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對每天的飲食十分注意。蔬菜是她自己動手做的一日三餐的中心,再加上魚類,主要是白肉魚。肉類則只限於偶爾吃點雞肉。食材只選擇新鮮的,調味料的用量控制在最低限度。脂肪多的一律排除,碳水化合物控制在適量範圍。吃沙拉時不用現成的調味醬,只澆上點橄欖油、鹽和檸檬汁。不只是多吃蔬菜,還仔細研究營養,注意把各種蔬菜均衡搭配着食用。她制訂出自己獨特的菜譜,在體育俱樂部裏也不時應邀進行指導。她的口頭禪是:別去計算什麼卡路里!只要掌握了正確選食、適量進餐的感覺,數字之類的無須介意。
但她並非一味死抱着這種禁慾主義式的菜譜不放,怎麼都忍不住的時候,她也會闖進餐館裏要上一份厚厚的牛排或小羊排。她認為,如果嘴巴偶爾饞得難以忍耐,一定是身體出於某種理由需求那種食物,正在發送信號。她則聽從自然的呼喚。
她喜歡喝葡萄酒和清酒,但是為了保護肝臟,也為了控制糖分,她注意不過度飲酒,每週規定有三天不喝酒精飲料。只有肉體對青豆來説才是聖潔的神殿,必須保持純淨,不沾一星塵埃,不染一絲污跡。至於那裏祭祀什麼,是另外的問題,不妨留到以後思考。
她的肉體現在還沒有生出贅肉,長出的只有肌肉。她每天都要一絲不掛地站在鏡子前,仔細地確認這個事實。她並非痴迷自己的軀體,不如説正相反。Rx房不夠大,左右還不對稱。xx毛長得像被前進的步兵方陣踐踏過的草叢。她每次看到自己的身體,就不由得皺起眉。不過畢竟一點贅肉也沒有,想用手指捏起多餘的肉來都不可能。
青豆過着節儉的生活。她最有意地花錢的是飲食,毫不吝惜在食材上的花費,葡萄酒也只喝上等的。偶爾外出用餐,總是挑選烹調慎重而考究的店。但除此以外,她幾乎對一切事物都不關心。
對服裝、化妝品和首飾,也幾乎不關注。去體育俱樂部上班,牛仔褲和羊毛衫這種隨意的裝扮便足夠了。反正一踏進俱樂部的大門,就得一身運動衣對付一整天。自然也不戴首飾。而且她幾乎沒有刻意盛裝打扮外出的機會。沒有情人,也沒有和別人約會的機會。大冢環結婚以後,連一起吃頓飯的女朋友也沒有了。為了尋找一夜情,也相應地化妝,打扮得時尚些,但那一個月最多一次,不用很多衣服。
需要時,去青山的時裝店逛逛,買一套“殺手裝”,再配上一兩件合適的首飾,買一雙高跟鞋,就好了。平日的她,總是穿一雙平底鞋,頭髮攏在腦後梳成一束。用肥皂仔細地洗臉後,只抹一點面霜,皮膚就總能光潤奪目。只要有一個清潔健康的身體,就別無奢求。
她從小時候起,就習慣沒有裝飾的簡樸生活。禁慾和節制,是她剛懂事時最先被灌輸到腦中的東西。家裏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可惜”兩字,在她家是用得最為頻繁的字眼。沒有電視機,連報紙也不訂——在她家裏,連訊息都是沒有必要的東西。肉和魚很少上桌,青豆主要依靠學校提供的免費午餐補充成長需要的營養。同學們都説“難吃”,把午餐剩下來,但她甚至連別人那份午餐都想拿來吃下去。
身上穿的總是別人的舊衣服。信徒團體中有這種處理衣物的交換會。因此除了學校指定的體操服,父母從未給她買過新衣服,她也從不記得自己穿過合身得體的衣服和鞋子。顏色和圖案的搭配也糟糕透頂。如果因為家境貧寒不得不過這樣的生活,則另當別論,但青豆家並不貧窮。父親是工程師,收入和儲蓄都不在世間的平均水平之下。他們完全是為了主義,才選擇過着這樣極其簡樸的生活。
總之,她的生活和周圍的普通孩子相差太懸殊,因此有很久她連一個朋友都沒有。沒有和同學們一起外出時穿的衣服,大概也沒有外出的餘裕。她從來沒有領過零花錢,如果被請去參加別人的生日派對(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這樣的事從未發生過),她連一件小小的禮物也買不起。
因此她憎恨父母,對父母所屬的那個世界和思想深惡痛絕。她想要的,是和其他人相同的普通的生活。她不希望奢侈,只要極其普通平常的生活就行了。只要能這樣,別的我都不要,她想。她盼望自己儘快長大,離開父母,按照自己的心意一個人生活。想吃什麼吃什麼,想吃多少吃多少。錢包裏的錢可以自由地花。穿着喜歡的衣服,穿着合腳的鞋子,去想去的地方。結交好多朋友,彼此交換包裝美麗的禮物。
但長大成人後的青豆發現了一個事實:最讓自己心緒寧靜的,還是過着禁慾而節制的生活。她最渴望的,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和什麼人外出遊玩,竟是穿着一套運動衣,在自己的房間裏獨自待着。
環死後,青豆從運動飲料公司辭職,搬出住了多年的宿合,在自由之丘租了一套一室一廳、廚衞俱全的公寓。雖然不算大,看上去卻空蕩蕩的。廚房用具雖然齊全,傢俱卻只有最低限度的幾件,財物也很少。她雖然喜歡讀書,但是一讀完就賣給舊書店。也喜歡聽音樂,但並不收集唱片。不管是什麼東西,自己擁有的財物在眼前不斷地積聚,對她來説是一種痛苦。每次在商店裏購物,她都會產生罪惡感。心想這種東西其實不是真的需要。看到家中衣櫥裏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她便感到胸痛難受,心情鬱悶。這種自由富足的光景,卻很有諷刺意味地讓青豆想起一無所有、不自由並且貧窮的童年。
人獲得自由,究竟意味着什麼?青豆常常如此自問。難道就是從一個牢籠裏巧妙地逃出來,其實只是置身於另一個更大的牢籠嗎?
每當她把指定的男人送往另一個世界,麻布的老夫人就會付給她報酬。那是用紙裹得緊緊的、既不寫收款人也不寫寄款人住址姓名的,成捆現金,放在郵局的私人信箱裏。青豆從Tamaru手上拿過信箱鑰匙,取出裏面的東西,再把鑰匙還回去。她會把那封得好好的紙包,連內容也不確認就扔進在銀行裏租的保險箱。共有兩包這樣的東西,如同堅硬的磚塊一樣,躺在保險箱中。
青豆連每個月的工資都用不完,有一定的積蓄。因此根本不需要這種錢。她在領取最初的報酬時,這樣告訴老夫人。
“這不過是一種形式。”老夫人輕聲細語地諄諄教導她,“你就當它是例行公事好了,所以你得先收下。如果不缺錢花,你不用它不就行了。要是這麼做仍然覺得不高興,那你匿名捐獻給哪家團體也行。如何處理它,完全是你的自由。不過,如果你肯聽我一句忠告,我覺得你最好暫時不要動這筆錢,放在哪兒保存起來。”
“可是,我不想借這種事情做金錢交易。”青豆説。
“你的心情我理解。不過,正因為那些惡棍們順利地遷移了,才不會發生煩人的離婚訴訟,也不會出現爭奪監護權的糾紛。也不必整天提心吊膽,擔心丈夫會闖上門,把自己的臉打得奇形怪狀了。還能拿到人壽保險金,領到遺屬養老金。這筆交到你手上的錢,你就當成是她們對你的感謝方式吧。毫無疑問,你做了一件正確的事。但這不該是無償的行為。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我不太明白。”青豆老實地回答。
“因為你既不是天使,也不是上帝。我清楚你的行動完全出自純粹的感情,理解你不願接受金錢的心情。但純粹無瑕的感情其實是危險的東西。一個活生生的人要抱着這樣的東西活下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你必須像給氣球裝上錨一樣,牢牢地把你這種感情固定在大地上。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並非只要目的正確,只要感情純粹,就可以為所欲為。你懂了嗎?”
思考了片刻,青豆點點頭。“我不太明白。不過先照您説的做吧。”
老夫人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香草茶。“別存到銀行賬户裏。萬一被税務局發現了,他們恐怕會產生懷疑。就這樣把現金扔進在銀行租的保險箱好了。到時候會派上用場。”
我會這麼做的。青豆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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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俱樂部回到家裏,正在準備晚餐時,電話鈴響了。
“青豆。”一個女人的聲音説道。聲音稍微有些沙啞,是亞由美。
青豆把聽筒貼在耳朵上,伸手把煤氣關小,問:“怎麼樣啊?警察的工作順利嗎?”
“一個勁兒開罰單,處理違章停車,被滿世界的人厭惡。沒有一點男人緣,正在精神抖擻地拼命幹活。”
“太好了。”
“我説青豆,你這會兒在幹什麼呢?”
“在做晚飯。”
“後天你有空嗎?我是説傍晚以後。”
“有空是有空,不過我可不打算像上次那樣幹啦,那方面我要暫時休息幾天。”
“嗯。我也一樣,暫時不想那樣幹了。就是最近沒見到你,可能的話想和你見面聊一聊。”
青豆沉思了片刻,但無法立刻決定。
“哎,我這會兒正在炒菜呢,”青豆説,“放不開手。你能不能過三十分鐘左右,再打個電話來?”
“好啊。那我三十分鐘後再給你打。”
青豆掛掉電話,炒完了菜,又做了個綠豆芽味噌湯,和玄米飯一起吃了。罐裝啤酒喝了一半,剩下的倒進了洗碗池裏。洗完餐具,剛在沙發上坐下休息,亞由美又打來了電話。
“可能的話,想跟你一起吃飯。”亞由美説,“總是一個人,吃起來沒意思。”
“你吃飯時總是一個人嗎?”
“我住在供應伙食的宿合裏,一直是大家坐在一起吵吵嚷嚷地邊聊天邊吃飯。但偶爾也想不慌不忙、安安靜靜地吃一頓美餐。最好是在高雅點的地方。但又不想一個人去。這種心情你能理解吧?”
“當然。”
“可是,我周圍沒有能在這種時候一起去用餐的夥伴。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他們都喜歡去小酒館。所以我想,沒準青豆可以和我一起去這種地方吃飯。大概讓你為難了。”
“一點也不為難。”青豆説,“行啊,咱們去吃一頓高雅的。我也很久沒這麼做過啦。”
“真的?”亞由美説,“我好開心!”
“你剛才説後天可以,對不對?”
“嗯。第二天我休息。你知道什麼好飯店嗎?”
青豆報出一家位於乃木坂的法國餐廳。
亞由美聽了這個名字倒抽一口氣。“青豆啊,那不是一家大名鼎鼎的餐廳嗎?我好像在哪份雜誌上看到過,説是價位高得不得了,訂座得提前兩個月呢!憑我的薪水可去不起呀。”
“沒問題。那兒的店主兼主廚是我們俱樂部的會員,我是他的私人教練,還在營養價值方面幫他出主意。我打個招呼的話,訂座可以優先,價錢也會便宜許多。只不過,位置可能不會太好。”
“我不在乎,就是安排在壁櫥裏也不要緊。”
“那你可得好好打扮。”青豆説。
掛斷電話後,青豆發覺自己對這位年輕的女警察很有好感,略感吃驚。對別人抱有這樣的情感,自從大冢環去世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自然,這和自己從前對環的感情完全不同。儘管這樣,和對方兩個人一起進餐的情況,甚至是覺得一起進餐也不錯的念頭,都好久沒有過了。而且對方居然還是個現役警察!青豆嘆了一口氣。這世界真是不可思議。
青豆身穿青灰色短袖連衣裙,外面套了件短小的白色毛開衫,腳穿菲拉格慕高跟鞋,戴着耳環和細細的金手鐲,平日一直用的挎包放在家中(當然還有冰錐),改拿了一隻小小的百家利手袋。亞由美穿了“川久保玲”的樸素黑夾克、大領口的茶色T恤、碎花荷葉裙,拿和上次一樣的古琦手提包,戴小小的珍珠耳墜,穿茶色低跟鞋。和上次相遇時相比,顯得可愛、高雅得多,看不出來她是個警察。
二人在吧枱前見面,稍微喝了點含羞草雞尾酒,然後被領到桌旁。位置還不錯。主廚過來了,和青豆寒暄,告訴她葡萄酒是店裏贈送的禮物。
“對不起啦,已經開了瓶,少了試飲的量。昨天,有個客人對味道不滿,於是給他換了~瓶。其實酒的味道毫無問題。那客人是個著名政治家,在政界號稱葡萄酒大家。但實際上幾乎對葡萄酒一無所知,不過是為了在眾人面前硬充內行,才故意挑剔,張口就説‘這瓶勃艮第怎麼會有澀味啊’。對這種客人我也無可奈何,只好瞎説:‘是啊,説不定是有點澀味。大概是進口商倉庫管理上的問題吧。馬上給您換一瓶。不過到底是某某先生啊,一品就品出來啦。’又給他拿來一瓶。這麼一來不就沒事了嘛。當然,這話不能大聲説——結賬時只要加上一點它的錢就行了。反正他也是花的交際費嘛。但不管怎麼説,凡是客人表示不滿退回來的東西,本店當然不能再原樣拿出來待客啦。”
“拿出來招待我們大概不要緊,是嗎?”
主廚眯起一隻眼睛。“大概不要緊吧?”
“當然不要緊。”青豆説。
“根本不要緊。”亞由美説。
“這位美麗的女士是你妹妹吧?”主廚問青豆。
“你覺得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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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長得不太像,不過有點這種感覺。”主廚説。
“我的朋友。”青豆説,“她是警察。”
“真的?”主廚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再次看了看亞由美,“是佩槍在街頭巡邏的那種嗎?”
“還沒衝着人開過槍呢。”亞由美説。
“我沒説過什麼不合時宜的話吧?”主廚説。
亞由美搖搖頭。“沒有,絕對沒有。”
主廚微笑着,把手掌合在胸前。“不管是什麼客人,我都可以滿懷自信地推薦,這是公認的上佳勃艮第葡萄酒。名門酒廠生產,年份也好,平常最少也要一萬元。”
服務生走來,把葡萄酒倒進兩人的酒杯裏。青豆和亞由美用這酒乾杯。酒杯輕輕相碰,發出了天堂裏的鐘鳴般的聲音。
“哎呀,這麼好喝的葡萄酒,我生來還是頭一次喝呢。”亞由美喝了一口,眯起眼睛説,“到底是什麼傢伙,居然會對這樣的美酒表示不滿?”
“不管是什麼東西,總會有人對它表示不滿的。”青豆説。
然後兩個人仔細地看菜單。亞由美用精明能幹的律師研讀重大合同時的鋭利目光,把菜單來來回回看了兩遍。有沒有漏掉重要之處,會不會藏有巧妙的漏洞。在頭腦中研究上面的種種條件和條款,深思它們可能帶來的結果。把利益和損失仔細地放在天平上稱量。青豆在對面的座位上饒有興味地看着她這副模樣。
“決定了嗎?”青豆問。
“大概。”亞由美回答。
“那你吃什麼?”
“貽貝湯,三種葱類沙拉,再加上波爾多葡萄酒燉巖手縣產小牛腦。你呢?”
“小扁豆湯,春季蔬菜拼盤,還有紙包烤鱝鯨魚,配玉米粥。和紅葡萄酒好像有點不配,不過既然是免費贈送的,就無話可説啦。”
“可不可以跟你交換着吃一點?”
“當然可以。”青豆説,“還有,如果你不介意,冷盤再加一份炸對蝦,咱們倆分着吃,好不好?”
“太好了。”亞由美説。
“菜選好了,最好把菜單合起來。”青豆説,“不然服務生永遠也不會過來。”
“那倒是。”説着,亞由美戀戀不合似的合上了菜單,放回桌上。服務生立刻走過來,請兩人點菜。
“每一次在餐館裏點完菜,我都覺得自己是不是點錯了菜。”服務生離去後,亞由美説,“你怎麼樣?”
“就算點錯了,不過就是一道菜罷了。和人生的錯誤相比,根本不算什麼。”
“當然。”亞由美説,“但對我來説是一件大事。從小時候起我就是這樣,總是點完菜就會後悔,‘哎呀,要是不點漢堡牛肉餅,而是點油炸蝦肉餅多好’之類的。你從小就是這麼酷嗎?”
“我小時候,家裏由於種種原因,根本沒有在外面用餐的習慣。從我懂事時起,連一次飯店也沒有去過。所以翻看菜單,從裏面挑選出喜歡的菜告訴服務生,這樣的經驗我一直到長大成人為止,從來沒有體驗過。日復一日,總是人家端上來什麼,我就乖乖地吃什麼。難吃也好,量少也好,甚至是我討厭的東西,都沒有抱怨的餘地。就算現在,説老實話,我還是不論什麼東西都不在乎。”
“呵呵,是這樣啊。具體情況我不清楚,不過可一點也看不出來。我還以為你從小就習慣在這種地方進出呢。”
這一切,都是大冢環為青豆啓蒙的。進入高級餐廳後該如何舉手投足,如何點菜才不會被輕視,如何點葡萄酒,如何點餐後甜點,如何應對服務生,餐刀、叉、匙的正式用法,這一切,環都瞭如指掌,並細緻地一一教會了青豆。而如何挑選服裝、如何佩戴首飾、如何化妝,青豆也都是從環那兒學來的。對青豆來説,一切都是新的發現。環在高級住宅區裏的富裕家庭中長大,母親是個社交家,對禮儀和服飾格外講究。因此還是個高中生的時候,環就牢牢掌握了這類社會知識,連成人進出的場所,她也敢大模大樣地進出了。青豆貪婪地吸收了這些訣竅。如果沒有邂逅環這位好老師,青豆大概會成為一個和現在很不相同的人。她甚至常常覺得環依然活着,就潛藏在自己的體內。
亞由美起初多少有些緊張,不過隨着葡萄酒下肚,情緒一點點平靜下來。
“哎,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亞由美説,“如果你不願回答,就不用回答,只是我很想問一問。你不會生氣吧?”
“不會。”
“就算問的問題很怪,我也沒有惡意,請你相信。我只是好奇心強了點。不過有些人對這種問題會暴跳如雷呢。”
“沒關係的。我不會生氣。”
“真的?別人嘴上都這麼説,結果還是發火了。”
“我這個人特別。所以沒關係。”
“那,你小時候有沒有男人對你幹過怪事?”
青豆搖搖頭。“我想沒有。怎麼了?”
“我只是問問。沒有就好。”亞由美説,隨後換了話題,“哎,你以前交沒交過男朋友?我是説認真地交往那種。”
“沒有。”
“一個也沒有嗎?”
“一個也沒有。”青豆回答,然後猶豫地説,“説實在的,我一直到二十六歲都是處女。”
亞由美一時説不出話來。她放下刀叉,用餐巾拭了拭嘴角,然後眯起眼睛盯着青豆的臉打量了一會兒。
“像你這樣出色的人嗎?真是難以置信啊。”
“我那時對這種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不感興趣嗎?”
“我只喜歡過一個人。”青豆説,“十歲時我喜歡上了那個人,握了他的手。”
“十歲時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亞由美拿起刀叉,深思着把對蝦切成小段。“那麼,那個男孩現在在哪兒?在做什麼?”
青豆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們在千葉縣市川市上小學三年級和四年級時是同班同學,五年級時我轉到了東京,從那以後一次也沒見過他,也沒聽説過他的消息。關於他,我知道的只是,如果他還活着的話今年應該二十九歲,到了秋天恐怕就三十歲了。”
“就是説,他現在在哪兒,在做什麼,你並不打算調查,是不是?
要調查的話我想並不困難。”
青豆再次乾脆地搖搖頭。“我不想自己動手調查。”
“奇怪。要是我,肯定會動用各種手段去查明他的地址。既然那麼喜歡他,就找到他,當面告訴他你喜歡他,不就行了嘛。”
“我不願意這樣做。”青豆説,“我希望的,是某一天在某個地方偶然遇到他。比如説在路上迎面相遇,或偶然坐在同一輛巴士上。”
“決定命運的邂逅。”
“啊,差不多吧。”青豆説,喝了一口葡萄酒,“到那時,我要明明白白地向他傾訴:我一生中愛的人只有你一個。”
“我覺得呀,這樣當然非常浪漫。”亞由美很驚訝似的説,“但是這樣重逢的可能性,只怕很低哦。何況已經二十年沒見面了,對方的長相也許發生了很大變化,就怕迎面遇上也認不出來呢。”
青豆搖搖頭説:“不管容貌怎麼變化,我只要看一眼就能認出他來。絕對不會弄錯。”
“是這樣啊。”
“就是這樣。”
“於是你堅信這偶然的重逢必定到來,只是一味地等待這一天。”
“所以我逛街時始終不懈地觀察。”
“哦。”亞由美説,“不過,儘管那麼喜歡他,倒也不妨礙和別的男人做愛嘛。我説的是二十六歲以後的事。”
青豆想了一下,然後答道:“那些無非是過眼煙雲罷了,絕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片刻的沉默。兩人集中心思吃飯。然後亞由美開口説:“這個問題好像有點冒昧……二十六歲那年,你身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青豆點頭説:“那一年我身上發生了一件事,徹底地改變了我。但現在我不能在這兒告訴你。對不起。”
“沒事。”亞由美説,“我好像在刨根問底嘛,沒惹你生氣吧?”
“絕對沒有。”青豆説。
湯送了上來。兩個人靜靜地喝着湯,談話中斷了。兩人放下湯匙,等服務生把它撤下去以後,談話又重新開始。
“不過,你不感到害怕嗎?”
“比如説害怕什麼?”
“你看啊,説不定你永遠也不會遇到他。當然也許真有偶然的重逢。我也覺得這樣很好。我真的希望這樣。可是作為一個現實的問題,始終未能相逢就結束一生,這樣的可能性不是也很大嗎?而且,就算能夠重逢,他也許已經和別人結婚,也許已經有兩個孩子了。對不對?如果是這樣,你不是就要一個人度過今後的人生了嗎?和這個世上唯一愛着的人始終無法結合。這麼一想,你難道不覺得害怕?”
青豆凝望着玻璃杯中紅色的葡萄酒。“也許會害怕。但至少我有一個喜歡的人。”
“哪怕對方不喜歡你?”
“孤獨一人也沒關係,只要能發自內心地愛着一個人,人生就會有救。哪怕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亞由美沉思了片刻。服務生走來,給兩個人的酒杯斟滿葡萄酒。青豆喝了一口,再次感到亞由美説得一點也不錯。到底是什麼人,居然會對這樣的美酒表示不滿?
“青豆你好了不起啊,能這樣想得開。”
“我倒不是想得開,只是由衷地這麼想。”
“我也有個喜歡的人。”亞由美坦白地説,“是高中剛畢業時,我第一次做愛的人,比我大三歲。但他馬上和別的女孩子好上了。從那以後,我就開始胡鬧,而且相當嚴重。我已經對這個人死了心,但當時那種胡鬧還沒有完全復原。他是個腳踏兩隻船的無賴,十分圓滑。可是,我竟然喜歡上了他!”
青豆點點頭。亞由美也端起葡萄酒杯,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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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傢伙還常常打電話來,約我見面。他的目標當然是我的身體。我心裏明白,所以不見他。見了面反正不會有好事。可是,儘管我腦子裏很清楚,身體卻會產生反應,心裏麻酥酥地就想和他睡。這種情況反覆幾次,就想隨心所欲地胡鬧一場。這種心情,你能理解嗎?”
“能理解。”青豆説。
“這傢伙真是個無賴。生性小氣,做愛的本事也不高明。可至少這傢伙不害怕我,至少在一起的時候非常疼愛我。”
“這種心情是無法選擇的。”青豆説,“它是自己闖上門來的,和從菜單上挑選菜餚完全不同。”
“可點錯了便後悔不已,兩者倒是很像呢。”
兩人笑了。
青豆説:“呃,菜單也好男人也好,別的什麼也好,我們覺得好像是自己在挑選,實際上我們也許什麼也沒選。説不定那是從一開始就設定好的,我們只不過是做出挑選的樣子。什麼自由意志之類的,沒準只是我們的想象。我常常這麼想。”
“如果是那樣,人生可真夠黯淡的啊。”
“也許吧。”
“不過,如果能真心愛上一個人,那麼不管對方是何等惡劣,哪怕對方並不愛自己,人生也至少不會是地獄,就算多少有點黯淡。”
“沒錯。”
“不過呀,青豆。”亞由美説,“我想,這個世界啊,既蠻不講理,又相當缺乏善心。”
“也許是這樣。”青豆説,“但事到如今,已經無法更換了。”
“退貨期限早就超過了。”亞由美説。
“小票也扔掉了。”
“説得對。”
“但也沒關係。這種世界反正轉眼間就會完蛋。”青豆説。
“那太好玩了。”
“然後天國就會降臨。”
“等不及啦。”亞由美説。
兩人吃了甜點,喝了意式濃咖啡,AA制結了賬(便宜得驚人)。然後又去附近的酒吧各喝了一杯雞尾酒。
“哎,青豆,那邊那個男人,不是你喜歡的那種類型嗎?”
青豆朝那邊看了一眼。一個高個子中年男子正坐在吧枱的盡頭,獨自喝着馬丁尼。就像成績優秀、擅長體育的高中生就這樣上了年紀,變成了中年人。頭髮開始變得稀薄,但面容仍然年輕。
“也許是吧,不過今天我不想要男人。”青豆果斷地説,“而且這裏可是個高級酒吧呢。”
“我知道。只是提一句。”
“下次再説吧。”
亞由美端詳着青豆。“你這話的意思,是下次還跟我結伴?我是説,去找男人的時候。”
“行啊。”青豆説,“咱們倆一起幹。”
“太好了。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好像什麼都能辦到。”
青豆喝的是得其利酒,亞由美則喝湯姆-柯林斯。
“上次在電話裏,你説和我模仿過同性戀的樣子。”青豆説,“咱們到底幹了什麼?”
“啊,那個呀。”亞由美説,“也沒做什麼大不了的。就是為了活躍氣氛,稍微比畫了兩下同性戀的樣子。難道你一點都沒記住嗎?當時你也勁頭十足呢。”
“我根本不記得,忘得千乾淨淨。”青豆説。
“反正是咱們倆光着身子,摸摸乳頭啦,親親那個地方啦……”
“親了那個地方?”青豆一説出口,慌忙看看四周。因為在安靜的酒吧裏,她的聲音不必要地響。幸運的是,她的話似乎沒有傳到別人耳朵裏。
“只是做做樣子,沒有用舌頭。”
“哎呀。”青豆用手指按住太陽穴,長嘆一口氣,“真是的,都幹了些什麼蠢事啊。”
“對不起。”亞由美説。
“沒什麼。你不用在意。是我自己不好,居然醉成了那樣。”
“不過青豆,你那個地方很可愛很好看呀,感覺就像新的一樣。”
“你可別説,實際上就是和新的一樣嘛。”
“是因為沒怎麼用過?”
青豆點點頭。“對呀。哎,我説你該不會有同性戀傾向吧?”
亞由美搖搖頭。“那麼幹,我還是生來頭一次呢,真的。不過我醉得相當厲害,再加上當時心想,反正是和你嘛,試一試也沒關係,不過是學樣子鬧着玩,大概沒什麼大不了吧。你怎麼樣呢,在那方面?”
“我也毫無興趣。但念高中的時候,曾經和要好的女友有過一次類似的經驗。本來沒打算那樣的,結果卻變成了那樣。”
“這種事情也可能發生。怎麼樣,當時有感覺了嗎?”
“嗯。我想是有感覺。”青豆誠實地回答,“只有那麼一次。我覺得不應該這樣,以後再也沒發生過。”
“你是説同性戀不應該嗎?”
“那倒不是。我不是説同性戀不應該,或者不乾淨。只是説我覺得不該和那位女友成為那樣的關係。我不想把寶貴的友情搞成那種赤裸裸的形式。”
“哦。”亞由美説,“青豆,今晚能不能讓我在你家裏住一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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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就這樣回宿舍去。只要一回那兒,這種好容易營造出來的優雅氣氛一瞬間就會毀掉。”
青豆喝完最後一口得其利酒,把玻璃杯放在了吧枱上。“住在我那兒倒沒關係,但不許動歪腦筋哦。”
“嗯,好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想和你多待一會兒。讓我睡哪兒都行,地板也好哪兒也好,我都能睡着。明天休息,早上也不用早起。”
她們換乘地鐵回到了自由之丘的公寓。時鐘指向將近十一點。兩人都醉意醺醺,很困。青豆在沙發上鋪好卧具,借了一套睡衣給亞由美。
“和我一起在牀上躺一下好嗎?我想和你抱一會兒。不動歪腦筋,我向你保證。”
“行呀。”青豆説。曾經殺過三個男人的女子,竟然和現役警察睡在一張牀上!她在心裏感嘆。世界真是不可思議。
亞由美鑽到牀上,雙臂環抱着青豆的身體,她那結實的Rx房貼在了青豆的手臂上。口中的氣息混合着酒精和牙膏的氣味。
“青豆,你不覺得我的胸太大了嗎?”
“沒有呀。形狀看上去很漂亮。”
“但是,大胸不是讓人覺得腦袋笨嗎?跑起來左搖右晃,把兩隻沙拉碗一樣的胸罩晾在晾衣竿上,也讓人難為情。”
“男人好像喜歡這樣的呢。”
“而且乳頭也太大了。”
亞由美解開睡衣的紐扣,露出一隻Rx房,給青豆看乳頭。“你瞧瞧,這麼大呀。你不覺得怪嗎?”
青豆看了看乳頭,的確不算小,但她覺得並沒大到讓人擔憂的地步。只比環的乳頭大一點點。“這不是很可愛嗎?誰和你説太大了?”
“有個男人。説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
“那人是少見多怪。這麼大很普通呀,我的是太小了。”
“我喜歡你的Rx房。形狀很秀氣,讓人覺得腦袋聰明。”
“怎麼會呢?太小了,形狀還左右不一樣。所以挑選胸罩時很頭疼啊,因為左右的尺寸不同。”
“哦?原來大家都有讓人頭疼的煩惱啊。”
“是啊。”青豆説,“趕快睡覺吧。”
亞由美向下伸手,要把手放進青豆的睡衣裏。青豆抓住她的手,按住不放。
“不行。剛才不是説好的嗎?不動歪腦筋。”
“對不起。”亞由美説着,縮回了手,“對了,剛才的確説好了。我準是喝醉了。不過呀,我很崇拜你,簡直就像一個傻里傻氣的高中女生。”
青豆沉默不語。
“我説啊,你一定是為了留給那個男孩子,才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珍藏了起來,是不是?”亞由美彷彿耳語般小聲説,“這種地方真讓我羨慕。有一個可以為他珍藏什麼的人。”
也許是那樣。青豆心想。可對我來説最寶貴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快點睡吧。”青豆説,“我抱着你,直到你睡着。”
“謝謝你。”亞由美説,“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不必道歉。”青豆説,“你沒給我添什麼麻煩。”
青豆的腋下一直能感覺到亞由美暖暖的呼吸。遠方傳來狗吠聲,有人咣噹地關窗户。其間,她一直撫摸着亞由美的頭髮。
把睡着的亞由美留在牀上,青豆爬起來。看來今夜她要睡沙發了。從冰箱中拿出礦泉水,倒進玻璃杯裏,喝了兩杯。然後走到狹窄的陽台上,坐在鋁製椅子上眺望街景。這是個寧靜的春夜,從遠處的路上,彷彿人工製造的海濤聲般的聲響乘着微風傳來。午夜已過,霓虹燈的光芒也多少減弱了。
我對亞由美這個女孩的確有好感,願意盡我所能去呵護她。自從環死後,長期以來,我一直打定主意不再和任何人深交,從來沒有想過需要新朋友。但面對亞由美,不知為何卻能自然地敞開心扉,能在某種程度上坦白自己的心事。但是,她和你完全不同。青豆對着活在自己心中的環傾訴。你是特殊的存在。我可是和你一起長大的呀。任何人都不能和你相比。
青豆把頭向後仰,仰視天空。眼睛雖然在眺望天空,她的意識卻徘徊在遙遠的記憶中。和環一同度過的時間,兩人談過的話,還有兩人相互觸摸過的身體……然而漸漸地,她發覺此刻眼中的夜空,與平日的夜空有所差異。某種東西和平日不同。有一種細微的但難以否認的不協調感。
這種不同在什麼地方?她費了些時間才想到。在想到之後,又費了好一番辛苦才接受了這個事實。因為,視野捕捉到的東西,意識卻無法認證。
天空中浮着兩個月亮。一個小月亮,和一個大月亮,並排着浮在空中。大的是平常看慣的月亮,接近滿月,黃色。但在它旁邊,還有另外一個月亮,一個形狀不曾看慣的月亮。稍微有些變形,顏色也彷彿長了一層薄薄的苔蘚,發綠。這就是她的眼睛捕捉到的東西。
青豆眯起眼睛,集中精神凝望着那兩個月亮。然後閉上眼睛,過了一段時間,做了深呼吸,再次睜開。心裏期待着一切恢復正常,月亮依然只有一個。但情況完全相同。既不是光線的惡作劇,也不是視力出了毛病。天空中千真萬確、明白無誤,有兩個月亮美麗地並排浮在那裏。黃色的月亮,以及綠色的月亮。
青豆想把亞由美喊醒,問問她,是否真有兩個月亮在那裏。但她改變了主意,作罷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月亮從去年起就變成了兩個。”亞由美也許會這麼説。但是,説不定她也會這麼説:“你胡説些什麼呀,青豆。我只看見一個月亮嘛。你眼睛是不是出毛病了?”不論是哪一種,我面臨的問題都得不到解決,反而只會變得更嚴重。
青豆用手捂住下半邊臉,繼續凝望着那兩隻月亮。確實,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她想。心臟的跳動加速。不是世界出了毛病,就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是瓶子有問題呢,還是蓋子有問題?
她回到房間裏,鎖上玻璃門,拉上簾子。從櫥櫃中拿出白蘭地酒,倒進玻璃杯裏。亞由美在牀上發出均勻的鼾聲。青豆凝望着她,啜飲着白蘭地。兩肘撐在餐桌上,努力不去思考簾子後面的那些東西。
説不定,她心想,這個世界真的正在走向終結。
“於是天國降臨。”青豆小聲説出口來。
“等不及了。”某人在某處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