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阿姨
柳璀第二天醒得很早,窗子上有一層霧氣凝成的細水珠,整個江面霧沉沉。走到街上,水泥石板濕漉漉。從上街往下街走石梯,其實很容易。昨天還迷宮一樣的良縣,今天柳璀已能識別出大致的方向路徑。
本來她想吃油條豆漿,卻覺得一種桐子葉包的麥子粑,可能比較衞生,而且有股新鮮的甜香,一個就飽了。吃完後她準備去報攤買一張當地報紙,發現對面電線杆邊的石頭上坐着一個年輕女子模樣眼熟。再一看,好象就是昨天下午在鰣魚巷,有意不理她的那女人。她像在等什麼人,臉上有汗,氣色不太好。兩個五六歲的髒男孩在乞討,旁邊一個老太太肩上搭了些燈芯草,白白長長地飄起,走在街上。
有人走上前去問:“啷個賣?”
“五角一束。”
“太貴了,便宜點。”
老太太不幹。
隔一會那年輕女子往坡下走。柳璀好奇地跟了過去。那兒的房子有一半在拆,路繞來繞去,很難走。
斷牆裂垣之中,一羣婦女在刮廢磚上的泥灰,而另一些婦女彎着腰,高揹簍裏裝滿了磚塊,沿着彎曲的小街,一步步朝上城走去。這些都是二三十來歲的強勞動力婦女,風吹日曬,佈滿灰塵的臉,紅樸樸的,還沒有開始起皺,但讓人懷疑她們會有多長的青春。
柳璀來到坡下,發現就是江邊,卻看不到那女子的身影了。
有人打着招牌,真心誠意地拉工人去江對面小島上去切土豆片曬乾,五元錢一天,“五元一天!”柳璀很驚奇。三張報紙的價錢,這裏的工資竟然可以低到這種程度。坡上那些背一百五十斤磚塊上山的女人,一天的工資多少呢?不用問,不會高出多少。
柳璀想了想,沿着一條小徑走上去,她發現這是一條近路,可以走到昨天她探問的鰣魚巷。她決定再去試試運氣。
這是鰣魚巷的另一側。整條巷子有坡度,呈弧型,高處寬,低處窄小。人走在巷子裏,覺得陰暗冷清,石頭搭的洗衣槽,裏面已生有一層黴,煤餅貼在路沿,也不怕人踩爛,陽溝裏嘩啦啦地淌着是附近豬鬃廠排出的帶泡沫的髒水,有一大股直接流在黑髒的路上,得提起褲角踮起鞋尖才能過去。快接近那房子時,柳璀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戴了一頂舊草帽,肩上搭了根毛巾,正彎着腰在水龍頭邊的石凳上洗一盆蘿蔔,每過一陣子,她都要直起腰喘氣。
柳璀走過去,老女人就發現了,抬起頭來打量,她眼睛由冷漠轉為驚異,等柳璀停步在面前,她開口第一句話就是:
“真是她的女兒。沒錯,一個巴掌拍下來的。”她站直身體,“是你昨天找我吧?”
柳璀在思想中有過準備,但還是沒料到這個又胖又黑、滿臉滿頸子皮肉掛下來的老太婆,就是她的母親讓她找的陳阿姨,穿了件有補丁的舊布衫,鞋底都快磨穿了。她無法想象面前這個人曾是母親的好朋友――她與白皙高雅的母親,似乎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馬上就説她是柳璀,母親讓她來的,還託她帶了點禮物。母親其實沒想到叫她帶禮物,她突然想起應當如此。
“她終於想起我來了。”陳阿姨的嗓音沙啞,幾乎要流淚。
她用毛巾擦乾手,上上下下仔細端詳柳璀,一邊説,“真是你媽的女兒,一樣的苗條高挑的,穿什麼都有個架子。比你媽當年都水靈!”
柳璀給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這個老太太直言快語,讓她非常放鬆。
“禮物我忘了,放在旅館裏。”她心裏想怎麼去圓這個善意的小謊。
“今天一大早,窗前的金阿子就在叫個不住,我就知道有客人來!”陳阿姨繼續説她自己的話,沒有接禮物之類的話頭。她端着盆子,讓柳璀跟她上石階,一轉眼就到了她的家。
她把柳璀讓到屋子裏坐,還是一股很濃的中草藥味。她打開裏面那間有窗的房門,這樣屋子裏光線好一些。在良縣千篇一律的灰瓦房中,這窄小的屋子惟一特色是空空蕩蕩,也沒有其他屋子能見到的財神或觀音,傢俱也只有廚房裏的矮小的木桌兩張凳子和裏屋的一張牀。灶角貼了許多手捏的煤球,等着烘乾,昏暗的屋子裏,連一台小黑白電視機都沒有。
柳璀坐下説,“我母親掛念着你,想知道老姐妹生活怎麼樣?”
陳阿姨笑笑説,“你看這屋子裏不就明白了?什麼東西都沒有了,都賣掉了。老鼠都不呆我家了,多好!”
她説老伴住在醫院裏,胃癌,等着開刀。下崗的,早就“賣斷”,已經都沒有公費醫療。現在住院是什麼勁兒呢,以房間條件不同時間長短收費,藥費另算。每天住院費兩百,就是天天燒錢,動一個開膛大手術,先繳五千元開刀費,不然等着癌症擴散吧。
她倒了一杯白開水給柳璀,解釋説,家裏有病人,就亂得不像話,連茶葉都沒有置。揭掉草帽後,她的短髮亂草般蓬着,一綹灰一綹白。
柳璀用手握着杯把,説,“白水就很好,陳阿姨。”
“別叫我陳阿姨了。”
她解釋老陳73年就過世了,罪名是反對領導,受到處分,文革開始被整,後來又算作黑手,整個良縣打砸搶的黑後台,抓進牢裏。老陳文革前十五年冤就冤了,造什麼反?既然造了反就一人敢作敢當,別去求什麼情。他那麼多政治風浪裏過來的人,應當明白,贏家不會饒過輸家。最後老陳死在牢裏了,也不知道怎麼死的。人人都平反了,可是他的問題還是得不到解決。她那時急得給柳璀的母親寫信,其實不應該寫――文革中人人難過。而且人都死了,更不值得去説。
陳阿姨説得很快,平聲平調,沒什麼怨傷,好象生活對她沒有什麼不公平的地方。但是她一旦開口説起來,卻停不住自己,也不讓柳璀插嘴。
“沒辦法,文革後,我已經靠五十了,這麼一把年齡,還得改嫁。是鄰居老王師傅,他雖是個工人,但知人知心,對我也還不錯。街坊現在都叫我王媽,只有個別老街坊知道我前面的丈夫姓陳。”
正在這時,有女子跨過門檻,下石階來,她臉髒髒的,身上也髒髒的。“姑兒,過來,這是遠方客人。”陳阿姨叫住來人。
逆光看不清來人。
“叫柳姐姐。”
來人細聲細氣勉強地叫了一聲,就拿了根毛巾和麪盆,盛了水,端着臉盆進裏屋了。柳璀見過這女子,於是忍不住問:
“這是你的女兒?”
陳阿姨説,“是的,是我的養女蝶姑。昨天你見過她了?這幾天她胸口不舒服,嫌上醫院太貴,讓我抓了些草藥。”
柳璀説,“我以為找錯地方了。問鄰居才知道是對的。”
“她這兒有點問題,”陳阿姨指指腦子説,“一直沒學會跟人打招呼。二十多年前,河南一帶逃荒的人,經過我們良縣。她滿嘴吐泡沫,渾身抽筋。昏倒在巷子口。老陳好心地把她弄回了家,我們救醒了她。不過從那之後,她的腦子不太靈。她在街道上班,每天天沒亮就得清掃馬路,工資低得可憐,太辛苦,不過連這種工作説是也得下崗。”
柳璀沒有説上午遇見過蝶姑,可能是掃完了街,又另找了一份工作吧?陳阿姨忙着把藥罐裏的烏紅的汁滴到一個碗裏,她給蝶姑端進去,叫她趁熱快喝。蝶姑卻問,“媽,你吃飯沒有,爸啷個樣?”
“他還可以。我回來晚了,把你弄醒了。”
柳璀看出母女倆感情很深。陳阿姨跨到廚房來,突然拍了下手掌心,對柳璀説。“你媽總説起過月明吧,我兒子,他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
母親説當年他們離開良縣時,把老部下陳營長和陳阿姨留在這個地方上了,陳營長那時擔任縣武裝部長,是個直性子人。他們之間,自五十年代初就無可奈何地斷了聯繫。
“母親説起過。”柳璀只是順話問:“你的兒子呢?”
陳阿姨説,“等等。”她轉過頭去對裏屋的蝶姑説:“姑兒,你先歇一會,就去醫院陪你爸。”聽到裏屋答應了,這才轉過來説:“我正要到月明那裏去,他在山上的水月禪寺。”
柳璀聽説過,此地有一個名勝,南華山上沿山而築的禪寺,據説是明代留下的殿宇。不過她的兒子在那裏做什麼?
陳阿姨解釋説:“他不是和尚,他在郊區小學當老師,什麼課都教,”陳阿姨人顯老,説話卻一清二楚。“一遷移,小學就解散了,月明就給禪寺的禮品店畫畫。他該乾脆做個和尚算了!這麼大年紀了,也沒娶個媳婦,我怎麼説也沒有用!倒是有姑娘喜歡他得很,可是他不感興趣。”
她斜看了柳璀一眼,打住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陳阿姨進到裏屋,對蝶姑又交代幾句,收拾東西,取了個布包小心地放在褲袋,一副要出門的樣子。柳璀想起她沒去看過這個南華山的禪寺,就對陳阿姨説,希望和她一起去。
陳阿姨看看柳璀,想説什麼的,忽然就高高興興同意了。
她們倆走出巷子,沿着舊城往西走。舊城隔一條街就有一兩家理髮店,比起貧民區那些暗黑腸子似的小巷子,街上有些店,掛着一排排黑又長的老臘肉,一串串血紅的辣椒掛在門口,大蒜也吊了不少,倒像西方人防吸血鬼的架式。
那些理髮師傅,站在路沿上,從店裏倒出的污水沾着腳也不要緊,走過去就盯着路人的頭髮,價錢便宜得讓人不敢相信,八角錢修理短髮,三元錢剪個樣式,五元錢連洗頭在內。
柳璀害怕他們盯着她看的眼睛,那些人手裏的亮唰唰的剪子。尤其是離得最近的牆或電線柱子上釘有大鐵釘,掛有全部理髮用具,圍巾毛巾顏色可疑,鏡子架在路沿石塊上,照着街上人七顛八倒。
在一家賣辣子醬酒煙鋪子前,陳阿姨停了下來,向柳璀解釋,説上山有兩條路,一條直路,本來是沿山脊修的台階,但是現在成了名勝古蹟,要買參觀券坐纜車,不讓人自己走上山。以前她都一直是自己走上去的。“門票加纜車要五十元一個人!”陳阿姨感慨地説,“不是遊客,哪裏坐得起!”另一條是盤旋在坡上的山路,走車的,繞得太遠。
柳璀知道陳阿姨的為難,但她也明白不應該在這種時候充闊。她只是説,“陳阿姨,你怎麼走,我就跟着你。”
陳阿姨想想,説:“那就打個摩托先上山吧。”
從小街出來,就是大街,而且景點的門口就設在街面上,在水位線之下,裝修得挺草率,但是朝上看山道,裏面有一層層新建的牌坊。明顯準備着今後臨湖而上。
陳阿姨跟街邊等着兩個的摩托手説好了價錢,五元一個。她自己戴一個頭盔,拿了一個遞給柳璀。
柳璀接過頭盔,遲疑了一下,決定不看頭盔裏面如何髒,戴上再説。等柳璀戴好頭盔,陳阿姨又叮囑,等一會抱住車手。
她朝前走兩步,又回過來,對後面的車手説:“開慢點,不用緊跟,仔細點。”
摩托車從街邊上開出去,從一條沿江公路往上盤旋。柳璀很不習慣這麼抱着一個陌生男人的腰,但是她只瞥了一眼路邊下的峭崖深,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車手一會就開快起來,完全忘了陳阿姨的話,緊追前面的車,甚至從對面下山的卡車小車間鑽過去,不過他開得很穩,柳璀不久就忘了害怕。公路伸出城區後,景色就坦蕩開闊,一邊面臨一條青綠的江水,而且空氣也新鮮,不時有水氣飄落到柳璀的臉頰上。車手問柳璀是做什麼,不是本地人,來看親戚或是旅遊?現在我們這兒正在滅鼠,時候不對呀。每天閉上眼睛就是一千隻老鼠死在街上。睜開眼睛就是一千隻老鼠從江裏浮起來,什麼滋味啊!
柳璀耐心地聽着。這人又説,鬧老鼠,老鼠精着呢,搶先搬家,不肯死,成羣結隊從舊城往山上新區跑,新區用藥擋住它們不讓進,每天夜裏,加一條毒藥封鎖線,衝不上去的老鼠成片倒在街上。
柳璀明白這個人心中有氣,在瞎説。但是車手説,只有這山上寺廟,老鼠不敢來,畢竟是菩薩法眼罩住的地方。
這時,太陽從石柱縫中一線射出,沒一會兒,就驅走了霧氣、江面一層層的波紋漩渦,青綠色的山卻沒有任何倒影。有一木筏順江飄着。沿江流方向看,層層疊疊的山峯,巍峨秀麗,遠一層就淡一點,一直延展到眼睛看不見的淡霧之中。他們越爬越高,越高越看得遠,那蔚藍也就變得更遠。
摩托車停下來時,柳璀把頭盔脱下還給車手時,才看到車手已經滿頭大汗。柳璀付錢,被陳阿姨一把擋住,説是不要看不起她。
柳璀只好作罷。
車手問他們是不是還下山去,他們可以等他們。
陳阿姨手揮揮,趕走他們,説下山哪個要花錢坐車。
她們停下的地方,實際上是水月禪寺的院牆後面。主殿建在山巔上,站在這兒,良縣落在一邊的坡灘上,新舊房子分兩片區,一目瞭然。再看下面的長江,也與下面看很不一樣,如一條飄帶,輕柔地在羣山間飄來拂去。
大殿四周有圍牆,但是陳阿姨推開一扇小門,從側院走了進去。裏面好象有不少修繕工程,叮叮噹噹直響,好些工人不知道在裝修什麼,忙忙碌碌。這個佛寺勝地,看來也在迎接更輝煌的時刻。
她們走進一個側院,陳阿姨大聲叫:“月明。”
聽到一個聲音在答應着,接着一扇門打開,一箇中年男子走了出來。他穿着破舊的中山裝,頭髮已經稍稍謝頂了,可能因為如此,索性剃了個平頭,他倒像山下那些舊城居民。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活脱脱就是一個鄉村教師的樣子。
他看到母親與一個陌生女子在一起朝自己走來,有點驚奇,但馬上掩飾過去了。
陳阿姨説,“這是柳璀!我給你説過多少次的柳璀!”
月明伸出手來,説:“久仰,久仰!”
陳阿姨打了他手背一下。“別再傻里傻氣的,柳璀是與你同一天生的,什麼‘久仰久仰’的!”
月明裝作沒聽見,柳璀卻伸出手去握手。所有的男人手都有點潮,這個人也不例外。
“你好。你母親讓我一起來,打擾你了。”柳璀客氣地説。
“裏面坐,裏面坐。”
但是月明轉過頭去,急忙把母親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對她説:“昨天老闆來説了,只能借一千。他説禮品店現在生意不是很好,和尚當着顧客的面開了光,每幅也只能加收二十元。我好説歹説才答應借給一千五百。”
陳阿姨氣得坐在竹椅上,動作太大,幾乎把長桌上的筆硯弄翻。她嘆着氣説:“開刀已經拖不得,你隨便啷個都要弄到三千,我再去向街坊借,説盡了好話也借不到一千哪!四千是起碼的,都説刀要開得好,最好還是給五千。這下子啷個辦嘛?”
月明面容有點尷尬,不知怎麼説才好。柳璀故意再走開一些。這裏的事情不是她能多管的。他們壓低聲音在説四川土腔,她能聽懂,明白他們母子倆在談什麼。三千不是個大數字,但這是她表示慷慨的地方嗎?
屋子裏大概是寺廟用來放雜物的儲藏室。房間倒是很大,門口木窗兩邊都是月明給禮品店畫的畫,大都是傳統山水水墨,上面題的無非是歷代名人吟詠川江三峽的詩句,任何一本旅遊指南上都能讀到。在柳璀眼裏,水墨山水畫了一千年也沒有創新,月明畫的也看不出什麼差別,尤其是上面都加了一些桃紅柳綠的彩點,更顯得俗氣。看來月明是按一定的套式成批生產供應店家,他只是依樣畫葫蘆的畫匠。
這屋子另一頭,是一張長長的舊木桌,上面放着紙卷,擱着漿糊桶膠水瓶排刷和刀尺子,還有一個瓦罐,插着大小不一的毛筆,桌下有桶混沌的水。
看起來,裱畫也是月明的事,裱好才能賣出,可能他裱畫比他的畫掙的工錢多。
桌子下亂丟了幾張紙,踩了好些腳印。她好奇地翻過來看,吃了一驚。紙上好象是一幅畫,只有幾道排筆刷,墨澀,粗大的根脈,濃淡不一,中間是一小點豔紅和幾點濺出來的黑。她再仔細看,的確,這是一幅很奇異的畫。
她又翻過一張來,這幅更奇妙,水漬從邊頂一路長瀉,像要衝到紙外,但是被一道道巖肌似的紋理挑了出去,噴到暗黃底上消失。空白間的水跡墨痕顯現出隱約的山峽形狀,浮動的雲氣與山石的堅硬。
柳璀自認為從不懂藝術,尤其看不懂現代抽象藝術,在她眼裏,那些西方現代藝術館是一批狂人在炫耀欺人的膽量。但是這兩幅畫別出一格的構圖和功力,把她強烈地吸引住了。畫的是川江峽谷,她驚歎過的山岩,但又不完全像,想象力走得更遙遠,那墨塊刷痕和亂濺的墨滴,吻合這個世界的某種形象,又像是這個世界之外某種氣勢的靈動。
一旦如此想,這兩幅畫就整個活了起來,像長江的流動一樣變化不定。柳璀呆住了,可是這些畫都揉皺了,扔在那裏。
那母子倆還在那裏,頭湊在一起嘰嘰咕咕低聲説話,陳月明看上去非常着急。柳璀走過去問:“你這些畫賣多少錢?”
陳月明聽到這話,抬起頭來,他説的是不太純正的普通話,但比街上的人説得要好得多,看來這是他的教師腔,用來對他的學童們説話:
“我畫的都是臨摹品。商店賣出一幅,一百到兩百不等。抽成百分之十給我。”
“什麼?”柳璀幾乎要驚叫起來。“每幅畫才得十元二十元?”
月明卻平平實實地回答説:“已經很不錯了,顏料畫具宣紙不是我的,工作室也不是我的,店鋪開在景點遊覽區,也不是我的,和尚開光賜福,當然也不是我能做的事。”
“那麼,”柳璀指着桌下那攤開在地上的畫。“那邊兩幅賣多少?”
“噢,”月明仔細看看被柳璀攤平的畫,好象這才記起是怎麼一回事,想了一想才説,“那是畫廢了的,廢紙。”他朝柳璀看,直視着她的眼睛。
柳璀來了還是第一次直接看到他的眼光,或許看山看多了,看人也這樣凝重和冷漠,他動作很客氣,但是從他那眼光,無法觸到他的內心,彷彿有意與人隔開一條河似的。
“你説是廢紙?”柳璀疑惑地問。這不對,而且不管怎麼説,她喜歡這兩幅畫。“我買下,一幅兩千元。”看到兩人驚奇的表情,她加了一句話表示她的認真。“不過你得幫我裱一下,還要加上你的印鑑題簽。”
“這些不能賣。”
柳璀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他説得清清楚楚,“畫廢了,當然不能賣錢。”那聲音硬朗,似乎有意頂撞。
柳璀臉一下子紅了。她想辯解説,這些畫就是值這個錢,她的確喜歡那兩幅畫,但她從月明的眼神中看出,這個小學教師頭腦一清二楚,知道這個局面的由來。他一點不像他外表那麼好説話,而癱坐在竹椅裏的陳阿姨一聲未吭。
月明回過身去,對母親説,“媽,你先回。今明兩天我一定想辦法找到錢,給你送去。”
1951年
柳璀的記憶中,母親從沒有提過陳阿姨的孩子,甚至在她們前一天晚上的長談裏,也沒有提過。母親只提過她和陳阿姨當時是良縣人人都知道的兩個“大肚子女幹部”,兩個懷孕卻堅持工作的女人。
那天晚上在頤和園后街,那套佈置講究舒適潔淨的房裏,生平第一次,母親給柳璀講了這整個事,五十年代初在良縣發生的事,關於她出生時的故事。
那是1951年,到現在才告訴她,的確不應該。母親説。她一直在想什麼時候應該讓柳璀知道,不過柳璀一直忙忙碌碌。房間裏的蠟燭已經燃了一小半,母親有習慣,即使是一人吃晚飯,也點蠟燭,可尋些家的温馨感覺來。柳璀看得出來,母親其實是給自己找適當時間而已,這個人藏得住話,有必要,可以藏一輩子。
“柳專員,我的丈夫。”
柳璀還記得母親的聲調平和低沉。現在當柳璀重新回憶起那一晚時,她覺得父親在她心裏的形象,並沒有因為這段故事而發生變化。
好了,她的父親,那個在四十多年前叫柳專員的人,以前是解放軍某部的團政委。解放四川時,他參加革命已有十多年。
柳璀從小就知道,父親原是學生投軍,雖是農家子,家裏也算富裕。母親是蘇南人,江南的富户就與北方大不相同了,1949年底隨解放軍進入重慶工作,他們在重慶結婚。
父親家裏有元配妻子,不過那時進城的幹部另娶新參加革命的女學生,是常見的事。柳璀知道母親是“革命夫人”,這事情她只覺得有趣而已。
母親只説了在良縣的事。那是1951年春,父親被派往川江北岸一帶,任良縣地區專員,幾個縣的地方都是深山河谷,清剿難治理更不易。地方要職幾乎全由北方軍人擔任,父親把他的部隊裏一些幹部,包括陳營長都帶去。陳營長還娶了個當地媳婦,表達堅持南下革命的決心。
父親一直不讓母親去良縣,説那裏太不安全,有土匪。母親當時已經懷孕,留在重慶,很想念丈夫,而且新中國在革命高xdx潮中,她想在實際工作中得到鍛鍊,願意離開大城市去良縣吃苦。丈夫當然很高興,雖然他為未出生的孩子着想,妻子應該呆在重慶大城市生活方便,又有外國修女開的不錯的婦產科醫院。
良縣是江航重要碼頭,不管是下航上航,水手都喜歡在這裏過夜。良縣以下的三峽航程急流險灘,暗礁太多,夜航太危險。安然上溯到此地的船,都喜歡在良縣鬆一口氣,第二天再航到重慶卸貨裝貨。這裏的妓院與倉庫碼頭一樣,是整個航運業的必要部分。每天一擦黑,從碼頭跳板上下的水手,就擁向酒店,以及與酒店擠在一條街上,甚至上下樓的妓院。
1951年四川土匪基本上已經被部隊剿滅,地方人民政府鞏固政權,以迎接社會主義改造的一環:清除舊社會的污泥濁水。
父親要處理的主要任務就是鎮反,消滅潛伏的國民黨殘渣餘孽和一切反革命。母親説她到良縣接上組織關係,就分配到婦聯,心裏非常高興,因為當時婦聯不像後來的日子,不是養人的地方,是吃緊的工作機關。
專區婦聯正急着要幹部,因為正在教育妓女的節骨眼上。專員夫人懷孕參加工作,使婦聯工作人員士氣更高,大家尊敬她有知識,懂政策。
母親到婦聯後,心情一直都不錯,因為陳阿姨也在那裏,她是父親老部下陳營長的妻子。陳營長是個從東北一直打到四川的老戰士,冀北農村進入東北的老八路基幹,粗人識字不多,但久經沙場,遇事沉着。從四平敗退撤下來時,多虧了這樣的下級軍官,才保住部隊不至於潰散。
陳阿姨是四川豐都人,從農村逃婚出來,途中遇着長期在四川山中活動的共產黨地下游擊隊,就參加了革命。陳營長等進了良縣才聽從組織安排結婚,他沒有找城裏學生,雖然那時部隊幹部非常受女學生歡迎,他還是挑了個能過日子健壯而爽朗的本地農村姑娘。按照鄉下習慣,她的孃家姓這兒沒人提,只隨丈夫姓陳。
母親與陳阿姨總是互相取笑,説她們懷孕是“和平病”:男人入川之後,戰事平定,只有一些打土匪的小任務,是生孩子的好時光,只怕她們的孩子日後太文靜了,缺乏革命戰鬥精神。
陳阿姨因為長得高大壯實,有身孕也活動自如。母親叫她陳姐,後來發現她比母親小半歲,可一開始叫就習慣了,再改就難。陳阿姨文化水平不高,只有初中水平,但她對母親呵護有加。母親也覺得與文化不高的陳阿姨幾乎可以無話不談,無須各種防範。她們對能參加當時重點的改造妓女工作,熱情積極,似乎要把所有的妓女都改造成新人,像她們自己那樣的女革命者。
專員公署,就在以前的民國政府專區署,是一箇舊式庭院建築,裏面曲徑迴廊假山魚池,形勢一緊,魚早就沒人照料,死完了,只剩下一池漂着浮萍的水。迴廊四周全掛了各種科局的牌子,食堂、柳專員一家及警衞員住處在後院。
那時城鄉商業幾乎停頓,只有十天一集,很不方便。柳專員因為妻子懷孕,就讓警衞員去山裏打野味來補充營養。此地山裏物產豐富,山上長的,水裏遊的,動手去抓就什麼都有,真是物產豐富的好地方。
母親説,那幾個夜裏,她不知為什麼感到心慌意亂,倦得睜不開眼睛,卻難以成寐。她覺得機關裏的氣氛有點緊張,但是不明白出了什麼新情況。但是丈夫和陳姐都總讓她回家休息,説是胎兒――就是你柳璀――第一重要。
柳專員過了半夜才回家。妻子終於睡着了,但是睡得很不安寧。這地方剛解放不久,有國民黨殘留的土匪,隨時可能重新鑽出來,與暗藏的反動分子合起來搗亂。
那是一個悶熱的初夏之夜,妻子來之前,柳專員換了一張大牀,但是一直沒有弄到一個大蚊帳。只好從警衞班再借一個單人蚊帳來,席子也是兩張單人的湊在一起。她從蚊帳下伸過手去握丈夫的手,他慢慢抽出了手,可能睡着了。
天剛剛亮時,地方武裝支隊長就來讓警衞員敲門,叫醒柳專員。警衞員正在猶豫,柳專員已醒了,套上衣服走出去,把門在身後掩上。
迷迷糊糊之中,她聽見門外的聲音,便趕快穿上衣服。
一個士兵樣子的人,再奇怪沒有,他的單衣軍服扯拉破爛,好象是從山崖上跌了下來,但身上沒有傷痕。他手裏揮着一支駁殼槍,失魂落魄,口裏胡亂地説了一些聽不懂的話。柳專員叫警衞趕快把槍拿下來,但支隊長説,檢查過了,子彈早就打空了,沒有子彈了。才由他拿着。支隊長又説,是巡邏隊伍在例行路線上找到他的,在北邊南華山坡道上,離城區並不太遠。問了他,回答還是不清不楚,人在滿地亂轉。
柳專員很不高興,在戰場上從不慌亂的軍人,在這裏似乎中了邪,真是不應該!他叫人把這個士兵送回家去。對趕過來的陳阿姨和圍觀的部隊士兵説:“是得病了,休息幾天就會好的。找一下大夫。”目光掃了大家一圈,“沒有任何異常,不許亂傳謠言。”
他回到屋裏,對妻子説,“太怪,沒有聽到任何槍聲,我剛來時,經常有打黑槍的。這裏周圍山上打槍,整條江上都聽得見。”
妻子問,“南華山會有壞人嗎?”
“沒有,南華山頂有個禪寺。”柳專員想想又説:“壞人?哼。”
“怎麼啦?”
“沒什麼。天快大亮了,你抓緊時間再睡一會兒吧,”他自己往桌邊一坐,“真是無事生非。”這話聽起來彷彿是在問他自己。
妓女改造
第二天上午原定是機關開會,柳專員主持。第一項是檢查改造妓女工作,婦聯幹部全部參加了。妻子到良縣後很少參加這樣的幹部會議,心裏挺高興,雖然沒有睡好,一臉疲倦,也準時到了。
但是她對許多事情説不清楚。彙報工作的是陳姐,她説了工作中遇到的難事。抓捕妓女由地方武裝部隊負責,當時動作粗暴就成了改造時的困難。有些被抓的妓女吃到苦頭,老實了;一些犟頭倔腦的,抓捕時留下的疙瘩就解不開,千方百計想瞅空兒溜跑。有些妓女學習的時候,坐不住,發言時裝糊塗,説下流笑話搗蛋,做工編席子時三心二意,手裏慢,還尖牙利嘴嘲笑做得快的人。最近階段更出怪事,莫名其妙在宿舍裏打起架來,扯頭髮亂咬人,滾在地上扭成一團,工作隊拉都拉不開,警衞班用槍柄狠狠砸,才把她們趕開。
陳姐的彙報,滿是故事,母親覺得生動有意思,主持會議的柳專員卻敲敲桌子,批評彙報得太瑣碎,盡是婆婆媽媽小事。他讓她説一説“重要敵情”,看來柳專員知道發生了一些事,而陳姐卻沒有説,把彙報朝細枝末節上扯。
陳姐這才説到,有一個妓女抗拒改造,上吊死了。
全場譁然。
陳姐説,最近改造班第一期結業,讓沒有能力娶妻的工農階級來領娶這些女人,局勢才真正變得緊張起來,像拉滿弓上的箭。氣氛很不正常,哭哭鬧鬧一片,絕食的,犯病的,非常不好管。被改造的妓女中有一個叫紅蓮的,已經過慣了妓女生涯。一般妓女一過二十,就開始想辦法從良,大都是嫁給不太瞭解情況的外鄉人。這個紅蓮卻一直沒有從良,在妓女中算是個大姐。
柳專員插話了:“我們的同志,看問題眼光要堅持階級鬥爭立場。這個紅蓮,明顯是妓院老闆,鴇母,就是惡霸。”
陳姐有點臉紅,“就是,就是惡霸,女惡霸。”
她説,原先以為她們是幾個妓女搭夥合住,紅蓮只不過是搭夥領頭。現在看來,問題沒有那麼簡單。她一直不吭聲,沒有任何搗亂行為,偽裝老實,結果昨天夜裏她們幾個人,這個紅蓮,和搭夥的三個妓女一起溜跑了。
柳專員説:“逃跑風要堅決煞住!”
“原先我們想,跑就跑了,反正現在是新社會的天下,跑到哪裏,再從事賣淫勾當都會被抓起來,因此對這件事處理有點不經心。現在我們理解了,這是戰場上鬥爭的繼續。”陳姐看來是在重述領導對她説過的話,聲音有點低,明顯她還不太明白自己的話的份量。“讓她們逃脱,就是放跑反動派。在這場鬥爭中,容不得半點心慈手軟。”
柳專員説,那四個人肯定分散逃亡了,沒有必要分頭追。我們得集中力量,抓回煽動叛亂的反動惡霸紅蓮。他的眼光掃到駐軍支隊長,支隊長馬上説他已經佈置追捕。柳專員滿意地站起來,神情嚴肅地説,盪滌舊社會的污泥濁水,這是一件嚴重的任務,不拿槍的敵人,比拿槍的敵人更加兇惡危險。對此,我們千萬不能麻痹。
他從文件袋裏抽出一頁文件來,宣讀起省委文件。
文件不長,聽了大家還是不太懂。柳專員就作了講解:從全省範圍看,鎮壓反革命運動已經進入後期,大股小股的殘匪,已經基本消滅。現在面臨的任務,卻是更重要。那就是清除一切舊社會的殘渣餘孽,斬草除根,不留半點復活的可能――我們要建設一個嶄新的,清潔的社會主義道德世界。
柳專員的普通話,帶着河南腔,四川人聽來有點異常,不太順溜,或許正由於如此,他的話具有更大的權威。
“相比之下,我們專區落後了!”柳專員響亮地説,“再麻痹下去,我們對不起黨的信任!自從袍哥勢力瓦解,很多同志以為大獲全勝。其實不然,封建意識有更深的根基,其中之一,就是反動道會門,這就是我們深入鎮反的重點所在。”
只聽見一片沙沙筆劃在紙上的聲音,來開會的幹部埋頭記錄,柳專員有意放慢講話速度,讓大家有可能記下,語詞與句子的間隙,使他的講話更顯得深刻。
柳專員點起一根煙,坐在藤椅中。主持會議的武裝部長老陳,接過去説了幾句,主要是説要把今天的會議內容層層傳達下去,請大家務必領會。
柳專員的妻子覺得他與在部隊裏時完全不同,那時聽的人雖然也與現在會議室的聽眾差不多,大都是基層政治幹部,但是政治動員直截了當,沒有這麼多理論。良縣是個叫人進步,值得鍛鍊的好地方!她環顧全場,沒有人説話,似乎都被柳專員剛才説話的氣勢給鎮住了。
“同志們有什麼不清楚的問題,請抓緊時間提問。”老陳看看大家説。
有的人面面相覷,大多數人還在繼續沉思。只有一個記得快,此刻已經不在琢磨文字的幹部,問了一句,看上去是個學生出身,剛參加工作的青年:
“請領導講一下,如何分清打倒反動道門會與保護正當宗教活動。”
柳專員吐了一口煙,顯然,這正是他等着的問題。
“黨的政策是允許正當宗教活動。允許不等於鼓勵,這點不用我來説了,宗教是人民的鴉片。我們要教育廣大人民羣眾唾棄反動的精神鴉片。負責文教的同志要旗幟鮮明作努力。”
一説文教方面,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文教總是從長計議的問題,沒有催命的緊迫。但是剛才提問的年輕幹部又追問了一句:
“那麼,這些宗教的頭頭腦腦人物,在人民中有迷惑力,我們怎麼辦?”
柳專員笑了,這個年輕同志善於思考,很有前途。革命事業還是需要有知識,不像在座的大部分工農出身幹部,聽了他的講話滿臉茫然。他説,“我們只能容忍他們的宗教活動,不能容忍他們的政治活動;只能容忍他們與黨保持一致的人,對於抵制革命的人,我們必須採取斷然措施。因此,不為人民服務,不跟黨走,就是反對革命!”
他聲色俱厲地説這幾句話,正視四周,見到那個發問的青年幹部低下頭在筆記本上猛抄,他有點嚴肅的臉才温和了些。看來,能帶好這整個班子。他話鋒一轉,進入了具體問題:
“本地有個彌陀院?”
老陳説,“是有一個,在南華山上,叫水月寺,離城十五里。去燒香的人很多,也算是本地一個名勝。”
柳專員問,“那寺院的主持,叫什麼玉通禪師?”
老陳説,“就是,院裏還有幾名小和尚。”
“這個玉通禪師來歷查明瞭沒有?”
支隊長接過話説,“我們查過了,舊縣政府檔案中對此沒有記錄。這個禪寺據説已有七百多年曆史,曾經重修過幾次。”
柳專員説,“你能肯定這個人沒有反動劣跡?”
老陳與支隊長相視了一下,然後老陳説:“好象這個人從來不參與四川地方政治,此地民眾,不記得法師出過山門。”
柳專員臉色都變了,他覺得這個老陳,他的老部下,依然軍人本色直來直去。他説,“一個月前我邀請本地知名人士參加統戰工作會議,這法師竟然拒絕來,也是以同樣理由。這就是個態度問題!他或許也不參加軍閥應酬,但是對共產黨,不是給不給面子的問題!更不是給不給我面子的問題,共產黨是人民的政府。他不要我們代表,他就不是人民的一份子!”
老陳一時語塞,不知怎麼答覆為好,他説,“那麼,那麼?”
“革命的過來,反革命的過去!”
“難道這個玉通禪師是反革命?”老陳木吶吶地説。
柳專員這下子真的生氣了,這不僅是愚蠢,而且是挑釁,這個老陳,如此不知進步,革命老本準備吃到幾時?
“你的看法呢?”柳專員威而不怒地反問。
老陳感到柳專員的不滿,他沒有接話頭。柳專員全場看了一眼,“我們專區的人民是走革命路,還是進山參什麼佛?我們能聽之任之不管不問嗎?我們專區的鎮反成績不突出,工作不熱烈,就是由於我們自己隊伍的認識不清。”
“那麼,怎麼辦呢?”老陳説,他的確有些茫然了。
柳專員站起來,“先整頓我們隊伍內部思想,統一認識。”他明白內部思想問題急躁不得,不是一個和尚的事。他説,“上午會開到這裏,下午各個部門討論省委精神。”
老陳宣佈散會後,大家站了起來,紛紛出門。柳專員這才看到妻子臉色蒼白,坐在角落裏。他走過去問,“你怎麼啦,不好受?這個會開得太長了。”
“會很有意思。”妻子説,“不過空氣有點悶,出去吹吹風就好了。”
“這些煙鬼,對不起,今天我也抽了,為了提神。”柳專員説。他平日煙酒不沾,昨夜幾乎沒睡。他把妻子從圈椅中扶起來,兩人一前一後地朝後院走去。天氣陰暗,她注意到盆栽茶花開始枯萎,地上掉了不少花瓣和葉子。
柳專員原以為妻子下午休息過後,會好過一些。但是他下午開完會回家,妻子躺在牀上,臉色蒼白,喘不過氣來,很難受的樣子。他急忙叫齊軍醫來。
警衞員帶來齊軍醫,一個眉清目秀的四十來歲的男子。他來了之後,仔細地檢查,可是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情況,他判斷是胎兒在母親的肚子裏踢腳,弄得孕婦感覺上很不好受。齊軍醫收拾好聽診器,放回藥箱説,“一切正常。”
柳專員跟齊軍醫走到院內,低聲問:
“可能會有什麼問題呢?”他知道剛才醫生當着妻子面,不會説實話。
“可能是勞累了,”齊軍醫説:“説實話,她不應當來良縣,至少等到孩子出生之後再來。還有一個月就是產期了,不妨等等。”
齊軍醫本是川軍起義軍官,留用在解放軍進川部隊軍醫院,醫術相當不錯,所以柳專員點名要求他一起到良縣來,幫助籌建地方醫院,同時照應這整個幹部隊伍。齊軍醫神情憂鬱地説,“這個地方,本來是瘴癘之地,血氣過重。”
柳專員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現在也是革命幹部了,不要説不符合馬列主義的話。”
齊軍醫不好意思地一笑,説:“領導批評得對,我要加緊學習。”
柳專員送走醫生,轉過頭,看到良縣市街之後的山地,雲氣正在翻卷,山峯早就被雲蓋住,然後整個山脈被裹在白氣之中,天轉眼就暗下來,跟黃昏一樣。他轉頭面臨長江霧煙,如一張奇大的厚毯子壓到江面上,連江邊那雄壯的拉縴的號子聲都變得悶聲悶氣,而江濤的吼叫如狼似虎。
他心裏想,這個鬼地方,什麼都不順。一定要想辦法,把這一輪運動做好,做出色些,等機會調出去,總不能一輩子留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