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裏,月亮仍舊是兩個。大月亮就是通常那個月亮,像剛從灰燼的山裏鑽出來一般,通體帶着一種奇異的白。除此之外,倒和原來看慣的月亮無異。一九六九年一個炎熱的夏日,尼爾-阿姆斯特朗邁出了微小而又巨大的第一步的那個月亮。而且,在它身邊,還有一個變形的綠色小月亮。它就像一個成績欠佳的孩子,畏縮地依偎在大月亮旁邊。
準是我的腦子出了毛病。青豆心想。月亮自古以來就只有一個,現在也肯定只有一個。如果月亮忽然增加為兩個,地球上的生活勢必發生各種現實的變化。比如説漲潮落潮也會為之一變,這肯定要成為世間的重要話題。我怎麼也不可能注意不到。這和由於某種偶然因素漏讀一段新聞報道有天壤之別。
但果真如此嗎?我能懷着百分之百的自信如此斷言嗎?
青豆皺了一會兒眉。最近一段時間,奇妙的事在我身邊不斷髮生。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世界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發展。就像在玩那種趁我閉眼大家可以自由更換位置的遊戲。果真如此的話,天空有兩個月亮並排浮現,也許就不是離奇古怪的事了。或許是不知何時,當我的意識正在沉睡,它忽然從宇宙的某個角落冒出來,擺出一副像月亮的遠親一般的神情,停留在了地球的引力圈內。
警察的制服和手槍都更換一新。警察和過激派在山梨縣山中展開激烈的槍戰。這一切都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還有美國和蘇聯共同建造月球基地的新聞。這些事和月亮的數目增加,有沒有某種關係呢?在圖書館查閲的報紙縮印版上有沒有關於新月亮的報道?
她苦苦思索,卻一件也想不起來。
要是能找個人問一問也好。可是該去找誰,又該怎麼問,青覃一頭霧水。“哎,我説,這天上好像浮着兩個月亮,你能不能幫我看一看?”這麼問行還是不行?但是,無論怎麼想,這都是個十分愚蠢的問題。如果月亮增加到兩個真是事實,對此一無所知未免奇妙;而如果月亮一如既往地只有一個,下場一定是自己被視為精神失常。
青豆把身子深深埋進鋁管制的椅子裏,兩隻腳蹺在扶手上,想出了十幾種提問的方式,還試着問出口來。但每一種聽上去都同樣愚不可及。沒辦法。事態本身超出了常規,不可能提出合情合理的問題。這是不言而喻的事。
關於第二個月亮的問題先不管。繼續觀察一段時間再説。反正暫時沒有因此帶來實質性的麻煩。而且,也許有一天,會忽然發現它已經消失、無影無蹤了。
第二天正午過後,她去了廣尾的體育俱樂部,上了兩節武術課、一節個人訓練課。順便去前台轉了轉,看見麻布的老夫人少見地留了口信。內容是:有空時請與我聯繫。
像平時一樣,接電話的是Tamaru。
如果方便,夫人想請你明天光臨,教授例行課程,晚上與你共用便餐。Tamaru説。
四點後拜訪尊府,很榮幸能與夫人共進晚餐。青豆答道。
“很好。”對方説,“那麼明天四點後見。”
“哎,Tamaru先生。你最近有沒有看過月亮?”青豆問。
“月亮?”Tamaru反問道,“你是説浮在天上的月亮?”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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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意看月亮,最近一段時間倒沒有過。月亮怎麼啦?”
“也沒怎麼。”青豆説,“那麼,明天四點後見。”
Tamaru稍過了一會兒,才把電話放下。
這天晚上月亮依舊是兩個。每一個都仿佛離滿月還差兩天。青豆端着白蘭地酒杯,就像端詳着怎麼也解不開的字謎,久久地望着那一對一大一小的月亮。越看越覺得這對組合充滿了謎。如果可能,她真想向月亮問個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突然,你身邊就跟上了那個綠色的小夥
伴。可惜,月亮自然不理會。
月亮比誰都更為久遠地,始終遙遙地凝望着地球。恐怕它曾把地球上發生過的一切現象、一切行為都看在眼中。但月亮沉默不語,始終冷冷地、牢牢地把沉重的過去深埋心底。那裏沒有空氣,也沒有風。真空最適合完好無損地保存記憶。誰都不可能去寬慰月亮的心。青豆對着
月亮舉起了酒杯。
“最近你有沒有和誰相擁而眠?”青豆問月亮。
月亮沒有回答。
“你有朋友嗎?”
月亮沒有回答。
“你活得這麼酷,會不會偶爾感到疲倦呢?”
月亮沒有回答。
和往常一樣,Tamaru在玄關迎接她。
“我看過月亮了。昨晚。”Tamaru張口就説。
“是嗎?”青豆回應道。
“讓你一説,未免有些放心不下。不過好久沒看了,昨天一看,月亮還真是個好東西。讓人心平氣和。”
“是和戀人一起看的嗎?”
“對呀。”Tamaru回答,隨後把手指放在鼻翼旁,“嗯,月亮怎麼了?”
“也沒怎麼。”青豆説,她斟詞酌句,“只是最近不知怎麼回事,心裏總惦記着月亮。”
“沒有理由?”
“沒有特別的理由。”青豆答道。
Tamaru默默地點頭。他似乎在揣度着什麼。這人不相信缺乏理由的事,卻沒有深究,而是照老規矩在前頭帶路,把青豆領進日光房。老夫人身穿一套訓練用的運動服,正坐在讀書椅上,一邊聽着約翰-道蘭的絃樂合奏曲《七滴淚》,這是她喜歡的樂曲,青豆也聽過許多次,熟
悉那旋律。
“今天請你來,卻到昨天才聯繫,對不起。”老夫人説,“要是能早一點約你就好了,沒想到這段時間剛好空了出來。”
“我這邊您不必介意。”青豆説。
Tamaru端着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放着茶壺,沏着香草茶。他把茶倒進兩隻雅緻的茶杯裏,走出房間,關上門。老夫人和青豆一面聽着道蘭的音樂,一面眺望着庭院裏鮮紅欲燃的杜鵑花,靜靜地飲茶。無論什麼時候來,這裏都像是世外桃源。青豆想。空氣白有分量,時間自有獨
特的流逝方式。
“聽着這支樂曲,我常常會對時間這東西產生許多奇怪的感慨。”老夫人彷彿猜透了青豆的心思,説,“四百年前的人聽到的音樂,竟然和我們此刻聽的是完全相同的東西。想到這些,你不覺得很奇妙嗎?”
“是啊。”青豆答道,“要是這麼説,那四百年前的人們看到的月亮,也和我們今天看到的是相同的東西。”
老夫人詫異地望着青豆,隨後點頭説:“的確是這樣啊,你説得非常有道理。這麼一想,隔着四個世紀聽着同樣的音樂,也許沒有什麼不可思議之處。”
“也許該説是幾乎相同的月亮。”
青豆説道,注視着老夫人,但她的話沒有引發這位老夫人的興趣。
“這盤激光唱片錄的是古樂器的演奏。”老夫人説,“使用和當時一樣的樂器,按照和當時一樣的樂譜演奏。於是,音樂效果和當時大體上一樣。就像月亮那樣。”
青豆説:“但是,即使東西一樣,人們的理解方式也許和今天大不相同。當時的夜晚大概要更黑更暗,月亮恐怕也相應地更大更亮。人們不用説,也不可能擁有唱片、磁帶和激光唱盤,不會像現在習慣的,不管什麼時候,想聽什麼音樂就聽什麼音樂。那在當時,實在是非常特
別的。”
“完全正確。”老夫人同意,“我們居住在這樣一個便利的社會里,感受性恐怕相應變得遲鈍了。浮現在天空中的月亮儘管一樣,但我們看到的也許是另外一個東西。也許在四個世紀前,我們曾經擁有更為貼近自然、更為豐富的靈魂。”
“但那是一個殘酷的世界。半數以上的兒童由於慢性病和營養不良在長大成人前就夭折了。因為小兒麻痹、結核、天花和麻疹,人輕易就會喪生。在普通百姓中,能活過四十歲的人應該不多。女人要生好多孩子,一到三十多歲就牙齒脱落,變得像老太婆一樣。人們為了生存下
去,不得不屢屢依仗暴力。孩子們從小就被迫從事會導致骨骼變形的重體力勞動,少女賣淫是常見的事,甚至還有少男賣淫。眾多的人在與感性和靈魂的豐足無緣的世界裏過着最低限度的生活。都市的大街上滿是殘疾人、乞丐和罪犯。能夠感慨無限地賞月、感嘆莎士比亞的戲劇、欣
賞道蘭的美麗音樂的,恐怕只是極少的人吧。”
老夫人微笑着説:“你真是個十分有趣的人啊。”
青豆説:“我是個極其普通的人,只不過喜愛讀書罷了。主要是關於歷史的書。”
“我也喜歡讀歷史書。歷史書告訴我們,我們從前和今天基本相同這個事實。在服裝和生活方式上雖然有所不同,我們的思想和行為卻沒有太大變化。人這個東西説到底,不過是遺傳因子的載體,是它們的通道。它們就像把累倒的馬一匹又一匹地丟棄一樣,把我們一代又一代
地換着騎下來。而且遺傳因子從不思考什麼是善什麼是惡。無論我們幸福還是不幸,它們都毫不關心。因為我們不過是一種手段。它們只思考一點:對它們來説,什麼東西效率最高。”
“儘管如此,我們卻不得不思考什麼是善什麼是惡,是嗎?”
老夫人點點頭。“是啊。人卻不得不思考這些。但支配着我們生活方式之根本的,卻是遺傳因子。當然,這樣必定產生矛盾。”説完,
她微微一笑。
關於歷史的討論到此結束。兩人喝完剩下的香草茶,轉而進行武術練習。
這天在宅第裏吃了頓簡單的晚餐。
“只能做些簡單的東西,你看行嗎?”老夫人問。
“當然沒關係。”青豆説。
晚餐是由Tamaru用小推車送來的。做菜的大概是專職的廚師,而送來並服侍兩人進餐,是Tamaru的職責。他從冰桶中取出白葡萄酒,用嫺熟的手法倒進酒杯。老夫人和青豆喝了。酒冰得恰到好處,香味宜人。菜餚只有清煮白蘆筍、尼斯沙拉和蟹肉煎蛋卷,外加麪包卷和黃油。
每道菜都食材新鮮,味道鮮美。分量也適度而充足。總之,老夫人每餐總是吃得很少。她優雅地使用刀叉,像小鳥般每次只把一點點食物送入口中。Tamaru一直守候在房間最遠的角落。像他那樣身軀厚實的男人,竟然能長時間地徹底消除自己的存在感,實在讓人吃驚,青豆一直對此
很欽佩。
吃飯的時候,兩人只是斷斷續續地交談,她們都把意識集中在進餐上。音樂輕聲地流淌。是海頓的大提琴協奏曲,這也是老夫人喜歡的曲子之一。
菜撤下,咖啡壺端上來。Tamaru倒好咖啡,正要退下,老夫人對他舉起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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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沒事了。謝謝你。”她説。
Tamaru微微點頭,然後像平日一樣無聲無息地走出房間。門靜靜地關閉。兩人喝着餐後咖啡時,唱片放完了,新的沉默重又降臨。
“你和我互相信任。對不對?”老夫人直直地注視着青豆,問。
青豆簡潔地,但毫無保留地表示同意。
“我們共同擁有重要的秘密。”老夫人説,“説起來就是把性命都交給了對方。”
青豆沉默着點點頭。
青豆第一次向老夫人全部説出自己的秘密,也是在這個房間裏。當時的情形她還歷歷在目。總有一天,她得向什麼人傾吐這心底的重負。因為將它深埋心底獨自承受,負擔即將到達極限。所以老夫人一引導,青豆就斷然把長期緊閉的秘密之門打開了。
自己唯一的密友如何長期飽受丈夫的暴力,以致精神崩潰,卻又無力逃離苦海,於是苦惱不堪,終於自殺。自己又如何在將近一年後找個理由上門拜訪了那個傢伙,並巧妙地設下圈套,用鋒利的針刺入他的後頸,把他殺了。那麼一刺,不留傷痕也沒有出血,於是被當作單純的
病死處理。沒有任何人產生過懷疑。青豆當時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現在仍然不認為,也沒有感覺到良心的苛責。儘管如此,有意剝奪一個人的生命帶來的沉重感卻不能減輕。
老夫人細心地傾聽青豆漫長的告白。在青豆斷續地講述整個經過時,她始終一言不發,仔細聆聽。等青豆講完,她在不太明白的細節處提了幾個問題,然後伸出手,長久地緊握着青豆的手。
“你做了一件正確的事。”老夫人緩緩地耐心教誨,“如果那個傢伙還活着,將來肯定還會對其他女人幹出同樣的事。他們總能找到犧牲者,註定要一再重複同樣的惡行。是你斬斷了禍根。這和一般的個人復仇完全不是一回事。你放心好了。”
青豆把臉埋進雙手裏,泣不成聲。她是為環哭泣。老夫人掏出手帕,為她拭去眼淚。
“真是奇怪的巧合啊。”老夫人用沒有絲毫迷茫的聲音平靜地説,“我也曾經為了可以説完全相同的理由,讓一個人消失過。”
青豆仰臉望着老夫人,説不出話來。這個人到底在説什麼?
老夫人繼續説:“當然不是我親自下手。我沒有那樣的體力,也不像你那樣有特殊的技術。我是用自己能採取的適當手段讓他消失的。
沒留下任何具體的證據。就算現在我去自首,也不能證明它是一起案件。和你的情況一樣。如果死後有審判,我大概會受到上帝的審判。但這種事我一點也不畏懼。我沒有做錯。不管在什麼人面前,我都會坦蕩地説出自己的主張。”
老夫人彷彿安下心一樣長嘆,隨後繼續説下去。
“這樣一來,你和我就算掌握了對方的重大秘密。對不對?”
青豆仍然未能完全理解對方在説什麼。讓人消失?在深深的疑問和劇烈的震驚之間,她的臉快要失去正常的形狀。老夫人為了讓青豆鎮定下來,用沉穩的聲音進一步説明。
她的親生女兒也出於和大冢環相似的原因,自己結束了生命。女兒的婚姻生活可能不太順利,老夫人當初就察覺了。在老夫人眼裏,那個男人顯然擁有扭曲的靈魂,以前也引發過問題,其原因恐怕根深蒂固。但是,誰也未能阻止這場婚姻。果然,慘烈的家庭暴力一再重複,女
兒逐漸喪失自尊和自信,被逼人絕境,患上了憂鬱症。她被剝奪了自立的能力,彷彿掉進了萬丈深淵,再也無力逃脱。於是有一天,她把大量的安眠藥和着威士忌,一起灌進了胃裏。
驗屍時,發現她身上留有施暴的痕跡。有撞擊與毆打留下的傷痕,有骨折的痕跡,還有許多香煙的燙傷。兩隻手腕上都有繩索緊緊捆綁過的印痕,使用繩索似乎是這傢伙的嗜好。乳頭也變了形。她丈夫被警察傳去訊問取證。他承認了部分施暴事實,卻聲稱這只是性行為的一部
分,是在雙方同意下進行的,妻子其實喜歡這一套。
結果,和環的情況一樣,警察無法對她丈夫追究法律責任。妻子並沒有向警方提起過控告,更何況她已經死亡。丈夫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還聘請了一個精明能幹的刑事律師。而且,死因是自殺,並無置疑的餘地。
“你把那個傢伙殺了?”青豆果斷地問。
“不。我並沒有殺了那個傢伙。”老夫人説。
青豆不太明白,默默地凝望着老夫人。
老夫人説:“我女兒以前的丈夫,那個卑鄙的傢伙,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他每天早上在自己的牀上睜開眼睛,用自己的雙腿走路。我並不打算殺了那個傢伙。”
老夫人稍稍頓了一頓,等着自己的話進入青豆的大腦。
“對那位曾經的女婿,我所做的是讓他在社會上身敗名裂,而且讓他完全地身敗名裂。我還擁有這樣的力量。他是個軟弱的人。腦子夠用,還能説會道,在社會上也得到了一定認可,但從本質來説,卻是個軟弱卑劣的東西。在家庭中對妻兒動用暴力的,肯定是人格軟弱的傢伙。正因為軟弱,才總想找出比自己更軟弱的人充當犧牲品。讓他身敗名裂很容易,那種人一旦身敗名裂,就永世不得翻身。我女兒去世已經很久了,但直至今日,我仍然從不間斷地監視着他。每當他試圖翻身,我就決不容忍。儘管他還活着,但不過是具行屍走肉罷了。他是不會自殺
的,因為他根本沒有自殺的勇氣。這就是我的方式。絕不讓他輕易死掉。要從不問斷、毫不留情地折磨他,叫他生不如死。就像活生生被剝皮一樣。我讓他消失的,是另外一個人。因為我們有十足的理由不得不請他消失。”
老夫人繼續向青豆説明。在女兒自殺的第二年,她為一些同樣受家庭暴力折磨的女性準備了一處私立的庇護所。她在和麻布宅第相鄰的土地上擁有一座小小的兩層公寓,原本打算不久後就拆除的,沒有住人。她把這幢建築略加修整,用作那些無處投奔的女子的庇護所。由東京
的律師牽頭,開設了一個“暴力受害女性諮詢室”,由志願人員輪流接聽諮詢電話。從這裏和老夫人取得聯繫後,那些需要緊急避難處的女子就被送到庇護所。帶着年幼的孩子來的也不少,其中甚至有受到父親性侵犯的十幾歲的小女孩。她們住在這裏,直到找到安身之處。眼前生活
所需的日常用品一應俱全,還提供食品和替換衣物。她們相互幫助,過着一種集體生活。所需的費用由老夫人個人負擔。
律師和生活顧問定期訪問庇護所,照料她們,和她們協商今後的對策。老夫人有空也會露面,一個個地傾聽她們的傾訴,恰當地提供忠告。還為她們尋找工作和安身之地。如果發生需要物理性介入的麻煩,就由Tamaru出面適當地處理。比如説丈夫得知妻子的住處、前來強行搶
人回去的事並非沒有,但再也沒人能比Tamaru更有效而迅速地處理這類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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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單靠我和Tamaru不可能解決一切問題。況且還有些情況,不管藉助什麼法律都找不到現實的解決方法。”老夫人説。
青豆發現,老夫人説着説着,臉上漸漸露出了特殊的赤銅色光輝,平時那種温厚而高貴的印象淡化,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某種超越了單純的憤怒和嫌惡的東西。那恐怕是精神最深處又硬又小的、無名的核兒一樣的東西。即便如此,她那冷靜的聲音始終未變。
“當然,假如那些傢伙不存在了,就可以省去離婚訴訟的繁雜,保險金就可以立刻到手,但只為了這種實際的理由左右一個人的存在,是不能容許的。我們只有在列舉出所有的因素,公正嚴謹地研判,最終得出這個男子已完全沒有憐憫的餘地的結論,才採取行動。那些專靠吸
弱者的鮮血為生的寄生蟲一樣的傢伙。靈魂扭曲,沒有治癒的可能也沒有重新做人的意志,在這個世界已找不到絲毫存活下去的價值的惡棍。”
老夫人閉上嘴,用足以穿透巖壁的目光注視了青豆片刻,然後用沉穩如舊的聲音説下去。
“對於這種人,我們只能用某種形式請他們消失。某種絕不會引起世間關注的方法。”
“這種事能做到嗎?”
“人的消失有種種方式。”老夫人字斟句酌地説。然後停頓了片刻,“我能制定某種消失的方式。我有這樣的力量。”
青豆對這些想了又想。但老夫人的表達太含糊了。
老夫人説:“我們都曾經因為某種蠻橫無理的形式失去最寶貴的人,從而深受傷害。這種心靈的創傷恐怕永遠不會痊癒。但我們不能只是永遠坐看自己的傷口,必須站起來投入下一步行動。而且不是為了自己的復仇,而是為了更廣泛的正義。如何,你願不願意幫我做點工作?我
需要值得信賴、精明能幹的合作者,需要可以一起分享秘密、分擔使命的人。”
把這些話進行整理,理解老夫人所説的內容,花去了一些時間。這是難以置信的告白和提案。而且聽了這個提案,為了穩定情緒又花去了更多時間。其間,老夫人坐在椅子上,姿勢始終不變,注視着青豆,沉默不言。她不慌不忙,似乎準備一直等下去。
毫無疑問,她一定處於瘋狂狀態。青豆想。但老夫人的頭腦並沒有混亂,精神也沒有失常。非但如此,她的精神甚至非常冷峻、安定,毫無動搖,有確鑿證據的支撐。這與其説是瘋狂,不如説是和瘋狂相似的東西。或許稱為正確的偏見更接近事實。此刻她要求的,是讓我和她
分享這種瘋狂與偏見。並以與她相同的冷峻這樣做。她相信我具備這樣的資質。
到底思考了多久?沉湎於冥思苦想中,一個人似乎會喪失時間感,唯有心臟固執地銘刻着一定的節奏。青豆走訪了自己心中幾個小小的房間,彷彿魚兒逆流而上,回溯時間的長河。那裏有習以為常的光景,有遺忘已久的氣味,有温柔的懷念,有嚴苛的痛楚。一縷不知來自何處的
光,唐突地刺穿了青豆的身軀。她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自己似乎變得透明瞭。把手掌伸向那縷光,能看見手掌後面的光景。身體似乎猛然變輕。青豆心想:即使此時此地我委身於瘋狂與偏見,導致自己粉身碎骨,世界徹底消亡,我究竟又有什麼可以失去呢?
“我明白了。”青豆回答。片刻後,她緊咬着嘴唇,又開口説道:“如果有用到我的地方,我願意盡力相助。”
老夫人伸出雙手,緊緊握住青豆的手。從那以後,青豆便與老夫人分享秘密,分擔使命以及和瘋狂相似的東西了。不,那也許就是徹底的瘋狂。但兩者的分界線究竟在哪裏,青豆卻辨認不清。而且她和老夫人一起送進那遙遠的世界去的,無論怎麼看,都是沒有憐憫的餘地的人。
“上次你在澀谷的城市酒店,把那個傢伙轉移到另一個世界之後,還沒過去多長時間。”老夫人靜靜地説。她説“轉移到另一個世界”時,聽上去簡直像在談論移動傢俱一般。
“再過四天剛好滿兩個月。”青豆答道。
“還不到兩個月。”老夫人接着説,“因此,現在拜託你去做下一項工作,怎麼看都不合適。至少該保持半年的間隔。如果間隔時間太短,你的心理負擔就會變大。該怎麼説呢,這可不是尋常小事。再加上,也許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站出來,懷疑和我運營的庇護所有關係的男
人心臟病發作死亡的幾率,是否有些偏高。”
青豆微微一笑,隨後説:“世上疑心重的人很多。”
老夫人也微微一笑。“你知道,我是一個極其謹慎的人,從來不相信偶然、可能、幸運這些東西。一直到最後的最後,都在探索更為穩妥的可能性。只有判斷再也沒有其他可能性時,才會選擇它。並且在萬不得已實行它的時候,我會排除一切風險。細心而縝密地研究所有要素
,做好萬全準備,確信萬無一失之後,才會拜託你實行。所以直到現在,沒有發生過任何問題。對不對?”
“是。”青豆承認。的確如此。備好工具前往指定的場所,事情已經預先周密地部署完畢。她只要用鋒利的尖針在對方後頸特殊的部位刺那麼一針。然後在確認對方已經“轉移到了另一個世界”之後,離開現場。迄今為止,一切都在順利而系統地運行。
“但説到這次這個對手,讓人心痛的是,好像得請你多少勉強一下。計劃還未完全成熟,不確定的因素很多,可能無法像以前那樣為你提供完備的條件。因為和以往相比,這次的情況有所不同。”
“怎麼不同?”
“對方不是個地位普通的男人。”老夫人慎重地挑選着字眼,説,“説得具體一點,首先警衞非常嚴密。”
“是個政治家?”
老夫人搖搖頭。“不,不是政治家。對此,下面我會細説。我們還探討了許多辦法,看看能否不派你去就解決問題。但好像什麼方法都難以順利實施。普通的方法根本無濟於事。實在很抱歉,除了請你出場,我們想不出別的辦法。”
“這項工作很緊急嗎?”青豆問。
“不,不是很緊急。也沒有一個非按時完成不可的期限。不過如果晚了,受傷害的人或許會相應地增多。而且給我們的機會非常有限。
下一個時機何時到來,也完全不能預測。”
窗外完全暗下來,日光房被沉默包圍着。月亮出來了沒有?青豆想。但從她坐的位置看不見外面。
老夫人説:“我打算儘量詳細地説明情況。不過在此之前我想請你見一個人。現在我們去見見她。”
“這人在庇護所裏生活嗎?”青豆問。
老夫人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喉嚨深處發出小小的聲音。她眼睛裏浮出平時未曾見過的特別的光芒。
“六個星期前從諮詢室送到這裏來的。整整四個星期她一句話也不説,大概處於精神恍惚狀態,總之喪失了全部語言能力。我們只知道她的名字和年齡,一身襤褸地睡在地鐵站時被收容,之後輾轉被送過許多地方,最後送到了我們這裏。我投入時間一點點地和她談話。花了好
長時間才讓她明白不必害怕,這裏是安全的地方。現在,她多少能開口説話了,雖然説得很混亂很零碎,但是把這些碎片拼湊起來,大致能弄清發生了什麼。那是非常殘忍、難以啓齒的事,簡直慘不忍聞。”
“又是來自丈夫的暴力嗎?”
“不是。”老夫人聲音乾澀地説,“她還只有十歲。”
老夫人和青豆走過庭院,打開鎖,穿過小小的木門,走向相鄰的庇護所。那是一所小小的木結構樓房,從前,在宅第裏幹活的傭人更多的時候,主要用作這些人的住房。二層小樓,建築本身很有情調,但作為住宅出租的話,則多少有些破舊。不過當作走投無路的女子的臨時避
難所,卻無可挑剔。古老的橡樹伸開枝條,庇護着小樓。玄關的門上鑲嵌着圖案美麗的裝飾玻璃。房間共有十個。有時候人多,有時候人少,一般總有五六個女子默默地生活在這裏。這時大約有一半房間亮着燈。除了偶爾傳來的孩子的聲音,始終安靜得令人覺得不可思議,望去像小
樓自己沉默不語一般。伴隨着生活的各種各樣的聲響,這裏卻沒有。門口拴着一隻母德國牧羊犬,有人走近時,它便低聲吼叫,接着吠叫幾聲。不知是什麼人怎樣訓練的,有男人走近時,這狗便狂吠不停。但它最親近的是Tamaru。
老夫人走近時,狗立刻停止了吠叫,拼命地搖尾巴,很高興地打響鼻。老夫人彎下腰,輕輕拍拍它的腦袋。青豆也搔搔它的耳後。狗記得青豆的面孔,它是一條聰明的狗,而且不知為何喜歡吃生菠菜。然後老夫人用鑰匙打開了玄關的門。
“一位住在這裏的女子負責照顧那個孩子。”老夫人告訴青豆,“和她住在同一個房間,儘量隨時關注她。我還不放心讓那孩子獨處。”
在庇護所裏,暗暗地鼓勵女子們平日互相照顧,互相傾訴經歷的磨難,彼此分擔經受的痛楚。通過這麼做,有很多人一點點自然地痊癒了。先進來的人向後進來的人傳授在這裏生活的要領,交接生活必需品。掃除和烹飪大體實行輪流制。自然,其中也有寧願獨處、絕口不提自
身經歷的人。這樣的女子,其孤獨與沉默也得到了尊重。但大多數女子都希望和遭遇相同的女性率直地談論經歷、相互依傍。庇護所內禁止飲酒、抽煙,還禁止未經許可的人出入,但此外沒有特別的限制。
小樓裏有一架電話、一台電視機,放在玄關旁邊的公用會客廳裏。裏面還有一套舊沙發和餐桌。女子們一日中的大部分時間,似乎都在這個房間裏度過。電視機幾乎不開,即便開着,音量也是調到若有若無的程度。女子們似乎更喜歡獨自讀書、看報、編織,或交頭接耳地低聲
談話。其中也有人一天到晚都在作畫。那是個奇特的空間,彷彿是介於現實世界與死後世界中間的臨時居所,光是灰暗而滯重的。不論晴天還是陰天,不論白晝還是黑夜,那裏的光都完全相同。每次拜訪這幢房子,青豆都覺得自己似乎是個不合時宜的存在,是個蠢頭蠢腦的不速之客。那是一個類似需要特殊資格的俱樂部的場所。她們感受到的孤獨與青豆感受到的孤獨,成分不盡相同。
老夫人一出現,會客廳裏的三個女人就站了起來。一看便知,她們對老夫人懷着深深的敬意。老夫人請她們坐下。
“你們就這樣好了。我只是想找阿翼説兩句話。”
“阿翼在房間裏。”一個大概和青豆年齡相仿的女子答道。她的頭髮又直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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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佐惠子在一起。好像還不能下樓。”一個年齡稍大一點的女子説。
“恐怕還需要點時間。”老夫人微笑着説。
三個女子默默地點頭。需要時間意味着什麼,她們非常清楚。
上了二樓,進入房間後,老夫人對裏面一位身材嬌小、毫不起眼的女子説,可否請她離開片刻。那位叫佐惠子的女子淺淺地一笑,走出房間,帶上了門,走下樓梯去了,留下阿翼這個十歲女孩。房間裏放了一張吃飯用的小桌子。女孩、老夫人和青豆三人圍坐在桌前。窗子上拉
着厚厚的窗簾。
“這位大姐姐叫青豆。”老夫人對少女説,“她和我在一起工作。你不要擔心。”
少女飛快地瞟了青豆一眼,微微地點了點頭。動作小得幾乎不讓人察覺。
“這孩子是阿翼。”老夫人介紹道,隨後問少女:“阿翼來這裏有多長時間了?”
少女仍然微微地搖一搖頭,似乎在説“不知道”。那幅度大概還不到一釐米。
“六個星期零三天。”老夫人説,“你也許沒記,可我一直數着呢。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少女還是微微地搖了搖頭。
“因為在有些場合,時間會成為非常重要的東西。”老夫人説,“哪怕只是數一數,都會有重大的意義。”
在青豆眼裏,阿翼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十歲女孩。在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中,個子屬於比較高的,但身材瘦削,胸脯還未隆起。看上去似乎是慢性營養不良。容貌不算難看,但給人的印象十分淡薄。眼睛令人聯想起蒙上一層霧氣的玻璃窗,即便凝神細看也看不清其中的情形。乾燥
的薄唇經常不安地蠕動,似乎要吐出什麼話,但實際上聲音並未形成。
老夫人從帶來的紙口袋中取出一盒巧克力。盒子上畫着瑞士的山地風光,裏面裝着一打形狀各異的美麗的巧克力。老夫人遞一塊給阿翼,又遞一塊給青豆,也在自己嘴裏放了一塊。青豆也把它塞進了嘴巴。看到她們倆這麼做了,阿翼也同樣吃了下去。三人一時無言,默默地吃
着巧克力。
“你還記得自己十歲時的情形嗎?”老夫人問青豆。
“記得清清楚楚。”青豆回答。那一年,她握過一個男孩子的手,發誓一輩子只愛他一個人。幾個月後,她迎來了初潮。那時在青豆的體內,有好多東西完成了變化。她決心脱離信仰,和父母斷絕了關係。
“我也記得清清楚楚。”老夫人説,“十歲那年,父親帶我去巴黎,在那裏住了大約一年。父親當時是外交官,我們住在盧森堡公園附近的公寓裏。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末期,車站上擠滿了負傷的士兵。有些士兵簡直還是孩子,也有一些年事已高。巴黎本來是個四季都非常美
麗的城市,但給我留下的只有鮮血淋漓的印象。在前線,正在展開激烈的鏖戰,失去了手、腳和眼睛的人們彷彿被拋棄的亡靈,流浪在街頭巷尾。滿眼都是纏在他們身上的繃帶的白,以及裹在女人手臂上的黑紗的黑。許多嶄新的棺材被裝在馬車上運往墓地。每當棺木通過,行人便移
開視線,緊緊閉上嘴巴。”
老夫人隔着桌子伸出手。少女略一遲疑,抬起放在膝蓋上的手,疊放在老夫人的手上。老夫人握住少女的手。老夫人少女時代在巴黎的街頭和運棺材的馬車擦肩而過時,父親或母親恐怕就是這樣緊緊地握着她的手,鼓勵她什麼都別擔心。不要緊,你是在安全的地方,什麼都不
用害怕。
“男人每天都要製造出幾百萬個精子。”老夫人告訴青豆,“這個事實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具體數字。”青豆答道。
“具體數字我當然也不知道。總之是不計其數。他們把這些東西一下子釋放出來。但女人排出的成熟卵子卻為數有限。你知道是多少嗎?”
“我不知道準確的數字。”
“一生也只有四百個。”老夫人説,“卵子並非每個月都製造出新的,它們是女性一出生時就全部貯藏在體內了。女性在迎來初潮後,會每個月讓它成熟一個,排出來。這個孩子的身體裏也有這樣的卵子。她的生理期還沒有開始,所以每個卵子都從未被人碰過,應該還好端端
地收藏在抽屜裏。這些卵子的使命,不用説,就是接納精子、受孕。”
青豆點點頭。
“男人和女人心態的不同,很多都產生於這種生殖系統的差異。我們女人,純粹從生理學的見地來説,是以保衞有限的卵子為主題活着的。你也是,我也是,這個孩子也是。”隨後她的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對我來説,應當是過去時,曾經活着。”
我迄今為止已經排出了二百個卵子。青豆在腦中迅速計算着。在我的身體裏大概還剩下一半,上面恐怕還貼着“已預約”的標籤。
“可是,她的卵子不會受孕了。”老夫人説,“上個星期,請熟識的醫生做了檢查。她的子宮被破壞了。”
青豆扭歪了臉,看着老夫人。然後微微地扭頭看着少女。怎麼也説不出話來。“被破壞了?”
“是的。被破壞了。”老夫人説,“即使實施手術,也不能恢復原狀。”
“是誰幹的?”青豆問。
“我們還沒弄清楚。”老夫人説。
“小小人。”少女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