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康正準備離開辦公室赴陌生人之約的時候,辦公室的門卻被輕輕地敲響了。
“請進!”老康一連喊了兩聲,門不但沒有被推開,敲門聲反而更大了。老康只好離開辦公桌,主動拉開了門。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出現在辦公室的門口。她掙着一對老眼,諂笑着,操着濃重的上海腔,遲遲疑疑地問道:“儂就是康詩人的啦?!”
老康覺乎着老太太有一點面熟,可一時半會兒的也想不起與老太太在啥地方見過,便也學着老太太的模樣,遲疑地問:“您是……”
老太太尷尬地笑了兩聲,恭維道:“儂已經是自我實現的啦,就不曉得阿拉的啦!阿拉是甜水園圖書市場的攤主哎!幫儂找大鬍子……”
老康終於想起了圖書市場裏的那個好心腸的上海老太太,便一邊往辦公室裏請,一邊詫異地問:“大媽,您這是……”
老太太坐在了沙發上,諂笑兩聲之後,一對老眼裏滿含着企盼的目光,試試探探地問:“阿拉買了分紅人壽保險的哦,不曉得可不可以退的啦!”
“可以退!不過只能退還本金的一部分,這一來您的損失可不小!”老康按照保險公司的規定,老老實實地解釋着。
“阿拉作了一本書,被查處的啦!”老太太説着説着一雙老眼裏默默地流出了淚水,“十幾萬陪進去,阿拉那裏來的錢,再每年支付一萬塊買保險的啦?!”
老康詫異了:“您這種情況,咋買這麼多保險呀!?”
老太太按捺不住了悲傷和不滿,終於放聲大哭起來:“都是大鬍子騙阿拉的啦!他説,買保險是中國人的時尚!賣得多老了幸福久!可阿拉……儂是這裏的領導,儂……可不能逢商必奸的呀!”
老康被老太太這麼一哭,把腦子搞得亂糟糟的,嘴上也不知道説啥是好了,吭吭吃吃着:“我們不是奸商,大鬍子他怎麼能……”
老康送走了上海老太太,是開着保險公司配給的一輛老舊奧迪100型轎車如約趕到野鴨湖畔的。現在,他的身上帶了幾沓子厚厚的人民幣,除了自己的錢,還為陌生人帶來了五千,為大鬍子帶來了保險提成費整整五萬!他想打發完了陌生人,就直接找大鬍子去。
大名鼎鼎的至大投資公司,就在眼前了!由於今天是星期日,那扇並不宏偉的大門,靜靜地關閉着。老康把車在至大公司的門口剛剛停下來,“吱呀”一聲,大門旁邊的角門卻開了。從角門裏出來的,竟然是久違的老馬頭兒!
“您咋在這兒?”老康頗為詫異。
老馬頭兒雖然知道老康已經榮升為保險公司的領導了,但依然把康總視為老同學。他一把拉住老康的手,咧着老嘴,憨厚地笑起來:“老同學,你咋到俺這兒來了!?”
老康當然不會提起與陌生人有約,更不會説要在野鴨湖畔進行金錢交易,他尷尬而善意地撒謊道:“一來瞧瞧你老同學,二來和一個朋友在湖邊談點兒事兒!”
老馬頭兒感到納悶:“你咋要在湖邊談事兒?”
“有啥不對嗎?”
老馬頭兒依然迷惑不解:“這整個野鴨湖都被俺們至大投資公司承包了!三十年內,沒人能進去!”見老康一副期盼而迷惑不解地神情,老馬頭兒料想老康要會見的朋友,保準兒是一個不願見人的江莉莉一類的女朋友!眼下老康的期盼,明擺着是想讓自己幫忙而又耍知識分子好面子的臭毛病,開不了口呢!於是,老馬頭兒就自作聰明地疵牙笑了:“不過,老同學來了!今個兒,俺也利用一回職權,把野鴨湖的大門打開!誰願意進誰就進!也讓你倆都方便方便吧!”
老康不明白老馬頭兒的深意,例行公事地説聲“謝謝”,走到了野鴨湖的大門口,才又想起了老馬頭兒的保險業務,便扭過回頭來,盡一下領導關心下屬的義務,問:“老馬,你那保險賣得咋樣了?”
老馬頭兒苦笑着,用難聽的聲音回答:“嗨!一單也沒賣出去!反而倒貼不少宣傳費!”
老康大惑不解:“諾大一個至大投資公司,就沒一個人買保險?”
“甭提啦!俺們這兒的保險,全讓那個姚講師包啦!”老馬頭兒見老康疑惑地望着自己,便湊到老康身邊,神神秘秘地小聲説:“另外,我們公司大概要出事兒!總有便衣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我這保險,八成也沒的賣啦!”
老康在心裏罵一聲:“大鬍子推銷術,美了他自己,不但害了上海老太太,也害了最基層的老馬頭兒!”他捏一捏手包裏厚厚的一堆人民幣,忽然想起自己與老馬頭兒同住時的承諾,就拿出六千塊錢遞給老馬頭兒:“今兒,我給你作一回客户!賣六份人壽險。”
老馬頭兒推託着:“我再咋窮,也不能讓您明擺着給錢不是!”
老康玩笑道:“老馬,您這就不對了!我給自個兒買保險,您還能攔着?”
聽老康這麼説,老馬頭兒只得領了老同學的情意,顫着自己的老嗓,説:“那就謝謝您了!保險單子,明兒個我給您送過去!”
在老馬頭兒接過自己手中那一沓子百元人民幣的瞬間,老康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作詩時才會出現的快感。他的心中突然一亮,對人生的價值又有了新的頓悟:難道自個兒對金錢的這種分配不就是一首美妙的詩歌嗎?雖然這裏沒有優美的文字和動人的節奏,難道不也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自我實現嗎?
走到野鴨湖邊,老康望着遠處已經變成一個米粒大小的老馬頭兒的身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我得給惠總出出主意,再不能為了增加公司的營業額,就一天到晚‘雞鳴狗盜、盜亦有道’,其實是不擇手段、不管不顧的了!‘雞鳴狗盜、盜亦有道’只能得逞於一時,不能得益於一世!”
春天的野鴨湖是格外美麗的。去年的薅草雖然沒有復燃的本事,卻有着更生的能力!在慘黃與斑駁的薅草深處,青春的綠色掙扎出死亡的沉重,已經朝氣蓬勃的再生了!湖水沒有了冬日的肅穆,波光閃爍地蒸發着青春的氣息。
老康站在浩淼的湖水之濱,不由自主地遛起了從來沒有放開過的嗓子,“啊啊-咦咦”地大吼起來。他的喊聲在空曠無人的野鴨湖上擴散開去,飄向遼闊的湖面,飄向遙遠的天空。就在老康的聲音四散得無聲無息的時候,他的後腦殼卻被一個硬棒棒、冷颼颼的鐵傢伙頂住了,而後,就是一個暗啞而鼻音很重的聲音,在身後低聲的命令道:“不許動!不許出聲!”
老康有一點兒慌亂,因為他的那顆寧靜而舒暢的心突然受到了意外的驚嚇。但是,這慌亂只是一會兒就飛跑了,因為,他不相信,在這光天化日之下,還有持槍打劫者!他以為,這恐怕是啥人在和自己玩着啥把戲!他試試探探地想回過頭來,可他的腦袋才轉過來幾度,就被手槍猛地頂了一下,隨着一聲“老實點兒”的斷喝,他只得又把頭轉了回來。
“錢!全部拿出來!”身後的聲音命令道。
“兄弟,錢只是身外之物,咱……咱們有話好好説!”老康真的慌了,開始確信身後的人絕不是一個遊戲者!
“別他媽費話!快拿錢!”
老康把懷裏的錢包扔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説:“這兒有五千多塊錢,你都拿去!”
“包裏!包裏的錢也拿出來!”
老康傻眼了,因為包裏那五萬塊,是要交給大鬍子的業務提成!“包裏的錢是朋……友的!”老康支吾着請求打劫者的赦免。
可他的話音未落,就聽到腦後“砰”的一聲巨響,槍響了!老康立刻歪歪斜斜地癱坐在地上。
隨着遠處一羣野鴨的驚飛,老康的身後傳來了陰沉的聲音:“別他媽的費話!把錢,全拿出來!”
老康早已經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把自己的手包扔到了身後。身後的人一邊摸索着拿出包裏的全部現金,一邊對老康惡狠狠地説:“不許回頭!只要你一回頭,這第二顆子彈就不是對着野鴨子打的,而是要穿透你的腦袋!”
“成成成!!我不看!我不看!”從書堆到書堆,從辦公室到辦公室,這樣一步一步混出來的老康,還從來沒見過這般陣勢!他只得乖巧得像一個温順的小孩子,一連聲地回答。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早已經沒有半點人聲了,老康還是不敢回頭。當他確認四周已是一片鶯歌燕舞、水暖風輕的祥和氣氛時,他先是試試探探地挪挪身子,見身後沒有任何反應,再改蹲坐為半蹲。當他發現身後依然沒有半點動靜時,悽悽慘慘的老康現在可以肯定了,打劫者早已經逃之夭夭了!但是,此時此刻的他,依然不敢回頭。他試探着站起身,再查尋着身後有沒有動靜。見身後終於沒有任何響動了,他才大着膽子,慢慢地回過頭來。他發現,原來身後,除了茫茫薅草和剛剛穿上綠裝的楊、柳樹,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如果不是手包丟在地上,如果不是手包裏的東西亂七八糟地撒了一地,他寧願相信剛才的這一切都是一場夢!他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身邊發生了搶劫!而這個被搶劫的主兒,就是他自己!!
他找遍了手包的裏裏外外,也找遍了周圍的草叢,包裏除了沒有了那五萬塊錢,還沒有了他的手機!
老康心裏罵道:“這孫子還怕老子報案呢!”
老康是重新走回至大投資公司向老馬頭兒借了電話,才報了案的。等派出所的管片幹警陸衞國趕來的時候,日頭已經照到了大家的腦瓜頂。
現在的陸衞國精神狀態異常飽滿,一對眼睛炯炯有神,幾乎像一個電影裏的英雄警察了。因為,他現在可謂雙喜臨門,一喜,他的老婆又找到了一份高薪而沒壓力的新工作。因為阮大頭娶了江莉莉,使至大投資公司不用女工的陋規得以解禁,陸衞國的老婆一不注意競在這家大公司混上了一份白領工作;二喜,多年的媳婦已經熬成婆,陸衞國多年來,雖然無功,但也無過,很快就要調到分局刑警隊,當一個不大不小的頭頭!
老康按照陸衞國的提問,首先一問一答地報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被搶劫錢物,態度之好,配合之默契,頗令陸衞國同志滿意。可問詢進行到對搶劫者進行描述時,老康傻了眼,陸衞國也簡直氣得發了瘋。
陸衞國問:“搶劫者是男,還是女?”
老康答:“應該是男的!”
“怎麼是應該!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
“那人塞着鼻子説話,鼻腔音倍兒重,我判斷他應該是男的!”
“你沒瞧見他的臉?”
老康心説:“我如果瞧見他的臉,現在的我就是一俱殭屍啦!”見陸衞國一對紅紅的眼珠子直視自己,彷彿自己就是搶劫犯一般,他趕緊調整了自己的心態,認真地回答:“他一直用槍頂着我的腦袋,我哪兒敢回頭呀?!”
陸衞國異常機警,立刻發現了老康話語的漏洞:“他一直用槍頂住你的腦袋?那他是怎麼跑的?”
老康苦笑着搖搖頭,不得不把自己最猥瑣的細節彙報給警察同志聽:“他不讓我回頭!説我啥時候回頭,他就啥時候開槍!”
“槍是真的嗎?”
“是真槍!一點兒錯沒有!”老康見陸衞國依然將信將疑,便描述道:“那小子在我身後放了一槍,遠處的野鴨子都打飛了!”
“你為什麼到湖邊來?”
“會一個朋友!”
陸衞國立刻警覺起來,睜大眼睛,問:“什麼朋友?叫什麼名字?怎麼會約到這兒來?”
陸衞國的警覺讓老康的心裏突然一沉,此時此刻,他的心裏在剎那之間彷彿豁然開朗了。約自己到這裏來的人,不就是那個説話跑氣的陌生人嗎?為啥只來了打劫者而沒來陌生人呢?
突然之間,老康彷彿瞧見了身後舉槍的人是誰?搶劫是為了啥!但是,他不想把自己百分之百準確的推斷説給警察聽。他不但沒給陸衞國透露半點信息,不但沒提起要給那個陌生人錢的事兒,反而競鬼使神差一般地撒了謊:“我們單位的同事,姓姚,我是給他送保險業務提成的!”
“跑這裏送錢?”陸衞國再一次警覺起來,“你們這錢,是怎麼個回事?”
老康見陸衞國總是一副懷疑一切的神情,就頗為不屑地苦笑起來:“警察同志,如果我們經濟上有啥問題,是不是也應該轉到檢察院來查呀!”
陸衞國一愣,沒想到一副書生氣的老康競提出不同意見,臉色立刻難看起來,他嚴厲地駁斥道:“你們的錢,有沒有問題,以後會有人説清楚!現在進行的調查,涉及搶劫動機,當然是我調查的範圍!你要配合,沒什麼要求可提的!”
等打發走了陸衞國,老康趁老馬頭兒外出的機會,趕緊給大鬍子打了個電話:“哥們兒,我被搶了?”
大鬍子一聽,卻沒體現出半點仙氣來,驚叫道:“嘛玩意兒?你被搶劫了?”
“本來要送給你的錢,全被搶了!”老康懊惱之極。
“嘛玩意兒?橫着您是拿我打岔吧?”
老康想不到大鬍子競懷疑了自己的人品,就趕緊發誓:“我絕不是想與人合謀來秘(注:地方話,意為:私拿)你的錢!那被搶劫的五萬塊錢,我認!損失也全部算我的!”
大鬍子一聽老康的慷慨激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倒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擔心你嘛!”
老康趕緊長話短説:“警察可能會找你調查咱倆這筆錢的事兒!接交地點,千萬別説是在你的家裏!説是在野鴨湖,至大投資公司門口不遠的地方!交接時間,就説是今天上午!”
“這是為嘛?”大鬍子又不理解了。
“我現在早就知道是誰搶了我!可我不想讓警察抓他!”
“嘛玩意兒?那你報案幹嗎嘛!”
老康急不可耐地解釋:“我也是在與警察的交談中才意識到搶劫者是誰的!”
“他是誰嘛?值得你這麼保護着?”
老康嘆口氣,説:“就是一直跟着我的一個神經病!是個窮大學生!也是一個苦孩子!你琢磨,他這事兒,如果被抓住了,會咋樣?”
“槍斃!沒嘛説的,明擺着是槍斃!”
“可其實他沒那麼壞!而且恐怕只是一念之差,遠夠不上槍斃的罪呀!”
大鬍子終於又恢復了他的大智慧:“老康,我跟你説,現在咱倆説的這些話,一準兒算是沒説過!要不然,就成了串供!這可也是罪呀!”
“對對對!”老康對大鬍子節骨眼兒上的高風亮節很是感動,趕緊安慰道,“不會讓你跟着吃掛落兒,我立馬兒找到這個大學生,讓他自個兒去投案自首!咱倆不但沒事兒,還應該算做了好事兒呢!”
大鬍子趕緊補充一句:“我還怕跟着吃掛落兒?不過,咱倆還得再串一下供詞,好把這事兒圓乎過去!就是我為嘛沒到野鴨湖呢?就説是睡過頭啦!”
“成成成!你就這麼説!”老康嘆了口氣,忽然想起了上海老太太的事兒,沉思了片刻,問大鬍子:“老兄,你説最美的詩是啥樣的?”
大鬍子沒想到在保險業幹得轟轟烈烈的老康還有興趣談詩,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韻角、意境、煉意……”
老康打斷了大鬍子的話:“不對!我覺得最美好的詩不是人類的文字,而是人類自個兒做出來的事兒!”
“嘛玩意兒?你橫是旁敲側擊地點撥我吧!?”大鬍子似乎悟到了什麼,試探着問,“是不是那個上海老太太找你去了?”
老康沒有正面回答大鬍子,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説道:“我還覺乎着,經商也是如此!不但要講人格,而且還要講商格!經商到了一定份兒上,其實也是在作詩!為商必奸不是詩,‘盜亦有道’只算是打油詩,為商不奸才是真正的詩!”
大鬍子急赤白臉地辯解道:“按照規定,上海老太太那單業務,只能退還百分之四十,可我已經貼着自己的錢,百分之百退給她了!”
“你真成了活雷鋒!?”老康將信將疑地玩笑着。
“匯款到帳不是得幾天嘛!上海老太太就是嘰嘰歪歪的不相信我!我現在還是為千八百塊錢,就砸自己牌子的主兒嗎?!”
見老康不吭聲了,大鬍子確信老康相信了自己,便拿出半仙的作派,順着剛才大學生的線索,提醒道:“我估摸着你身上有一點兒不好的徵兆呀!你自個兒現在是異想天開,而那個大學生有槍,又是神經病!可得小心點,千萬別神經兮兮的,為了救人一命,反讓瘋狗給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