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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母親的潔癖

    母親的住處,在頤和園北側。她不肯住城裏,説那兒俗塵市囂,心裏鬧騰得慌。她從成都調到北京,離休前在市出版局當副局長,現在又被一個出版社全薪反聘,幫着看看此社想出又不敢出的小説稿。她很少去上班,每週一兩天車子接到東三環的出版社去幾個小時,車子又送回來。

    出租車在有保安的一個小區大門前停下,柳璀打開車門,提着包出來。

    這兒的房子樓層不高,只有九層,每個單元有獨立電梯,每層兩户,雖然外牆有點顯舊,屋裏卻是維修得明光鋥亮,小區環境也不錯,花園草坪,除了花,更多的是常綠的松樹。

    柳璀熟門熟路走進一個單元,乘電梯到四層,人一出電梯,過道的燈就自動亮了。

    她按門鈴,母親應了聲,卻過了好一會才來開門,一見柳璀就趕忙説:

    “撣乾淨,撣乾淨!撣乾淨才進來。”

    柳璀笑笑,她知道母親的潔癖,家裏的地板都是清潔工跪在地上用布擦淨的,自從父親去世後,年歲越大,她的這一毛病更日甚一日。母親一身整潔熨直的衣裙,腳下一雙軟底拖鞋,與這個蔽天灰黃沙塵滿布的世界毫不相稱。柳璀想,這樣一個乾淨過分的人,該回到她的家鄉,那風光如畫的江南,綠竹亭樓中,聽燕子穿梭,或佇立池畔橋頭,看橋下睡蓮。

    可是母親沒有和全體北京人一起咒罵塵沙,她只是趕快給女兒從櫃子裏拿出拖鞋。母親臉上皺紋不多,肯花時間保養。柳璀經常覺得自己不像女兒,倒像個妹妹,而且是一個遠不如姐姐出眾的妹妹。她不如母親那麼模樣聰慧,也沒有母親那麼感覺敏鋭。不過她們個子一樣高挑,一米六七,身材也差不多,甚至都喜歡剪短髮,比大部分女人短,甚至比少部分男人都短。

    柳璀把外衣脱下,在走廊裏狠命地撲打了一陣,才掛到門背後的衣架上。

    三室二廳的屋裏很寬敞,兩個陽台。鋥亮的打蠟拼木地板,明式傢俱,原先的大彩電碟盤似乎移進了卧室,牆上掛着母親收藏的國內新派畫家的大幅油畫,幾個誇張猛笑的嘴。

    風沙並未減輕,呼呼地在玻璃窗外狂叫,房子裏卻是潔淨世界,客廳的壁燈亮着。母親遞一把熱毛巾給柳璀擦手,問柳璀冷不冷?説集體供暖已停,不過可以開電暖。柳璀搖搖頭,接過毛巾,乾脆去衞生間洗了個淋浴。浴室地上有一個盛水的瓷盆,上面飄着幾瓣月季花,真有一股爽人的香味。她仔仔細細擦乾身體,才感覺到臉皮被沙子糙痛了,抹了點護膚霜,趿上拖鞋回到客廳。

    在L形的沙發上,她拉了靠墊坐下,這才注意到茶几上的蘭花,獨一枝開出九朵粉綠如蝴蝶狀的花。她禁不住讚歎道:

    “真漂亮!”

    母親一直喜歡雲南茶“蘭貴人”,沏了兩杯,一小碟杏仁一小碟乾魚片,和茶壺一道,用日式托盤端來,放在茶几上。她接過柳璀的話説:“良縣也有這種花,庭院裏擱一盆,一直開花不敗。”她的描繪細細巧巧:“長江裏還有一種桃花魚,比江豚還稀罕。”她的口音帶有南方腔。

    “桃花魚?”

    “沒見過吧?”母親説那時江水碧綠透澈,水裏浮游着通體透明的桃花魚,它們可能是從山澗的溪河裏遊入長江,成羣結隊,各種顏色都有:玉白、乳黃、粉紅,與遠山上的桃花樹瓣相互輝映。

    “怕是一種淡水水母吧,”柳璀仔細地想了一下,試探地説。“恐怕不是魚。”

    “反正我見過。”母親得意地説。

    “你怎麼不告訴我,有過這麼好的眼福?”

    “你對我的經歷從來不感興趣,我們什麼時候有這麼一個晚上説説話呢,你是大專家,大忙人。”

    母親開了落地仿古枱燈,從書架上拿出一個包裝好的禮品盒,遞給柳璀,説這就是送她的東西。

    柳璀撕開明顯是店裏購買時就包裝好的金紙,露出一支黑亮的漆匣,匣子上面是鑲嵌精緻的中國山水,打開來,裏面卻是一瓶法國香水,墊有藍絲絨。YvesSaintLaurent的名牌“鴉片”。柳璀見到過,卻從來沒用過,也從來沒有試聞一下這奇怪牌名的香水。

    柳璀這才想起來,是她把一個帶禮物來的人打發到母親這裏。她取出香水,左瞧右瞧,擰開香水蓋,噴了幾滴在手心,聞了一下,説不出個所以然,又伸手讓母親聞。

    “這是什麼意思?路生送香水給我?這有點不像他,還特地找個秘書送來。”

    她故意不説“女秘書”,她不想談虎色變。

    母親臉上卻沒有笑容,反問柳璀:“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如果其中真有什麼彎子的話,母親比她靈得多,對這種事心如發細,看着母親把包裝紙收起來,放進角落的黑漆竹簍裏。這瓶鴉片香水裏,應當有點轉彎抹角的事,她弄不清,只能耐心地等母親開口。

    “那秘書長得不錯,挺會打扮的,髮式衣服都很新潮。説是你沒有時間,讓她找我。既然你如此重託,我就讓她來這兒了。”母親鄙夷地笑了笑:“但當然不是她。不是説你丈夫對女人品味如何高雅。如果是她,就不會來見我了。”

    “你直覺告訴你,必定另有人?”柳璀大大方方地點穿,她不想被母親嚇倒。

    母親喝了一口茶,然後説:“恐怕是的。”她停了停,看柳璀臉上毫無反應,才繼續説下去:“但是路生還沒有決定如何做,或者説,他還不清楚是否應當保持你們的婚姻。”

    “那麼這個禮物是個警告?”

    “我想他是給你提個醒:你是否還是個女人?”

    柳璀笑起來:“這恐怕是你心裏的問題吧?”

    “你從前是個假小子,現在也一點不像女人。我早就不願意跟你談這事。不過路生多少次讓你去,你就是不去,不能説他問得沒有道理。”

    “不是我有意不去,真是工作走不開。他有的是來北京的機會。”她對母親解釋,生物工程正在突破性發展的前夕,一個嶄新的世界在科學家手中打開,她是國內基因工程關鍵項目的主持人,項目也到了關鍵時候,還弄什麼探親俗套不成?

    “那麼,你瞭解他的工作嗎,關心他做的事嗎?”母親問。

    “你説三峽工程?”柳璀説。“我看過一些論辯文字。技術方面的事,我沒把握,什麼移民問題,發電問題,防洪問題,生態環境問題,文物問題等等。但是爭論的基本點――人應當不應當改造自然――這點,我覺得反對意見者幼稚了。人一直改變自然,過去一直在改,今後還會改,這也是我的本行。”

    “看來你很瞭解他的工作。”母親眼神飄到缸裏汨汨冒泡的大金魚,那兩條獅子頭羽尾斑斕的金魚。“你們應當是好好的一對,都在‘改造世界’。有什麼彆扭可鬧?好好聚聚,好好談談。”

    “我也不知道,兩人都太忙,就是沒有什麼必要特別趕去談什麼話。”她沉思了一陣,不太情願地説,“恐怕是有一點變化,兩人都互相搭不上話頭了。自從他當了那個總經理之後,我也無心聽他的事,他也無心聽我的事。”

    “夫妻長久分居,絕對不是好事。”母親突然抬起頭來,看着她。“你不會是對男人不感興趣吧?”

    這話應該她説,自從父親不在世後,母親一直寡居。有一次柳璀看見母親的神情很孤寂,覺得母親早就應該再嫁個人,不過這種事不用她勸,反正父親是抗戰牌老幹部,寡婦的福利照顧得好好的。母親住在這個僻遠的高幹區自有道理。

    她把話扔回去:“你以前不是一直警告我對男人防着點,別太遷就。”

    “結婚前別太遷就,”母親耐心地説,“結婚後就是得遷就。你應當明白,現在的男人?權力是他們的壯陽藥。”

    母親微笑了,她每説出一個自認為的妙句,就會有這種得意的神色。雖然母親是多少年的黨員,也算一個老幹部,但是柳璀覺得她實際上相當隨心所欲。

    柳璀受不了這樣的尖鋭,兩人話越來越不投機。她把手裏的茶杯放下,站起來:

    “媽,你還有什麼話要説?不然,我得回家了。”

    母親止住笑,不過沒有像以往那樣與她計較起來,弄得兩人不歡而散,反而拉住她的手,非常懇切地説:“小璀,連個玩笑都聽不得?你留下來。這麼大風沙你回去幹什麼?今夜你覺得太累就自己睡,最好陪我睡,我們母女倆很久沒有好好説説話了。我的確是想勸你到南方去一次,這事得由你自己決定。不過我留你,還有另一個原因。你安心住下,聽我説一些有關你的往事,早就該告訴你的,一直沒有機會。”

    她不再問柳璀是否同意,站起來,走到廚房去關照什麼。“新來的小阿姨手藝不錯,我已經讓她準備晚餐,好好做幾個菜,我怕你一直沒好好吃飯。這個風沙天,幫我留了貴客。”

    宜昌之行

    母親的敏感總是如此:開始令人不快,最後證明大有道理。一大早,柳璀就醒了,直接回家收拾了幾樣衣物,拔了三個電話:一個訂票,一個給研究所告假,一個告訴李路生,就直接提着小旅行箱上機場。

    颳了一天一夜的風沙停了,整個世界陽光普照,大家都忘了昨天的埋怨。飛機很順利,正點到宜昌。機場外已有一輛雪亮的黑色奧迪轎車等着她,但是不見李路生。來機場接她的是公司的辦公室闞主任。説是李路生剛好趕到北京去,有個緊急會議,臨時非去不可。無法電話通知,因為夫人的飛機也正在北京起飛。

    他們恰好在空中錯開,或許她朝窗外看,正好看到李路生的公司小噴氣式機從空中飛過。

    主任説他把李總送走時,李總就讓他留在機場準備接夫人,代為致歉。

    這主任看上去最多三十過一點,做事周到,説話清晰,給人幹練的印象。個兒雖有些矮,但是皮膚光潤,一身銀灰色西服畢挺,戴副無框眼鏡,樣子活像個香港金融界敬業的門市經理。

    從宜昌機場到大壩,高速公路的兩旁綠樹濃蔭,不象是這幾年剛栽的。柳璀剛想問,主任就説:“選了速生樹種,三年就成蔭了。”

    到了大壩工程區,公路兩旁竟然是櫻花滿枝,一片燦爛,連地上也一路繽紛,落下厚厚一層花瓣。

    闞主任一邊指點,一邊介紹,“李總一開始就堅持先做旅遊的景點:先建花園工地,才成綠色工程。當時我們還不理解,以為是花架子。李總當時為建路綠化的先期投資,在總部裏爭論很激烈,一直爭到中央去。現在證明他完全正確!”

    “是嗎?!”柳璀還不知道李路生弄出這樣的爭論。他從來沒有對她講過,看來他不是很想對她説。

    主任感嘆説,“高瞻遠矚!”他告訴柳璀,現在庫區每年接待幾百萬遊客,大部分都到建壩工地參觀,旅遊業收入還是小事,工程形象,工地氣氛,大不一樣。早晚要做環境,像以前那樣搭工棚上馬,等完工再美化,就走錯了棋。

    “在現代社會,形象就是實質。”主任説,“李總比任何人都先看到這一着。”

    汽車在江北就看到遠遠聳立的總部大樓和二十五層的賓館。從特地修建的公路橋上快速馳過,他們來到壩區的五星級賓館。柳璀還來不及看,這個主任的讚美就灌了她一耳朵。

    闞主任把柳璀一直送到頂層房間,他説,“隔壁是總統套間,不好開,李總讓我請夫人原諒。”

    這話不值得回答,這個套間已經是太好了,就算是外交部長套間吧,有兩張三人座的沙發,一張桌子靠牆,落地台燈、壁燈和櫃子都精緻典雅,裏屋有一張桌子橫在大牀與窗之間,所有的桌椅都有雕花,幾乎是上海頭等旅館的式樣,還有一盤新鮮水果。牆幾乎空白,只有牀檔頭上掛着一幅巫山神女峯的黑白攝影。

    拉開落地窗,橫斷整個大江的大壩工地出現在眼前,施工機械在切割山嶺,載重卡車在壩頂上來回行駛,工地上除了刺眼的電焊光,幾乎看不到人的活動。有一幅醒目的標語掛在永久船閘六閘首:“看昨天為落後,視精品為合格。”整個工作安排得像一個棋盤,浩瀚的長江在這寬闊的江面被攔住三分之二。

    主任看到她這麼着迷,也走到窗前。他驕傲地説:“報上都説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工程。可是李總不讓這麼説,認為這種話沒有根據。況且自吹自大沒有任何好處,樹大招風。”

    柳璀回過身來,這人對李路生充滿祟拜的口吻,不像是裝的。不過她也沒有想到李路生有這種心機,還會處理宣傳口徑之類的事。在美國學了工程規劃管理的人才,管這種事未免學非所用。

    主任沒有注意到柳璀的表情,繼續他的讚美。

    他説李總強調庫區每個地方,每個峽岸,都標明首期淹沒海拔145米水位線,以及最後淹沒的海拔175米水位線。當時許多人反對,説這是給“反三峽派”提供炮彈,看着三峽美景有多少會消失。李總説,不標反而讓人更加疑心重重。現在這兩排標記,也成為川江一景!都説三峽決策透明,令人尊敬並且放心。

    柳璀正想止住他滔滔不絕的讚詞,問他要一張當地地圖,房間裏的電話鈴響了。

    主任走到靠牆的桌子前,一拿起電話,臉上笑容就沒了。他輕聲對着話筒説:“不行。”他臉無表情,聽了一會兒,只是説,“絕對不行。”就把電話筒放下了。然後他拿出手機,拉開房門到過道上,隨手關上房門。

    房內的電話又響了,柳璀只好自己去接,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闞主任,”那個女人説,聲音很平和,一聽就是個有主意的女人,説的話卻讓柳璀嚇了一跳:“你忠心耿耿,像一條狗,這是優秀品質。但是我要找人説話,我有這自由,你不可能永遠攔住我。”

    柳璀立刻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雖然母親已經給她做了充分的精神準備,還是臉都氣白了,心狂跳起來。這個侮辱不是衝着她而來,可是對方罵人都用平靜的調子,使她覺得自己也大可不必降低身分:

    “你稍等,”她説,“我讓小闞來接電話。”

    對方一愣,但立即恢復了鎮靜:“你就是李總夫人柳璀女士吧。”不等她回答,對方繼續説:“我能和你談幾句話嗎?”

    柳璀不得不與對方比鎮靜。“我想你想説的事,與我絕對無任何關係。”她儘快地説,“你還是找有關人談。”這時,她看見闞主任緊張地推門進來,便對着話筒故意提高了聲音,有意讓來人聽見:“不用再找我,我有事得馬上離開一陣子!”

    闞主任本想接過電話,但已來不及,柳璀話一説完,就放下電話。闞主任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

    柳璀壓住自己的情緒,冷冷地説:“既然李總不在,我不必留在這裏。”

    闞主任説:“夫人剛到就要離開?能告訴我在哪裏?”他連連推了兩下眼鏡,聲音打顫,如有魚刺卡在喉嚨。“請告訴我你去哪裏,好嗎”?

    一心往上爬的小野心家!專門給李路生辦理各種秘密勾當的狗管家!柳璀心裏罵了一句,拿起她尚未打開的手提拖包,就朝門外走,一邊摔話給他:“當然沒有必要告訴你。”她的步子加快。

    在電梯口,那主任追了上來,臉都白了。看來他闖了禍,關照他千萬絕對不能出的漏子,偏偏一開始就發生了。“夫人能讓我安排車船送你嗎?”

    他手伸過來的拿拖包,柳璀粗魯地一把推開。“行了,與你無關了。我自己的事,不必勞駕你送!”

    電梯門打開時,她走進去,按鍵時她用眼神嚴厲地看着闞主任,他正想往電梯裏走,被唬住停了腳步。

    電梯徐徐下降,裏面只有柳璀一人。在這麼個六面封起來的盒子裏,柳璀的怒氣在心裏堆集的壓力越來越高。她不能想象丈夫能做出這麼不要臉的事。她不必對那個女人在意,這個女人既然到了死皮賴臉直接給她打電話的程度,心裏恐怕比她還要絕望。但是丈夫的背叛給了她的自信一個耳光:他既然能與這個女人,也可能――非常可能在以前也背叛過她!他們的美滿婚姻也許從頭到尾是一場假戲!

    她才不會與什麼女人搶男人。她不會如此看不起自己。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但她馬上意識到,她首先得捍衞的是自己的尊嚴,不然,她也就不再是她自己了。

    丈夫

    於是她到了良縣。

    柳璀順石梯而上。碼頭上工人在卸貨,卡車掀起泥漿沙土。而且,倒處是垃圾亂堆,馬路邊,灘岸上,甚至一些低矮的房屋頂上全是垃圾,臭味在太陽下蒸騰。整個城市的垃圾

    似乎多少年一直無人搬運,堆在這兒發酵,或許是在等江水漫上來時進入水庫?

    實際上長江裏漂浮的塑料品,墊箱子的泡沫塊,甚至爛牀墊,已經到處可見。柳璀可以想象水庫存水後,塑料泡沫塊漂流多少個月也沒法衝入大海。李路生弄的“花園施工”名堂!先管管這些臭哄哄的垃圾吧!

    石梯頂端兩邊都撐了布傘,放了攤位,小販們在移動木桌上擺出的各種食品,那些豆腐乾、豬頭肉、滷雞鴨都油光水亮。攤主用一支塑料拍子趕打蒼蠅。巨大的方形菜刀躺在發黑的切肉墩子上。柳璀眼光儘量避開,她無法想象有人能吃下這些東西。不過肯定有買客才有攤主。

    “妹兒,趁熱買,姜家滷鴨!”

    有人竟叫她“妹兒”!只有小時她的保姆這麼叫她。她能聽懂四川話,她跟保姆就説四川方言,直到父母發覺了,把老保姆辭退為止。等那人叫第二聲“妹兒”,柳璀覺得四川話不僅不難聽,反而感到親切。

    有摩托車駛到跟前,説可以帶她去旅館,一夜十五元。

    她問,“多遠?”

    “不遠。”

    但是她已經看出舊城不用交通工具就可走遍,也明白雄踞在舊城上的新城,更合適居住,不過那又回到她的生活圈子裏去了。所以,她想還是覺得應當住在舊城。那摩托車找上別的客人,很快就託上一個女青年,女青年抱着駕駛者的腰,引擎發動時聲音像打槍,一股煙開上一條彎曲的泥路,穿進了街市。

    街巷大都沒有街名號碼,原先可能有的,或許路牌妨礙搬運磚石,拆掉了。那些房子爛朽朽的,木窗在嘰嘎叫喚。

    看到這樣的房子,柳璀只好改變主意,她決定先到上面的新城找個地方住下。她上午離開的壩區賓館實在太豪華,但是這個地方衞生條件,恐怕她無法消受。正好一輛出租車載完客人,停在街邊。她走過去,坐下後,對司機説:“去這裏最好的旅館。”心裏想,這個地方,“最好的”恐怕也只能將就。

    “金悦大酒店,四星。”司機驕傲地説。

    “就去那裏。”

    這個金悦大酒店卻出乎意料的漂亮,位於新城最高處,雄踞於全城之上,大堂裏有講究的時令鮮花,巨大的花籃,插得氣派得很,大理石的地面一看就是經常有人擦拭,亮晃晃,倒影着堂皇的玻璃吊燈,有北京天倫王朝飯店的派頭。柳璀很想知道,這樣的旅館是蓋了給什麼樣的人物住的。

    從這裏看兩邊束緊的江峽,中間是江面開闊的良縣平灘,的確很雄偉壯觀。第一次來三峽,本來準備感受一點名不副實的失望,卻出乎她意外的驚喜。每到世界聞名的風景,總免不了有一種遺憾:電影中攝影角度擺弄得過了分,親眼見到時就失去了玄妙,連科羅拉多峽谷,遠不如電影裏那麼險峻陡峭,就像在什麼場合見到名演員,談吐俗氣相貌平平,全然沒有銀幕上的風采。

    這個被文人墨客吹噓了幾千年的三峽,卻象洪蒙初開時那麼清純。據船員説,四五月間的長江最得人心。南方開春特有的“初一落雨,初二散,初三落雨到月半”的氣候剛過,冬寒已被雨水洗淨,卻還沒到悶熱的梅雨季節,甚至暴雨漲水發洪,滔滔汛水卻還沒有灌得滿江污黃,正是風和日麗好天氣。

    多注視一分鐘,這峽江便多一分鐘無窮盡的變化。碧藍的天空下,一艘汽艇在綢帶似的江水中,舒舒緩緩剪開一條長長的白線,江兩岸葱綠青翠的層層羣山,彷彿只是這條綢帶逶迤的背景。再遠處,在用望遠鏡才能看到的江流一端,打開千萬年湍水切割出來的峽門,淡紅的花崗石,斧砍似地裂成兩片,江面驟然由四五里緊縮到一里寬,江流經過一段寬闊平息,突然再次急喘地呼號起來。

    在腳底下的舊城,只要不去看它,它也就不存在。

    能把那樣的地方全淹沒在水裏,真不是壞事,她想。

    柳璀住定下來,已是下午四點一刻了,她電話叫了房間送餐:一碗牛肉麪條,算是補了箇中飯。看着侍者把碗筷收走,關上房門後,她在牀上躺下,想理一理這一天發生的亂麻一樣的事情,但是難以找到頭緒。她想起該給母親掛個電話,哪怕不向她求救――她從不願意讓別人給她出主意,也得告訴母親她來到了這個地方。

    但是房間裏的電話沒有開通市外線路,打電話給服務總枱,説是她繳的押金只是房費,長途電話押金要單獨交。

    她帶的現金不多。沒辦法,她重新下到一樓,付押金。她從服務總枱轉過身來,心情好多了,精神似乎也恢復,她想可以繼續她來這裏的任務了。給母親的電話回來再打不遲。

    她準備出旅館時,才發現沒有帶地址本,只得返回房間,她做事情從來沒有這麼亂過。進衞生間洗手時,看見鏡子裏面的女子一身西服。穿這麼一身裝束出去,太像個京都或省城來的新潮女幹部。她先打開行李箱,找了一件樣子普通的休閒上衣和棉布長褲,脱下高跟鞋,換上容易走路的輕便鞋。

    這樣,可能有點像一個女教師。不過當她在衣櫃前的穿衣鏡晃一眼時,發現自己更像一個女大學生。因為頭髮短,不仔細看,真年輕了好多。殊不知她的月經都越來越不正常了,又常常失眠,一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柳璀一想,不禁悲從中來:已經接近更年期的年齡,落到被男人欺騙的境地!胡扯,我怎麼會是這等角色。她氣得索性取出換洗衣服,走進衞生間。

    這浴室比起舊城像天堂,大鏡子,射燈壁燈吊燈,大小形式各一,發亮的花紋磁磚,一塵不染的黑白雙色地磚,牆上豎掛着兩個鏡框,是民間藝人的手工花鳥剪紙,很素雅。寬大的洗臉枱面有仿古漆盒,裏面的紙潔白如綢,梳洗用具裝入一個大漆盤。白毛巾厚厚一疊,有一股檸檬香味。

    她跨入浴缸,拉上簾子,水温正好,她把淋浴的噴頭壓低了一些。

    水聲中,她聽到電話鈴聲。這兒不可能有人知道她,她把水開小,確實是電話在響,她不想理,一定是服務枱問什麼事。電話鈴終於停了。她繼續衝頭髮上的泡沫,把水調熱一點,剛衝一會兒,又有電話聲,她只得全身濕淋淋地跨出浴缸,去取掛在馬桶上端牆上的電話。浴室的鏡子質地很好,只有些微水氣附在上面。

    電話竟然是李路生打來的,他説:“到良縣了吧,還好嗎?我還在北京。”他對她來這個地方一點也沒有驚奇。

    “你怎麼找到我的?”柳璀不回答,只是用很平靜的聲音問。她轉眼看見那鏡子裏的人,眼睛裏滿溢出痛苦和憤怒。

    其實她知道答案:肯定在壩區那裏上船時,就有人看着她,而且一直盯到這個地方和她一同下船。那個什麼闞主任,李路生手下有這麼一大批無事不包的人,她能到什麼地方,還不早就弄得一清二楚。

    李路生在那邊答非所問地説:“小心安全。”

    柳璀無名火終於冒出來,但是她強壓住火,幾乎咬牙切齒地説:“我看你是最大的不安全!我問你,你怎麼探聽到我住在這裏?”

    “這個地區的治安還是有點問題。”

    “少胡扯!”

    “難道你沒有看見那些標語小字報,舊城有,新城也有,牆上房門上都貼着?”

    “我沒注意。”

    “那就是已被清除了。離開良縣吧,越快越好!要我讓人來接你嗎?”

    柳璀覺得李路生有意將事情扯開。她到良縣就奔自己的目的,沒有去四周看一看。江邊有些自搭的棚區,那是被迫拆掉房又未分房或不肯遷去外鄉的人,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連出租車司機都説是正常現象。如果李路生説的是事實,她有什麼必要逃跑?她覺得自己的探親初衷,因為一個女人的電話,已變成一道無時不痛的傷口。

    她出生在這個叫良縣的地方,她有自己的事要辦,與這個男人無關。

    李路生説,“還是離開那兒,回到壩區來!”

    “我明天就走,勞駕,請你不要派走狗盯着我。”

    “不要……”

    柳璀對着電話聲音提高,狠狠地説,“盯也沒用!”

    “其實我沒有惡意。”李路生説。

    這反而把她的火點炸了。她嚷起來:“你就是惡意,你的意圖十分惡劣!你叫人送來的香水把我臭了個夠!”

    李路生明顯不想注意到她的氣憤,“你從未讓我失望,我也不會。”

    “偽君子!”柳璀本想把這話扔過去,可是她卻把電話叭嗒一聲擱斷了。

    她轉頭就進了浴缸,擰開水,結果擰錯方向,冰冷的水衝到身上,趕忙調過來。她把水開到最大處,像是瀑布撞擊着她。我沒有如此激動,恐怕沒有,只是沒有必要給這個李路生好顏色。

    是她被背叛了。明明確確的,在這天上午,那個打上門的女人!一副要與她攤牌的架式。李路生裝得沒事人一般來問什麼“安全”!那個女人,陷入他們的婚姻生活很深了,恐怕也是着急了,甚至被李路生冷落了,不然不會採取這樣打翻船的魯莽之舉。那個女人的聲音很動聽,不是很年輕了,可能非常漂亮也很能幹。她言談有節制,卻具有進攻性,根本不把那闞主任放在眼裏,是一個明白自己利益何在的女人。那就好,柳璀想,沒人跟你搶這個臭男人!

    看來確有此事,李路生有意不提就是默認,她太知道丈夫的性格了,李路生老説誰最沉得住氣,誰就勝利。那麼,是否應當離婚?母親説得對,在這個婚姻裏,她不是沒有錯。本來他們就是夫妻各走各的路,她已經一個人生活很久了,離婚與結婚一樣,不過就是形式。

    這麼一想,她徹底明白了她一直被利用了,他們的婚姻,其實只是一個方便的空架子。給李路生做他的花花事方便,給上司一個“科技家庭”好印象。

    恐怕不是誰“背叛”誰,就説得清的。她的自尊心折磨着她,不想問丈夫,那個女人與他是什麼一回事?她寧願不知。不知內情,也少了具體傷害,跟知道一些具體細節大不一樣。這個婚姻,恐怕也給她自己懶得過家庭生活一個方便的藉口。

    突然,她恐懼起來,她有些不對勁,一個正常的女人,應怒火中燒,打翻醋罈子,摔鍋摔盆,起碼大哭一場。但她沒有。如果他是個不中意的丈夫倒也罷了,她愛他,他也愛她,那個闞主任説,這丈夫是全世界最大的工程的“重要人物”;母親從政界元老的寡妻們那裏聽來,“他前途無量。”那麼,她有什麼理由不滿意這美滿婚姻的名義呢?

    或許正因為如此,這個人並不需要她的關心。沒有她做妻子,毫無關係。

    在美國寫論文時,有一段時間可能累壞了,她總是在顯微鏡下看到一片沙漠。她不知道沙漠對她意味着什麼。那沙漠裏只有一人,看上去很像一個女人在艱難地跋涉。她覺得那人就是她。她好幾次走神,彷彿那沙漠進入她大腦,一個集市出現在視野裏,她拼命走過去,遇見父親。那兒燈火通明,人羣有唱有跳,父親手牽一隻駱駝,他説,“你這樣不快樂,我不忍心看見。如果有一天你快樂,我再來看你,否則你就不會看見我。”父親説完話,就消失在集市的人羣中了。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象在顯微鏡下相遇過父親,甚至沒有在夜裏夢見過父親。

    她記得那天李路生正好到美國開會,順路來看她。在早晨他離開前,她説到那些玻璃片給她的格式塔反應。

    他卻説柳璀的父親在他心中是英雄,從戰場上把受傷的父親背下來,救了他父親。“我們兩家是生死之交,你在我心中比什麼都重要”。

    他的這句話很安慰她,反而使她覺得極不真實。這個李路生,雖然是個軍人子弟,卻從來沒有覺得上輩人打下天下是什麼了不起的事,相反,他認為他這輩人能幹得多。既然如此,當然沒必要為父輩的交情而對她“忠誠”到底。

    這個所謂的城市,看來沒有公共汽車,城區不夠大。出租汽車倒是到處可見,價格夠便宜的:五元起價,比北京少一倍,不過從旅館坐到哪裏也只有底價的路程。新的中心大街浣紗路有好幾家商店和公司開張,擺着大大小小的花籃,門廳上貼着紅字金字橫豎對聯。

    警察站在街心指揮車輛,有井有序,電子大屏幕放着娃哈哈礦泉水廣告,然後又換成股市消息。一旦往下坡進入舊城地段,就與新城完全不同,街道擁擠,兩邊都是擺攤,黑黑的臘肉,鹹肉掛在店門口,蔬菜新鮮,有的洗乾淨,有的還帶着泥土,一束束堆在地上。可是每個人好象都有另一副面孔,焦慮不安,到處都在拆房碼磚木,幾乎像打仗逃難,實際上離庫區初期儲水還有好長時間,到了2009年也不見得馬上儲水到175米水位線。水庫既然早已是這裏一切人生活中心的中心,不如及早按水庫建成的樣子過日子。

    出租車突然不走了,司機不耐煩地對柳璀説:

    “你最好下來,過了菜市攤往下更走不了,全是籮筐卡車。”

    司機的話倒是事實,舊城不容易走汽車。“離鰣魚巷還有多少路?”她試着用四川話説。

    “近得很。”司機收好她的五塊錢。

    柳璀下車來,退到路沿上,不知方向。她只得問路。本地人説話怎麼像在吼,四川話發音太高,彷彿不能靜心靜氣地説一件事,但是這兒人不奸滑,對她説真話,她一點沒繞路就走到一個懸在半山坡的居民區。

    這兒較河區街道安靜,太安靜些,沒有逃難感。柳璀估計這兒已經在175米水平線之上,舊城可以換新,淹水線之上的舊城,就沒有什麼希望可言。

    這裏大都是院子圍起的平房,除了一些蓋的二三層的磚木房,沒有什麼高層建築。爛朽朽的房屋,有的板牆都漏着縫隙,可窺到屋裏。不過房子之間有芭蕉樹皂桷樹,夾竹桃往往在山坡上。院子裏用些舊木桶,甚至瓷馬桶和痰盂盆栽花,倒也一片詳和氣氛。

    一路上也一樣髒,盡是爛菜頭煤灰摔破的玻璃瓶和塑料薄膜,青苔和野草生滿石縫。她小心地下一大坡石階,在一電線杆對面,有個偏房附加在一個院子邊,正是柳璀要找的地址:鰣魚巷七十八號附一號。

    母親説,“去看看陳阿姨。”母親説着,進卧室去找地址,然後抄寫在一張紙上給柳璀,説這是多年前收到的信上的,希望陳阿姨還住在那裏。

    柳璀好奇地問:“這陳阿姨是做什麼的?”

    “跟我一樣,”母親指指自己説,“家庭婦女。”

    “不是這個意思。”柳璀知道母親又在幽自己一默,她説,“我是説在離休之前――想必她年齡跟你差不多,你是局長級,她什麼級呢?”

    母親想了想,才説:“她的命不太順,應該説很慘:丈夫是老軍人,但是屢犯錯誤,一抹到底。她在單位裏為丈夫鳴冤,也被開除公職。我想退休前她是一個女工吧,那還是假定她後來找到了工作。”

    這有點出乎柳璀的意料,母親又解釋説:

    “我們這幾十年一直沒有聯繫。只有這一封信,還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説是她丈夫已經去世,請求老首長――就是你父親――為她已過世的丈夫‘平反昭雪’出點力。她不知道,那時你父親已經不在了。”母親嘆口氣説,“當然我也沒法回信。”

    “為什麼沒法回信?”

    “這話就長了,”母親説,“估計今天一晚我們倆要説好多話。陳阿姨要‘平反昭雪’,跟你父親直接有關。”

    “跟你們在良縣時的事情有關?”柳璀猶疑地問,“那麼,你要我去找她幹什麼呢?”兩個寡婦捲到陳年舊帳裏,能弄出個什麼名堂?

    “我在懷着你時,她卻是我最好的朋友,”母親説。“要弄清你出生時的一些事――有的事我也一直不明白――恐怕你還得去找她。行了,我的大小姐,你是特等聰明的人物,你知道怎麼處理事情,而且你不是當事人,是下一代。你算是為我走一趟,好嗎?”

    當時柳璀一點沒覺得有什麼為難,輕輕鬆鬆就答應了母親。現在想起母親的話,卻很是不安。一個人出生之前,那幾乎是屬於幽靈的世界,就如同一個人臨死那一剎那,置身於那漆黑陌生中,完全無任何同路之人。現在站在這個世界門口了,她突然有些恐慌。

    發黑的木門竟是半敞開的,這裏大多門都不關。從外面看裏面不清楚,柳璀走近一些,發現屋內竟然比外面低幾步台階,迎面湧來一股難聞的中草藥味。

    “陳阿姨在家嗎?”

    柳璀叫了一聲,沒人應。她又叫了一聲,心裏有點懷疑。不過還是大着膽子跨進房門,走下台階,好幾步石階。還沒等她看清屋裏陳設,冷不丁地一個女人站在面前。柳璀嚇了一跳,往後一縮。

    這女人一臉冷霜。

    柳璀看出這女人很年輕,因為門外的光線打在女人的臉上,她大約三十左右,模樣很怪,梳了兩條辮子,面容憔悴,眼睛裏布有血絲。柳璀鎮定下來,説:“我找陳阿姨。”

    女人耳朵聾了一樣,也不説話。那土爐子上正熬着一罐藥水,那女人蹲在地上拿把葵葉扇對着灶口扇起來,屋子裏有股煤煙味。

    柳璀明白此人很不歡迎她。她沒辦法,只得回到石階上,門口圍了一些小孩看熱鬧。柳璀回望一眼,女人也正轉過頭來,暗黑中她露出潔白的牙齒,樣子像在笑。

    明顯找錯了人。

    她很尷尬。旁邊院子黑乎乎的門洞裏有幾個男女在打麻將,頭上正晾曬着洗過的褲衩小孩衣服,他們圍着一張黑黑的桌子打得專心,誰也不肯停下。這倒是全國一式的景象,她想,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生意人,甚至知識分子,大半個社會有毒癮似地圍着麻將桌轉。沒錢的賭一碗小面錢,有錢的賭一輛汽車賭一幢房子。

    柳璀問了兩次,旁邊站着觀戰的一個小姑娘才轉過身來,回答她:的確有個陳阿姨住在這兒,的確是附一號。但是丈夫在醫院住院,陳阿姨可能是去醫院探房了。

    柳璀心裏鬆了一口氣,母親要找的人的確還住在這裏,她問,“請問什麼時候回來呢?”

    那小姑娘剛要説話,另一個觀看打麻將的女人罵了起來:“女娃兒,不習好,管啥子閒事?我等哈兒給你媽講。”

    小姑娘不再言語。其餘打麻將的人白了柳璀一眼,嫌她在這兒擾了清靜。

    但是那一夥人也打不下去,因為一隻肥肥的老鼠突然爬上桌子,橫穿對面。老鼠身上毛都禿盡了,樣子非常嚇人。首先一個燙髮的女人尖叫起來,柳璀也看見了,也禁不住尖叫起來。老鼠在人中間亂跑。有人説,趕快趕快,遇上不怕人的老鼠王。他們去拿鐵鏟,噴藥劑,亂成一團,有人把一罅潲水打翻了,弄得人跳將起來,大聲咒罵。那酸臭味真難聞。這隻大老鼠大概是吃了藥,本來就是垂死亂奔,跑不快,被鐵鏟打死了,血肉飛濺。

    “才打了藥,耗子都死了,清靜了兩天,啷個又來了。”

    有人叫,“準是你家沒弄藥,弄得我們都給連帶了,等哈兒檢查下來罰款,你龜兒子幫我們付。”

    “含沙射影做啥子?”

    那人穿着一雙涼拖鞋,把桌子拉開,直接走到他面前,當場吵起來。

    不到一分鐘,一條街的人都出來圍觀。

    柳璀覺得無趣,既然陳阿姨不在,等在這裏不是一個辦法,只得先回旅館休息一下。這麼一想,她才覺得相當疲倦。

    走出院子,她看到灰牆上竟然有一幅鮮亮的招貼,“雲湖尊邸”,畫着美麗的花園別墅。廣告內容倒是把她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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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有幾款別墅式房子的平面圖,300平方米的雙廳五室四衞,主僕各用各的門,僕人還有單獨吃飯的地方。屋頂是玻璃房,後院是假山假瀑布曲徑迴廊,前院是蔚藍的游泳池。寬敞的車庫可以停兩輛車,獨家花園沿坡而築,有四百多平方米。她仔細一看,果然圖上還畫着的遊船碼頭,錨泊着西式遊艇,而水庫裏則是片片彩色風帆。

    她相當吃驚:這個庫區地方,還真有那麼多暴富的人,準備着把這個窮鄉僻壤變成豪宅別墅區。

    她想上廁所解個手。好不容易看到街邊有個磚砌的公共廁所,她進去,嚇得連忙跑了出來,而且隔牆男廁所有人在拉肚子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她早已沒有尿意。她已經二十多年沒進過這樣的廁所了,大都好幾條街的居民共有的惟一衞生設施,以前進過,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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