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針對自己的大腦進行思考。關於大腦,有許多不得不進行思考之處。
人類的大腦在這兩百五十萬年問,大約增加到了原來的四倍。從重量上來説,大腦僅佔人類體重的百分之二,卻大約要消耗身體總能量的百分之四十(他上次讀的書上這麼寫)。從大腦這個器官這種飛躍式的擴大中,人類獲得的,是時間、空間和可能性的觀念。
時間、空間和可能性的觀念。
時間能以扭曲的形態前進,這一點天吾知道。時間自身固然是成分均一的東西,然而它一旦被消耗,就會變得形態扭曲。有的時間非常重而長,有的時間則輕而短。前後秩序有時還會顛來倒去,嚴重時甚至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本來不應存在的東西又會被添加進來。人類大概就是這樣隨意地對時間進行調整,從而調整自己的存在意義。換個説法,就是通過這樣的操作,人類才能保持神經正常。假如對自己經歷過的時間,一定得嚴守順序、依照原樣均等地接受,只怕人類的神經註定忍受不了。那樣的人生恐怕等於拷問。天吾浮想聯翩。
因為腦的擴大,人類成功地獲得了時間性這個觀念,同時也學會了對它進行變更與調整的方法。人類一面永無休止地消耗着時間,一面與之並行,永無休止地生產着由意識調整過的時間。這可是非同一般的工作。説腦要耗去身體總能量的百分之四十,也是很有道理。
一歲半,最多是兩歲時的記憶,真是自己親眼目睹的場面嗎?天吾時常回想。母親穿着內衣,讓不是丈夫的男人吸吮乳頭的情景。手臂纏在男人的身上。一兩歲的幼兒能辨別得如此仔細嗎?可能連這種光景的細節都記牢嗎?這是不是後來為了保護自己而編造的、對自己有利的虛假記憶呢?
這也許有可能。為證明自己不是那個自稱是父親的人在生物學上的孩子,天吾的大腦在某個時間點無意識地製造出了關於另一個男人(一個可能是真正父親的人)的記憶,並試圖把“自稱是父親的人”從緊密的血緣譜系中排除。在內心假想一個還活在世上的母親和一個真正的父親,試圖為有限而苦悶的人生裝上一扇新的門。
但這段記憶伴隨着極其鮮明的現實感。有確鑿的感覺,有重量,有氣味,有深度。這就像附着在廢船上的牡蠣一般,無比牢固地緊粘在他意識的牆壁上,無論怎樣狠命地抖落與沖刷,都剝除不掉。天吾怎麼也無法認為這記憶竟是自己的意識出於需要而捏造的冒牌貨。如果判為虛構,它未免太逼真、太堅固了。
暫且認為它就是真實的記憶。
還是嬰兒的天吾目擊這一情景時,一定感到了畏怯。那本該屬於自己的乳頭,卻被別人吸吮着——被一個似乎遠比自己強大的人。而且,哪怕只是一瞬間,自己的存在看來似乎也從母親的腦中消失了。這從根本上威脅着柔弱的他。或許當時那根源性的恐怖,強烈地印在了意識的感光紙上。
於是那恐怖的記憶,在毫無預料的情況下忽然復甦,變作洪水向天吾襲來,將他衝進近似恐慌的狀態中。它向他申訴,讓他追憶。不管你往哪兒逃,在幹些什麼,都別想逃出水壓的掌心。這段記憶規定了你這個人,形成了你的人生,要將你送往一個已經註定的場所。不管你如何掙扎,也休想擺脱這股力量。它説。
隨後天吾忽然想到,我把深繪里穿過的睡衣從洗衣機中拿起來,湊近鼻尖嗅聞時,也許是在其中尋找母親的氣味。我覺得是這樣。然而,為什麼偏偏竟在一個十七歲少女的體味中尋找母親的影子呢?應當還有更適合尋找的地方。比如説年長的女朋友身上。
天吾的女朋友比他年長十歲,還擁有一對與他記憶中母親的Rx房相近的、形狀好看的大Rx房。白色襯裙也很相配。但不知為何,天吾從不在她身上尋找母親的影子。對她的體味也沒有興趣。她非常高效地從天吾體內榨走積蓄一週的性慾,天吾也能(幾乎每次都能)給她性滿足。這當然是重要的成就。但在兩個人的關係中,並不包含更深刻的意義。
是她主導了大半的性行為。天吾幾乎什麼都不想,只按照她的指示行動。沒有必要選擇,也沒有必要判斷。她對他的要求只有兩個。一是讓xxxx硬起來,二是不要錯過射xx精的時機。如果她説“還不行,再堅持一會兒”,他便竭盡全力不射出來。“好啦,現在射,快!快點!”她這樣在耳邊低語時,他就在這時準確地、盡力猛烈地射xx精。這樣,她就會表揚天吾,温柔地撫摸着他的面頰説:天吾君,你真是了不起。而對準確性的追求,本是天吾與生俱來的拿手好戲之一。正確地加標點符號,尋找最短距離的算式,也都包括在內。
和比自己年輕的女性做愛,就不可能這樣。自始至終,都得由他來思考各種事情,作各種選擇,下各種判斷。這讓天吾覺得很不舒暢。種種責任都壓在他的雙肩上。他簡直像一艘航行在洶湧澎湃的海面上的小船的船長,得掌舵,得檢查風帆的狀態,得把氣壓和風向都裝進腦袋。還必須約束自己,提高船員對自己的信任。細微的失誤和小小的差錯都可能導致慘劇。這麼一來,説是做愛,不如説更接近完成任務。結果,他會因為緊張弄錯射xx精時機,或者在該硬時卻硬不起來。於是他越來越懷疑自己。
但與年長的女朋友之間,這樣的差錯大多不會發生。她高度評價天吾的性能力,總是表揚他,鼓勵他。天吾唯一一次過早射xx精之後,她便小心翼翼地不再穿白色襯裙。不僅是襯裙,連白色的內衣也不再穿了。
這天也是,她穿了一套上下都是黑色的內衣,還做了細心的xx交,並且盡情賞玩他xxxx的堅硬和睾丸的柔軟。天吾能看見她裹在黑色蕾絲胸罩中的Rx房隨着嘴巴的動作上下顫抖。他為了避免過早射xx精,閉上眼睛,思考起吉利亞克人來。
他們這裏沒有法庭,也不知道審判具有何種意義。他們至今仍然不能理解馬路的使命,僅從這一件事,恐怕就能明白對他們來説,要理解我們是何等困難。即便是在馬路已鋪設完的地方,他們照舊穿行於密林中。經常能看見他們全家入帶着狗排成一列,艱難地行走在馬路近旁的泥濘中。
他想象裹着粗陋衣衫的吉利亞克人排成一列,帶着狗和女人們,在馬路旁的密林中默默步行的光景。在他們的時間、空間和可能性的觀念中,不存在馬路這種東西。大概與其走在馬路上,不如走在密林中,縱然有所不便,他們也能更明確地把握自身的存在意義。
吉利亞克人好可憐。深繪里説。
天吾浮想起深繪里的睡容。深繪里穿着天吾過大的睡衣,熟睡着。過長的袖口和褲腳卷着。他把它從洗衣機中拿起來,放在鼻尖嗅聞。
這種事情不能想!天吾猛然回過神來。但已經太晚了。
天吾在女朋友的口中已經猛烈地射了好幾次,她一直用嘴接着,直到射完,然後下牀去了洗手間。天吾聽見她擰開水龍頭放水和漱口的聲音。然後她若無其事地回到牀上。
“對不起。”天吾道歉説。
“你受不了,對嗎?”女朋友説着,用指尖撫弄天吾的鼻子,“沒關係的,別介意。哎,我説,感覺就那麼舒服嗎?”
“非常舒服。”他答道,“過一會兒我還能再來。”
“嗯。開心地等着。”她説,然後把臉貼在天吾裸露的胸膛上,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天吾感覺她靜靜的鼻息拂過自己的乳頭。
“我看着你的胸膛,撫摸着它的時候,你知道我總會聯想起什麼嗎?”她問天吾。
“不知道。”
“黑澤明電影裏的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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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天吾撫摸着她的後背,問。
“喏,《蜘蛛巢城》、《戰國英豪》那些黑白老片裏,不是有又大又牢的城門嗎?上面釘滿了大頭鐵釘。我總會聯想起那個來。又堅固,又厚實。”
“我胸前可沒釘大頭鐵釘。”天吾説。
“那我倒沒注意。”她答道。
深繪里的《空氣蛹》單行本上市後,第二週便登上暢銷書排行榜,第三週更是躍居文藝圖書榜榜首。天吾在補習學校教職員休息室裏放着的幾種報紙中,追蹤了這本書成為暢銷書的過程。在報紙上刊登過兩次廣告,廣告上和書的封面並排着配上她的小照片。那件眼熟的緊身夏季薄毛衣,形狀美麗的胸脯(大概是記者見面會時抓拍的)。垂到肩頭的筆直長髮,一雙從正面直視着這邊的充滿謎團的黑眼睛。那眼睛透過照相機的鏡頭,似乎在率直地凝視着某種秘藏於內心的東西——平素連自己都不曾意識到心中居然隱藏着這種東西。中立地,然而温柔地。這位十七歲少女毫不猶豫的視線,解除了被注視者的防備心,也多少讓他們感到尷尬。雖然只是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但只是看了這張照片,肯定就有不少人萌生把書買來一讀的念頭。
上市發售數日後,小松寄來了兩本《空氣蛹》,但天吾根本沒有打開。那上面印着的文字的確是自己寫的,自己寫的文字變成單行本自然也是頭一次,但他不想捧在手上閲讀。甚至連粗粗瀏覽一下的心思都沒有。看到書時,也沒有湧起喜悦的心情。就算是他的文字,寫出來的故事也完全是深繪里的,是從她的意識中產生的。他作為幕後技術人員的小小使命已經終結,這部作品今後會走過怎樣的命運之路,是和他毫不相關的事,而且也不該再有關係。他把這兩本書連同外邊沒有打開的塑料封皮,一起塞進書架上不顯眼的角落裏了。
在深繪里留宿一夜之後,天吾的人生在一段時間內平安地流逝,沒有發生任何異常。雖然常常下雨,但天吾幾乎不關心氣候。在他的重要事項一覽表中,氣候問題被趕到了相當靠後的位置。從那以後,深繪里方面沒有任何聯繫。而沒有聯繫,大概就意味着沒有發生特別的問題。
除了每天寫小説,還應約寫了幾篇雜誌上用的短稿。是誰都能勝任,而且不署名的文章,只是掙點零花錢。但畢竟可以轉換一下心情,何況與付出的勞動相比,報酬還相當可觀。此外一如既往,每週三次到補習學校講授數學。他為了忘掉種種煩心事一主要是和《空氣蛹》及深繪里相關的事——比以往更深地鑽進數學世界。而一旦進入數學世界,他的大腦電路便會(伴隨着小小的聲響)切換。他的口中開始發出不同的語言,他的軀體開始使用不同的肌肉,連音調都換了一種,表情也有所變化。天吾喜歡這種切換的感覺。彷彿從一個房間移到另一個,或者脱去一雙鞋子換上另一雙——其間就有這樣的感覺。
置身於數學世界,與身處日常生活中甚至寫作小説時相比,他更能舒緩情緒,也變得更加雄辯。但同時,他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一個多少懂得變通的人。他判斷不出哪個才是自己的本來面目。但他能極其自然地,不用特意去想便進行這種切換。他還知道,這種切換對自己來説多少是必要的。
作為一個數學教師,他在講台上將數學這東西是何等貪婪地追逐着邏輯性一事,灌輸進學生的腦中。在數學領域中,不可證明的東西沒有任何意義,而一經證明,世界之謎就像柔軟的牡蠣一般被收進人們的掌心。他講課總是充滿熱情,學生們對他的雄辯不禁聽得入神。他切實有效地向學生傳授數學問題的解法,同時華麗地揭示出隱藏在設問中的羅曼史。天吾環顧教室,知道有幾位十七八歲的少女正用充滿敬意的眼光凝望自己。他知道自己正通過數學這個渠道誘惑她們。他的巧舌是一種知性的前戲,函數在撫摸着後背,定理則把温暖的氣息吹向耳邊。但遇到深繪里之後,天吾已經不再這樣對少女們懷有性的興趣了,也沒想過要聞她們穿過的睡衣。
深繪里肯定是個特別的存在。天吾再次想。其他少女簡直無法相比。毫無疑問,她對我來説有某種意義。她,該怎麼説呢,是一種投向我的整體性的寓意,但我無論如何也解讀不了。
然而,最好還是避免和深繪里有牽連,這是他的理性得出的明快結論。書店店頭堆得高高的《空氣蛹》、用心難測的戎野老師,以及充滿險惡謎團的宗教團體,離他們越遠越好。與小松之間,至少在眼下這段時間,最好還是保持距離。不然,自己只怕會被捲到更加混亂的地方去,被逼入毫無邏輯的危險角落裏,被趕進一籌莫展的境遇中。
但在現階段,要從這個錯綜複雜的陰謀中抽身並非易事,天吾也很清楚。他已經涉及此事了。和希區柯克電影的主人公們不同,不是在不知不覺中被捲入某個陰謀,而是明知可能伴有某種程度的風險,自己還把自己捲了進去。那個裝置已經啓動。一旦形成勢頭,就不可能阻止,毫無疑問,天吾已經變成那個裝置中的一個齒輪,而且是主要的齒輪。他從內心聽見了那個裝置低沉的吼叫,感到了它執拗的運轉。
小松打來電話,是在《空氣蛹》連續兩週雄踞文藝圖書暢銷榜榜首幾天後。半夜十一點過後,電話鈴響了。天吾已經換上了睡衣,上了牀,趴着讀了一會兒書,正打算關掉枕頭邊的枱燈睡覺。從電話鈴聲的響法,他大概猜到了對方是小松。雖然無法解釋,不過小松打來的電話總能分辨出來。那鈴聲的響法不同。就像文章自有文體一般,他打來的電話,鈴聲自有獨特的響法。
天吾下了牀,走到廚房,拿起聽筒。其實他根本不願拿起來,他只想這麼靜靜地睡下去。西表山貓也行,巴拿馬運河也成,臭氧層也罷,松尾芭蕉也好,不管什麼都無所謂,總之就是想做個夢,夢見儘量遠離此地的東西。但如果這時不拿起聽筒,只怕十五分鐘或三十分鐘後鈴聲還會再次響起。小松幾乎沒有時間概念,對過着普通生活的人沒有絲毫體諒之心。既然如此,還不如現在就接聽。
“喂,天吾君,睡了嗎?”小松開口説,照例是無憂無慮的聲音。
“正要睡着。”天吾答道。
“那對不起啦。”小松説,可那口氣似乎沒有覺得對不起。“《空氣蛹》銷路極好。所以我很想告訴你一聲。”
“那好極了。”
“簡直就像烤餅,剛出爐就賣得精光,連做都來不及做,可憐的是裝訂工廠,通宵在加班。當然啦,事先我就預料到會賣得不錯。十七歲的美少女寫的小説,還成了轟動話題。暢銷的要素都齊全啦。”
“和年屆三十、長相如熊的補習學校教師寫的小説不能相提並論啊。”
“是。話雖如此,但很難説這是一部內容富有娛樂性的小説,沒有性愛鏡頭,也沒有催人淚下的感人場面。竟然暢銷到這種地步,可是連我也沒想到。”
小松似乎要試探天吾的反應,停頓了片刻。天吾卻一言不發,於是他接着説道:
“而且,不光是數量賣得多,評價也非常好。和世上的一般青年作者拍拍腦袋寫出來的、譁眾取寵的膚淺小説完全是兩回事。首先內容就出類拔萃。當然啦,是你紮實高超的文章技巧,才使之成為可能。哎呀,那真叫完美無缺。”
使之成為可能。天吾似乎沒所見小松的讚賞,用指尖輕輕地按住太陽穴。每當小松大肆表揚自己,接下去肯定有不好的消息。
天吾説:“小松先生,不好的消息又是什麼呢?”
“咦,你怎麼知道有不好的消息?”
“您瞧,您在這個時間打電話給我嘛。不會沒有壞消息的。”
“的確。”小松歎服似的説,“的確如此。你真是悟性好啊。”
這哪是什麼悟性,不過是經驗罷了。天吾心想。但他一聲不響,靜觀其變。
“正如所料。遺憾得很,有一個不太好的消息。”小松説,然後像大有深意似的停了一會兒。天吾拿着電話,心裏想象着小松那雙眼睛在黑暗中像貓鼬的瞳孔般閃閃發光。
“那大概是和《空氣蛹》的作者有關的消息吧。”天吾説。
“是的。是關於深繪里的。有點不好辦啊。説實話,這一段時間她下落不明。”
天吾的手指繼續按在太陽穴上。“這一段時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三天前,星期三早晨她離開奧多摩的家,來了東京。是戎野老師送她出門的。她也沒説要到哪裏去。後來打來電話,説當天不回山裏了,要住在信濃町的公寓。那天戎野老師的女兒也預定住在公寓。但深繪里始終沒有回公寓。從那以後就斷了聯繫。”
天吾追溯着這三天的記憶,但沒有想到任何線索。
“行蹤杳然啊。於是我想,或許她和你聯繫過?”
“沒有聯繫過。”天吾答道。她在天吾家裏留宿一夜是大約四周前的事了。
當時深繪里説過,不回信濃町的公寓為好。這件事該不該告訴小松?天吾有些躊躇。她或許感覺到那個地方有什麼不祥之物。但最終他決定保守秘密。他不想告訴小松自己曾留深繪里在家裏過夜的事。
“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天吾説,“也許她不告訴任何人,自己跑到哪兒玩了。”
“不,這不可能。深繪里這孩子,你別瞧她那模樣,其實是個循規蹈矩的人。總是一一報告自己的位置。經常打電話聯繫,彙報説自己此刻在哪裏、何時到何處去。這是戎野老師説的。所以整整三天毫無聯繫,可有點不尋常。也許出了不妙的事。”
天吾低聲呻吟:“不妙的事。”
“老師和他的女兒都很擔心。”小松説。
“不管怎樣,如果她就這樣行蹤不明,您一定會很為難吧?”
“是啊。萬一捅到警察那兒去,恐怕會相當麻煩啊。要知道失蹤的是寫了正雄踞暢銷榜的小説的美少女作家啊。可想而知,媒體必然大動干戈。如此一來,作為責任編輯,我肯定會被拖來扯去,到處找我發表見解。這可不妙哦。我説到底只是個幕後角色,不習慣太陽光。而且,長此以往的話,誰知道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內幕就會曝光。”
“戎野老師是怎麼説的?”
“他説明天就去向警察報案,請警方幫忙尋找。”小松説,“我好説歹説,請他緩了幾天。不過,不可能拖得長久啊。”
“媒體聽説報了案,大概就會動起來吧?”
“不清楚警察會怎樣行事。但深繪里可是個風雲人物啊,和一般的少女離家出走不是一回事。想瞞天過海,只怕難上加難。”
也許這才是戎野老師夢寐以求的事態。天吾想。用深繪里做釣餌,在世間造成轟動,藉此為槓桿,弄清“先驅”與她父母的關係,查明他們身在何處。果真如此的話,老師的計劃正在按照原定的順利展開。但其中究竟藴含着何種危險性,老師是否有把握呢?他應當明白才對。戎野老師可不是個欠考慮的人。按説,深謀遠慮原是他的本行。而且深繪里周邊的狀況,天吾不知道的似乎還有好多。打個比方,天吾就像領到數量不全的組件,卻要拼出完整的拼圖來。聰明人從一開始就不會捲入這種麻煩。
“關於她的去向,你有什麼線索沒有?”
“眼下沒有。”
“哦。”小松説。從他的聲音中能感覺到疲勞的意味。小松公然暴露自己的弱點,可是絕無僅有的事。“半夜吵醒你,對不起。”
小松張口致歉,真是相當稀罕。
“沒什麼。情況重大嘛。”天吾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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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呢,其實不想把你捲進這種亂七八糟的現實。你的使命只是寫文章,況且你已經很好地完成了。不過世事之常,就是萬事都不可能輕易成功。以前我也跟你説過,我們是坐着同一條小船漂在急流上。”
“同生死,共患難。”天吾機械性地添上了一句。
“是啊。”
“可是小松先生,深繪里失蹤的消息一旦成為新聞,《空氣蛹》不是會賣得更好嗎?”
“已經賣得夠多了。”小松泄氣似的説,“我們不需要更多的宣傳,華麗的醜聞只會是麻煩的種子。現在對我們來説,得考慮安全的降落地點才對。”
“降落地點。”天吾説。
小松在電話那端發出一種聲音,彷彿嚥下了一個虛擬的東西,隨後輕輕地咳嗽一聲。“關於這件事情,下次咱們邊吃飯邊慢慢聊。等眼下這番忙亂解決了再説。晚安,天吾君。好好地睡上一覺。”
小松説完掛斷了電話。像被施了咒一般,天吾後來再也睡不着了。雖然很困,卻睡不着。
什麼好好地睡上一覺!天吾心想。他打算坐在廚房的桌子前工作一會兒。但做什麼事都心不在焉。他從櫥櫃裏拿出威士忌,倒進玻璃杯裏,不兑水,小口小口地喝起來。
也許深繪里按照預定計劃完成了活餌的使命,也許是教團“先驅”綁架了她。天吾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小。他們在信濃町監視公寓,待深繪里一露面,幾個人就強行將她塞進汽車裏,綁走了。如果動作迅速,並且選準時機,這並非不可能。深繪里説“不回信濃町的公寓為好”時,也許是察覺了這樣的兆頭。
深繪里對天吾説過:小小人和空氣蛹都真的存在。她在那個叫“先驅”的公社中,因為失誤導致一隻目盲的山羊死亡,在因此接受懲罰時結識了小小人,每天夜裏和他們一起製作空氣蛹。結果,在她的身上發生了某種具有重大意義的事。她將這件事轉換成故事的形態,而天吾將這個故事整合成小説,換言之,就是將它改變成商品的形態。而且這個商品(借用小松的表達是)像烤餅一般,剛出爐便被搶購一空。對“先驅”來説,這也許是件很不愜意的事。小小人和空氣蛹的故事,也許是不可公之於眾的重大秘密。他們為了阻止這個秘密泄露更多,不得不綁架深繪里,封住她的口。哪怕她的失蹤可能引起世間的懷疑,哪怕得冒如此的風險,也只得訴諸武力。
但這只是天吾的假設,並沒有拿得出手的證據,也沒有辦法證明。即使高聲疾呼:“小小人和空氣蛹真的存在!”這種話又有什麼人理會呢?首先,這些東西“真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麼,天吾其實也不太清楚。
或者深繪里只是對《空氣蛹》的暢銷鬧劇感到厭煩,獨自找個地方躲了起來?當然,這種可能性也可以考慮。幾乎不能預測她的行動。但要是這樣,她肯定會寫下留言,以免戎野老師和他的女兒阿薊擔心。因為不這麼做的理由同樣不存在。
然而,如果深繪里真被教團綁架了,她將陷入不小的危險。天吾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像她的父母從某個時間點起變得行蹤不明一樣,她也可能從此下落不明。深繪里與“先驅”的關係一旦被查明(大概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查明),任憑媒體如何喧噪,只要警方説“沒有遭到綁架的物證”,不予理會,一切都將是白鬧一場。她也許會被監禁在高牆環繞的教團內的某處,甚至發生更可怕的事。戎野老師制訂計劃時,有沒有將這種最糟的可能性考慮進去呢?
天吾想給戎野老師打電話,跟他談談這些,但已經過了半夜,只好等明天再説了。
天吾翌日一早,便撥通他們告訴他的號碼,給戎野老師家裏打了電話。然而電話接不通。“這個電話號碼現在無人使用。請確認號碼後重新撥打。”聽筒裏反覆播放着電話局的語音提示,打了多少遍都一樣。大概是自從深繪里獲獎後,採訪的電話應接不暇,於是把電話號碼換掉了。
此後一週,沒發生任何異常的事情。只有《空氣蛹》繼續暢銷,在全國的暢銷書排行榜上依然名列前茅。其間,天吾處沒有任何人聯繫。天吾給小松的公司裏打了幾次電話,他始終不在(這倒不是稀罕事)。託編輯部傳言,請他來電聯繫,他卻連一個電話也沒有回過(這也不是稀罕事)。每日不斷地瀏覽報紙,也沒看到請求警方搜尋深繪里的報道。難道戎野先生最終沒有去報警?還是已經報警,警方卻進行秘密偵查而未公佈?要不就是將它視為一件常見的十幾歲少女離家出走案,未認真對待?
天吾一如往日,每週三天去補習學校講課,其餘的日子便繼續伏案寫作長篇小説,星期五和前來幽會的女朋友進行濃郁的午後做愛。但不論他做什麼,都無法做到集中注意力。彷彿一個錯把厚重雲團的碎片吞進肚子裏的人,鬱塞滯重、心緒不寧地度日,食慾也慢慢減退。在半夜莫名其妙的時刻醒來,便再也無法入睡。在這樣的不眠之夜思念着深繪里。她此刻在哪裏?在做什麼?和誰在一起?遭遇了什麼?
他在腦海中想象着種種狀況,每一種儘管多少有差異,卻都是帶着悲觀色彩的想象。而且在他的想象中,她總是身穿緊身夏季薄毛衣,胸脯呈現出美麗的形狀。這個形象讓天吾透不過氣來,在他心中製造出更為劇烈的躁動。
深繪里那邊來了聯繫,是在《空氣蛹》穩穩地在暢銷書排行榜上迎來第六週的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