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下午一點多,青豆造訪了“柳宅”。那家宅院裏有好幾棵飽經歲月滄桑的大柳樹,枝繁葉茂,從石頭院牆上探出頭來,陣陣微風吹來,就像一羣無處可去的幽魂無聲地搖曳。所以附近的人們從很早以前就理所當然地將那座西洋風格的古宅稱為“柳宅”。爬上麻布的那個陡坡就是那座宅院了。柳樹梢頭停留着一羣身體輕捷的小鳥。在屋頂的向陽處,一隻大貓正眯縫着眼睛曬太陽。周圍的道路都很狹窄,蜿蜒曲折,車輛也幾乎沒法通行。高大的樹木很多,即使白晝也給人一種幽暗的印象。踏進這幽暗的一角,甚至讓人感覺時間的腳步都放慢了幾分。附近有幾座大使館,但少見人進人出。平日裏很寂靜,但是一到夏天就成了另一番景象,蟬鳴令人耳朵生疼。
青豆按了門鈴,對着對講門報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對着頭頂上方的攝像頭臉上浮起了若有若無的微笑。鐵門通過機械操作緩緩地打開了,青豆一腳踏進去,鐵門就在身後關閉了。她像往常一樣橫穿過庭院,向古宅的玄關走去。她知道攝像頭正在追蹤着自己,所以青豆就像時裝模特一樣挺直腰板,昂首挺胸沿着院中小徑徑直走過去。青豆今天是一副休閒的裝束,上身是藏青色的防風夾克和灰色的遊艇防寒衣,下身是一條藍色的牛仔褲。腳上穿着一雙白色的籃球鞋。肩上揹着肩帶挎包。今天挎包裏沒裝冰鎬,不需要的時候,冰鎬都是靜靜地躺在大衣櫥的抽屜裏。
玄關的前面安放着幾張柚木做的花園椅,一個身形龐大的男子緊巴巴地坐在其中的一張椅子上。身材並不是很高,但可以看得出上半身驚人地發達。年齡大概四十歲左右,頭髮剃成了光頭黨,鼻子下面蓄着一撮精心修整過的鬍子。肩膀很寬的灰色西裝下面是雪白的襯衣,打着一條深灰色的真絲領帶。一雙黑亮的馬臀皮皮鞋一塵不染。兩隻耳朵上帶着銀色的耳環。看上去既不像區公所出納科的職員,又不像推銷汽車保險的推銷員。一眼看上去就像一個專職的看家護院的打手,實際上那正是他的專門職業。有時候還身兼司機。他是一個擁有高段位的空手道高手,如果有必要還能嫺熟地使用武器。露出鋒利的牙齒,可以比任何人都兇暴。但是平時的他沉穩而冷靜,甚至還很知性。如果目不轉睛地看進他的眼裏——當然,如果他允許你那麼做的話——你還能看到一絲温柔的目光。
在私生活方面,愛好擺弄各種機械和收集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前衞搖滾唱片。和他的男朋友—一個做美容師的帥氣的小夥子兩個人也生活在麻布的一角。名字叫TAMARU,不知道那是姓還是名,也不知道該寫成什麼漢字。但是人們都稱呼他TAMARU先生。
TAMARU在椅子上坐着不動,看到青豆點了點頭。
“你好!”青豆説。然後坐在了男子對面的座位上。
“澀谷的酒店裏好像死了一個男的。”男子説,一邊檢查着他那雙黑皮鞋閃閃發亮的情形。
“沒聽説。”青豆説。
“因為也不是什麼值得登報的事件吧!好像是心臟病發作。才四十出頭,真可憐!”
“得注意心臟。”
TAMARU點點頭。“生活習慣很重要,生活沒規律、精神緊張、睡眠不足,這些東西會殺人。”
“但是有些東西遲早會殺人的。”
“從道理上講是那樣。”
“有沒有屍體解剖?”青豆問道。
TAMARU彎下身子,拂去了鞋面上似有似無的一絲灰塵。“警察也挺忙,預算也有限。哪有功夫一一去解剖那些不見外傷的整潔屍體啊。就算死者家屬也不希望安安靜靜死去的人被毫無意義地切來切去吧。”
“尤其是從被拋下的妻子的角度來説。”
TAMARU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把他的棉手套般厚實的右手伸向她,青豆握住了那隻手,那是一種很結實的握手。
“累了吧?該稍微休息休息。”他説。
“阿文還好嗎?”她問道。
“你説它啊,很好啊。”TAMARU回答道。阿文是這座宅子裏養的一條雌性的德國牧羊犬。性情好,很聰明。不過有幾個怪怪的習慣。
“那隻狗還吃菠菜?”青豆問道。
“吃很多,近來菠菜一直很貴,我們都有點兒撐不住了。怎麼説它吃得太多了。”
“真沒見過喜歡吃菠菜的德國牧羊犬。”
“那傢伙不認為自己是條狗。”
“那它認為自己是什麼?”
“好像它認為自己是一個超越了那種分類的特別的存在。”
“超狗?”
“或許吧。”
“所以就喜歡菠菜?”
“和那個沒關係,菠菜只是喜歡而已,從小時候就那樣。”
“不過,或許因此就有了危險的思想。”
“或許有那種可能性。”TAMARU説。然後看了看手錶,“今天約的時間應該是一點半吧?”
青豆點點頭。“是的,還有一點時間。”
TAMARU慢慢地站起身來,“在這裏稍等一下,或許可以提前一會兒。”然後身影就消失在了玄關裏面。
青豆一邊凝望着那些風姿卓越的柳樹一邊在那裏等候。沒有風,柳枝靜靜地垂向地面,就像一個陷入無邊思緒的人。
過了片刻,TAMARU回來了。“到後面去吧!説是今天想讓你到花房去。”
兩個人繞過庭院,穿過柳樹身旁,向花房走去。花房在堂屋的後面,周圍沒有樹木,陽光可以毫無遮掩地照在上面。為了不讓裏面的蝴蝶飛到外面來,TAMARU小心翼翼地把玻璃門拉開一條縫,先讓青豆進去,然後自己也閃身進去,間不容髮地把門關上了。那不是身形龐大的人所擅長的動作,但是他的動作深得要領,非常簡潔。只不過他的動作沒有任何得意洋洋之色。
巨大的玻璃花房裏面春意盎然,各種各樣的鮮花在美麗地綻放,擺放的植物大半都是極其平常的品種,花架上的花盆裏栽種的都是一些平常隨處可見的花花草草,像唐菖蒲啦,秋牡丹啦,雛菊啦等等。還有一些在青豆看來只能算做雜草的東西也混雜其中。價格昂貴的蘭草、珍稀品種的薔薇、波利尼西亞的原色花等等頗有身價的花草一棵也看不到。雖然青豆對於植物不是特別感興趣,但她還是比較喜歡這個花房裏的那種毫不矯揉做作的風格。
雖然花草不出奇,但這個花房裏生息着無數的蝴蝶。在這個寬敞的玻璃房間裏,比起培育那些奇花異草,女主人好像更關心培育珍稀品種的蝴蝶。花房裏的那些花也主要是一些花蜜豐富的品種,那些花蜜都是蝴蝶所喜歡的。聽説在温室裏培育蝴蝶需要非同尋常的心思、知識和辛勞,但那些細緻的心思都花在了什麼地方,青豆是一無所知。
除了盛夏,女主人時常把青豆邀請到花房裏來,在那裏兩個人單獨説話。如果是在玻璃花房裏面,就不用擔心話被別人聽了去。她們之間的談話並不是在什麼地方都可以大聲講的那一類。另外,身邊被鮮花和蝴蝶所包圍的話,神經也可以得到放鬆。看看她的表情就能知道這一點。花房裏面對於青豆來説有幾分太暖和了,但也不是難以忍受的程度。
女主人是一位七十開外的小個子婦人。美麗的白髮剪得短短的。穿着長袖粗布工作服、奶油色棉長褲,弄髒的網球鞋。戴着白色工作手套,用大金屬花灑為一盆盆的盆栽澆水。她身上穿的衣服,看來都大了一號,雖然如此,穿在身上還是很舒服的樣子。青豆每次看到她的身影,對那毫不做作的自然氣質,都不禁油然生起類似敬意的感覺。
戰前嫁入貴族之家,身為有名財閥的女兒,卻完全沒有給人虛假做作或嬌弱的印象。戰後不久丈夫去世後,參與親族所擁有的小投資公司的經營,在股票運用上表現出卓越才能。那是任何人都承認的,也可以説是天生的資質。投資公司在她主持下急速發展,存下的個人資產也大為膨脹。她以這為本錢,購入好幾筆其他舊貴族和舊皇族擁有的都內精華地段。十年左右前退休下來,看準時機將擁有的股票高價賣出,財產因而更增加。由於極力避免出現在人前,因此世間一般人幾乎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在商界卻無人不知。據説在政界也擁有廣大人脈。不過以個人看來,則是個豪爽而聰明的女性。而且不知道什麼叫害伯。相信自己的第六感,一旦決定的事情一定貫徹到底。
她看到青豆,放下花灑,指着入口附近的小張鐵質庭園椅,示意在那裏坐下。青豆依指示坐下後,她也在對面的椅子坐下。搜剔論做什麼,幾乎都不發出聲音。就像穿過森林的聰明母狐狸那樣。
「要喝什麼飲料嗎?」Tamaru問。
「熱香草茶。」她説。然後問青豆。「你呢?」
「一樣。」青豆説
Tamaru輕輕點頭離開温室。探視過周圍,確定沒有蝴蝶靠近後打開一道門縫,快速閃出去,再關上門。就像踩着社交舞步那樣。
女主人脱下工作棉手套,把那像對待晚宴用絲質手套般,細心地重疊放任桌上。然後以温潤閃亮的黑眼睛筆直看着青豆。那是曾經見過許多世面的眼睛。青豆以不失禮的程度回望那眼睛。
「好像有一個可惜的人去了啊。」她説。「在石油相關業界似乎相當有名的人。據説還很年輕,是個頗有實力的人。」
女主人説話經常很小聲。風稍強一點就會被吹掉程度的音量。所以對方必須經常側耳傾聽才行。青豆有時,會被一股想伸手把音量鈕向右轉的慾望所驅使。但當然任何地方都沒有那樣的音量鈕。所以只能緊張地豎起耳朵來聽。
青豆説:「不過那個人突然消失了,看來好像也沒什麼不方便。世界還是照樣在轉動。」
女主人微笑着。「這個世界,沒有誰是不可取代的。不管擁有多強大的知識和能力,一定在什麼地方有他的後繼者。如果世界充滿了找不到後繼者的人,我們一定會很困擾。當然——」她補充。而且像要強調似的將右手食指筆直舉向空中。「像你這樣的人,要找代替的人可能就很難找。」
「就算代替我的人很難找,但代替的手段卻不難找吧。」青豆指出。
女主人安靜地看着青豆。嘴角露出滿足的微笑。「也許。」她説。「不過就算這樣,我們兩個人現在在這裏這樣共同擁有的東西,那裏恐怕找不到。你是你。只有你,我非常感謝。甚王到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地步。」
女主人向前彎,伸出手,疊在青豆的手背上。她把手停在那裏十秒鐘左右。然後栘開,臉上帶着滿足的表情,把背靠到後面。蝴蝶翩翩地從空中飛來,停在她藍色工作服的肩上。是白色的小蝴蝶。有幾處紅色斑紋。蝴蝶好像不知道害怕似的,在那裏睡着了。
「你以前應該沒有看過這隻蝴蝶。」女主人一面瞄一眼自己的肩頭説。那聲音裏聽得出輕微的自負。「這在琉球都很難找到。這種蝴蝶只從一種花攝取營養。一種只在琉球山上開的特別的花。養這蝴蝶,必須把那花運到這裏來種植養育。相當費工夫。當然費用也很高。」
「這隻蝴蝶好像跟你很親啊。」
女主人微笑着説。「者個人把我想成是朋友。」
「可以跟蝴蝶成為朋友嗎?」
「要跟蝴蝶成為朋友,首先你必須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才行。消除人的氣息,在這裏安靜不動,把自己完全當成樹木和草和花。雖然花時間,不過一旦對方對你放心之後,就能自然地成為朋友了。」
「你會給蝴蝶取名字嗎?」青豆出於好奇地問。「換句話説,就像狗和貓那樣,每隻都取名字。」
女主人輕輕搖頭。「不會給蝴蝶取名字。但就算沒有名字,只要看到花紋和形狀就能分出每一個人了。何況給蝴蝶取名字,反正蝴蝶不久就會死去呀。這些人,是沒有名字的極短暫期間的朋友。我每天來這裏,跟蝴蝶見面打招呼,什麼話都説。不過蝴蝶時間到了就會默默的消失無蹤。我想一定是死了,但就算找也找不到死骸。就像被吸進空中了一樣。不留任何痕跡就這麼消失蹤影了。蝴蝶是比什麼都脆弱優美的生物。他們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來,只安靜地追求有限的極少東西,然後又悄悄地不知消失到什麼地方去。可能是跟這裏不同的世界。」
温室中的空氣温暖而帶着濕氣,充滿悶悶的植物氣味。而且很多蝴蝶,就像將沒有開始也沒有終了的意識之流分隔開來的短暫句讀點那樣,隨處出現又隱藏。青豆每次進到這個温室,就彷彿失去時間的感覺似的。
Tamaru端着裝有美麗青瓷茶壺和兩個成套茶杯的金屬託盤進來。並附有布餐巾,和裝了餅乾的小碟子。香草茶的香氣,和周遭的花香相融。
「Tamaru,謝謝。接下來由我來。」女主人説。
Tamaru把托盤放在庭園桌上,行一個禮,腳步靜悄地走開。然後以和剛才一樣輕巧的連串步驟開門,關門,走出温室。女主人拿起茶壺蓋子,聞聞香味,確認過葉子舒展的情況後,在兩個杯子裏慢慢注入。留意讓兩杯的濃度平均。
「也許多問了,不寡酞什麼入口不裝紗門呢?」青豆問。
女主人抬起頭來看青豆。「紗門?」
「嗯,如果內側裝上紗門成為雙層門的話,每次出入,就不必小心翼翼地防止蝴蝶逃走吧。」
女主人左手拿着碟子,右手拿着杯子,把那送到嘴邊,安靜地喝了一口香草茶。品嚐着香氣,輕輕點頭。把杯子放回碟子,碟子放回托盤。用餐巾輕輕壓下嘴角後,放在膝上。這些動作,以非常保守來算,她就花了普通人的大約三倍時間。就像森林深處在吸着有營養的朝露的精靈那樣,青豆想。
然後女主人輕輕乾咳一下。「我不喜歡網子這種東西。」
青豆沉默地等她繼續説,但沒有下文。所謂不喜歡網子,是對束縛自由的事物的整體姿態,或從審美觀點出發,或沒有特別理由只是生理上的好惡?話題在不明之間已經結束。不過現在,這不是特別重要的問題。只是忽然想到就問而已。
青豆也和女主人一樣把香草茶的杯子連碟子一起拿起來,不發出聲音地喝了一口。並沒有特別喜歡香
草茶。她偏好的是像深夜的惡魔般又熱又濃的咖啡。不過那可能不是適合在下午的温室裏喝的飲料。所以
每次來温室,她都喝和女主人一樣的茶。女主人請她吃餅乾,青豆拿起一片來吃。是薑餅。剛烤好的,有
新鮮生薑的味道。女主人戰前曾經有一段時期在英國住過。青豆想起這件事。女主人也拿起一片餅乾,一點一點地咬。好像不要吵醒在肩頭睡覺的蝴蝶那樣輕悄安靜。
「要回去的時候Tamaru會像每次那樣,給你鑰匙。」她説。「事情辦完後,你再郵寄回來。像每次那樣.」
「明白了。」
安穩的沉默持續了一會兒。在緊閉的温室裏任何外界的聲音都傳不進來。蝴蝶好像很安心地繼續睡覺。
「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女主人直視着青豆的臉説。
青豆輕輕咬着嘴唇。然後點頭。「我知道。」
「請看看那個信封裏的東西。」女主人説。
青豆拿起放在桌上的信封,把裏面的七張拍立得相片,排在高雅的青瓷茶壺旁邊。像塔羅牌占卜時排出不吉的牌那樣。年輕女子裸體的局部特寫。背部、Rx房、臀部、大腿。甚至連腳底。只有臉部的相片沒有。各個地方都留下暴力的痕跡,烏青斑痕、紅腫條痕。似乎是用皮帶抽打的。xx毛被剃掉,那附近有像被香煙燙過的痕跡。青豆忍不住皺起眉頭。她以前也看過類似的相片,但沒有到這麼嚴重的地步。
「你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吧?」女主人問。
青豆無言地點頭。「大概情況是聽説了,不過照片是第一次看到。」
「是那個男人做的。」老婦人説。「三個地方的骨折處理過了,一邊耳朵顯示有重聽症狀,可能無法復元。」女主人説。音量不變,不過聲音比之前變冷變硬。好像被那聲音所驚嚇般,停在女主人肩頭的蝴蝶醒了過來,展開翅膀翩翩飛到空中。
她繼續説:「會做這種事的人,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過他。」
青豆把照片整理好放回信封。
「你不覺得嗎?」
「是啊。」青豆同意。
「我們做了對的事。」女主人説。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可能為了鎮定情緒,拿起放在旁邊的花灑。彷彿拿起精巧的武器那樣。臉有點蒼白。眼睛鋭利地凝視着温室的一角。青豆把目光轉向那視線前方,但看不到任何奇怪的東西。只有薊的盆栽而已。
「謝謝你特地來一趟。辛苦了。」她還拿着變空的花灑説。這樣面談似乎結束了。
青豆也站起來,拿起皮包。「謝謝你的茶。」
「我要對你再説一次謝謝。」女主人説。
青豆只稍微笑一下。
「不用擔任何心。」女主人説。口氣不知不覺間恢復了原來的平穩。眼睛浮起温暖的光。她的手輕輕放在青豆的手腕上。「因為我們是做了正確的事。」
青豆點頭。每次都以同樣的台詞結束談話。她可能對自己也不斷重複這樣説吧,青豆想。就像曼陀羅或祈禱那樣。「不用擔任何心。因為我們是做了正確的事。」
青豆確認過周圍沒有蝴蝶的身影后,打開一小縫温室門,走出外面,關上門扉。留下女主人手上拿着花灑。走出温室後,外面的空氣涼涼的很新鮮。有花草樹木的香氣。這裏是現實世界。時間照平常那樣流着,青豆盡情地把那現實的空氣送進肺裏。
Tamaru坐在玄關同一張柚木椅上等着。要拿給她私人信箱的鑰匙。
「事情辦完了?」他問。
「我想辦完了。」青豆説。然後在他旁邊坐下,收下鑰匙放進皮包的夾層裏。
兩個人暫時什麼也沒説地,眺望着飛到庭園裏來的一羣鳥。風依舊完全停止,柳葉安靜地低垂着。幾根枝頭末梢,差一點就碰到地面。
「那個女的還健康嗎?」青豆問。
「哪個女的?」
「在澀谷飯店裏心臟病發作的男人的太大。」
「目前不能算太健康。」Tamaru一面皺着眉説。「受到太大的打擊。還不太能説話。需要時間。」
「是什麼樣的人?」
「二十出頭。沒有小孩。長得漂亮、氣質也好。身材也相當不錯。可惜今年夏天可能沒辦法穿泳裝了。明年夏天可能也還不行。你看到拍立得照片了?」
「剛才看到了。」
「很過分吧?」
「相當過分。」青豆説。
Tamaru説:「這是常有的模式。男人以世間的眼光來看是能力很強的人。周圍的評價也很高,教養好、學歷高。社會地位也高。」
「可是一回到家就完全變了個人。」青豆接下來繼續説。「尤其喝了酒就變得更兇暴。話雖這麼説,卻是隻會對女人出手的類型。只會打太大。對外表面上卻很好。周圍的人看來,都以為他是個温和的好丈夫。即使太大投訴説明自己受到多悽慘的暴力對待,也絕對沒有人會相信。男人也知道這點,所以用暴力的時候,都選擇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或不留痕跡地做。是這樣嗎?」
Tamaru點頭。「大致上是。不過他一滴酒也不喝。這傢伙不喝酒,大白天就堂堂幹起來。惡性更重大。她希望離婚。但丈夫卻頑強地拒絕離婚。也許喜歡過她。也許不想放開手邊的犧牲者。也許喜歡以蠻力強暴太大。」
Tamaru輕輕舉起腳,再確認皮鞋的光澤情況。然後繼續説:
「如果提得出家暴證據,離婚自然能成立,可是那既耗時間,又花錢。而且如果對方請了高明的律師的話,還會受到不愉快的對待。家庭法庭很擁擠,法官人數不足。就算順利離婚,判定了贍養費和生活補助費的金額,卻很少男人會老實支付。總會找藉口賴掉。日本幾乎沒有哪個前夫因為沒付瞻養費而被關進監獄的。只要擺出願意支付的姿態,象徵性付了一點,法院都會從寬放過。日本社會依然還在縱容男人。」
青豆説:「不過幾天前,那個暴力丈夫在澀谷的一個飯店房間裏,很巧活該心臟病發作。」
「很巧活該的形容法有點過於直接。」Tamaru輕輕咋舌説。「我比較喜歡説是上天的巧妙安排。無論如何,死因既沒有可疑之處,保險金的金額也沒有到引入注目的高額地步,所以人壽保險公司也不會懷疑。應該會順利支付。話雖這麼説,金額還是不錯的。以這筆保險金她可以重新踏出新人生的第一步。何況還可以完全省下離婚訴訟所須花費的時間和金錢。可以迴避掉由於繁雜而無意義的法律手續和事後糾紛所帶來的精神折磨。」
「而且,不再放任這種雜碎般的危險傢伙繼續在世間撒野,就不會在什麼地方發現又出現新的犧牲者了。」
「上天的巧妙安排。」Tamaru説。「幸虧心臟病發作,一切都順利收場。最後好的話一切都好。」
「如果什麼地方有這所謂最後的話。」青豆説。
Tamaru嘴角做出令人聯想到微笑的短暫皺紋似的表情。「在什麼地方一定有最後的,只是沒有一一寫出「這裏是最後』而已。樓梯的最上面一段有寫着「這裏是最後一段。請不要再踏出去』嗎?」
青豆搖搖頭。
「跟那一樣。」Tamaru説。
青豆説:「動用常識,好好睜開眼睛的話,自然知道哪裏是最後了。」
Tamaru點頭。「就算不知道——」他以手指做出落下的動作,「不管怎麼樣,那裏就是最後了。」
兩個人暫時無言聽着鳥的聲音。安穩的四月的午後。到處都看不到惡意或暴力的氣息。
「現在這裏住幾個女人?」青豆問。
「四個。」Tamaru即刻回答。
「都是處境相同的人?」
「大概類似。」Tamaru説。然後撇一下嘴。「不過另外三個人的情況,沒那麼嚴重。對方那個男人,全都是沒什麼用的卑劣傢伙,不過沒有我們現在談的這個人那樣惡質。全都是虛張聲勢的小人物。不需要煩勞你出手。這邊大概就可以處理。」
「合法地?」
「大致合法。頂多也只是稍微恐嚇一下。不過當然心臟病發作也是合法的死因。」
「當然。」青豆搭腔。
Tamaru暫時什麼也沒説,雙手放在膝上,安靜地眺望着下垂的柳枝。
青豆稍微遲疑一下後乾脆開口。「嘿,Tamaru先生,我想請教你一件事。」
「什麼事?」
「警察制服和槍是幾年前換新的?」
Tamaru稍微皺一下眉。她的語調中似乎稍微含有提起他戒心的聲響。「為什麼忽然這樣問?」
「沒什麼特別理由。只是剛才忽然想到。」
Tamaru看着青豆的眼睛。他的眼睛始終是中立的,其中沒有所謂的表情。留有可以轉向任何一方的餘地。
「八一年的十月中旬,激進份子與山梨縣警在本棲湖附近發生槍戰,第二年警界就有了重大改革。那是兩年前的事。」
青豆表情不改地點頭。完全不記得有這種事,不過只能配合對方的話。
「是一個血腥的事件。舊式六連發左輪手槍,對上五把卡拉希尼可夫AK47。沒辦法跟那東西比勝負。三個可憐的警察,好像被縫衣機車過般被打得體無完膚。自衞隊的特殊空降部隊即刻出動直升機。警察的面子掛不住。後來,中曾根首相立刻決定認真強化警察力量。組織大幅改組,設置特殊武裝部隊,一般警察也開始佩帶高性能自動手槍。貝瑞塔九二型。你射擊過嗎?」
青豆搖搖頭。怎麼可能?她連空氣槍都沒射過。
「我射過。」Tamaru説。「十五連發的自動式。用九毫米的帕拉貝倫(Parabellum)子彈。有一定評價的槍型,美國陸軍也採用。雖然不便宜,不過沒有西格(Sig)或克拉克那麼貴是它的賣點。不過這不是新手能簡單操作的槍。以前的左輪式重量只有四九〇公克,而這這則重達八五〇公克。這種東西讓訓練不夠的日本警察帶着,更沒有作用。在這麼擁擠的地方射擊高性能手槍,傷及一般市民就完了。」
「那種東西,你在哪裏射?」
「啊,經常有噢。有時候在泉水湖邊,彈豎琴時,妖精不知道從哪裏忽然出現,交給我貝瑞塔九二型,就以那邊的小白兔試射。」
「説認真的。」
Tamaru嘴角紋路稍微加深一點。「我只説認真的。」他説。「總之制式手槍和制服換新是在兩年前的春天。正好這個時候。這有沒有回答你的問題?」
「兩年前。」她説。
Tamaru再一次,向青豆投出鋭利的視線。「嘿,如果有什麼事情掛心,可以對我説。你跟警察有什麼瓜葛嗎?」
「不是這樣。」青豆説。然後雙手的手指在空中輕輕搖着。「我只是稍微想到制服的事而已。我想是什麼時候換的。」
沉默繼續了一陣子,兩個人的對話在這裏自然結束。Tamaru再一次伸出右手。「很慶幸事情順利結束。」他説。青豆握了那手。這個男人明白。在完成事關人命的重大工作之後,伴隨着肉體接觸的温暖安靜的鼓勵是有必要的。
「休個假吧。」Tamru之説。「有時候也需要停下來深呼吸,讓腦子放空。不妨跟男朋友去關島度假。」
青豆背起皮包,調整一下連帽上衣的帽子位置。Tamaru也站起來。個子雖然一點也不算高,但他一站起來,看起來簡直像那裏生出一堵石牆般。經常會讓人對那緊密的質感感到驚訝。
Tamaru在背後一直目送着她走出去。青豆一面栘動腳步,背上一面繼續感覺着那視線。因此收緊下顎,伸直背嵴,像沿着一條筆直的線走般踏着確實的步子走。然而莊看不見的地方,她卻感到很混亂。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陸續發生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稍早前,世界還在她的掌握中。還沒有什麼破綻和矛盾。然而現在卻開始分崩離析了。
本棲湖的槍戰?貝瑞塔九二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樣重要的新聞青豆不可能沒注意到。這個世界的系統不知道什麼地方開始亂了。一面走,她的腦子裏一面繼續轉着。不管發生什麼,總要想辦法重新把這個世界整理成一束。一定要合乎道理。而且要趕快。不這樣的話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青豆內心正混亂着,這點Tamam應該看穿了。他是個很謹慎,直覺很靈的男人。而且也是個危險的男人。Tamaru對女主人懷有深深的敬意,盡忠職守。為了保護她的人身安全幾乎所有的事他都做。青豆和Tamaru互相肯定,彼此懷有好感。至少懷有類似好感的東西。不過如果他判斷由於某種理由,青豆的存在對女主人不利的話,可能會毫不猶豫地捨棄青豆,把她處理掉。非常務實地。然而這種事不能怪Tamaru。因為那畢竟是他的職責。
青豆穿過庭園時,門扉打開了。她對着監視攝影鏡頭儘可能露出可親的微笑,輕輕揮揮手。就像什麼事業沒發生過那樣。走出牆外後,背後的門扉慢慢關上。青豆一面走下麻布的陡坡,一面在腦子裏整理出現在自己得不做的事情,列出表來。細密,而有要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