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回到堡子,當真就在後山上挖黃麥菅。山上的革窩是養天狗的心的。他可以打滾,可以赤著身子唱,還有在他身前身後飛濺嗚叫的螞蚱、蟈蟈。
一擔刷子,果然在城裡賣了好價錢,城裡人不知這是什麼原料做的,問天狗,天狗不說。再一次回到堡子,又是在後山上刨草根。
山上來了好多孩子捉蟈蟈,五興也來了,他當了小小的手藝人,說:“天狗叔,你好久不去我家了。”“我進城了。”“進城要花錢,你有錢了?”“我也是手藝人。”“什麼手藝?”“編刷子。一個賣二角錢。”“天狗叔有錢了,就不到我家去了。”
天狗聽了,心裡就隱隱作痛,問道:“五興,你娘好嗎?”五興沒聽見,跑到一座墳頭上嚷叫發現了一隻紅蟈蟈。
天狗突然很想五興的娘,是這菩薩的話,才促使他天狗到城裡尋了活路。當他再一次從城裡返回時,就去了師傅家。
井把式並沒有不好意思,因為天狗現在也是手藝人了,也掙了錢,做師傅的心裡也就不存在內疚不內疚。女人是喜歡的,多少顯出些輕狂,待天狗如貴賓,吃罷飯鍋也不洗,坐在炕沿上和天狗說話:
“天狗,城裡是什麼鬼地方,爛草根也能賣了錢!”
“師孃,明日你也去刨黃麥菅根吧。”
“我的爺,你好不容易尋了一個錢縫,我就擠一條腿去?”
“山上有的是草,城裡需要得又多,我還怕你奪了我的飯碗?”
把式臉上就不自在了,喊五興去打井水給他擦身,五興趴在炕上正看一本書,聽見了裝著不理會。天狗說:“五興這孩子是個慧種,我還是我那老話,讓他去唸書得好。”
把式說:“已經停學這段時間了,還念什麼書?你瞧瞧,你現在也成了手藝人,錢掙那麼多,我父子倆怕也頂不住你,還敢剩下我一個人?”
女人見天狗也說不通男人,就問城裡的孩子都幹什麼,末了說:“五興腦子是靈,只是有些慌,孩子或許將來能幹個大事,現在只好在地裡打窟窿了。”
把式是聽不得作踐打井手藝的,何況在一個新發財的外人、自己原先的徒弟面前,就罵女人:“打窟窿咋啦,就這打窟窿可以打一輩子,是給五興留的鐵打一樣的飯碗!”罵過不屑地對天狗說,“天狗,你說是不?我這手藝長久,還是你那生意可靠?”
天狗說:“當然師傅的長久,我這是抓個便宜現錢。可我也是沒了辦法,要是我天狗有文化,我肯定去育蘑菇了。你聽說過嗎,東寨子的王家育鮮蘑菇,存了三萬元了。人家就是高中生,他弟弟又是醫學院畢業的,提供技術,搞的是科學研究哩。”
井把式就不再吱聲,吸了一陣煙,跎蹴到院中的捶布石上想心事去了。
女人極快地給天狗擠擠眼,天狗懂得這女人眼裡的話,也就到院裡,把五興叫出,說:“五興,你說想上學還是不想上學?”五興說:“想。”井把式卻冷冷地說:“我知道了。你去吧,咱家的井水淺了,下去淘一淘,淘出沙我在井上吊,水不到腿根,你不要上來。”
女人的臉都變了顏色,說:“你是瘋了,他一個人能淘了井?”井把式瞪了一眼,只是對五興說:“下去!”五興不敢不下去。
這家人地處居高,井是深到二十二米才見水的,固井底是響沙石,水浸沙湧,水就不比先時旺。五興脫了衣服,只留下褲衩,手腳分開,沿溼漉漉的井壁臺窩下去,就象被吞食在一個巨獸的口裡。
三個大人站在井臺,望著那地穴中的一潭水亮,看黑蜘蛛一般的孩子站在水裡,一切都處於幽幽的神秘中。水聲,吭哧聲,即從那裡傳了上來。
轆轤將井繩垂下去,拉得直直的,它在顫抖中變硬,井把式把一筐沙石吊上來,井繩再垂下去。一筐,二筐……十筐,二十筐。井下的喊:“爹,有一塊大石頭。”井上的說:“淘出來!”“石頭太大,我裝不到筐裡。”“裝不進也要裝!”“爹,我手撞破了。”“手離心遠著哩。”井上的還說:“好好淘,把嘴閉上!”我閉上了。“閉上了還說話?!”
做孃的不忍心了,扳住轆轤說:“你要失塌了五興?”男人把她推開了。
井臺邊已吊上了老大一堆沙石,把式的腿也站酸了,胳膊搖轆轤也乏了,坐下來吸菸。五興還在井下幹著,井壁上一塊沙土掉下去,正好砸在他的腿上,五興終於受不了,在下邊嗚嗚地哭起來。天狗說:“師傅,讓我下去淘吧?”把式沒言語,黑封了臉,讓五興上來,上來的五興成了怪胎,坐在那裡是一丘泥堆。
井把式說:“五興,知道了吧,打井不是容易的事,你要念書,你就去把墨水狠狠往裡倒,若念不好,你就一輩子吃這碗飯!”
女人背過身抹了眼裡的淚水,就鑽進廈房的鍋臺上去刷碗。剛跨進那門坎,就聽她銳聲喊天狗來廈房地窖裡舀包穀酒。天狗跑進去,見女人滿臉生輝,就說:“要喝慶賀酒啦,是謝師傅,還是謝我?”
女人說:“你說呢?”天狗揭了窖蓋,要下去了,女人點著燈交給他,說:“你瞧瞧,你這師傅,要說壞他也壞,要說好他也好。”天狗說:“師傅是壞好人。”一縮身,鑽進窖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