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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取款

    從山上下來,陳阿姨説從小走慣了山路,倒覺得越走越精神。柳璀覺得相當困難,陳阿姨面相是老,身子骨卻健朗。

    陳阿姨説下午還要去醫院照料丈夫,換回蝶姑,她約柳璀晚飯後見面,敍敍當年舊事。她現在看柳璀的眼光不再是驚奇或警覺,她拉着柳璀的手道別,神情非常慈祥,而且充滿了喜悦。

    晚飯後見面――這正中柳璀下懷,她很想聽聽那些舊事。她知道陳阿姨沒法請她吃飯,而她請陳阿姨到金悦大酒店的樓層餐廳吃飯,恐怕也是不方便的事――她已經領教了這母子倆的自尊。

    她想,這樣安排也好。晚春初夏時分,南方天氣已相當潮濕温暖,人很容易疲倦,中午辦完事後,吃飯後可休息一會。

    柳璀告別了陳阿姨,徑直朝新街走,碰見一個獨眼老頭。那人看見她臉色變了,走得很快,她覺得很奇怪。一閃眼,那老頭消失在人羣了。

    她記得昨天她跟着旅客下船,跨上跳板的那一瞬,她的心一陣恐慌。她穩了穩,走完躉船的金屬的甲板,然後又走上一長段木跳板。她站在了良縣堆滿貨品、垃圾破爛的灘岸上,有種説不出來的怪怪的感覺。年輕時她走到過這樣的地區,大城市的貧民區,但最近二十年的生活中,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地方,不像倫敦的東區,紐約的布朗克斯,那裏是建起了卻無法照應落入傾圮,這裏,彷彿大半個世紀沒有任何人關心。可是那種無法言説的感覺卻一直留了下來。

    老遠就看見了良縣政府白樓,在一個高地上,實在美奐美輪,而且巨大無比,潔白如玉,晃眼一瞧,以為是美國的國會大廈。正面寬大的石階下是浣紗路,東西向的中央馬路,前面則是一箇中心花園廣場。三邊都是明晃晃的新建築,大概都是一些公司企業的辦公樓,建設銀行,是這街上最耀眼的一所高層建築,柳璀昨天就注意到,黑磨砂的石鋪面,玻璃門,絕不像良縣這樣的地方的銀行。

    柳璀將“金萬兩”取款卡插入取款機,心裏想自己也沒有帶多少錢出來,也需要一千備用,所以準備取現金六千。輸入密碼後,卡被彈出來。試了三次,都一樣。

    她只好走向營業廳,自動門在她面前閃開。營業櫃枱一大排,可是隻開兩個窗口,有幾個人排隊等着。她取了號碼,也等在後面。

    輪到她了,她拿出取款卡遞上説:“外面那取款機好象不工作,我提款,有急用。”

    營業員是個小姑娘,聽到柳璀的話後,轉身與旁邊的幾個同事嘰嘰咕噥説了一陣,然後一個年齡稍大一點女子過來,對柳璀説,這個銀行門市部剛開張,業務有限。新式的通用取款機是來了,她指指裏面一大捆包紮起來的東西,但是還沒有完全裝好,尚未投入使用。

    柳璀説,“那就從櫃枱直接取款。”

    對方看了看柳璀的卡説,“現在只能辦理同一銀行系統取款,不接受異地異行取款。”

    “怎麼這樣?”

    “這是規定,來提意見的人多了,上面或許很快會改的。”她建議柳璀去重慶取一下錢,來回不過一天時間,如果坐汽墊船的話。

    柳璀眼睛瞪大了,“來回不過一天!”她剛想説這個地方的金融設施實在太落後,但想到這麼一個城市,有銀行就不錯了,她作為一個外鄉過客,實在沒有權力批評。整個中國除了幾處讓外國人方便的旅館之外,一律不能用信用卡,她也習慣了,不作批評,用西方的標準批評自己的國家,這種事不能做。

    如果實在沒有辦法,可能就去重慶走一趟,她在這裏本為就是訪舊,沒有特殊目的。現在陳阿姨有特殊需要,為什麼不能去一次呢?

    丈夫的電話

    回到金悦大酒店。打開門,房內地毯上有個酒店的信封,她驚奇地拾起來,打開一看,是李路生的電話留言,叫她回電話。她洗了一把臉,看着桌子上的條子發愣。她覺得有些累,就把枕頭重疊起來,脱了鞋,半靠在牀上。突然想起早應當給母親一個電話,她拿起電話,電話響了,沒人接,留言機響了。於是她説她在良縣,拿起一旁的酒店客人須知簿,把電話號碼房間號碼説了。母親如果不是出外了,就是在陽台忙她心愛的植物,母親説過,要把那株有花苞的仙人掌移進一個大一點的瓷罅裏。

    擱下電話,想起有一次母親過生日,就她和母親兩人。喝了點聊勝於無的甜酒,兩人聊了起來。

    母親説,“你怎麼會學基因工程的?”

    “你不是不知道,”柳璀嗔怪地説,“工農兵大學生,專業是分配的,推薦我上北大生物系,促進農業生產。不是我選的,分科也是領導分,沒問過我。”

    “行了行了,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怎麼會那麼巧,你研究怎麼做一個人出來。”

    柳璀笑了,“那是醫學院婦產科。”

    母親説,“不,我是説,為什麼一個人能成為‘這一個人’,怎麼會由你們決定?”

    柳璀沒想到母親的思想還會轉到哲學上去,“恐怕不完全是基因決定的,後天的因素起的作用更大。”

    “當然,當然,”母親説。“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不説這些老話,我是説,基因就是先天決定了一個人怎麼也改變不了的命。”

    “不錯,我長得這麼難看,就是你的錯。”

    “小姑娘,別撒嬌。校花難看,小草還活不活?”

    “我們文革時期沒有‘校花’這一説。你自己做過‘校花’,很多人拜倒裙下,就諷刺自家女兒?”

    “行了,李路生最後就是奔校花來的。”

    李路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跟他的父親李伯伯一樣近一米八高,長相不屬於那種帥氣的類型,可是對面走過也讓女學生眼睛一閃。他比她高一個年級,不管在家在學校,一直把她當親妹妹,他説從未往這方面想。只是當他看到學校裏其他男生追她那個勁,把他的冷靜勁兒給打翻了。他的同學要約柳璀出去看電影,被他知道了,他急了,在結冰的未名湖上截住柳璀,找她攤牌。那是個冬天,斜陽很久才落入地平線,他們算正式談戀愛了。其實她回想起來,恐怕早晚是那麼一回事。雖然自己是“工農兵大學生”,她也熱愛勞動人民,但一直不太喜歡真正的工農兵同學,他們都有點小家子氣,知識不夠,目光也短,小事斤斤計較,做什麼都少決斷力。

    “幹部子弟通婚,是再自然不過的。別人到這一族裏來不會好過。”母親説,“我只是想説,這是否也是一種近親通婚,會凸顯基因缺陷?”

    柳璀大笑起來,她知道母親腦子很快,她一向佩服她把話説得幽默好玩的本領,不像她自己那樣語言乏味,而且應對太慢。母親繼續説:

    “‘後門進來也有好人,前門進來也有壞人。’毛主席都説了。幹部子弟也是好壞基因都有。”

    説罷母親輕笑起來,她很少出門,幾乎沒有朋友。以前還與孃家有些往來,後來就不歡迎任何親戚,一來二去,便沒有了親戚。母親只有拿柳璀做她伶牙利齒的靶子,可是柳璀很少有空來陪她説話。柳璀可以想象父親當年要把她馴服,會有多難。大學生到解放軍部隊作慰問演出,父親一眼就看中了母親。慰問團的領隊――學校校長作媒,可是母親很猶豫。校長説,眼睛放長遠些,這門婚姻,不僅對你自己,對你的孩子好。母親也就投降了。母親能對柳璀説,是為了她結的婚?

    “前門只要打開,我一樣考得上,”柳璀説,“現在反而弄個工農兵大學生的帽子,哪怕有個洋博士頭銜,也遮蓋不住。”

    不過柳璀心裏明白,她和李路生的確事事佔了先,二十五年來中國轉了好幾個彎,每次轉彎時,他們都佔了個上風頭,這倒不是有意的:他們與聞高層內部的動向,預先能嗅到風朝哪邊吹。沒等到大學畢業,文革還沒有結束,她和李路生就拋開一切專學英文。李路生先由水利部派去美國留學,然後是她出國。那時一般人家的子弟還在十多年的第一場高考中,為百中取一的機會拼搶。她留學修完生物本科學分,再讀基因工程研究生。李路生學的是工程規劃,拿了一個管理碩士,他就趕緊從美國回國。他到國內站住腳時,國內學生的出國熱才開始冒出一點勢頭。

    三峽爭論還遠遠沒有開始時,李路生已經是水利電力部主管三峽規劃的計劃處副處長。三峽工程的爭論正在上勁時,他參與主持工程幾次計劃制訂。

    等到柳璀讀了近十年洋書,拿到博士學位回到國內,發現丈夫已經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工程的關鍵人物。他被提拔為長江水利局副局長,兼平湖開發公司總經理。

    電話鈴突然響了,柳璀翻過身,伸手去拿電話。一聽,不由得眉頭一揚,怎麼又是李路生。這個人至今還是她的丈夫,不錯,但沒有辦離婚的丈夫也不能騷擾不休,非要她回到他那個花紅柳綠的壩區去不可。

    為什麼她不能留在她想留的地方?

    柳璀來了氣,準備就跟他論論這個理。可是李路生在電話那邊説:“小璀,我怕你離開良縣。沒走就好。我給你留了條留了錄音,你沒有回答。”

    “怎麼?”她一下子語塞,出乎她意料。她一看,那電話機的確有留言信號:有個鍵在閃紅光。

    “我留言是讓你別走,我爭取今晚趕過來,最遲明天早晨。”李路生和顏悦色地説,完全不提那個被柳璀擱斷的電話,像沒有那一回事似的。

    她迅速看了一眼這個房間特別大的牀。“你來幹嘛?”她一句話直截了當地堵回去。

    這是她出生的地方,跟這個人無關,她最不需要的是在這裏跟這個人糾纏不清,本來就是想避開這個人才來此地的。

    李路生説:“我有事:明天一個港商團和一個台商團都到良縣,上午參觀,下午協商,晚上宴會。”

    “跟我有什麼關係?”

    “跟你沒有關係。”李路生説,“只不過我想見你。你來壩區正好與我錯過,我是有責任的。你正好在良縣,我不願意再次錯過。”他的聲音好象很懇切。“你總得允許我有個談話的機會吧。”

    這個男人夠耍賴的,有話要到良縣來説幹什麼?她沒有心思談判,這也不是供談判的題目。柳璀想,最多不過再重複一遍昨天在電話裏吼的話,未免無聊。

    她正在想怎麼才能擺脱這個男人,忽然想起來陳阿姨的急事,沒有仔細想就突然冒了一句:“你帶五千元現金給我――我要買點東西。”她添了一句,“藝術品,古董。”

    那邊説,“肯定帶給你,”電話就掛了,似乎有意不給她一個反悔的機會。

    柳璀遲遲疑疑地放下電話,感到自己有點莫名其妙,怎麼就輕易同意李路生的無理要求了呢?是不是她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來?有什麼必要那麼快向這個不知羞恥為何事的男人投降?

    她一向有自己的主見,不應當男人一説軟話,就放棄立場。她很後悔,對自己很生氣,做個女人,最終還是那麼沒出息。

    柳璀拿過今天買的本地地圖導遊,印刷粗劣。在這個地方走動,她已經不用地圖,導遊文字誇張花梢,讓她看不進去。她不知道她與李路生兩人問題到底應當如何解決,如果要她説出一二三,她恐怕只能數出一,恐怕這就是為什麼她沒有用腦子想,就給了這不是東西的男人一個台階。

    不過,取到了錢不等於就要跟他談判。她可以拿到錢就走,到別的地方去,她並非沒有退路。

    她嘆了一口氣。手插進褲袋,感到裏面有個紙團,就掏了出來。一個外省城市來的走穴的什麼劇團。“靚女俊男,勁歌猛舞,盛大開演,慰問水庫。”上面印着一些穿着暴露的女人照片。

    她想起來了,在新城時,有幾個女人站在街頭,見人就塞一張。拿到的人看着照片淫猥地評論――她聽不懂説得太快的川語,不過大致上明白是一些下流笑話,好象是説這個那個女“歌星”,花多少錢可以睡一睡之類。

    她把廣告扔進房間裏的廢紙桶,心裏卻有點羨慕這些生命力鮮猛的百姓,他們幹苦力活,打麻將,弄些男女之事,而她呢,除了她的實驗室之外,生活之中沒有什麼樂趣,連一隻小貓都沒有,很久也未去看一場戲,聽一場音樂會,從研究所回到家,吃過飯就上牀看書報,十點看衞星電視的新聞,眼睛迷糊,就自然睡着了。這樣生活一輩子也很好,完全不需要什麼男人。

    江邊

    直接來到江邊,這兒離碼頭有一些距離,沒有停那麼多拖輪、駁船和旅遊大輪船。她這才發現長江水真髒,而且混黃。她怎麼一直沒有注意到呢?就像她沒注意丈夫的另一面一樣。

    江對面的小島,只是個有支流江水隔開的淺灘,上面好象種了點什麼樹,也有幾排平房,平坦的地方似乎比其他地方多一些。

    看來水庫開始蓄水時,這個島就會消失。三峽沿岸近二十年惟一的一點建設,都是臨時性的農田之類,雖然三峽工程1992年才由人大批准,這沿江一帶卻認為,反正早晚要上馬,沒有必要讓投資落到水下。別的地方爭論得真像那麼一回事似的,對這裏的幹部,水庫工程不上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或者説,沒有水庫,他們就不存在。

    幾個抬煤氣瓶的工人,叫嚷着“讓開!讓開!”,柳璀只能站到路邊斜坡上。

    木船都在等着生意。一羣旅客進了一條已經引擎發動的船,沒一會,那船就朝下游行駛,鑽進陡峭的峽谷之中。

    當年母親追到良縣來找丈夫,現在翻過來了,這個做她丈夫的男人要到良縣來找她!母親是捨不得離開丈夫,而這個男人已經變了心,做了虧心事,卻要來跟她胡攪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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