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半夜,炮火卻越來越猛烈,槍聲像個吵鬧的孩子永遠不會停息。東城外的國軍陣地受到攻擊,附近的難民為躲避炮彈,往城裡方向奔跑,少年卻朝相反方向走,聽到炮彈的呼嘯聲靠近了,就往牆角處躲一躲。
最後,在一個地方,突然迎面一串機槍子彈,打得牆壁水泥一塊塊往下掉。他知道走得已經非常近了,只能匍匐在地上,等這一梭子彈打完,才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圍城的解放軍押下昨天夜裡抓的俘虜,其中也有少年。俘虜的服裝本來就各式各樣,都沒有武器,破衣爛衫的少年也並不突出。
俘虜都給一頓飽餐,然後找出有軍官嫌疑的另外押走,士兵集合起來教育,問誰願意參加解放軍,每天有好吃的。
問到少年,他卻說起了俄語。審查俘虜的政工軍官一愣,少年就開始故意說聲調不準的中文。“我是長春城裡俄羅斯居民。”
那人揮揮手,讓少年走:這個人太年輕,不像軍官;但是要此人當兵只有添麻煩。搞不清楚這樣的人的什麼背景,弄得不好,落到國民黨手裡,還坐實一個“國際干預”的口實。
他一直往南,從北滿一直往南走,一路上給人乾點零活賺幾個錢。碰到有火車時就扒一段火車,但是戰時大部份是軍火列車,看管得很緊。有一次他趴上軍火列車,被抓住,押車的說他有偷盜軍火嫌疑,眼看就要被拉到地面槍斃,那邊信號起來,火車要開了。押車軍官覺得俄國人偷盜軍火,似乎沒有足夠動機,就把他一腳踢開。
少年揀回一條命,還不知道運軍火的是哪一方面的軍隊。反正他不屬於任何方面,哪一方面也不要他。這倒是給了他一定的行動自由,不過他再也不敢趴軍火運輸車。
遼東半島的鐵路,負責保障旅順港口的供給,依然是蘇聯軍隊管理著。少年靠他的俄語跟火車上的俄國乘警套上了交情:乘警聽說這個俄國小子是千里迢迢去異國尋找失散的情人,觸動俄羅斯人的浪漫情懷,給他一些方便。最後他到達東北的最南端旅順口,被介紹到一首俄國船上,當廚房裡的下手,洗盤子。
終於他到了東京,打聽到去伊勢崎的火車,就沿著鐵路線走起來。在船上他賺了一點錢,他想留著,他已經習慣走路,這幾十公里是小意思。玉子會在伊勢崎等他,不管她在與不在,他自然會找到她。
但是他有個預感:她不會在這個地方,這地方名字太怪。
究竟是為什麼,他不知道。
沿路都是成片成片的廢墟,但是到了郊區的一個個小城市,有的一樣炸成平地,有的卻沒有太多的破壞,很像中國東北的城鎮,只不過乾淨得多。他手裡有一張地圖,上面的日文和中文一樣,他能猜,比沿途問人強多了。
這天傍晚,他終於走到了伊勢崎,發現這個地方與東京北郊其他地方不一樣,有許多廢墟。雖然周圍景緻秀麗,雖然街還像個街,可就是時不時會有個缺口,一大片坍毀的房子讓人心驚肉跳。少年嘴裡咕噥著他記得的地名,找南向路。好心人給他指近道,過了小石橋,繞河一段小徑,上石階,找到了,一個挺雅緻的住宅區。但是在門牌142號的地方,只剩下一大片碎磚斷壁,鄰近的幾個號碼也消失了,156號有,138號也有,中間的4個號碼找不到了,已經看不清原來的房子格局了。旁邊是一個大坑,看來是一顆重磅炸彈爆炸的地方。可能為防止疾病,坑先給填滿了。
他問街上的日本人,他們給他說的,他聽不懂。他只知道幾個日本詞,說不通。他找到一個鄰居老人,他們互相可以猜寫下的漢字。他這才知道,這家人的確叫山崎。
那個山崎修治,怎麼會以為他的家完整無缺。少年用袖子拂去一臉汗水,這時清楚地想起山崎修治自殺前後的日子來。當時他和玉子剛在一起,根本未想別人的事。那兩年前的8月11日,在廣島長崎中了原子彈後,俄國軍隊進入東北,山崎覺得自己的一生,隨著日本帝國走到了頭,日本平民作為亡國奴還能生存下去。這才留下遺書,希望玉子到他母親身邊,陪上一段。他沒有把握能說服玉子,也知道自己已得罪了玉子,而且戰後的日本也不是令人豔羨的地方,所以留下信,似乎希望玉子會回心轉意,報答他的“知遇之恩”。
山崎萬萬沒想到的是日本內閣議和而未決,美軍急於保持高壓,但是已經沒有原子彈。8月13日-14日,出動一千六百架飛機猛炸東京。但東京已經連續炸了兩年,除了皇宮之外,只有個別房子還站在原地。實在找不到打得疼的目標,14日下午,漫天烏鴉般的機群掠過東京,轉而轟炸至今“沒有炸透”的郊區城市熊谷、伊勢崎。B-29s扔下連串的高爆炸彈,隆隆的爆炸聲,一直響到15日天皇廣播宣讀投降詔書才停息。
在最後一天,炸彈命中了山崎的家。那天他母親帶著弟媳及孩子共五口,躲在花園的防空洞裡,一枚高爆炸彈把房子連防空洞帶人炸成了碎片,沒有一個生還。
但這不是他為山崎家人命運悲傷的時候,他心急火燎:原先有個目標可找玉子,現在這個目標成了空無一物的大彈坑!少年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摺疊的紙片,再次核對,沒有錯:山崎導演的老家正好被炸得粉碎,而且是在世界大戰結束的那一天。
他問:“這家人還有親戚來看望過嗎?”
老人寫道:“戰後混亂,沒有人注意來往的人。”
“看到有一個女子――山崎的妻子――來過嗎?”
老人搖搖頭,問了街坊,都說沒有見過。
少年沒有離開。
他坐在石坎上,面對陰沉沉的天光。他已經習慣了絕望,反而不容易絕望。他走進廢墟堆裡,用一根斷木翻揀碎磚斷瓦,他漸漸走進了原來房子的後部。一面碎鏡子映著天色,他走過時,把他的身影投出來。看來這裡曾經是山崎母親的梳妝室,有一臺鋼琴被炸掉一半。突然,他看到牆上有字,用鉛筆寫的,絹秀的中文。怕風雨打去,鉛筆重重描過:
我回長春去找你
他轉過頭,看到同樣的字,用口紅胭脂寫的,在另一面牆上。
他再翻過斷牆,看到同樣的字,用毛筆寫的,各種材料寫的,依然是那幾個苗條的字。本已精疲力竭的他,突然來了力氣,他更加小心地察看,終於發現一個斷椅子腿下壓著一塊白布,他取出來一看,上面也是同樣的字,這是一條手絹,他的手絹,那天他給玉子用來沾溼酒,按摩她扭傷的腳踝的。的確是她,她還活著。他的手一陣顫抖,想不到她一直把這手絹保存,並且一直帶到身邊。
不知道玉子在這裡等了多久?但等到絕望了,離開之時,她還是堅信他會渡海來此地尋找她。他鼻子一酸,與剛才那強忍著的悲傷立即化為一股浪潮,在他胸中湧動。他使勁忍住不讓淚水掉下來。這一剎那,他感到她離他好近。他轉移視線:遠處輪船往岸上駛來,自由地嗚叫,海鷗們紛紛墜落在廢墟上尋食,那種專心勁兒,雷也動搖不了。
只有一點令他欣慰,他的預感是對的:玉子不在那艘沉沒的船上,也不在任何不幸死亡的人群中。但是她肯定也不知道他被關的地方:他聽管監牢的班長說過,他是特殊犯人,不讓探望,不向任何人洩漏他被關的地方。玉子如果在他釋放前找到長春,人們都會告訴他,他被押解到西伯利亞去了。
他出獄後,怕遇到麻煩,沒有去找熟人,實際上他也沒有熟人。惟一看到他的,是滿映廠看門老頭。他知道這個看門老頭活不長,沒有這個本領天天搶到一把米。那麼,如果玉子在他出獄後到達長春,一樣無處找他。如果她後來再去錄音棚的話,才可能知道他來日本。這個世界太大,他們兩個人太小,又是兩個無親無故的人,他應當怎麼尋找呢?
他把玉子的手絹貼在臉上,坐下來,發呆。突然站起來,拿鉛筆在牆上划起來。
玉子真聰明,知道留下字跡,知道如果他找來,沒法找任何人打聽,卻能看到留言。看到這些字跡,他幾乎已經觸摸到玉子的肌膚,已經能跟她說上話。在沒有找到本人之前,這就是最好的感覺。已經很久了,沒有過這樣的幸福。
他看著那臺炸燬的鋼琴,山崎的模樣清晰地浮現在眼前:穿著燕尾服,戴著白手套的手,傲慢地向他舉起來,“你,大笨蛋,你給我站在門口,好好聽著!”少年頭一回不害怕他,不討厭他。他的母親,自然也有他一樣的臉,一個長年等待兒子歸來的女人的臉,必然是最美麗的。
一串流水聲的聲音陡然響起,似乎亡靈有魂。少年嚇了一大跳,慌忙之中發現,是他的左手臂不經意地擱在琴鍵上。
搖搖頭,他跨過燃成黑炭的一大塊木頭,到牆前,拾起一塊黑炭,又寫下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