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下的雪,到上午就停了。雪的反光使人和房屋更美,添了一層明亮。他們兩人坐着馬車,行駛在這年二月新雪尚未被人清掃乾淨的街上,兩旁整齊的白楊直指天空。裘利安黑大衣黑呢帽,閔卻是蜜桃色套裙,外面一身棗紅氅衣,她的頭髮全扣在帽子裏。或許雪光寒冷,或許由於陽氣滋潤,她的臉頰越發透着青春的光澤。一黑一紅的兩個人,戴了一黑一紅的手套。
在出門之前,裘利安前一個晚上和這個清晨都坐在桌前蘸着墨水寫詩,扔得桌子四周全是紙團。寒假就要結束,回青島的日子臨近。閔要回家安排僕人買回程火車票。
很好,閔記得回青島的日子,而且她自己在作安排。如果她不提,裘利安也不願提,如同沒這件事,彷彿他們在一起的日子永遠不會結束。青島的家庭和工作之類責任,根本不存在一樣。
雪的白,閔一身的紅,非常扎他的眼。
艾克頓那發自肺腑的感嘆:北京是地球上最後一個天堂!他想着這話,眼光掃過在路邊小孩堆的雪人,堆得太大,正在漸漸倒下。從大街轉進衚衕,挺寬綽的衚衕,有賣藝人牽着猴子耍把戲,猴子套着一件怪里怪氣的花衣服。
“你屬猴?”幾天來,閔都是高興的。
“難道我天性不願安寧,成天就想折騰?”裘利安説。
“海灣山移易,一個猴子……”閔聲調壓低,“屬猴就比我小八歲啊!”
她這是什麼意思?
裘利安沒有回話,她在暗示什麼?整個在北京的日子,她都是快樂而達觀,可愛極了,除了那次看劈棺的戲,那是例外。但是,他們從未談過長遠的事。這樣,反而使他有點不安了。他不能主動先談,閔怎麼想的?她是否就等着他先談呢?
揣測不了。
這個閔真能沉得住氣。不必問她,他就清楚,她當然想談,但越是想談的題目,越是能閉口不言。
中國人真的只管掃自家門前雪,堆在院牆邊的雪很高,衚衕裏岔道,人行走的腳印又黑又深,有的地方開始化雪了。賣冰糖葫蘆的小販經過,踩在泥漿似的雪裏。閔叫車伕停一下,她買了兩串,一串給裘利安。
裘利安咬了一口在嘴裏,脆生生的酸甜。閔笑了,説她就知道他喜歡這種小甜食,而且全國只有北京的,才真正好吃。
馬車駛遠,載着閔回家。裘利安從衚衕口,依着門牌號數朝裏走。
阿羅德·艾克頓爵士等在大院門口,繫着一條粉紅的羊毛圍巾。裘利安有點不安,他站在門口等着:他們倆原先講好,在裏面等。
艾克頓説他想起,僕人不認識裘利安,不會讓他進。
這家大院主人齊白石老人,艾克頓説:“白石頭老人,名字怪,對吧。德國人最賞識他的畫,這是本世紀中國畫壇第一大師。”
裘利安敲的門,僕人打開門,見他,果然不理睬。見他身後的艾克頓,忙點頭作揖,直道歉,説不知道這洋鬼子是艾克頓的朋友,怠慢了,請恕罪。
那天喝酒,艾克頓對裘利安吹噓他的收藏。忽然説,可以帶你去見一個人,東方的塞尚,中國的馬蒂斯,就住在附近。而且最妙的是這個馬蒂斯賣價並不太高,你可以給家裏買點禮物。裘利安購買的中國工藝品已經太多了,恐怕夠佈置一整個畫廊。價格都不貴,怪不得那麼多西方人,一到中國就把錢花在瓷器、玉器、真假古董上。但經不起艾克頓一頓猛吹,裘利安答應了。布魯姆斯勃裏因為兩次舉行後印象派畫展,震撼了英國的藝術趣味,成為現代性的代言人。或許,他能做出同樣的大發現。
僕人邊陪着邊領他們進院。
穿過一條曲曲折折的迴廊,左拐右彎,最後才到白石頭老人的畫室。沒有西方畫家的那麼大,但也沒有那麼亂,極其亮堂極其整潔。聽説老畫家已有七十歲,裘利安第一眼看上去就佩服,面貌有一種強悍的力量,稀疏長鬚,一點不見白,瓜皮帽,戴眼鏡,客氣地微笑時,臉上也不起皺紋。室內還有幾個男女,看來都像是助手或是學生,尊敬恭謙地看着。
老人不説話。
艾克頓讓裘利安説中文,他結結巴巴,只有幾個詞,乾脆讓艾克頓説。
艾克頓中文流利,一口北京腔,大説恭維話。
這一招很有效,老人的微笑收住了,當場讓助手鋪開宣紙,問客人要畫什麼?“花鳥魚蟲,螃蟹對蝦,雞鴨猴蛇,任選。”
裘利安認為他在開玩笑,就説,“一對螃蟹。”那老人的助手用鎮紙壓住紙,磨墨服侍。老人握着毛筆,捋起大袖。果然,就在他們面前,兩隻螃蟹生龍活虎地出現,一隻稍淡一隻稍濃。十六腳四螯,張牙舞爪,各不相同。
艾克頓説:“一公一母,在幹什麼?”
老人大笑,不回答,而是拿起一支細毫,蘸着濃墨,輕輕四點,兩隻蟹在眉來眼去。裘利安眼睛瞪亮了,艾克頓高興得鼓起掌來。這就是中國的馬蒂斯?可以當堂表演,不像西方畫家,畫兩個螃蟹,恐怕得折騰幾個星期。
“能買嗎?”裘利安問。
“可以,六美元一尺。”
這是艾克頓的面子,否則,讓買也不是這個價。艾克頓得意地跟裘利安咕噥,這位老畫家的生財之道實在有點奇特,比他的畫風還更有特點,畫價用尺子來量,按尺寸賣畫。
裘利安突然有點猶豫了,這當然不是馬蒂斯,好玩的素描而已。況且,這樣賣畫,現畫現賣,未免太古怪。不過天知道,中國藝術,中國藝術家,西方人都無法理解。
“能開支票嗎?”裘利安咕噥了一聲。
回答是沒問題,艾先生是老顧客。
室內沒有鋼筆,於是裘利安用毛筆蘸着墨開支票,手指笨拙,小心翼翼也寫成了。老人題字送了艾克頓兩幅小畫。將要告別時,艾克頓對裘利安説,“房裏那個穿西式上衣,口紅塗得厚厚的女人眼有異光。別看,別看。”
他們走出房間,老人殷勤相送,但只到房門口。艾克頓真了不起,在北京不過四年,已成京油子,在中國混得很內行,能每隔幾步都對那老人説一番恭維話。
出大門,艾克頓才説,那女人是老人的小妾,朋友的禮物,才七年就生了六個孩子,剛又生了一個。算算,老人該是七十二歲了,實在多產多福。
這下裘利安愣住了。他手中的畫卷,也好像有精靈地變得沉重起來,這個東方馬蒂斯起碼還能活上三十年,再生一批兒女。他的螃蟹,他的速生螃蟹,也是房中術產物?
艾克頓説,“家藏有這老先生的畫,小心防盜。”
第二天,閔來旅館,她看了裘利安買的畫,笑着説,“值,白石頭老人的畫,以後你的子孫準會因此發一筆橫財。”但她馬上停住不説了。裘利安看了她一眼,子孫等等,太靠近兩人忌諱的題目。
太陽昇高後,雪融化快,但殘留在屋瓦樹枝上。因為外出,閔特意選擇了紫青底色,泛銀光的翠蘭緞子面旗袍,有個孔雀毛織的坎肩。裘利安早看到她是穿了耳孔的,卻是第一次見她戴耳環,每隻耳墜是兩塊一大一小藍寶石,銀花邊相連,同紫青色相配。
他們倆來到東來順吃飯。這家店的涮羊肉——一種奇怪的吃法,一個銅爐,中間燒炭火,四周是湯,薄如紙片鮮嫩的羊肉,在沸騰的水裏一燙就成,蘸碟子裏的醬,味道極佳。葱和新鮮的大白菜萵筍葉切成細絲在盤子裏。
又是隔席,裘利安發現椅背上漆有一對長頭髮長鬍須的水鳥,閔説,“這種鴨子,中國人叫鴛鴦,‘愛情鳥’,因為它們永遠互相偎依。”
兩人吃得很慢,邊喝白葡萄酒,邊談起文學。閔説她的小説題材太窄,按現行的普羅文學標準,不值得讀。她認為小説是藝術,而她只能寫自己的生活經驗,太太,小姐,少爺,墮落成反叛青年。
“像我?”裘利安笑了起來,打趣地説,並從衣袋裏掏出詩頁來。
閔抓過來就要讀,裘利安説宜看不宜讀。
閔一看就明白了。
交合之後
橫越,跨過,糾結的蚊帳,
脆弱的維納斯,迷惑的戰神,
陷坑已經張開鐵網,
鏽痕斑斑,如潮湧的星。
自然尚容許穿透,
只擋在一層皮膜前,
墨畫的節肢動物可以生殖:
在切嚓響的搏擊中。
螃蟹肢腿在海的擁抱中扣緊
鹹味的粘液,向深海沉沒
“交合之後,”閔捂着嘴笑起來,“這詩標題也太露。墨魚,螃蟹,蟋蟀,你把白石頭老人的全套貨色拿過來了。”對整首詩,她並沒有表現出裘利安期待的欣賞,“哦,結局真慘!”她情願開玩笑。
“不好?不喜歡?”裘利安忍不住了。
閔説:“我怎麼會不喜歡呢?我就是墨魚,靠吸水行進;我就是深海,積聚鹹味的粘液。我就是螃蟹,被你的粘液纏住,就會深入深海。”
“那麼,詩本身呢?如果與你無關?”
“那就太性感了。”閔説,“不過,這詩你已經給別的女人看過,你是寫給她的。”
裘利安臉都白了。“怎麼可能?你不是不知道,昨晚你不在時我寫的。”
“就是,就在昨晚你寫信給你母親的時候。”
裘利安沉默了。女人的敏感真是細如髮絲,閔已經完全瞭解他對母親的依賴信任,他與其説是兒子,不如説是一個永久的柏拉圖式的情人。閔點明這點。
這時,招待端上來一些野味:黑木耳,松蕈,馬齒莧,山芋,竹芯,參片。
只過了一會,閔懇切地説:“我真希望,我也能愛上你母親,分享你們的親密。”
這幾句話,使裘利安頭腦轟的一下,矇住了。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弄清這幾個層次之間的關係。連他自己也無法用簡明的話説清楚,而這個中國女人,用不夠表達的英文,卻道出了關鍵點。
裘利安説:“這首詩,還有四行,你看吧,究竟是寫給誰的?”他從衣袋裏取出一頁紙來。
逃逸,海風飛過寒冷
緋紅的日落,黑色的斷樹
陡峭的英格蘭鳥語懸壁;直到老
越過沙灘糾結着,我們睡。
閔讀着讀着,忽然眼淚湧了出來,順着臉嘩嘩往外淌,沒有聲音,也不用手絹去擦。裘利安看得心痛了,走到她的身邊,把她抱得緊緊的。雖然他原本是不想把這四行給閔看的,他覺得他還沒有把握,如此清晰地表明感情。但此刻,閔的反應這樣的強烈,使他難以守住防線。
閔把裘利安推開一些,掏出手絹擦乾淨自己,望着他説:
“不要緊,我知道你這是寫詩。但是為了你這句‘直到老,我們睡’,我要給你一點獎賞。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會讓你終生想起都會感激我,你決不會忘,到死也不會。”
兩扇黑門,在他們身後關上時,正是太陽剛有點西斜時,街上的嘈雜聲幾乎一下子被隔在門外。裘利安在日後想到這一天時,他只有順序不清的記憶和深深的遺憾。這個大院外表並不起眼,或許只有帶個照相機,才能有明確的印象。
他無法忘記進入第二道門後發生的一切。
的確,用閔的話説,到死,他也沒有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