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的老康是一喜一憂,一對外凸而無神的眼睛也是時明時暗的。
喜的是,他被調到分公司,在惠總經理手下當上了總經理助理。雖然這個助理,除了增加許多出謀劃策的工作量之外,依然沒有拿上固定工資,但是,對於保險業務額已經高居全公司之首,而總經理助理的提成比例和範圍又遠遠大於普通推銷員的老康來説,保險佣金提成多得彷彿是一頭牛,死工資少得好像牛身上的幾根毛,他早已不把每月幾千塊錢的死工資瞧在眼裏了。現在他已經由一個黃花魚一般溜着路邊走的窮酸文人,搖身一變成為日進數沓人民幣的大款,而且保險公司有諸多人等,又開始畢恭畢敬地喊他“康總”了。為此,老康常常頗為躊躇滿志地想:“這個破助理,咋説也應該套一個副局級吧!總比在中央銀行當處長時升了半格嘛!”
憂的是,老婆從雲霧山回來之後,依然沒回家,依然住在她五一支行的辦公室裏。據説,在她外出期間,支行還出了一點兒事,於是,她的行蹤就更加捉摸不定了。而原來跟他有着説不清、道不明關係的江莉莉,也已經人往高處走一般地飛跑了。偌大的一個家,除了沒生命的擺設,就是孤零零的他,既沒了老婆的温馨,也沒了江莉莉的歡聲笑語。尤其是星期日,他落寞得簡直像石頭山上的一顆枯松,死不了,活不成,沒着沒落的!
突然,“呤呤呤”,家裏的電話鈴響了。他剛一拿起電話,對面就傳來了難聽的笑聲。老康自然知道,那個神秘的陌生人又要透露消息了!
“你不是活雷鋒吧?現在是市場經濟了,找你這樣無私奉獻的人,還挺不容易哪!”老康挖苦道。他與這個陌生人的交往,不應該説是沒有獲得好處的。現在,他與陌生人的關係已經沒有了開始時的相互厭惡和猜疑,除了陌生人那神經質一般飄忽不定的情緒之外,他在某種程度上與這個陌生人似乎達成了默契與神交。他可以從陌生人那裏輕而易舉地獲得消息,陌生人從他這裏獲得啥呢?他琢磨不明白。
“狗屁雷鋒!”今天的陌生人似乎情緒很暴躁,跑風的嘴裏開口就是贓話,“整個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就像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可謂逢商必奸、滿眼爾虞我詐,人人損人利己,就沒他媽的一個好人!”
老康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想起因陌生人的信息而獲得的五一支行的那單業務,便心平氣和地説:“你還年輕,看問題難免偏激。我覺乎着你就不是一個壞人!你上次透露的一個信息,就讓我有了一單三萬六的業務。我們提了一萬零八百,我個人分了五千塊,現在全給你!”
陌生人沉吟着,好久沒支聲。他似乎沒有為金錢所動。
老康趕緊補充一句:“這是你應該得的!告訴我,咋樣給你?”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陌生人跑氣的聲音忽然暗啞了,他岔開了老康的話題,“俺今兒要告訴你,你老婆又到阮大頭家裏去了!”
老康一聽陌生人説起自己的老婆,便冷笑起來,違心地聲稱:“她愛咋着就咋着吧!”
“你不怕被戴綠帽子了?”
老康早已經對陌生人對偷雞摸狗之事洞若觀火的動機開始懷疑,甚至不以為然了,便故作輕鬆地説:“是我的跑不了!”
陌生人冷笑起來,毫不客氣地揭開了老康心靈的傷疤:“你老婆有一個倍兒漂亮的乳罩,是紫色的!對嗎?”
老康嘴上一聲不吭,可心裏卻“咯噔”一下,心也一痛,彷彿被人撕了一把。他當然知道龔梅確實有這麼一個物件,這還是去年他在處長位子上時,送給老婆的生日禮物呢!
“你老婆和支行的小保安也有一腿!”
好脾氣的老康聽陌生人這樣一説,立刻憤怒了:“你放屁!”正準備掛斷電話,陌生人又難聽地冷笑起來,趕緊補充一句:“你老婆的Rx房大而沉,像秋天的高粱穗!那個小保安一定知道得門清兒!”陌生人説罷,送給老康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之後,不等老康大罵就主動把電話掛了。
雖然身為“副局級”的總經理助理,自己的錢包漸鼓,也沒有了自卑感;雖然由於江莉莉的出現,對自己老婆的監管不由自主地越來越放鬆,但是,老康對綠帽子的恐懼和憤怒卻像健康人體內的病毒一樣,雖然沒有發作,卻也依然沒有消失。他望着窗外的天空,雖然柳樹上已經泛起了一點點鵝黃色,雖然天空中已經飛舞着越來越多地報春的鳥兒,但是,他卻沒有半點早春一樣的明媚心情。他咬牙切齒地説:“這麼瞧着,這奸,不捉,還是不成呀!”
他的話音未落,電話鈴卻又“呤呤呤”地叫起來。電話對面首先傳來的,還是笑聲;只是這笑聲,不是冷笑,而是爽朗的大笑。“哈哈哈”的發笑者,不是別人,正是已經在保險公司脱胎換骨了的大鬍子!據説,老康的總經理助理之職,一半是由於老康自身素質加業績使然,一半則是由於大鬍子的鼎立舉薦之功。
“老弟,我又發明了一種新的營銷方式,定義為《保險神仙術》!”大鬍子爽朗地説。
“不是紙上談兵吧?”自打大鬍子搖身一變成了有錢人,自打老康再次從窮人變成有錢人,兩人之間因為五百塊攤位費而有過的齷齪,早已經被永遠地丟到歷史的垃圾堆裏去了,併成為了不足掛齒的趣聞。
“嘛玩意兒?橫是你不信老哥兒的大智慧?”
老康笑罵道:“啥保險神仙術?還不都是些逢商必奸、坑蒙拐騙的雕蟲小技!”
“嘛叫逢商必奸?我只是循循善誘而已!我準備先實踐後理論。這個實踐者,我就選定了你老康!”
老康不敢恭維:“你不是拿我打岔吧?我可是一直想逢商不奸呀!”
“你呀就情好吧!”大鬍子語氣嚴肅了,“咱哥兒倆怎麼説也算個老朋友。按照我的轍賣保險,循循善誘出業績。你的營業額,咱倆可還得對半撅呀!”
“你這麼一説,我倒有一點兒興趣了!你先説説,我再試試!”
大鬍子拿糖了:“下午,我有一個客户,到射擊場打靶。你趕快來,咱哥兒倆就開始推銷!”
北京市的射擊場位於野鴨湖之南,一座無名小山之北,是由一座備戰備荒、反美防修時期的民兵靶場改造而成的。臨湖林立的全部是咖啡廳、茶館、餐廳;臨山而建的則是有一百個射擊位的射擊大廳。
老康是從農田裏直接考入大學校門,再從大學校門直接分配進入機關門的人。雖然早已經過了不惑之年,但是有生以來卻還是第一回摸槍。他一梭子機關槍打過去,一陣“突突突”的巨響之後,一百米之外的人形靶卻紋絲不動,只是周圍的土坡上揚起了幾點塵土。
大鬍子笑了,操着濃重的天津話挖苦道:“嘛玩意兒?橫是您光戴着眼鏡,忘帶眼睛來吧?”
陪大鬍子來的一個白頭髮老先生卻沒笑,頗有涵養地認真指點道:“康總,您不妨先試一試手槍慢射!如果手槍能打上靶,再打這些長傢伙,就沒問題兒啦!”
這位老先生姓謝,據説,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幹部,但是,大鬍子卻始終不肯透露他官居幾品,是何種來歷。
老康一連問了三次老先生的情況,大鬍子就一連三次打岔:“你只管叫謝老,不就完了嘛!”
讓老康疑惑不解地是:大鬍子分明是拉着自己來賣保險的,可沒想到人家謝老不但接受了大鬍子的邀請,而且自始至終對保險公司的人客氣有加,甚至可以説,已經到了畢恭畢敬的程度。謝老竟然不惜以自己一個老邁之身,對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大鬍子,一口一個“姚老師”地叫,而大鬍子也毫不客氣地點頭情受了!這在老康不長但卻輝煌的保險推銷史上,還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據説,這次射擊的費用,謝老一開始就説死了,不用他老康買單,説自然會有更應該買單的主兒來買單!
“誰更應該買單?”老康趁謝老不注意,悄沒聲兒地問大鬍子。他簡直不明白這大鬍子到底有啥魔法,竟然把這市場經濟的黑白都給顛倒過來了!
大鬍子詭笑了一下,沒馬上支聲。等謝老端起五四式手槍,照定二十米之外的人形靶“砰砰”慢射的時候,他才神經兮兮地咬着老康的耳朵説:“嘛叫逢商必奸?《保險神仙術》要奸,也奸的有水平!這就已經實施一部分啦!”
老康將信將疑,想着自己與大鬍子推銷保險的險惡用心,望着謝老對大鬍子那畢恭畢敬的虔誠,他的大腦細胞幾乎完全混亂了,博士的智慧也完完全全成了一片混沌的漿糊。
老康按照謝老熱情的指點,把五顆金光燦燦的子彈裝彈入夾,繼而端槍。他集中了自己的全部目力,瞄準人形靶的眉心。
“別死瞄!”謝老看着老康射擊的進度,不停地發號施令,“開槍!”
“砰!”一聲巨響之後,老康的第一發子彈,根本沒着靶,遠處的土坡也沒有揚起半點塵土,只有鬼才知道那個彈丸跑到啥地方去了。
“靠感覺!順好氣兒!”謝老大喝一聲,“射擊!”
“砰!”老康的第二槍終於上靶了,不過只打掉了靶人的耳朵。
“心平氣順,開槍!”在謝老的指令下,老康的第三槍居然打中了靶人的眉心!
“好!”謝老興奮地叫起來,“找準感覺,調好呼吸,再打!”
“砰!砰!”老康連打兩槍,一槍命中靶人前額,一槍竟然再中靶人眉心!
大鬍子走過來,煞有介事地跟謝老誇耀道:“我説嘛來着?自打一開始,我就認定康總是手槍天才,機槍蠢蛋!結果一點兒沒錯嘛!”
謝老開心極了,一張本來就神采奕奕的臉更是光芒四射。他的頭髮雖然全白,可臉上卻沒有一點兒皺紋,自始至終都是一副紅光滿面、精神煥發的樣子。他笑盈盈地對大鬍子説:“您是半仙嘛!”
“我倒沒想到,打五槍,我競能中四發!”優異的戰績讓老康一時興起,他競也開始莫名其妙地對大鬍子敬畏起來,“你之前,真的預測了結果?”
謝老依然一副笑盈盈的慈祥模樣:“姚老師的確有這種先見之明!我早就多次領教了!準!非常準!”
老康突然來了少年一般的頑皮,調侃道:“那我就再打五發,瞧姚老師算得準不準!”
“嘛玩意兒?橫是你康總變着法兒想壞我的名聲吧?!”大鬍子這話是發自內心的,他怕老康誠心胡打亂來。
老康笑了:“你一個半仙還不知道我現在想的是啥?”
大鬍子見老康這麼説,趕緊敷衍道:“就是知道你有了邪心,我才提醒你嘛!”
謝老很認真地説:“打槍,也要有一顆平常心,該是嘛樣兒就是嘛樣兒?我在戰爭時代,跟着首長,就是這麼打出來的!”
老康再次推彈上膛。
謝老發號施令了:“舉槍!順氣!找感覺!射擊!”
老康一連五槍打過去,真的是槍槍着靶,而且一槍打中人嘴,一槍打中人耳,三槍命中額頭!
大鬍子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原本密佈着陰雲的臉,立刻灑滿了春天一樣的陽光,高聲大嗓地嚷嚷道:“我説嘛來着!你就是行嘛!”
老康也正興高采烈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悦耳的召喚:“老康,你為啥子也來啦?”
江莉莉像一朵燦爛的迎春花開放在了老康的身邊,不等老康在驚訝中如夢初醒一樣地緩過勁兒來,她就像一個童貞無忌的小女孩兒,一把膘住了老康那隻沒拿槍的左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