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華人文學 > 《高興》在線閲讀 >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我們就這樣,快快活活每人多賺了五百元錢,咯噔,賺錢的大門就關了。差不多的晚上習慣了卸車,大家那麼緊張和興奮,突然間沒了事幹,人就像吹起的皮球泄了氣,覺得過得沒了意思。種豬和杏胡早早關門拉燈睡覺,我也坐在我的牀反芻着,一邊擦架板上的皮鞋一邊想孟夷純。蚊子嗡嗡地叫,你把它趕走了它又飛來,咬得脊背上火辣辣疼,放下鞋就在牆上一個巴掌一個巴掌去拍,蚊子的身子被粉碎在那裏,把血流在我的手心。血是臭的,是蚊子的血臭還是我的血臭?坐在牀上繼續擦皮鞋想孟夷純。我還有個孟夷純可以想。寂寞的五富和黃八就仍然坐在樓台上説話,他們一邊説着曾經在歌舞廳裏發生的故事,一邊乍起耳朵聽樓下杏胡種豬的動靜。怎麼還沒開始呢?他們一定這麼想着。他們不睡,繼續等着,就又説歌舞廳裏的故事。似乎還遺憾着能記得一個兩個妓女的臉,但妓女叫什麼名字哪裏人卻全然不知。

    把孟夷純從認識的那一天起所有的言語回憶一遍,把所有的動作,如頭髮在一轉身時的如何擺動,仰頭時的小耳朵和耳朵下的腮幫在微微潮紅,跳上台階的腰身,倚了門站着的有點內八字的腳,彎下腰撿東西時的屁股……哎呀,一切一切都電影似的在放映,蜜就灌滿了心胸。什麼時候睡着的,我不知道,好像這種回憶一直在夢裏延續。

    早晨起來,做好了飯,五富的門還關着,七聲八聲把他叫醒,五富出來瞧見種豬已端了飯吃,他説:哎,哎,你兩個太不像話!

    種豬説:大清早的我可沒招惹你啊!

    五富説:你們要幹那事,就早早幹,你三更半夜地才幹還讓我們睡呀不睡?

    我把五富拉進屋,恨他丟人呀不,快吃飯上街去。

    五富卻將新賺得的五百元全部交給我保存,我説你應該在身上裝些收破爛的錢麼,他説他還有一百一十二元,蠻夠了,多餘錢裝在身上就裝了鬼,怕丟失又怕忍不住又去舞廳。

    但是,我是將我的五百元帶在了身上要送給孟夷純的。

    我説:五富,今日幾號了?

    五富不知道,杏胡説:十七號。

    我説:好日子!

    杏胡説:十八是好日子,十七好啥呀?

    事後證明我多麼正確,這一次送錢順利見着了孟夷純,並且與韋達正式見面了。

    我雖然盼望着我能與韋達相識相熟,能成為朋友,但我們倆與孟夷純的關係卻又成了我們交往的障礙。我當然不能確定韋達和孟夷純是不是有那一種關係,我也從不問孟夷純,問了我害怕我心裏不舒服。我問過孟夷純是否韋達詢問過我的情況,孟夷純説沒有問過。於是,我想,我和韋達都應該是好人,我們都是以各自的能力在幫着孟夷純吧。五富曾經有一次和我談起韋達,他説了一句:你是姐夫呢,還是韋達是姐夫?我擰過他的嘴,把嘴都扯了,他侮辱了孟夷純,也侮辱了我和韋達。

    這一次見面,我再一次認定了孟夷純真是我的菩薩,原來我給她送錢並不是我在幫助她,而是她在引渡我,引渡我和韋達走到了一起。

    在美容美髮店的巷口,孟夷純和韋達站在那裏説話,我的出現孟夷純首先是看見了,她給我招手,快活地叫:快來,快來啊!而韋達這時也看見了我,他一下子莊嚴了,禮貌地給我點頭。他點頭的時候右手按在腹部,微微彎了下腰,微笑着。我當然也文雅了,説:韋總你好?他説:是劉高興嗎?我説:是劉高興,他説:又看見你了,真好!但他卻要告辭。這讓我有些意外,他不願意和我多呆嗎?不願意讓一個熟人看見他和孟夷純在一起嗎?孟夷純説:你要走呀?他説:對不起,劉高興,你們是鄉黨你們聊吧,我還有點事。孟夷純説:不行,誰都不要走!好不容易你們又碰上了,我還有話要給你們説的。孟夷純就拉了我們往馬路對面的一家茶館走,她説:我請客!

    在茶館裏,孟夷純把韋達的公司給我作了詳盡的介紹,她也把我怎樣拾破爛,又怎樣把拾破爛攢下的錢都給了她,統統地都説了。

    韋達就驚訝地説:是嗎,是嗎?

    我説:我還不是在學你嗎?

    韋達手指着自己:學我?

    我説:夷純給我説了,你一直在幫她。

    韋達説:還不是為了儘快讓她籌集破案費嗎?

    孟夷純説:我在西安城裏,待我最好的兩個人就是你倆了,我提議,你們應該擁抱一下吧。

    我和韋達擁抱了,韋達的雙手在我背上拍,懷裏的墨鏡硌着了我,我現在是不敢把墨鏡掏出來了。我也是把他用力地摟了一下,我吃過豆腐乳,怕他聞着了怪味,把頭側向一邊。我又一次感覺到了他的心跳,也感覺到了他的腎跳,是腎跳,他的那個腎和我的另一個同樣節奏地跳。不呀,我的雙腎在跳。我看見了茶桌上一盆花在微微地顫,是蘭花。

    孟夷純站在一邊,她的眼睛眯着,有一種狐氣,安靜地注視着我們,後來就輕輕拍手。

    謝謝你,孟夷純。如果不是孟夷純,我怎會見到韋達呢?茫茫如海的西安城裏,我的兩個腎怎會奇蹟般相遇呢?韋達是何等的有錢和體面,我們擁抱着,這一幕為什麼五富沒看見呀,黃八杏胡種豬沒看見呀,還有韓大寶,我的侄兒……清風鎮的人都在這兒就好了。

    嗨,劉高興呀劉高興!我在心裏卻又叫着我的名字,我以為你是早覺得應該是城裏人,你拿勢着,驕傲着,常常要昂首行走,有時還瞧不起韋達和有錢的大老闆,其實,那是你故意要那麼做的,韋達這麼一擁抱,你才知道自己真的是鄉下人,是城裏的拾破爛的。

    我推了推韋達,我倆分開了。

    我拍打着我身上的土,也拍打了一下韋達身上沾着的我的土。

    何必呢,劉高興,這又是你的自卑和委瑣了不是?韋達在看着你,他的眼睛依然温和,他向你又伸過手,把你的手抓住了,拉你在椅子上坐下,你如果再拒絕,或者遲疑,那就是你真瞧不起了你自己,那才是你和五富黃八是一樣的貨色。把頭抬起來,看韋達的眼光,你們是城裏的一對兄弟!

    你是在哪條街上拾破爛?韋達關切地問我。破爛好拾嗎,一天能收入多少?辛苦呀!

    我回答着韋達。拾破爛辛苦是辛苦,天上是掉不下肉餅的,幹什麼事不辛苦呢?韋達的西服真挺。我説我見過一些老闆,做房地產的,做藥業的,做外貿的,做股票投資的,他們雖然開着小車,帶着秘書,出入於豪華賓館酒店,但我在家屬院拾破爛的時候,看見過他們傍晚回家時的疲倦勁,聽他們家人訴説過壓力。韋達戴了一塊什麼表?右手腕上還有一串佛珠,他信佛嗎?你韋達不是也頭髮稀薄嗎,眼圈也發黑嗎?年齡並不比我小多少吧,臉色除了白外,皺紋可能比我多吧,還有腎……我説我在興隆街十道巷那一帶拾破爛,平均收入每天十幾元吧,挺好的。説不説破拾錢夾的事呢,説不説腎的事呢?還是不説破的好。韋達微笑地給我點頭,他説:你説話怪幽默的。我不好意思了,是幽默,但韋達沉穩。你抽紙煙嗎?我來一根吧。我起身接紙煙的時候,手先是撐了一下腰,腰怎麼又不舒服了?還是不要説破。我知道就是了。

    現在。是孟夷純在説話了,她開始表揚了我的優點,比如聰明,能幹,善良,可靠,還有,她在説我長相清秀,有氣質,如果我不蹬着三輪車,誰也看不出是個拾破爛的鄉下人,説我是不顯山露水,説我是藏龍伏虎,説我絕不是地上爬的卧的角色。她這麼説,我有些窘。別人説你好話和一個醉漢給你説話是一樣的,你既不能附和也不能反對還得認真聽着。孟夷純終於説出她的目的了,她説:韋總,劉高興怎麼能不辛苦呢,何況拾破爛能賺多少錢呢,你能不能讓劉高興也到你們公司去幹個事兒?

    韋達哈哈大笑,説:孟夷純原來要給我下任務喲!

    孟夷純説:就是的,得求你!

    我趕緊擺手,韋達已經在問我:你乾沒幹過推銷?

    沒。

    財務呢?

    沒。

    有什麼技術?

    我只能下苦力。

    韋達低頭想了一會兒,説能不能去公司看大門呢,那活不重,就是二十四小時都離不得,不知道你能不能坐得住?我可以把現在的門衞辭退,一月給你六百元,願意不願意?

    孟夷純先高興起來了,她扳着我的肩,説你怎麼會坐不住呢,六百元就六百元,幹得好了,韋總肯定還會加薪的。

    我説謝謝韋總,但是。我説了一句但是。

    孟夷純説:你説什麼?

    我説:我是和五富一塊來的,他沒出過門,處處得靠着我,我要是去了,他一個人拾破爛我不放心。我拿眼睛看韋達,韋達説門衞安排兩個人不合適。

    我説:能讓五富幹些別的活嗎?

    韋達明顯地為難了。

    孟夷純在瞪我。對不起,孟夷純,這事我不能聽你的。我第一回在孟夷純和五富中間傾向了五富,我不能重色輕友。

    是這樣吧,我給韋達説,你讓我安排安排五富,如果能把他安排妥了,我立馬就去公司,實在抱歉,也讓你見笑了,我和五富是一塊出來的,我得對他負責。

    韋達始終在微笑着,他讚賞了我的想法,然後他就告辭走了。韋達一走,孟夷純又埋怨我。我説:你不能逼着人家給我尋工作麼。孟夷純説:他那麼大的公司,安排一兩個人算什麼呀。我説:他是不是不想讓我去?孟夷純説:人家可是一直笑着讓你去的麼。我説:就因為他老笑着。他明知我和五富兩個,卻只讓一個去,讓我看門,我肯定是坐不住,又只是六百元錢。他知道你把他和你的關係告訴我了嗎?孟夷純説:啥意思?我説:他是不是不讓我知道什麼,在我面前才一派和氣又那麼正經?孟夷純説:你心思就是多!

    孟夷純説這話的時候,她拿指頭戳我的額。我就乖乖巧巧地讓她戳,然後掏出五百元給她。她收了,還再戳了一下,説:小心眼!

    小心眼就是小心眼。我問:公安局那些人走了?她説:我向我老闆借了一千元,打發他們回縣了。我們就再沒有説話,她把五百元抽出一張又交給我,我再把一百元又塞進她的口袋。
此页面为HK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TW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