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口與珞珈山校園不一樣,一到天色變暗,夜晚逐漸降臨,閃閃的霓虹燈,把街和人都照活了。茶館裏人最雜,而像樣點的酒樓、飯店、鴉片館、戲院都是尋歡作樂顧客光顧的場所。
街頭眾人圍着,只聽得鑼鼓和歌聲。朱利安人高佔優勢,看到中間有一女子在唱,有好幾個人跟隨,邊唱邊跳。路邊戲人,臉頰和嘴唇上撲點了紅,道具簡單,只有手上的花手帕和扇子,鼓聲不斷。
朱利安拐入右手一條街,走進帝國紅房子。
他到酒吧,女招待正是那個白俄女郎,叫什麼安娜的。喝了一杯威士忌,他説來學探戈。她直接帶他下舞廳。他不太熟練這種過於複雜的舞,不過也跟上了。探戈本來就是男女你退我進,你左我右的勾引,他們跳得沉醉。當她仰倒在他的懷裏,他俯身在她身上,就直視她的眼睛。
她住在酒吧不遠的一個旅館裏,二層樓上一小間。事情完後,朱利安開始穿衣服。她在牀上坐起來,問他,能不能留下過夜?
朱利安吻了吻她的額頭,説謝謝了,下次再來。
他悄悄把幾張鈔票放在枕頭邊,不親手給她,是為了免除尷尬。她看到也當做沒看見。他當然不會再來,不是這個旅館太次:除牀鋪乾淨,其他一切,包括窗簾都舊舊的,而是這種發泄性慾的方式,使他做過後很不舒服,想起就噁心,他討厭自己透了。
天已暗下來,夏天了,怎麼還有點霧濛濛的,而且晚風吹在臉上,帶着絲絲涼意。街上行人不少,不時有人力車停下等朱利安,可他情願一人走路。那個安娜,Rx房和臀部都很豐滿,典型的白俄女人,風騷,也會在牀上挑逗男人。
他是閉起眼睛幹那事的,想的是林嬌美的身體;在射xx精的那一刻,差不多都快叫出林的名字來。白俄女郎身體健壯,毛髮濃密,腋下還有一股味,皮膚粗糙得像砂紙,上面有好些斑點——西方女人大都這樣,一年了,他記憶有點淡了。她們年少時稍好一些,一過三十歲,美色就永遠消失。
林如絲綢的皮膚,那有神秘香味的身體,他不能繼續想,越想,他越覺得自己特別可憐,淪落而潦倒,正好與那個白俄女人為伍。
不!他絕對不可能給那個白俄女人一個字母——在林之後,他沒有給任何一個女人一個新的編號,哪怕上了牀,也不行。他偷偷付了錢,就是想在記憶中抹掉這件事。
事實上,是他讓林剝奪了他的資格。“不嫉妒”,是“你別嫉妒”!這個晚上他突然懂了,他來到中國,就是來接受這種自由主義的基本訓練似的。
“操你的!”
他亂吼了一聲,罵誰呢?他感到自己像卓別林電影裏的流浪漢,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沒有事業,沒有前途,也沒有愛情。
朱利安冷冷地仰望着江對岸,武昌珞珈山似乎被雲霧包裹得一點不露真容,燈光也是虛虛無無的。但他記得那個方向,就像他記得林的每一聲呻吟,唱歌般的嘯吟!他突然想起來,林送給他的繡有K的手帕,是在書桌抽屜與母親的信件放在一起的。他笑了,那天他曾發瘋似的找,找不到。
那沒用,時間到了,就會冒出來。
朱利安發現自己又到了帝國紅房子,在門口。他聽到裏面轟轟哄哄的,感到氣氛不對,人也比平常多。幾乎每個人都在激動地嚷嚷。喝酒抽煙,他要了一杯白蘭地酒,問侍者出了什麼事?侍者告訴他西班牙內戰,德、意與蘇俄各支持一邊的消息。
他心一震。他的朋友誰會捲入呢?離開歐洲時,法西斯在歐洲已經很猖獗,戰爭是遲早的事,一場預演式的戰爭來得這麼早!
離門口最近的幾個英國人,一口東區土腔,一聽就明白是莫斯利在英國搞的法西斯黨所依賴的那種失業流氓,在這裏卻大言不慚,讚揚起佛朗哥元帥,敢於率軍隊叛亂,痛擊共產主義的囂張。還説德國人和意大利懂得共產主義的真相,世界上多幾個佛朗哥,天下就大事順遂。
“要不是蔣大元帥採取了同樣堅決的軍事行動,對付中國共產黨的話,共產黨早就打到武漢來了。那樣,咱們就得乖乖滾蛋回老家去!”有個人叫道。
朱利安聽着,不能不感到慶幸他在武漢,若在英國他會認為惟一合理的事是去西班牙打仗。不過,光是在這兒,叫他忍受這些法西斯分子的跋扈狂言,就夠受了。
“實際上共產黨最近蹂躪了鄰省四川,在進行他們所謂的長征。”
“操他媽的共產黨,真的近在眼前,”一個傢伙起鬨地説,“去他媽的,讓共產黨來武漢,還不如讓日本人來。”
有人説法西斯太囂張,比共產主義更難控制。但旁邊馬上有人説,西歐人畢竟是文明人,可以用條約談判,不像俄國人野蠻,不守條約,劣等民族。
這下朱利安無法再忍受了,他的自由派的信仰被這羣種族主義者點爆,立即迎了上去:“早就該僱殺手到柏林幹掉希特勒,早該這麼做。他們就懂一種語言,武力,條約沒用。”
“滾你的。我就決不跟你這種親共分子訂什麼條約?”
“我看你就是他媽的法西斯!在倫敦沒有被揍夠!”
朱利安的確在倫敦參加過與“法西斯聯盟”的對抗,準備動手了,對方看眾怒難犯,撤了。
他還未來得及準備,臉上就猛地遭到狠狠一拳。他被擊得向後一倒,鼻子被打出血。第二拳又緊跟上來。
他仍來不及躲避,往吧枱下縮了一下身體,假裝手抬起來捂臉,對準那傢伙的方下巴,一個左下勾,把他打翻在地,吧枱上的一串玻璃杯子煙灰缸跟着唰地到地上,砸了一地碎玻璃。旁邊的人都驚叫起來,有人想撲上來,有人要拉架。
那個傢伙從地上爬起來,喊道:“一對一,一對一。讓我來揍這個紅黨!”
朱利安叫周圍的人讓開,擺開架勢準備這傢伙撲上來。他在劍橋練過拳擊,不是材料,總被同學打暈過去。不過今天,他的好戰情緒被挑逗上來。對面那個傢伙,顯然是東區打慣架的流氓,專門欺凌倫敦猶太人的傢伙。
此時,他的鼻子開始流鮮血,他咆哮起來,剛要撲過去,就被人攔腰抱住,對這些拉架的“和平主義者”,他很生氣:明顯是他吃了虧。
朱利安掙脱開拉他的幾個人,他氣瘋了,憤怒地吼出他的決心:“不是和法西斯一起搗毀這個世界,就是跟共產黨一起拯救這個世界。沒有中間道路。”
那個白俄女郎已經趕來,推開人羣給朱利安擦臉上的血,要扶朱利安回她房間,他拒絕了。他嚥下嘴裏帶鹹味的血,衝出酒吧,回珞珈山武漢大學。
在渡江船上,有些潮濕的風吹拂在他的臉上,他冷靜下來。江面很寬,渡船要開一段時間。這個夜晚船搖晃得厲害。岸上一些地方又黑又陰沉。當初到中國來的意圖,怎麼來的,這時,朱利安非常清晰地記起。
他向劍橋大學任命部申請國外教書工作時,他點名要到中國。去中國前,到弗吉妮婭阿姨家長談一次,姨夫倫納德伍爾芙作為一個政治學家,認為選得對,因為中國將是政治漩渦的中心,那裏發生的事將具有世界意義。
面對長輩的贊同,朱利安很得意。輪船離中國大陸越近,他的決心越堅定,有什麼比參加革命運動更有吸引力的呢?中國革命者的反法西斯立場使他的自由主義信仰最終可以落實。面對全世界的法西斯囂張氣焰,他不能忍受英國知識界與工黨徒託空言。只有革命者敢行動。不行動,他的靈魂永遠都得不到安寧。
先到一個大學,瞭解一些情況,有了線索再行動,他哪裏肯做一個平庸的教書匠。
未料到的是,一到武漢,命運反了個轉,他陷入了一場莫明其妙的戀愛,而且竟然鬧到失戀的程度。他一直沒有再想起參加革命運動的初衷,偶爾閃過這一念頭,認為不妨推遲。一再推遲,就遠離政治,超然世外,世界形勢消息對他的影響就越來越少。他被享樂世界給誘惑住了,忘掉初衷和志願,忘掉他一直帶着“遺書”,忘掉了他是滿懷着對整個人類的悲哀和同情來中國獻身的。
性享受怎麼會是他人生目的呢?愛情更不是,林只是K,第十一。女人,不管是東方或是西方,都一樣,不一樣的是肉體,做愛的感覺。可能太偏愛林了,就像在布料中他偏愛色澤富麗的綢緞,在樹葉中他偏愛四季都是綠色的一類。但這都是感覺,我的精神歸宿不在此。
誰也不能動搖我的決心!
朱利安對自己説,哪怕是林。那已過去的一幕幕出現在眼前,他可以承認對她是有點偏於冷酷,但冷酷比欺騙好,他不會和她度過一生。她最後一次説自殺時,是他最想離開她的時候,他甚至沒有説“當心你自己,好好照顧你自己”之類輕飄飄的安慰話,因為安慰只能引出更多的麻煩。
是否設想一下,沒有他,她未來的生活會怎麼樣?
不管他的事。
全世界都將回到黑暗的中世紀,如果他們讓法西斯得逞。
這並不是背叛林,他沒有背叛的罪孽感覺。他從未想永遠忠於她,既沒起過誓,哪怕面對她的逼問,也沒鬆口,承認。
到K為止,沒有L與M。惡勢力在全世界的進軍,並沒有因為他這樣那樣的浪漫經歷停下來等他。
真得謝謝那個敢和他動拳頭的傢伙。拳頭擊醒了他,把他救出愚蠢的私情,擦掉了嫉妒感傷,男人要面對世界上的大問題,而且敢於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