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晚上,街上別有一番風味。北京人愛在門口插上幌子、旗幟,寫着店名或吉祥福祿的字詞。孩子們提着小橘燈,大人提着燈籠,當地居民捲舌的滑潤口音,老遠能聽到,走近了聽,卻像唱小曲兒。店鋪除了書法字畫,有掛軸,牆上還有大扇子。不像南方,老有雨水,北京的冬天總是大晴,夜晚天是深藍的,非常安寧。
閔不是每夜住在旅館,有時住家裏。她説,北京西洋人少,即使在西洋人開的旅館,也易招惹。好在是冬天,可以把臉包裹在圍巾衣領裏。閔也可能擔憂父親的妻妾多,風言風語,好生是非。但是都知道她受過現代高等教育,名詩人,與外國人交往多。她住在裘利安的旅館時,給家裏的理由是住在朋友家。可是在北京,熟人朋友多,她一概迴避,沒心思見人。
白天天也藍。進了公園,人少了,市囂也輕了。他們準備爬景山。閔説,“登高可以看得很遠。多少代皇帝在這兒安都,多少寶物埋藏在地底。”
裘利安説,“幹嗎不去偏遠點?趁人掘古墓,拾點什麼,拿回英國,給母親阿姨他們亮亮。”
“好主意。我們今夜就去。”閔説,“做夢去。”她今天是富貴人家小姐裝束,青緞子褲,花邊是海灣綠,鑲了銀線,高吊兩肩的襖子是嫩黃綢緞,夾棉,襯出她的腰身。腳上蹬着皮靴,卻是旗人式的,尤其加上她梳了辮子,盤在腦頂。在北京,她的打扮天天變化,使裘利安眼花繚亂。
那已燃燒了三個月的性慾,在一天一夜裏得到足夠的宣泄之後,閔開始帶裘利安遊歷北京,只是將在牀上做愛的時間,分了一部分在旅館外。裘利安想,她這麼做,一定是覺得他離學會房中術還早,不能對他要求過分,至少不能讓他對性害怕,或是真的病倒垮下。
閔指給他看一棵古樹,説是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在農民革命吞沒北京時吊死的地方。裘利安沒看出這樹和其他樹有什麼不同。像回應他似的,一轉臉工夫,兩隻黑烏鴉就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叫喚。
“冬天,就湧來許多鳥,烏鴉最多。”閔説,“烏鴉不叫,就不順,若叫,春以後就順。春天就會有喜鵲叫,鬧喜。”
“烏鴉喜鵲合在一起叫是什麼意思?”裘利安問。
“不會吧?”
“我真的聽見喜鵲在叫。”
“我以為你在開玩笑。這個我也不知道。”閔拉着他一口氣爬上景山亭子裏。這兒算得上北京的制高點,四下望去,整個北京一覽無遺,氣派恢弘。
故宮一重重城門,一直到前面的天安門,整齊得像棋盤。整個北京也是個大棋盤,東城西城隔中軸相對。往西北城外,頤和園,萬壽山下水面上,一座座白玉橋,色亮瓦亮的建築。
登高好,登高不僅看得遠,登高還陽光充足,裘利安滿眼是風光。
這時,閔説其實今年冬天北京比以往都暖和,雪早早化了。
裘利安點點頭,的確沒書上介紹的那麼冷。
他覺得中國人真懂得生活舒適,連建築也是追求最美的色彩,花園是最清雅的格局。消夏行宮,故宮,十三陵,萬里長城,一個個雲蒸霞蔚,氣勢雄壯。誰有中國皇室會享受,有膽量把建海軍的銀子修頤和園?真是好主意,不然這個花園就沉沒在海底。不僅是皇室,那些豪門,一有錢勢,就亭台樓閣,垂柳依依,水面浮荷,房內必然妻妾成羣,鶯歌燕舞,想的首先就是怎樣獲得生前的生活樂趣。而他雖然只有一個情人,卻是做愛時花樣永遠變化不斷,似乎變成一系列女人,相比多妻多妾的中國男人,他應該滿足。
閔挽住裘利安,手插入他大衣口袋,這兒沒人,她神情放鬆。在市內街上,她總是不肯走在他身邊。“你冷嗎?”閔邊問邊解下自己海灣藍色絨毛圍巾,踮起腳尖給裘利安繫上,一端在前,另一端留在背後,
這個圍法比較雅緻。
她真的也不怕冷,燦爛的陽光下,她的嘴唇和臉凍得紅紅的。她美麗又高雅得使人心動。她穿得輕巧,穿得精緻,使身材畢現。
石階長而陡,她走起來比他還爽快。下到半山腰,他得停一停。這透明的藍天,這褐色的枯樹,這依舊碧綠的松枝,這鋪了輕輕一層白霜的假山和草地。閔説過她喜歡北京勝於青島,他也一樣。北京有閔在身邊,就全不一樣。
他將這心情告訴了閔。
閔微笑着説,“你在課上講移情,敢舉這個例子嗎?中國古詩説: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古人是專為你裘利安寫的。”她笑起來,聲音脆脆的,感染人與她一起笑。
這多了不起的女子!閔,天然又敏感,充滿智慧,心地善良,還有中國人裏少見的幽默感。她勇敢,雙手牢牢把握住生命,那麼懂得讓男人快樂,同時也讓自己快樂。
裘利安有他的判斷,如果她真是我所認識的最迷人、最讓我喜歡的一個女子,那麼,她也會是母親最中意的媳婦——就因為她兩個人格,牀上使他高興,桌上使大家高興。
裘利安好奇地問閔,哪來那麼多套不同的衣妝?閔説,其實幾乎都是婚前穿的,存放在北京家中,有樟腦護着衣服不被蟲蝕,穿前家裏傭人用香草燻過。
裘利安打量閔,這個中國女人越來越陌生,陌生使她神秘,使他驚喜,閔的眼神和步態,越來越讓他着迷。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脱掉了女知識分子的公共式服裝,即便是她穿着一向不俗,但也沒有這典雅又華麗的富家小姐的裝束更適合於她。
“在這兒,哪裏可買到這種緞子?”裘利安問。他摸着閔夾有棉的綢緞,心想什麼樣的女人肉體可以裹在這麼舒服、質地這麼漂亮的顏色裏?閔把他的神色看在眼裏,頓了一頓才説,“我這就帶你去。”
他們直接奔最大的布莊,在大柵欄鬧市區。兩人跨進高高的門檻,布莊老闆熱情地迎上來。
裘利安只讓閔點頭,他眼睛往絲緞上一掃,就買了五匹綢子,各種花色的,閔身上的那種竹梅蘭花緞他要了兩匹。“可否寄往英國?”他問。“沒問題。”布莊老闆和閔幾乎同時説。裘利安接過布莊老闆恭敬遞上的紙和筆,也不坐下,就站着寫上母親英國的地址。
閔對布莊老闆説:“錢算在我名下。”她開了錢票,貨費加海運費。
裘利安沒有搶着付錢,不僅是因為他語言不通。閔已經明白攻勢的突破口應當在哪裏。看到他沉默不語的樣子,閔説:“西方人是不爭的,對嗎?搶付賬單是中國人的怪脾氣。下次賬單你付就是了。”
裘利安意識到中國雖窮,中國的殷富人家,還是比他這種西方知識分子家族闊綽得多。北京的富麗超出他的想象,讓他看花了眼。
布莊老闆點頭哈腰,用破英文説,“有點禮物,不成敬意!”他謝裘利安今天給布莊做了一大筆生意。老闆將店堂裏兩個做工考究、橘紅底色藍底銀絲的玻璃魚,作為禮物送給裘利安,並且保證安全送到英國。
裘利安寫了兩個地址,除了母親,加上弗吉妮婭阿姨的。老闆看準討好這個洋人,這個美人才會高興。
閔向老闆輕輕一點頭,表示賞識。穿過街兩旁樓房的陽光正照在她身上,她的安詳和高貴,像舞台上的女主角。
他們走出店門時,裘利安突然覺得,他作為西方人的驕傲可能真是空虛得很,他頹喪地看着路,不做聲,閔看着他,眼神是姐姐對小弟弟的疼愛。
“別不高興,送貨人,我寫的是你的名字,你母親不會知道。”
她想必知道他在寫信時,從來不會隱瞞這種事。他知道,她這是在提醒他,她沒有強加於人。
陽光很好。
兩人在大柵欄中心街慢悠悠走着,閔有意保持一段距離,落在後面。他們都愛陽光,也愛看店鋪裝飾各異的櫥窗。小女孩的棉襖花俏,細眉細眼,可愛極了。街上賣花的女孩,居然有好幾種貨。
“春來早了。”裘利安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