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只穿著絲襪的赤腳,走下狹窄的太平梯。風吹過無遮蔽的階梯發出聲音。身上的迷你裙雖然是緊身的,但偶爾被下方灌進的強風吹動就像帆船的帆一般膨脹起來,把身體往上推變得不安定。她徒手抓緊充當扶手的鋼管,背朝外一階一階地往下栘步。有時停下來把臉上的頭髮拂開,調整一下斜背的皮包位置。
眼底是國道二四六號線的車流正奔馳著。引擎聲、汽車喇叭聲、車輛防盜警報聲、右翼政鱟一街頭宣傳車播出的古老軍歌、大鐵鎚正擊碎某處水泥牆的聲音,其他各種都會的噪音,把她團團圓住。噪音從周圍三百六十度,由上面從下面,所有方向湧過來,隨風起舞。聽到這個(雖然並不想聽,但也沒有餘裕去塞住耳朵),逐漸開始感到類似暈船的不舒服。
走下梯子一小段的地方,有一段伸向高速公路中央再轉回來的平面甬道。從那裡再接著走下筆直朝下的梯子。與無遮蔽的太平梯隔街對面,有一棟五層樓的小住宅大廈。造型相當新的茶色磚瓦建築。朝梯子這邊有陽台,但每扇窗都緊閉著,窗簾或百葉窗都拉上。到底是哪一種建築師,會特地在緊臨首都高速公路的位置設計陽台呢?應該沒有人會在那種地方曬牀單,也沒有人會在那種地方一面眺望傍晚的塞車一面喝一杯GinTonic吧.雖然如此,還是有幾個陽台上照例拉着尼龍曬衣繩。有一個陽台上甚至還放有庭園椅和膠樹盆景。垂頭喪氣褪色的橡膠樹。葉子紛紛掉落,滿地茶色枯葉。青豆不得不同情那橡膠樹。如果轉世投眙也絕對不要變成那樣的東西。
太平梯子常大概幾乎沒有使用,好些地方掛著蜘蛛網。黑色小蜘蛛緊緊貼在那裡,耐心等候小獵物上洞。不過以蜘蛛來看,或許沒有特別忍耐的意識。蜘蛛除了張開網子以外,並沒有其他技能,除了靜靜在那理等候之外,也沒有其他生活方式可以選擇。留在一個地方繼續等待獵物,在那之間生命就結束,於是死去、乾掉。一切都在遺傳因子裡事先被設定好了。其中既沒有迷惑、沒有絕望,也沒有後悔。沒有形而上的疑問、道德上的糾葛。或許。不過我可不是。我必須依照目的移動,所以才會不惜弄破絲襪,在這沒什麼可取的三軒茶屋一帶,一個人走下首都高速道路三號線莫名其妙的太平梯。一面撥開可憐的蜘蛛網,一面眺望愚蠢陽台的骯髒橡膠樹。
我移動,故我存在。
青豆一面走下階梯,一面想著大塚環的事。並不打算想,但腦子裡一浮現,就停不下來。環是她高中時代最好的朋友,一起加入壘球社。兩個人搭檔一起到很多地方去,一起做了很多事。又一次還學過女同性戀的樣子。暑假兩個人去旅行時,睡同一張牀。只能訂到小雙人牀的房間。兩個人在那牀上撫摸對方身體的各種地方。她們並不是女同性戀。只是被少女特有的好奇心驅使著,大膽嘗試行行像那樣的事情而已。那時候兩個人都還沒有男朋友,也完全沒有性經驗。那一夜所發生的事,現在想起來,只是以人生中「一個例外而有趣的」插曲留在記憶中而已。但一面走下無遮蔽的鐵梯,想起和環身體接觸的事情時,青豆身體深處似乎有點開始熱起來。環的橢圓形乳頭、稀薄的xx毛、臀部差麗的弧度、陰核的形狀,到現在還鮮明得不可思議地留在青豆的記憶中。
在追溯這鮮活的記憶之間,青豆的腦子裏那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管樂的慶祝齊奏就像背景音樂般,朗朗響起來。她的手掌輕輕撫摸大塚環的腰身部分。對方剛開始還覺得癢,後來就不再咯咯笑了。呼吸改變了。那音樂本來是為了作為某運動會的開場鼓號曲而創作的。隨著那音樂,微風温柔地吹過波西米亞的綠色草原。她發現對方的乳頭突然硬起來。自己的乳頭也同樣硬起來。然後定音鼓敲出複雜的音型。
青豆停下腳步輕輕搖幾次頭。不能在這種地方想這種事。必須集中精神下階梯,她想。然而思緒卻停不下來。那時候的情景一一浮現在她的腦子裏。非常鮮明。夏天的夜晚,狹窄的牀,輕微的汗味。説出口的話。沒説出口的心情。已經被遺忘的承諾。未能實現的希望。落空的憧憬。一陣風揚起她的頭髮,打在她的臉頰。那疼痛讓她的眼睛薄薄湧起淚水。接著吹來的風又把那淚吹乾。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青豆想。然而時間在記憶中糾纏不清,變得像一團揉亂的線那樣。失去了筆直的軸心,前後左右亂掉了。抽屜的位置對調了。該想得起的事不知怎麼想不起來。現在是一九八四年四月。我出生在一九五四年。到這裏還想得起來。然而那種刻印下來的時間,在她的記憶中急速失去實體。眼裏浮現印有年號的白色卡片,在強風中紛紛吹散到四面八方的光景。她跑著,想把那一張張儘量撿回來。但風太強。失落的卡片也太多。1954、1984、1645、1881、2006、771、2041……這些年號一一被吹散了。系統遺失了,知識消失了,思考的階梯在腳下一一崩潰散落了。
青豆和環在同一張牀上。兩個人十七歲,正在盡情享受著被賦子的自由。那對她們來説,是第一次,和好朋友出遊旅行。這件事讓兩個人感到興奮。她們泡過温泉,從冰箱拿出罐裝啤酒各分一半暍,然後關燈上牀。剛開始兩個人只是鬧著玩。半開玩笑地互相戳戳對方的身體。不過環在某個時點伸出手,從當做睡衣的薄T恤上悄悄捏青豆的乳頭。青豆的身體像閃過一股電流般。兩個人終於脱下T恤,脱下內褲,光着身體。夏天的夜晚。那是到什麼地方旅行呢?想不起來了。哪裏都行。她們沒有誰先開口,就互相仔細查看對方的身體。看看、碰碰、撫摸、親吻、用舌頭舔。半開玩笑,然後十認真。環個子小,算起來屬於豐滿的。Rx房也大。青豆個子算是高瘦的。屬於肌肉體質,Rx房不太大。環經常説不減吧不行。不過青豆覺得那樣就夠漂亮了。
環的皮膚很柔,很細。乳頭呈橢圓形凸起。令人想到橄欖的果實。xx毛薄薄細細的,像纖細的柳葉那樣。青豆的則粗粗硬硬的。兩個人互相笑著彼此的不同。兩個人亙相摸著對方身體的細微地方,互相交換什麼部分最敏感的訊息。有些地方一致,有些地方不同。然後兩個人伸出手指,互相觸摸對方的陰核。兩個人都有自慰的經驗。有很多。摸起來和自己摸的感覺相當不同,彼此都這樣想。風吹過波西米亞的綠色草原。
責豆又站定下來,再搖頭。吐一口大氣,重新抓緊階梯的鋼管。這種幻想非停止不可。非集中注意力在下階梯不可。青豆想,應該已經下一半以上了。不過噪音為什麼這麼大?風怎麼這麼強?感覺這些好像在責備我、處罰我似的。
姑且不管這個,如果下到地面時,有人在那裏,問我怎麼回事,打探我的來歷,到底該怎麼回答?説:「高速公路塞車,因為有急事,所以就用太平梯下來。」這樣行得通嗎?説不定會有什麼麻煩。青豆不想被捲入任阿麻頃。至少今天。
幸虧下到地面並沒有人看到她而責備她。青豆下到地面之後首先從皮包拿出鞋子穿上。階梯下面是被二四六號線的上行線和下行線夾著的高架路下的空地,當堆放材料的場所。周圍用鐵皮圍籬圍起來,空地上橫躺著幾根鐵柱。可能是什麼施工剩下的吧,就那樣生鏽被丟棄了。有一個角落蓋有塑膠屋頂,下面堆著三個布袋。不知道里面裝什麼,不過為了避免被雨淋濕而蓋了塑膠布。那可能也是某個工程最俊剩下的東西。要一一運走嫌麻煩,所以就那樣放著似的。屋頂下也有幾個變形的大紙箱。地上丟著幾個保特瓶,幾本漫畫雜誌。此外什麼也沒有。只有塑膠購物袋被風吹得漫無目的地飛著而已。
入口設有一扇鐵絲網門,但纏了幾圈鍊條,上了大鎖頭。高聳的門扉,上方繞著一圈帶刺的鐵絲網。實在不可能翻越。就算能翻越過去,衣服也會被割得破破爛爛。試著推一推拉一拉門扉,文風不動。連貓可以過的縫隙都沒有。真要命,為什麼需要這樣門禁森嚴呢?並沒有什麼可偷的貴重東西呀。她皺起眉頭,臭罵起來,還往地上吐口水。真是的,好不容易從高速道路下來,卻被關在材料堆放場,真豈有此理。瞄一眼手錶。時間還有一點餘裕。可是也不能老在這裏磨磨蹭臘。而且當然,現在也不可能再回到高速公路上了。
絲襪在兩邊腳跟的地方都破了。確定沒有人看得見之後,脱下高跟鞋,拉起裙襬退下絲襪,從兩腳上扯下來,再穿上鞋子。把有破洞的絲襪收進皮包。這樣情緒稍微鎮定一點。青豆一面小心謹慎地探視周圍,一面繞著那材料放置場走。像小學的教室那麼大。一下就繞完一圈。確實只有一個出入門。只有上了鎖的鐵絲網門扉。周圍的鐵皮圍籬材質雖然薄,但都用螺絲牛牢固定苦。如果沒有工具是不可能卸下螺絲的。投降了。
她檢查了一下塑膠屋頂下的紙箱。然後發現那好像是牀墊的形狀。捲著幾張起毛的毛毯。還不太舊。可能有流浪漢在這裏過夜。所以周圍才會散落著雜誌,和飲料的保特瓶。不會錯。青豆動著腦筋。既然他們在這裏過夜,一定有什麼可以出入的漏洞。他們擅長避開別人的耳目找到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而且悄悄確保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的秘密通路,像獸徑那樣。
青豆仔細地一一檢查鐵皮圍籬。用手推推看,確認會不會搖動。果然,稍一使力,有一個螺絲好像鬆開了,發現一片鐵皮會搖動。她把那往各個方向動動看。稍微變換一下角度輕輕往裏一拉,就形成一個人可以穿過程度的空隙。那流浪漢天黑後一定是從這裏進來,在屋頂下舒服地睡覺吧。如果被發現人在這裏一定有麻煩,因此天色還亮著之間一定就在外面尋找糧食,收集空瓶子換取一點小錢。青豆感謝那夜間的嫵名居民。在大都會的背後,不得不以無名者的身分悄悄移動,青豆在這一點上也是他們的夥伴。
青豆彎下身,穿過那個狹縫。小心注意著,別讓昂貴的套裝被尖鋭的部分勾破。因為這不僅是她所中意的套裝,也是她所擁有的唯一一套套裝。平常她並不穿套裝。也沒有穿過高跟鞋。但是為了這個工作,有時候不得不穿得講究一點。這麼重要的套裝可不能毀了。
幸虧,圍籬外沒有人影。青豆再檢查一次服裝,讓表情恢復平靜之後,走到紅綠燈前,穿過二四六號線,走進眼前看見的藥妝店買了新絲襪。拜託女店員讓她使用裏面的空間,穿上絲襪。這樣一來感覺舒服多了。胃一帶留下的些許類似暈船的不快感,現在也完全消失了。她向店員道過謝走出店門。
可能是首都高速公路因車禍造成塞車的消息傳開了吧,和那平行的國道二四六號線的交通,比平常擁擠。所以青豆放棄計程車,從附近的車站搭上東急新玉川線。這個決定沒錯。不能再被計程車捲進塞車陣裏了。
在她走向三軒茶屋車站途中,和一個警察擦身而過。高高的年輕警察,正快步走向什麼地方。她一瞬間緊張起來,不過警察好像急著走,筆直看著前方,視線甚至沒有轉向責顯。正要擦身而過之前,她發現那個警察的服裝跟平常不一樣。不是看慣了的警察制服。雖然同樣是深藍色上衣,但款式微妙地不同。變得比以前休閒一點。沒有以前那麼貼身。材質也柔軟一點。衣領小一點,藍色也淡了一些。其次槍的型也不同。他腰上佩帶的是大型自動式的。日本警察平常佩帶的是輪轉式手槍。在槍枝犯罪極少的日本,警察幾乎沒有被捲入槍戰的機會,因此舊式六連發的左輪槍就夠了。輪轉結構單純,便宜而故障少,也容易保養。但這個警察不知為什麼,卻佩帶著可以半自動發射的最新型手槍。九毫米的子彈可以裝十六發。可能是克拉克(Glock)或貝瑞塔(Beretta)。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警察的制服和配槍也在她不知道之問變更了嗎?不,不可能。青豆相當頻繁地查看新聞報導。如果有這樣的改變,應該會大幅報導的。而且她經常注意警察的身影。到今天早晨為止,才幾個小時前,警察還穿苦平常那硬邦邦的制服,佩帶著和平常一樣的庸俗左輪槍。她還記得清清楚楚。真奇怪。
不過青豆沒有餘裕深入思考。她還有非做不可的工作要做。
青豆把外套寄放在澀谷車站的投幣式寄物櫃,只穿著套裝,就朝那飯店的方向快步走上坡道。是一家中級的都會飯店。雖然不是特別豪華的飯店,但設施一應俱全,乾淨,而且沒有不正經的房客。一樓有餐廳,也有便利商店。離車站近,地點好。
她一走進飯店,就直接進去洗手問。很幸運,洗手間理沒有任何人。先在馬桶坐下來小便。非常長的排尿。青豆閉上眼睛不想什麼,只像在傾聽著遠方海潮的聲音那樣聽著自己的排尿聲。然後面向洗瞼台,用肥皂仔細地洗手,用梳子梳頭髮,擤過鼻子。拿出牙刷,不沾牙膏地快速刷了牙。因為不太有時間了因此省掉牙線。沒有必要做到那個地步,並不是來約會的。對着鏡子淡淡地擦一點口紅。也補一下眉毛。脱掉套裝上衣,調整一下胸罩的鋼絲位置,拉平白襯衫的皺紋,聞一下腋下。沒有汗味。然後閉一下眼睛,像平常那樣唸著祈禱字句。那字句本身沒有任何意義。意義無所謂。重要的定要唸祈禱這件事。
祈禱完,睜開眼睛看看鏡子裏自己的模樣。沒問題。從哪裏看都沒有漏洞,一副能幹職業婦女的模樣。背脊挺直,下巴收緊。只有巨大的鼓鼓的側揹包有點不搭配。可能該提一個薄薄的手提公事包。不過這樣看來反而比較務實。注意再注意,再檢查一遍皮包裏的東西。沒問題。一切都收在該放的位置。任何東西一伸手就拿得到。
接下來只要照預定去實行就行了。必須以不動搖的信念和無慈悲的心,勇往直前。然後青豆解開襯衫最上面的釦子,以便向前彎身時容易看見胸部的乳溝。如果胸部能再大一點效果就更好了,她很遺憾地想。
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搭電梯上到四樓,走過走廊立刻就看見四二六號的房門。從皮包拿出預備好的紙夾,抱在胸前,敲敲房門。輕輕簡潔地敲。等了一下。再敲一次。比剛才稍微用力一點,強硬一點。聽得見裏面移動的聲音,門打開一小縫。男人探出頭來。年齡大約四十歲上下。穿著海軍藍的襯衫,灰色法蘭絨長褲。散發著生意人暫且脱下西裝、解開領帶的氣氛。眼睛紅紅不太開心的樣子。大概是睡眠不足吧。看到穿著套裝的青豆的模樣,表情有點意外。可能以為是來補充室內冰箱東西的女服務生。
「對不超打擾您休息。我是飯店經理,敝姓伊藤,空調設備出了一點狀況,我來檢查一下。只要五分鐘就好,請讓我進來房間一下好嗎?」青豆一面微微笑著,一面以利落的口氣説。
男人不愉快地瞇細眼睛。「我正在進行緊急的重要工作。一小時左右就會離開房間,請等到那時候好嗎?而且現在這房間的空調好像也沒什麼問題。」
「很抱歉,因為這是跟漏電有關的緊急安全確認,所以要儘量快一點完成才行。我們正在這樣一間間巡迴檢查房間。麻煩您配合一下,不到五分鐘就結束。」
「真沒辦法。」男人接著嘖了嘖説。「我就是想不被打擾地工作,才特地訂了房間的。」
他指著桌上的文件。從電腦上列印出來的詳細圖表堆積如山。可能正在準備今晚會議用的必要資料。有計算機,便條紙上列著許多數字。
青豆知道這個男人在石油相關企業上班。是和中東各國的設備投資有關的專家。根據獲得的資料,是在那個領域有能力的人。從舉止可以看出來。教養好、收入高、開Jaguar新車。少年時代就備受寵愛,到國外留學,英語和法語流利,任何事情都自信十足。而且不管任何事情,都無法忍受別人要求。也無法忍受別人批評。尤其如果是女性提出的話。另一方面,自己對別人的要求則毫不在意。對於用高爾夫球杆打斷妻子的幾根肋骨也不感到痛癢。以為這個世界是繞著自己為中心轉的。以為如果沒有自己的話地球可能無法順利轉動。如果有人妨礙或否定自己的行動就會生氣。而且是激烈地生氣。就像節温器掛掉了那樣。
「不好意思打擾您了。」青豆露出業務用的明朗微笑説。而且好像要造成既有事實般,把身體一半推進房間裏,一面用背抵著房門一面攤開公文紙夾,用原子筆在那上面填寫著什麼。「先生,思,深山先生對嗎?」她問。雖然看過幾次照片記得瞼的長相了,但確認沒有搞錯人總不會損失。如果搞錯可就無法挽
「是啊,我是深山。」男人以粗暴的口氣説。然後好像放棄了似的嘆一口氣。「好吧,隨便妳好了。」似的。然後一手拿著原子筆走向書桌,準備重新拿起讀到一半的文件。整齊鋪好的雙人牀上胡亂丟著西裝上衣,和條紋領帶。看起來都是昂貴的東西。青豆肩上還背著皮包,筆直朝衣櫥走。事先獲知空調的配電板在那裏。衣櫥裏掛著柔軟科子製的風衣,和深灰色喀什米爾圍巾。行李只有一個皮製公事包。既沒有替換的衣服也沒有盥洗包。可能沒打算在這裏逗留。桌上有向客房服務生點的咖啡壺。假裝檢查配電板三十秒左右之後,她就對深山開口説:
「謝謝您的配合,深山先生。這個房間的設備沒有任何問題。」
「所以我一開始不是説過,這個房間的空調沒問題嗎?」深山頭也沒看這邊,就以蠻橫的聲音説。
「啊,深山先生,」青豆誠惶誠恐地説:「很失禮,您的脖子上好像有什麼的樣子。」
「脖子上?」深山這樣説著,用手在自己的脖子後面摸一下。再摩擦一下後,懷疑地看看那手掌。「好像沒有什麼啊。」
「對不起失禮了。」青豆説著走近書桌。「可以讓我靠近看嗎?」
「啊,好啊。」深山説,一副搞不清楚怎麼回事的模樣。「妳説有什麼,是什麼樣的東西?」
「好像是油漆。鮮艷的綠色。」
「不太清楚。從顏色看好像是油漆。對不起,可以用手摸一下嗎?可能可以擦掉。」
「噢。一深山説著往前傾,把脖子朝向青豆。好像剛剪過頭髮,脖子上沒有頭髮。青豆吸一口氣,停止呼吸,集中意識迅速地找出那個地方。然後好像做記號般用指尖輕壓那裏。閉上眼睛,確認那觸感沒有錯。對,就是這裏。本來應該花久一點時間慢慢確認的,然而沒有這個餘裕。只能在賦予的條件下盡力而為。
「對不起,可以請您保持這個姿勢安靜不動嗎?我可以從皮包裏拿出小手電簡來,以這個房間的燈光看不清楚。」
「可是怎麼會在那種地方沾上什麼油漆呢?」深山説。
「不知道。我現在馬上查看看。」
青豆手指繼續輕輕按在男人脖子上的一點,從皮包拿出一個塑膠硬盒子,打開蓋子拿出薄布捲著的東西。用單手靈巧地攤開那布,裏面出現一個像小型冰錐般的東西。全長十公分左右。柄的部分是緊緻的小木柄。但那不是冰錐。只是形狀像冰錐而已。不是隻用來碎冰的東西。那是她自己想出來,訂製的。尖端就像縫衣針那樣尖鋭。為了不讓那尖鋭的尖端折斷,還用一小片軟木栓穿刺著。特別加工像棉花般軟的木栓。她用指尖非常小心地取下那木栓,放進口袋。然後把露出的針尖對準深山脖子上的那個地方。要鎮定,這裏是最關鍵的,青豆對自己説。連十分之二毫米的誤差部不容許。卯果稍有差錯,一切努力都歸於泡影。集中精神比什麼都重要。
「還要花時問嗎?這樣要等到什麼時候?」男人好像焦躁起來説。
「對不起。馬上好。」青豆説。
沒問題,一轉眼工夫就結束了,她在心中對那個男人説。只要再等一下啊。那麼接下來就什麼都不用想了。關於石油精煉系統、重油市場動向、對投資集團的分季財報、到巴林王國機票的預定、對官員的行賄、給愛人的禮物,一切的一切都不用再多考慮了。這些事情要一一考慮也很辛苦吧?所以很抱歉,就請稍等一下。我正在這樣集中注意力認真工作呢,別吵我。拜託。
一旦決定位置,下定決心,她右手掌抬到空中,停止呼吸,停頓一下,然後咻然落下。朝向木柄部分。不能太用力。太用力的話針在皮膚下面會折斷。事後可不能留下針尖。輕輕地、仿彿帶著慈愛般,保持適當角度,以適當力道,落下手掌。不抗拒重力,咻然一下。然後讓那細細的針尖在那個部分,好像非常自然地被吸進去似地。深深、滑滑、而致死地。重要的是角度和使力的方法————不,應該説是不使力的放鬆法。只要留意這個,剩下的就像針刺豆腐一樣簡單。針的尖端刺穿肉,到達腦下部的特定部位,像吹熄蠟燭那樣停上心臟的跳動。一切都在一瞬之間終結。簡直可以説太快了。那是隻有青豆才能辦到的事情。其他任何人都沒辦法用手摸到那樣微妙的一點。但她能。她的指尖擁有這樣特別的直覺。
聽得見男人呼地吸一口氣的聲音。全身肌肉抽動收縮一下。確認過那感覺之後,她快速抽出針來。然後立刻從口袋裏拿出預備好的小紗布壓著傷口。以防止出血。針尖非常細,被那插上只短短數秒。就算有出血也只是極少量。但還是必須小心再小心。不能留下血的痕跡。一滴血都會要命。小心謹慎是青豆的本錢。
一度僵硬的深山身體,隨著時間的過去徐徐放鬆力量。就像籃球的氣消掉時那樣。她的食指繼續壓在男人脖子上的一點,讓他的身體趴莊書桌上。他的臉以文件當枕頭,朝側面伏在桌上。眼睛露出吃驚般的表情張開著。好像最後目擊了什麼非常個可思議的東西那樣。並沒有畏怯,也沒有痛苦。只是單純的驚訝而已。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但發生什麼,卻無法理解。那是痛呢?是癢呢?是快感呢?還是什麼的啟示呢?連這都不清楚。世界上有各種死法,但可能沒有像這樣輕鬆的死法吧。
對你來説這死法未免太輕鬆了,青豆這樣想著皺起眉頭。未免太簡單丁。我或許應該用五號鐵桿把你的肋骨敲斷雨三根,讓你充分嚐到痛苦的滋味,然後才慈悲地放你死去。因為你是個適合那樣慘死法的鼠輩渾蛋。因為那是你實際上對你太大所做的事情。不過很遺憾,我沒有做那選擇的自由。讓這個男人,神不知鬼不覺,迅速確實地離開這個世界,是我被賦子的使命。而我現在已經完成這個使命。這個男人剛才還好好活著。現在卻死了。連本人都還沒發現,就已經跨過分隔生與死的門襤了。
青豆等了整整五分鐘,紗布壓著傷口。以不會留下指痕程度的力道,耐心地等。在那之間她的眼睛沒有離開手錶的秒針。漫長的五分鐘。令人感覺像要永遠繼續的五分鐘。只是現在如果有人打開門進來,而且看到她正一手拿著細長的兇器,用手指壓著男人脖子的話,一切就完了。沒有可以狡辯的餘地。服務生可能來收咖啡壺。現在就可能會來敲門。但這卻是不能省略的重要的五分鐘。她靜靜地深呼吸讓神經鎮定下來。不能慌張。不可以喪失冷靜。必須保持平常冷酷的青豆才行。
聽得見心臟的鼓動。隨著那鼓動,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開頭的鼓號齊奏在她腦子裏響起來。微風無聲地吹過波西米亞的綠色草原。她知道自己正分裂成兩個。一半正極其冷酷地繼續壓著死者的脖子。另外一半卻非常害怕。她想把一切的一切都丟開,立刻從這個房間逃出去。我在這裏,同時不在這裏。我同時在兩個地方。雖然違反愛因斯坦的定理,但沒辦法。這是殺手的禪。
五分鐘終於過去。但青豆為了小心而再增加一分鐘。再等一分鐘吧。越急的事,最好要越小心謹慎。那沉重的一分鐘怎麼還沒結束?她安靜忍耐。然後手指慢慢離開,以筆型小手電筒查看傷口。連蚊子咬過程度的痕跡都沒留下。
從那腦下部的特別一點用極細的針插所造成的,是酷似自然死的死。一般醫師的眼裏怎麼看應該部只會以為是心臟病發作。正在書桌前工作之間,突然心臟病發作,就那樣斷了氣。因為過勞和緊張。看不出什麼不自然的地方。沒有解剖的必要。
這個人物雖然很能幹,但有點工作過度。雖然收入很高,但死掉也用不到了。就算穿Armani的西裝、開Jaguar汽車,結果還不是和螞蟻一樣?工作、工作、無意義地死去。他曾經存在這個世界的事終究也會被忘記。可惜還年輕,人家可能會這樣説,也可能不會這樣説。
青豆從口袋拿出軟木栓,把針的尖端刺上。重新把那纖細的工具用薄布捲起來,放進盒子裏,收進皮包底郃。從浴室拿出擦手毛巾來,把留在房間裏的所有指紋全部擦掉。留有她指紋的,只有空調的配電板與門把而已。其他地方她都沒有用手碰過。然後把毛巾放回原位。把咖啡壺和杯子用客房服務的托盤裝著,拿出去放在走廊。這樣來收咖啡壺的服務生不用敲門,就可以相對拖延發現屍體的時間。等到打掃的女服務生在這房間發現屍體,順利的話,就會到第二天退房時刻之後了。
他如果沒有出席今晚的會議,人家可能會打電話到這個房間。但沒有人接電話。大家可能覺得奇怪而請經理把門打開。或者不會。就看事情怎麼發展了。
青豆站在洗手問的鏡子前,確認服裝沒有凌亂。搞上襯衫最上面的釦子。沒有必要再讓人看到乳溝了。何況那個差勁的鼠輩渾蛋也根本沒有好好多瞧我一眼。到底以為人家是什麼?她適度地皺一下眉。然俊整理一下頭髮,用手指輕輕按摩讓瞼上的肌肉放鬆,對著鏡子甜美地微笑。露出才剛讓牙醫研磨過的白牙齒。好了,我現在該從死者的房間走出去,回到平常的現實世界了。必須調整氣壓才行。我已經不再是冷酷的殺手。而是穿著時髦套裝、面帶笑容的能幹職業婦女。
青豆稍微打開房門,看看周圍,確定走廊沒有任何人後溜出房間。不用電梯,走樓梯下去。穿過大廳時也沒有人注意到她。她挺直背脊,注視前方,快步走著。但不至於快到引入注意的地步。她是專業的。而且是近乎完美的專業。如果胸部再大一點的話,或許可以成為更無可挑剔的完美專業吧,青豆很遺憾地想。撿再一次陘輕皺眉。不過沒辦法。只能接受天賦的條件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