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報解除了,鋼門一開,人們像打開的鴿籠,從空氣渾濁的防空洞衝了出去。但是玉子和少年倆依然僵立在原處沒有動。大部分人根本沒有看他們,只有個別人跑出去時,好奇地晃了他們一眼。
空氣中的確有硝煙味,滿映攝影場附近有個軍工廠被炸彈命中,火正燃燒。救火車尖叫着趕去。
也有炸彈落在街市上,有平民傷亡,救護和滅火工作混亂。有人指着彈片上的俄文字喊道:
“是俄國飛機轟炸!”
“俄國人打來了!”
防空洞只留下這一對人,依然眼睛半閉着緊貼在一起,兩人都激動得透不過氣來。聽見街上的呼喊,聞到門口吹進來的空氣,他們像是慢慢恢復知覺似的,漸漸從一種渾身哆嗦的甜夢中醒過來。
終於,玉子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竟然抱住少年的頭頸,而少年緊緊抱着自己的腰,她頓時滿臉羞紅,掙脱開他的懷抱。一轉身,就朝洞口奔去。少年也反應過來,跟着她跑出洞口。
少年彷彿在叫她,她聽不清楚,也不想聽。她討厭自己,剛才那十多分鐘――只有十多分鐘嗎――她竟然做了一件荒唐透頂的事,便宜了這個雜種小子!
山崎説她恨他,她沒有那麼恨;山崎説她自以為藝術家,她從來沒有那麼傲慢,她完全明白演員多半靠得是機遇;那麼她早就喜歡上這個乳臭未乾的少年?不至於!她沒有那麼經不起誘惑。那麼她是為了什麼呢?
她自己也無法知道。她往外跑,希望炸彈為她長了一副好心腸的翅膀,沒有把滿映變為一片廢墟。
街上混亂之極,那些炸坍的房屋,躺在路邊上的受傷的人,軍警在輸通交通要道,路上碩大的廣告牌,“新京交通會社”的牌子歪倒下來,危險地掛在那裏。溥儀的皇宮前,連同光復路上,全是持槍的日本軍人。在他們保護下,好幾批人,可能包括這個皇帝的家眷,匆匆離開宮殿。
少年緊跟着玉子跑,一前一後相離十來步。玉子眼看要被追上,惡狠狠地往身後吼:“別跟着我!”她脱了高跟皮鞋,提在手裏奔跑,輕快多了。
少年被一個提着箱子的路人擋住道,不得不繞開,他叫道:“玉子小姐,聽我説。”
“我不要聽!”
玉子跑不過少年,被他追了上來。就在這時,他們眼前的情景,使他們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街道邊上躺着人,血從遮蓋的佈下流出,尤其是那成了焦土的房屋前,燒傷的人黑糊糊,模樣像可怕的厲鬼,哭喊着滿街亂跑。
忽然有個女人尖聲喊起來:“俄國佬!”
少年不知道那人是在指着他喊,依然在四顧。
一個臉上掛着血的人擋住他的路,“你是俄國人?”
少年停住腳,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們俄國人炸死了我的老孃!”
一羣人聞聲圍了上來,抓住他指着鼻子罵。
這些人氣勢洶洶,讓玉子害怕得發抖,可是她的腳把她推向前。
“不,他不是俄國人,他是中國人!”她使勁推開人羣,用身體護着少年。
“你快跑!”少年對玉子厲聲説,他一把將她推開,若不是身後有人,她就跌在地上了。
“老毛子!”他還未反應過來,一拳重重地擊在他的臉上,“打你這毛子!”他搖晃着往後倒。後面有人拽住他,不讓他溜掉。
少年想作解釋,第二拳第三拳接連打在他的胸口,他塌倒在地上,硬撐着想從地上爬起來。好多男人紅了眼地撲上來,朝他身上狂踢。玉子情急之中,張開雙臂,用身體護着少年,一邊喊:“他是滿洲國人!”他想推開玉子,她索性把他壓在身子底下,人們看見是個女人,無法動腳。
但是有人喊起來:“我認識這個女人――這是個他媽的日本女人!東洋人也不是好貨!”
“日本軍工廠讓我們遭殃!”
“小日本兔子尾巴,也快完了!”
衝上來拿他們倆泄憤的人越來越多。兩個人互相抱住頭,忍受眾人的踢打。
少年對壓在他身上的玉子説,“叫你別管我,幹嗎管我呢?”玉子對他身下的少年説。“這個時候還嘴硬?”説着她身上被人猛踢一腳,慘叫起來。少年一個翻身,把她壓在身下,自己承受踢打。
“打這對狗男女!”街上的人又有新的理由繼續踢打。
“光天化日亂抱打滾!”
“兩條不知羞的狗!”
玉子想推開壓在身上的少年,可是她無法動彈,她焦急地叫:“小羅,快走!小羅,快走!”
滿洲國的警察趕過來,人們依然不肯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