中給賴鳴升笑道。“老弟台!”賴鳴升把只空杯子往桌上猛一拍,雙手攀到劉營長肩上叫道,“這點子台灣的金門高粱就能醉到大哥了嗎?你忘了你大哥在大陸上,貴州的茅台喝過幾罈子了?”“大哥的酒量我們曉得的。”劉營長賠笑道。

    “老弟台,”賴鳴升雙手緊緊的揪住劉營長的肩帶,一顆偌大的頭顱差不多擂到了劉營長的臉上,“莫説老弟當了營長,就算你掛上了星子,不看在我們哥兒的臉上,今天八人大轎也請不動我來呢。”

    “大哥説的什麼話。”劉營長趕忙解説道。

    “老弟台,大哥的話,一句沒講差。吳勝彪,那個小子還當過我的副排長呢。來到台北,走過他大門,老子正眼也不瞧他一下。他做得大是他的命,捧大腳的屁眼事,老子就是幹不來,幹得來現在也不當夥扶頭了。上禮拜,我不過拿了我們醫院廚房裏一點鍋巴去餵豬,主管直起眼睛跟我打官腔。老子撈起袖子就指到他臉上説道:‘餘主任,不瞞你説。民國十六年北伐,我賴鳴升就挑起鍋頭跟革命軍打孫傳芳去了。廚房裏的規矩,用不着主任來指導。’你替我算算,老弟——”賴鳴升掐着指頭,頭顱晃盪着,“今年民國多少年,你大哥就有多少歲。這幾十年,打滾翻身,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沒經過?到了現在還稀罕什麼不成?老實説,老弟,就剩下幾根骨頭還沒回老家心裏放不下罷咧。”

    “大哥只顧講話,我巴巴結結炒的‘螞蟻上樹’也不嘗一下,你就是到川菜館去,他們也未必炒得出我這手家鄉味呢!”劉太太走過來,將身子插到賴鳴升和劉營長中間。“弟妹——”賴鳴升伸手到桌面,又想去拿那瓶喝掉了一半的金門高粱,卻被劉太太劈手奪了過去,摟在懷裏。“大哥,你再喝兩杯,回頭還熬得動夜嗎?”賴鉒鳴升突然掙扎着立了起來,在胸膛上狠狠的拍了兩下,沙啞着嗓子説道:

    “弟妹,你也大小看你大哥了。你大哥雖然上了點年紀,這副架子依舊是鐵打的呢。不瞞你弟妹説,大哥退了下來,功夫卻沒斷過。天天隔壁營裏軍號一響,我就爬起來了。毒蛇出洞、螳螂奪臂、大車輪、小車輪——那些小夥子未必有我這兩下呢!”

    賴鳴升説着便離開了桌子,擺了一個架勢,扎手舞腳的打起拳來,他那張殷紅的臉上汗珠子如同水洗一般的流了下來,桌子上的人都笑得前俯後仰,劉太太趕忙笑着跑過去,捉住了他的手臂連拉帶推的把他領到後面去洗臉,賴鳴升臨離開廳堂又回過頭來對劉太太説道:

    “你可看到了,弟妹?日後回四川,你大哥説的不行了,十個八個飯鍋頭總還抬得動的。”

    説得桌子上的人又笑了起來。賴鳴升進去以後,劉太太便在外面指揮着眾人將飯桌收拾乾淨,換上了一張打麻將的方桌面。她把麻將牌拿出來,叫俞欣和驪珠兩人分籌碼,她自己卻去將窗台上那雙紅蠟燭端了過來,擱在麻將桌旁的茶几上。那對蠟燭已經燒去了一大截,蠟燭台上淋淋瀝瀝披滿了蠟油。正當劉太太用了一把小洋刀,去把那些披掛的蠟油剔掉時,屋內的盥洗室突然傳來一陣嘔吐的聲音,劉營長趕忙跑了進去。

    “醉了,”劉太太把手裏的小洋刀丟到茶几上,對俞欣和驪珠搖了一搖頭嘆説道,“我早就知道,每次都是這樣的。我們大哥愛鬧酒,其實他的酒量也並不怎麼樣。”

    “賴大哥喝了酒的樣子真好玩。”驪珠咯咯的笑了起來,她向俞欣做了一下鬼臉,俞欣也跟着笑了。

    “大哥睡下了,”隔了一會兒,劉營長走了出來,壓低了聲音説道,“他要我替幾手,回頭他自己來接。”劉太太沉吟了一會兒,她打了一個呵欠,兩隻手揉着太陽穴説道:

    “我看算了吧。賴大哥這一睡下去,不曉得什麼時候才醒得過來。鬧了一天,我也累了。驪珠、俞欣,還是你們兩人出去玩吧,倒是白拘了你們一夜。”驪珠連忙立了起來,俞欣替她穿上了她那件紅大衣,自己也戴上了軍帽,他又走到客廳一面鏡子前頭將領帶整了一下,才和劉營長夫婦道了別。驪珠和俞欣走到巷子裏時,看見信義東村那些軍眷的小孩子都聚在巷子中央,有二三十個,大家圍成了一個圓圈在放煙炮。劉家的兒子劉英正蹲在地上點燃了一個大花筒,一蓬銀光倏地冒起六七尺高,把一張張童稚的笑臉都照得銀亮。在一陣歡呼中,小孩子們都七手八腳的點燃了自己的煙炮,一道道亮光衝破了黑暗的天空。四周的爆竹聲愈來愈密,除夕已經到了尾聲,又一個新年開始降臨到台北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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