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梅對老康一句“離婚”的吶喊,嚇傻了老康,卻樂壞了譚白虎。一股難以對外人道的力量像膨脹的肥皂泡,漲滿了譚白虎的身心,他一打發走老康,就進入了昂奮狀態,競突發奇想,“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扛着一桶礦泉水,敲響了龔梅辦公室的門。
“進來!”龔梅應了一聲,嗓音暗啞。
譚白虎轉動着一對細小的眼睛,悄沒聲兒地推開門,賊溜溜地望一眼自己心中的美神,對依然是一臉怒氣的她哈了一個腰,謙卑着嗓音彙報道:“龔行,老康的保險我給辦完了。他還帶着一個女孩兒來,叫江莉莉,具體手續都是江莉莉辦的!”説着,躡手躡腳地徑直進了門,上前兩步就準備給門前那已經沒有水的飲水機換水。
“出去!誰讓你現在換水啦!?”龔梅突然一聲大喝,把躡手躡腳的譚白虎嚇了一哆嗦。譚白虎當然想不到,他帶來的消息對於龔梅來説,無異於是火上澆油!
農民出身的譚白虎實在沒想到自己的殷勤會招來美女行長的大發雷霆。但是,譚白虎就是譚白虎,農民也就是有農民的樸實與氣度,他望一眼怒氣未消的美女行長,連吭一聲都沒有吭,就又扛着大水桶乖乖地退出了門。
“你,進來!”龔梅不等譚白虎完全退出門去,就又喊道。
譚白虎遲疑片刻,對美女行長乾笑兩聲,臊眉耷眼地小聲説:“您有事兒,我一會兒再來換吧!”
龔梅白了譚白虎一眼,聲音柔和了許多:“把桶放下!背來扛去的,累不累?還講不講工作效率!”
譚白虎聽了美女行長的呵斥,不但沒生氣,反而聽出那話音裏的關懷,便乖乖地放下了桶,又低聲下氣地説:“剛才,老康辦完了保險手續,還給您留下一個材料呢!説是,啥子病人的情況!”
龔梅沒好氣兒地擺擺手,對譚白虎説:“行行行,你先下去,呆會兒再説!”
此刻,龔梅的心裏像放着幾個點了火卻沒響的二踢腳一般,焦躁極了,也煩悶極了。她下意識地拿起筆,在辦公枱歷上無意識地寫着:“離婚離婚離婚……”
她無奈地嘆口氣,彷彿釋放出了在心裏燃過的二踢腳的硝煙一般。雖然她對老康喊着要離婚,可這婚就真的這麼容易離嗎?即便是現在,她心裏依然時不時地回味着自己與老康初戀時的日日夜夜:
康處長第一次住進她的女子公寓。
那進門之後的熱烈的長吻結束了,康處長抱起她徑直奔向卧室的牀。
“你可同意的!我們單獨睡!”龔梅掙扎着,不想在這大白天,不想在這慌慌張張的時刻,就與他偷食伊甸園裏亞當與夏娃吃過的禁果。
那時的康處長驍勇無比,氣喘吁吁地不管不顧:“一個孤男!一個寡女!我們到底怕啥?”
“我當然怕!”龔梅嬌嗔着。
“怕啥?”
“怕上班遲到!”
“晚去一點兒不就行了?”
“銀行是要打卡的!你以為我們像你們中央銀行一樣自由呢!”
康處長終於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蔫了。龔梅趕緊把被他搞亂了的頭髮,用一根皮筋兒紮成個吊辮,邁開兩條秀腿,“咚咚咚”,像救火隊員一樣,二話不説地跑出了門。她那棕色的頭髮在腦瓜頂上,一搖一擺地跳躍着,活像一個馬尾巴。
龔梅一走,四周立刻靜得讓康處長感到不自在。獨守空房的他這才有機會審視江南美女獨自居住的這個江南小宅。康處長沒想到,這美女的“閨房”卻與亮麗、整潔的美女猶如天壤之別。這一套一室一廳的房間裏,遍佈塵土,有如久無人居的空房一樣。除了龔梅平日裏居住的卧室,他在任何一處都同樣摸到了一手灰。尤其是廚房,沒洗的碗居然羅了一摞,少説也有二十幾個!於是,第一回進美女家的他自動把自己降格成了老媽子。龔梅走了四個半小時,他也就頭也沒抬地打掃了四個半小時的衞生!
當龔梅下班回來,又搖晃着馬尾辮“咚咚咚”地跑上樓來的時候,她見到明窗淨几的家,再望一眼滿臉灰塵的康處長,心裏立刻開滿了像桃花溪畔的蘆葦花一樣美麗的花朵,幸福地笑了。她主動擁抱了他,在這樣一個男人的懷抱裏,她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踏實,從來沒有過的温馨。
康處長不但不畏辛勞,反而壞笑起來:“咋樣獎勵我?”
“你説嘛!”
“就讓我越雷池一步得了!”康處長厚着臉皮耍賴。
龔梅立刻警惕了:“想得美!”
見康處長不經逗,立刻臊眉耷眼起來,龔梅又笑望着他,説:“我先請你吃飯!”
康處長無奈地苦笑了:“你不請我吃飯也不成呀!你這兒,沒有一根菜葉,也沒有一粒米!真不知道你這美女的單身生活是咋樣過的!你這美女咋就比我這醜男還懶呢!”
此時的龔梅想到這,俊秀的臉蛋兒上忽然放出了光彩,她的小嘴一抿,甜蜜地笑了。她把枱曆上寫滿“離婚離婚離婚”的一頁紙撕下來,對着幾個“離婚”的大字,望了望,毫不猶豫地把這頁紙撕了個粉碎。
龔梅拿起了電話:“小譚嗎?把保險公司留下的材料送到我這兒來!”
譚白虎沒想到美女行長這麼快就召見自己,趕緊問一聲:“現在嗎?”
“對,現在就拿過來!一會兒,我還要下户(注:意為下企業)呢。”
材料是老康以他博士的分析水平寫出來的,簡直像一篇博士論文。題目叫作《論治癒阮大頭老母對拉存款的必要性》,論點是:滿足阮大頭的孝心是存款公關的最佳選擇;論據有十幾條,條條中肯。但是,龔梅看來看去,只記住了關鍵的一句話,就是:諸葛秀的全身瘙癢症只有用土方醫治;土方在江南雲霧山下雲霧鎮一個土郎中的手裏;土郎中的名字叫:馮百利,據説是個瘸子。
龔梅終於笑了,抬起頭,問一直焦躁不安地坐在自己對面的譚白虎:“小譚,保險公司從我們這裏拿走多少錢?”
“每人一份一千元的人身意外險!總共三萬六千塊!”
“值!值呀!”龔梅見譚白虎望着自己的眼光遊離叵測,便補充道,“我想,你是最清楚的,我並不是有意照顧老康的這單生意!”
譚白虎想起曾經聽到過的美女行長在夜晚伴隨着王傑《回家》之歌的嗚咽之聲,趕緊點頭哈腰,不懷好意地説:“那是!那是!這一點我門兒清兒!你和老康本來早就要離……”
龔梅見譚白虎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臉立刻又晴轉多雲了:“要什麼?要離婚?是吧?”
譚白虎見美女行長又冷不丁兒莫名其妙地陰沉了臉,心懷鬼胎的他,紅了瘦臉,言不由衷地支吾道:“我是説,老康喜歡聽王傑的《回家》,您離開了老康,不是也還一樣能聽嗎?”
龔梅心説:“我連一個窩都沒了,還往哪裏回呀?!還哪裏來的心氣兒,聽這歌?!”望一眼尷尬萬分的譚白虎,她沒好氣兒地“哼”了一聲,也言不由衷地答了一句違心的話:“這個世界誰離開誰都能活!”
龔梅當然不曉得也想不到譚白虎心裏的小九九,見譚白虎額頭上窘出了細小的汗珠,便像母親,又像大姐一樣,嘆口氣,無比深沉地説:“小譚,你還年輕。感情的事情,複雜呀!一句話説不清楚!”
譚白虎聽自己心中的美神跟自己談感情,瘦胸裏藏着的一顆賊心不禁“砰砰”地狂跳起來,繼續紅着瘦臉,居然一時語塞,竟沒説出話來。
龔梅見譚白虎沒支聲,以為他已經把自己的話當成長輩的教誨暗記在心了,便從辦公桌前站起身,走到飲水機旁,準備給自己接一杯水,可按了幾下卻沒有水,瞥見門邊的水桶,突然想起了譚白虎要換水被自己呵斥出去的事情,明知自己不妥,可又不好意思現在就給這個小保安出身的小業務員道歉,只好温柔了自己美妙的嗓音,問:“小譚,這幾天,你手頭有什麼事情嗎?”
譚白虎似乎沒聽到龔梅的話,卻在龔梅打水而無水的過程中彷彿找到了自己的價值,立刻起身走到飲水機旁,拔出了空水桶。帶着幾分歉意説:“龔行,我先給您換水!”
龔梅見譚白虎這樣一副傻呵呵的樣子,氣不得、腦不得的,想起在阮大頭危及自己貞潔的時刻,譚白虎突然出現、奮不顧身的樣子,不禁有了幾分感動。她這次沒高聲大嗓地呵斥,而是伸手攔住了譚白虎:“以後,這換水的活兒,是現任保安的事情!你的工資是保安的三倍,再管這事,簡直是浪費銀行資源!”
譚白虎被龔梅攔住了手,倒不知所措了,只得在一隻瘦瘦的大手裏纂着一隻空水桶的把手,木呆呆地站在龔梅的面前;他那一對細小的眼睛不敢瞧美女的臉,也不敢不看行長的臉,目光遊離着,始終不曉得應該放在啥子地方。
龔梅在情場上一直屬於簡單而春風得意的人,本是飽漢不知餓漢飢的境界,當然體會不出只會意淫加暗戀之人的尷尬與齷齪,更是不會分出一星半點兒的愛意給譚白虎這個小可憐兒,甚至就連半句安慰或同情的話都沒有。她無聲而漫不經心地笑了,繼續着剛才的話題,親切地問:“小譚哪,你還沒出過差吧?”
尷尬的譚白虎不知其意,瘦臉依然紅着,回答:“是……龔行……我啥子地方也沒去過!”
龔梅重新坐回老闆椅裏,一邊低頭看着辦公桌上老康的材料,一邊繼續着和小職員譚白虎的對話:“明天,你和我去一趟安徽,怎麼樣?”
譚白虎聽説到外地出差,無異於像聽到派自己出國考察一般;再聽説要和美女行長同去,又無異於在出國考察的基礎上又聽到了獎勵美元一樣!他的尷尬立刻沒有了,代之而來的是眼前頓現了霞光萬道一般的燦爛和鼻前飄逸着玫瑰花一樣的芬芳,由於尷尬而尚未消退的一臉緋紅,又因興奮而加重了紅的顏色,他結結巴巴地點頭答應着:“成成成!!”只是他現在連自己都説不清楚,這結巴是由於緊張,還是由於興奮造成的。
“你也不問一下,去幹什麼?”
譚白虎結巴着回答:“您讓幹啥子,我就幹啥子!”
“這樣不對!你要學着多動腦子,這樣才能進步哪!”龔梅不是黑老大,雖然不喜歡左忠堂式的懷才不遇,但也看不上不假思索的一味愚忠,她希望自己的手下先有頭腦,再服從自己的領導。見譚白虎一副絕對服從的樣子,她嘆口氣,“我們到安徽找一個土郎中,叫馮百利,是個瘸子。只有他的藥,才能治好阮母的病,我們也才能控制住那個臭流氓!”
“難道這個馮瘸子是個半仙嗎?”譚白虎小心翼翼地問。
“也許吧!這世界上人類沒搞明白的事情,多着哪!”
由於美女行長的抬愛,譚白虎不但有生以來第一回因公出差,而且還第一次坐上了飛機。當飛機從跑道上急速滑行而後驀然升空的瞬間,譚白虎驚得心都要浮出嘴巴並隨飛機一樣升空了;當飛機進入平飛狀態的時候,譚白虎的手心裏,依然濕漉漉的全是冷汗,像剛捧過水一般;當空姐送來小點心之後,龔梅已經是一杯咖啡下肚、小點心全無的時候,譚白虎卻依然望着手中的食品,遲遲沒動嘴。
龔梅望着身邊的小職員,睜大了一對杏眼。她以為譚白虎暈機,便很關切地問:“怎麼?你身體不舒服?”
聽了美女的話,譚白虎彷彿如夢初醒,不覺一怔,趕緊把手裏的食品盒遞給美女行長,做出豪俠大度的樣子,説:“龔行,您吃!您吃!”
龔梅卻一副大惑不解地樣子:“我哪裏吃得下!”她由於整日圍着企業轉,北京市的大小賓館已經有如出門入室一般熟悉,為了讓企業滿意,什麼山珍海味沒陪着吃過。吃這些小點心對她來説,也是在飛機上閒得無聊,藉此打發光陰罷了。
譚白虎望一望被龔梅一掃而光的食品盒,以為龔梅客氣,便故作聰明地揭露道:“瞧瞧!您這麼快就吃光了!您明擺着愛吃!您吃!您再吃!”
龔梅看一眼譚白虎,推開他遞過來的食品盒,以玩笑的口氣説出了自己的實心話:“你不喜歡吃,也不能像我們家老康賣保險一樣,強行推銷、讓我的胃難受呀!”
譚白虎卻以為龔梅依然是客氣,便堅持着説:“您不吃,我也不吃,那不是糟蹋了嗎?”
龔梅見推託無效,便不經意地出了主意:“東西是人家的,胃可是自己的。東西又沒法兒帶,你實在不喜歡吃,就放椅子兜裏,讓空姐處理吧!”説着,見身前的衞生間沒人,就把一隻纖細的小手伸向譚白虎,説,“正好,我要去洗手間,要不我幫你送給空姐?”
譚白虎現在才發現美女行長原來真是這樣對待美味點心的,於是,把一對細小的眼睛睜得老大老大的,驚愕道:“您真要處理了它?”
龔梅無動於衷地點點頭。
譚白虎彷彿發現龔梅的小手是火鉗子一般滾燙的物件,趕緊把拿着食品盒的手縮回去,支支吾吾地説:“那,還是我自個兒吃了吧!”
龔梅不解地望望譚白虎,看他迅速地揭開食品盒的蓋,真的準備自己吃了,就搖搖頭,笑了笑,徑直去了洗手間。沒過五分鐘,當龔梅重新坐回座位上的時候,卻發現譚白虎並沒在吃什麼,他手裏的食品盒也早已不翼而飛了。龔梅以為譚白虎最終還是把食品盒按照自己的想法處理掉了,就不解地問:“怎麼?最後,還是想明白了?”
譚白虎點了點頭,沒支聲。
龔梅讚賞道:“這就對了!這就等於救了自己的胃!省了胃藥就等於省了錢!”見譚白虎一副低頭不語、不置可否的樣子,就接着問:“東西放哪裏了?”
譚白虎倒詫異了:“我沒扔啥子呀?”
龔梅又對譚白虎睜大了眼睛:“沒處理?那你剛才不想吃的一盒東西呢?飛啦?”
譚白虎見龔梅這樣問,剛恢復常態的瘦臉又紅了,老老實實地招供道:“我早就吃了!”
“可我走了沒幾分鐘呀!這麼快?”
譚白虎沒好意思支聲,瘦臉依然紅彤彤的。
龔梅忽然感覺,在身邊這個小職員的身上,似乎總有一種讓自己琢磨不透的説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她越發詫異地問:“那裝食品的盒子呢?”
譚白虎的臉更紅了,紅的幾乎與豬肝別無二質。在龔梅眼光的逼迫下,他終於慢吞吞地從腳底下拉出了他的行李包,從行李包裏很不情願地拿出了一個空空的食品盒。
“你要它幹什麼?”龔梅驚異萬分。
譚白虎低着頭,活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點心,早就吃了;我以為這空盒,是可以帶走的!”
龔梅似乎曉得了什麼,趕緊把譚白虎手裏的空盒重新塞進他的行李包裏,小聲説:“這盒,飛機上沒説讓帶走,也沒説不讓帶!你裝着就是了,不會有誰説你什麼!”説着,她竟當着空姐的面若無其事地幫助譚白虎把一隻空盒子重新裝進了行李包裏。
飛機平飛了很久,譚白虎見龔梅一直閉目養神,沉默不語的樣子,便暗啞着聲音,小聲解釋説:“龔行,您不曉得。我家是個超生户,孩子多,窮得您連想也想不出來。我打小開始,所有好吃的東西都捨不得自個兒吃,全拿給幾個妹妹吃了!”
龔梅心裏彷彿被譚白虎的話深深地觸動了一下,她睜開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用玩笑地口氣反問:“這麼説,剛才我也享受你妹妹的待遇了!”
譚白虎自然曉得自己小職員的身份,慌忙解釋:“不是不是!好東西我媽吃了,我也捨不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