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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班車終於在高老莊的鎮街上停下來。子路和西夏已經像土布袋摔過一樣,面目全非,沒想到街道上塵土更深,一走進去就撲撲騰騰起煙。西夏説:“這街面也沒鋪水泥?”子路説:“鄉里土多是多卻乾淨,我小時候跌了傷,抓把土按按能止血還不發炎哩!”就指點了高老莊村落佈置是個蠍子形,這鎮街是蠍子腰,東邊的北頭那個村是蠍子北夾子,南頭那個村是蠍子南夾子,咱家住蠍子尾,在鎮街西北角,還得走四里地。子路説:“風水好吧?”西夏説:“毒!我要上廁所呀。”

    子路説:“這裏可沒有公共廁所,能不能堅持一下?”西夏説“水火無情!”子路就拎了提包帶西夏往一家飯館去,説:“鄉里人的屎尿要各人拉到各人家的廁所裏的,肥水不外流哩。——三治哥!”三治不在,三治的老婆和幾個夥計在灶頭上做豆腐,煙熏火燎的,禿頭女人雙手搖着豆腐包,吹了吹面前的蒸氣,突然尖着嗓子説:“嗐,這不是子路,子路你回來啦?這是你辦的女人?!”子路忙對西夏説:“這是三治嫂子!”

    西夏説:“嫂子好!”把手就伸出去。禿頭女人説:“農民不興握手哩!小星,小星,你耳朵塞了驢毛了嗎?!”一個滿臉紅肉的夥計從後門跑進來。禿頭女人説:“給教授和我這妹子下兩碗大肉茴香餃子!城裏人衞生,碗筷用開水燙了,再拿一卷紙來,他們要擦嘴的!”子路趕緊説:“不啦,不啦,我是來看看三治哥的!”就給西夏往後門處努努嘴,西夏忙不迭地去了。

    子路在臨窗的桌前坐下來,開始和禿頭女人説飯館的裝修,説三治的哮喘病,説做這麼多豆腐是給別人訂做的還是給飯館自己做的?對面的一張桌子上有幾個人在喝酒,一邊喝一邊行酒歌令,又喊叫着再拿一瓶酒來。禿頭女人説:“還喝呀,辛辛苦苦掮一根木頭來就為了喝呀?”喝者説:“人活着還不是為了吃喝?是嫌我們沒了錢嗎,我們那兒有的是木頭!”子路説:“嫂子這生意紅火嘛!”禿頭女人説:“紅火的是地板廠哩,人家吃過肉,咱跟着沾點腥的!喝吧喝吧,賣酒的還怕大酒漢?要擤鼻到門外擤,抹在桌腿上噁心人哩!”

    那夥人笑了笑,沒有擤鼻,只是一個把稠稠的一口痰從門裏唾出去,一個卻説:“城裏人咱學不來,咱用土坷垃擦勾子的時候,人家用的是紙,現在咱才學得能用了紙了,人家用紙卻又擦起了嘴!”一個説:“就你話多!”先頭那個卻壓低了聲説:“那娘們長着膝蓋了沒有?”這個説:“不長膝蓋是木頭呀?”

    那個説:“那走路怎麼不打彎兒?還有這麼長腿的娘們,長腿不生娃哩!”子路還沒等回過頭去,禿頭女人笑着説:“醉了醉了。”嘔的一聲,一個漢子從凳子上溜下去,頭磕在地上。

    幾個人説:“沒彩,沒彩,不到三瓶就不行了!”抬着就放到店門外台階上去敞風,然後又坐回來繼續喝酒,喊叫再炒一碗木耳菜來,辣子放旺些。子路一時覺得這夥人有意思,剛踱腳站到了店門口,忽聽得有人叫他,扭頭看時,街面上並沒個熟人,轉身又要踱進去,但那叫聲又是兩下,才看到街對面的二層木樓上站着一個女人是蘇紅。蘇紅提了一隻肥嘟嘟的烏雞,雞撲拉着,雞毛亂飛。子路就招了招手,蘇紅噔噔噔地從木樓的樓梯上跑下來了。

    兩人就站在醉者的身邊握手,被縛了腿的烏雞卻掙扎着掉在地上,扇動着翅膀要逃去。蘇紅撿一塊石頭壓住了雞翅,説:“送人也不説宰了送人,我可不敢殺的!”子路就看着她笑,禿頂的女人卻在屋裏聽見,説:“蘇紅你能顯派!前日我見你在泉裏剖魚呀!”蘇紅説:“雞叫哩魚不叫哩。”禿頭女人説:“領導不愛提意見的人,你倒欺負不言傳的!”蘇紅沒理,使勁跺着鞋上的土,説:“咱這街上成了塘土窩了,幾時回來的?”子路説:“剛剛下車。”蘇紅説:“坐了小車?車呢?”子路説:“我有自行車,在城裏哩。”蘇紅説:“……那也給縣上招呼一聲,誰能不給你派個車呢?真是,要顧及影響呀?”子路説:“還要車呀,只要沒人罵我就是了。”醉者哇地吐出一堆污物,有狗立即跑了過來,蘇紅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説:“……你看你們鬧的,都是好人麼,咋就説離婚就離了?!原本在省城時我是要去你那兒的,這不,也去不成了!”子路説:“朋友歸朋友,來麼!幾時再到省城呀?”蘇紅説:“這一半年怕去不了了,你瞧,忙得我現在項鍊也不戴,手鐲也不戴,活得沒個女人味了!”蘇紅的髮型燙得很大,眉毛卻修得細長。

    子路説:“廠子情況怎麼樣?”蘇紅眼睛睜得大大的,説:“你知道我辦了廠?怎麼知道的?!”子路説:“高老莊也是常有人去我那兒,見着了沒有不説到你和廠裏的事。”蘇紅説:“人怕出名豬怕壯,累啊!廠裏的效益倒還好,我只説就一門心思務弄廠裏的事了,可還是有人纏着要介紹他們去省城打工,在樓上也正和幾個女子談哩!有什麼辦法,誰讓咱當年搞過勞務輸出呢?你瞧這街上的髮廊、照相館、旅館、飯店,十有八九都是經我帶出去了又回來開辦的,咱這兒的女子能行哩!”子路説:“高老莊的水土歷來養女不養男麼。”蘇紅説:“你嘴這麼説的,肚子裏才看不起我們哩,要不,怎麼就……現在呢?”子路説:“這其中的事你不知道……有了。”蘇紅説:“有了?!”頭朝店裏就瞅。後院里正是一迭聲的尖叫,子路觸電似的撇下蘇紅便往店裏跑,那桌上喝酒的漢子開了心地嘎嘎大笑。

    西夏從後門一出去,才知道後院特別低,七級台階下,靠東是三間小廈屋,靠南的院牆上開着一扇小門,直接能看到一條小河。院西一塊平場子晾着豆子,剩餘的倒是菜地,種着葱、蒜、韭菜和芹菜。菜地角立栽着一圈碗口粗的木棒,蒼蠅哄哄着,那就是廁所了。西夏推開木柵門兒,發現裏邊僅有個糞坑,為難了半會兒,才要蹲下,飯館的夥計就走過來,西夏忙咳嗽了一下,夥計也咳嗽了一下,西夏惱怒地站起,説“有人的!”夥計説:“我來摘木耳。”竟在立栽的木棒上摘下一堆黑蝴蝶一樣的木耳去了。西夏驚訝不已,重新蹲下,目注着木柵門口靠的一塊石碑。這石碑額題“永垂不朽”四字,首尾稍有殘缺,上道:“口口口口口高老莊乃口口口xx交界,原屬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之野。自甲寅歲口口匪寇逼斯土,疊害口保,西流河人物幾無所容。己未夏,首人同眾修寨堡以為保障。工程浩大,一木難支。各捐己資,募化十方,善果周就,刻石垂久。”正看到下邊“大清嘉慶六年口口口口口”,卻聽得有呼哧呼哧聲,扭頭看時,木棒圈角的低矮小棚裏竟走出一頭豬要來吃屎,嚇得提了褲子一邊往出跑,一邊鋭喊。

    子路接住她,説:“這怕啥的,三治家沒尿窖子,廁所和豬圈在一起的。”西夏這才定下心來,聽得前邊店裏一片鬨笑,自個臉先紅了,説:“豬吃人糞,人吃豬肉?!”便又折身過去,要看那豬棚那麼小的,怎麼就能卧了那麼大的豬?子路把西夏介紹給了蘇紅,蘇紅叫道:“我只説我是高老莊的高個子了,沒想你比我高這麼多!”就不和西夏站得太近,立在了台階上,説西夏是模特,西夏説不是,她卻堅持説一定是的。這時候,遠遠的鎮政府門口,有一輛吉普車,嘟嘟嘟地發動了,幾個人抬着一筐什麼重物放到車上,遂即一個矮子滾球一般地跑了來,説:“蘇紅,鎮長問你去呀不去?”蘇紅説:“去麼。”便對子路説:“你見一下鎮長吧?”子路説:“我不認識的,算了吧。”蘇紅説:“那我也不能陪你們了,早上白雲寨賣木料的人在稷甲嶺下發現了一隻旱龜,賣給了廠裏,廠裏送給了吳鎮長,吳鎮長卻要送給陳縣長的。”子路説:“一隻龜划得來這麼送來送去的?”蘇紅説:“篩子大的!”西夏説:“篩子大?”要過去看看,子路扯了扯她的衣襟。蘇紅就把烏雞讓子路帶回去,子路不要,雙方推讓了一陣,蘇紅只好把雞交給那矮子替她去殺,當下握手告別了,還在説:“西夏你這麼高的個頭!”

    蘇紅一走,西夏就把高跟鞋脱了,從提包取了一雙平底鞋換上,問子路:“我是不是高得有些丟你人了?”子路説:“是蘇紅自慚形穢了。”街上的人來來往往,有認得子路的,也有不認識子路的,但都向他們行注目禮,子路只是低了頭往前走,將西夏落在後邊,西夏就小聲説:“頭,頭!”子路偏不理她——仰頭婆娘低頭的漢——還是低着頭,雙腿換得更歡了。西夏攆上説:“你腿那麼短,倒走得快!”子路説:“咱不要並排走。”西夏説:“怎麼啦,你也嫌我個子高啦?”子路説:“這是在鄉下。”西夏説:“鄉下不允許並排走?”偏並排走。出了鎮街,順一條土路往西北方向去,西夏説:“我只説你個子矮,怎麼街上的男人都是矮子?”子路説:“……是不是?”西夏説:“怪怪的。”子路説:“恐怕是大家看你也怪怪的。”西夏就嗤兒地笑了一下,説:“我明白了!”彎腰從路邊掐下一朵顏色黃黃的花,花莖流出白汁,立時卻變成漆一樣的黑。子路説:“不要掐的,這汁粘在手裏就洗不掉了。你明白啥了?”西夏説:“你總嚷嚷着要回來,回來你就沒自卑感了麼!”子路説:“我才沒自卑感,有自卑感我能娶你?!”西夏説:“娶我是不是要換種的?”

    一走進蠍子尾村巷,西夏看見的到處都是柏樹,樹老如卧,就在每一棵樹下要拍照。子路也來勁了,介紹這一棵是扁枝柏,從根到梢枝杆全是扁形,那一棵是扭柏,樹身扭得似麻花,又有塔柏、夾槐柏、掛甲柏,一直到了他家院牆外,指着一棵斜斜地順着房後檐和院牆頭透巡而長的柏説是飛檐走壁柏,西夏就興奮得一蹦老高。這一蹦,巷中有人瞧見了,直着脖子喊:“雲奶!雲奶!”聲音急迫。巷道的門窗裏同時六七個腦袋伸出來,在説:“子路回來啦!”子路回應着,把香煙撂進窗裏,把水果糖塞給跑來的孩子。一個孩子剝着糖往一家門道里鑽,糖掉了,拾起來喊:“雲奶雲奶,我叔回來啦!”西夏卻聽到了哪兒有胡琴拉動,沙啞的聲音在唱着:“黑山喲那個白雲湫,河水喲那個往西流,家沒三代喲富,清官的不到喲頭!”

    西夏説:“你聽,你聽。”子路説:“那是迷胡叔唱醜醜花鼓哩!”子路的娘在牛坤家捉筷子,門外的土場上驢在打滾,塵土嗆得雞飛,貓也跳牆,而且坐在碌碡上的迷胡又是拉又是唱。牛坤的老婆一邊罵迷胡:瘋圓了,怎麼偏還記得醜醜花鼓的詞兒?!子路娘説:“順善他爹活着的時候是結巴子,可台子上唱戲從來不結巴。”兩人一邊把兩雙筷子頭兒用麻繩縛住,各執一方,攪過去翻過來,口裏念念叨叨,數説着碰見哪一路鬼了,讓孩子發燒,是你了你停住。結果筷子突然翻不過來。子路娘説:“瞎,是村北頭吉喜那死鬼!吉喜吉喜,冤有頭債有主,你害娃娃家怎的?你走!你要不走我就用桃木撅子釘在你墳頭了!”那吃糖的孩子踉蹌進來,説是“我叔回來啦!”子路娘收拾了筷子,就從炕上下來,往自家去。碌騰上的迷胡停了胡琴,也不唱了,説:“嫂子,嫂子,不過年不逢節的,子路咋這會兒回來?”子路娘生他的氣,説:“他爹過三週年呀,他能不回來?!”迷胡就“律,律,律”地牽驢,驢不高,他站着還沒驢高。

    子路見娘出了牛坤家的後門道,叫“娘!”,西夏也收住腳,叫:“娘!”一手搭在孃的肩上。作孃的一時反應不過來,心一急,手就嘩嘩地顫,仰頭看西夏的臉,想去摸摸,手舉起來,卻拍打了西夏胳膊上的土,説:“快回快回!”迷胡偏拉了驢從巷子那頭出來,大聲説:“子路,回來給你爹過三年了啊……人一死就有了日子,這麼快,你爹死了三年了!”子路説:“迷胡叔,你醜醜花鼓還唱得好麼!”迷胡説:“還唱得好?你覺得唱得好了,叔給你再唱一折!給別人不唱,也得給子路唱的,子路是大福大貴,櫻甲嶺崖崩了,壓了那麼多水田,卻沒壓到你家的墳上……”子路説:稷甲嶺崖崩了?”

    迷胡説:“可不崖崩了!天上還飄着個大草帽子,當年我在白雲湫就見過……”娘説:“你快去忙別的事去吧,你不好好去護林子,鎮上得扣你的錢呀!”迷胡説:“這誰説的?”娘説:“順善説的。”迷胡勃然大罵:“順善驢日的!”牽了驢扭頭就走。西夏覺得有了遺憾,説:“他要唱咋不讓唱呢,他唱得好聽哩!”娘説:“他瘋了。”子路説:“瘋病不是早好了嗎?”娘説:“哪裏就好了,過幾天重過幾天輕,視甲嶺一崖崩他就瘋圓了,唱唱歌歌的,那麼一把年紀了,也不知羞,丟人敗興!”

    到了自家院門口,門鎖着,伸手從門腦上摸鑰匙,開了幾下都沒開開,還是西夏拿過來開了鎖,説:“我活該是這家人哩!”但見院子不大,四間上房。粗柱寬檐,台階上堆放着整整齊齊的劈柴,兩邊有東西廈房,右前院牆下是個磨坊,左上房前有株櫻桃樹,樹下一塊捶布的青石,從院門到上屋牆上拉着的一道鐵絲上晾着被褥,豔紅的夕陽正照着,被面上碩大的牡丹花閃着光,像是鮮活的。娘説:“被子給你們都晾了,我只説中午回來,坐在家裏等着卻不見人影,才去牛坤家,來正的小女子説你們回來了,我還不信哩,果真就回來了!”西夏隔了被子看那櫻桃樹,猛一瞬間,卻覺得櫻桃樹像是一個人,吟吟地衝了她笑,就走過去,那樹還是樹,就説“娘怎地就知道我們要回來,把被褥也晾了?!”娘説:“菊娃説的。”説過了,覺得沒説好,又説:“西夏,你長得不像那照片上的呀!”西夏説:“沒照片上的好看?”娘説:“好看,子路找的媳婦能不好看?”西夏咯咯咯笑起來,説:“娘這是誇你兒子嘛!”娘也笑了,讓西夏快坐下歇着,又拿了布摔子給子路摔打身上的土,西夏把腳上的鞋蹬掉了,仰身倒在一張竹皮躺椅上,看起從磨坊走出來的一隻花貓,衝着它説:“咪!”

    娘到廚房燒開水,子路跟了去,娘小聲説:“西夏知道菊娃還住在廈房裏?”子路説:“我給她説過的,沒事的。”娘説:“也怪,菊娃昨日説你們要回來……”子路説:“她人呢,還在葡萄園做工?”娘説:“早都不在了,蘇紅又叫去到地板廠幹了一些日子,又不幹了,離廠子不遠辦了個雜貨店。她説你們要回來了,要住到店裏,石頭也送到他舅家了。”就推了廚房窗子向右隔壁喊銀秀,讓銀秀端一碗雞蛋來,又喊:“改日我家雞下了就還的啊!”

    銀秀端着一碗雞蛋進院,隨之而來的是一大羣小兒,全擠在院門口往裏看,西夏從躺椅上爬起來,跟着子路的一雙膠底布鞋,寬大如船,向小兒們招手。一招手,小兒們全退在門後,她剛要躺下,門口又是無數腦袋。娘就吼一聲:“都進來給糖吃!”呼啦擁進一大堆。西夏索性將提包裏的水果糖撒雪似的漫空一拋,就有了一場戰爭,有人拾到許多飛跑而去,有人被掠奪了向牆而哭,開始對罵:“魚,魚,河裏的魚!”

    “栓子,栓——子!”子路娘出來嚇唬了一頓,哭的笑的都散了。西夏問娘:“他們吵架怎地叫魚和栓子?”娘説:“那邊的是你栓子哥的孩子,那小光頭的爹叫雙魚。罵仗都罵對方爹的名,就是把人罵狠了!”西夏説:“人名不是人叫的嗎?毛澤東三個字,那些年裏十幾億人天天都叫哩!”覺得稀罕有趣,咯咯咯地笑個不停,銀秀在廚房裏數借給的雞蛋,説:“城裏人不曉得鄉下的事。”

    開水燒好了,西夏口渴得要有茶來喝的,娘端上來的卻是紅糖開水裏卧着四顆白胖胖的荷包蛋,説:“不是説讓喝嗎,怎麼成了吃的?”子路説:“來客講究喝煎水,不叫開水叫煎水,煎水就是荷包蛋。”西夏説:“我不吃,只想喝。”子路説“得吃!”從她碗裏撥出兩顆蛋。門口就呀地笑了一下,説道:“咱子路給媳婦餵雞蛋哩!”子路忙起來説:“竹青嫂子呀!快進來坐!”西夏也陪了笑,一手牽着了竹青引來的孩子,孩子五歲,是個男孩,卻穿着花衫子,頭上梳着一個辮兒。竹青説:“娃們家在村口嚷紅了天,説子路的城裏媳婦給發糖哩,惹得我也來瞧瞧。泉泉,叫五娘娘,五娘娘會給你糖吃的!”

    泉泉叫了五娘娘,五娘娘卻再也沒顆糖給孩子吃,落個難堪,就勢把荷包蛋碗給孩子,孩子端起來幾口就吃了。竹青説:“這孩子是餓死鬼託生的,真的就把雞蛋吃了?!他五娘娘呀,聽説子路在城裏戀愛上了你,我就估摸一定是個美人胚子,果然就是!他五娘娘今年二十幾啦?”西夏説:“二十六。”竹青説:“小子路一輪?”娘説:“站在一塊倒不顯。”竹青説:“咋不顯,他五娘娘還是嫩娃娃嘛!”娘當下沒再説話,收拾了孩子吃過的雞蛋碗到廚房去,竹青還在院中問西夏做什麼工作,月薪多少,怎麼就戀愛上了子路,子路現在可是了不起,又有名又有錢。娘就在廚房叫:“竹青,你來看看這酵面發了沒有?”竹青進來,娘説:“你盡問些啥呀,你沒瞧人家羞臉子嗎?”竹青説:“菊娃個子高,沒想這個更是高!咱子路能收拾得了?年紀小哩,年紀小了就得子路哄哄説説哩,剛才我看見子路給她喂着吃的,説不定晚上也得給小媳婦洗腳的。先是菊娃伺候子路,往後就輪到子路伺候這小的……你得給子路説説,現在年輕啥都可以幹,但慣下毛病了,日後年紀大了誰指靠誰呀?”娘説:“……你操心!娶下媳婦就是伺候男人的,子路日後不指靠她指靠誰?!”臉上不高興起來。竹青討了沒趣,出得門來,對西夏説:“他五娘娘,坐一天車了,早早歇着,趕明日和子路到我家來呀,我家沒什麼好吃的,可擀麪卻比你娘擀得好!”子路和西夏説:“你坐嘛。”竹青説:“你瞧這孩子,還嚷道着要吃糖哩。你五娘娘糖發完了,這娃沒眼色!我回去呀!”出院門走了。

    西夏説:“這是誰,説話不中聽的。”娘説:“西隔壁的,兩口子沒一個好東西!要吃些啥,我給咱做去?”子路説“有沒有掛麪?”娘説:“後晌我包了一羅盤餃子,是茴香餡兒,西夏你沒啥忌口吧?”西夏説:“我啥都吃的。娘你歇了,我給咱做。”但娘還是去了廚房,倆人抱柴,添水,起火,燒鍋,叮叮咣咣一片響。一家三口吃畢了飯,西夏去洗碗了,娘説:“子路,你看接不接石頭?”子路説:“她給你説的我要回來,偏要把孩子送到孃家!?”生菊娃的氣。娘説:“石頭近來跟蔡老先生學針灸的,他得學一門手藝啊……菊娃可能想着石頭在家不妥。你給西夏説説,如果她沒啥,我就去把娃接回來,如果嫌不方便,改日了再説,反正你也不是呆一天兩天的。”

    西夏在廚房裏聽見了,隔窗説:“娘,有什麼不方便的,要接回來的,我也是石頭的娘嘛!”喜得娘眉開眼笑,説:“哎喲,那我就去接呀!”

    娘一出門,子路就在院中的櫻桃樹下擁了西夏親一口,拉着坐到上房台階上。西夏説:“我嘴上説的要見石頭,但心裏撲咚撲咚跳哩,真不知道見了他説些什麼?”子路説:“只要心裏熱惦,用不着説這説那。我們家怎麼樣?”西夏説:“房子倒好,只是年代有些久了。”子路就講這院子是爺爺手裏造的,上房是硬四椽結構,前後檐大,冬天檐下有簸子,一層一層晾柿餅和紅薯片子。磨坊裏的石磨用過四代人了,原本是兩柞厚的,硬磨掉了一柞。櫻桃樹是十年前和菊娃結婚時栽的。看見上房的屋脊嗎,是殘缺不全的,但當年雕着六獸,威風得很。原先的樓板是純紅心松木的,這窗子是鎖梅鏤花格子窗,後來因家境不好,把樓板揭下來賣了,窗子也賣了,換成了泥樓和這揭窗。西夏説:“你家上輩人能行的。”子路説:“高老莊這麼一大片鎮子,就是以我們高家起身的,蠍子尾村都姓高,先是有這個村後有那個鎮街的。只是後來敗了,你見那麼多的古柏,就是過去留下來的東西。到爺爺手裏,似乎又興了一陣,卻再沒興到先人的光景……”西夏説:“你爺爺是地主了?”子路説:“不是地主,是富農,解放五年他去世了,父親倒是替他受了一輩子苦。”子路進門去,嚷道西夏看看家裏照片。照片裝在一個大鏡框掛在牆上的,光線暗得看不清,拿出來,最後的一抹夕陽照在櫻桃樹上,也照在相框上,西夏看見了一個老頭戴瓜皮帽,襲長衫,五綹鬍鬚飄在臉前,很是氣宇軒昂。西夏説:“你爺爺坐的是什麼椅子?”

    子路説:“他是站着的。”西夏説:“噢,他個頭也矮:”説罷就一邊往上屋跑,一邊喘着笑。

    子路是不願意説矮的,跑進去,就把西夏抱住,用牙在她臉上也是恨着也是親着,説:“就是矮,怎麼着?家譜上講,高家先人都是一米八以上的個兒哩!”西夏説:“你真是一米八,我還不嫁你哩!”他們擁抱着旋轉到了卧屋的穿衣鏡前,光線模糊,子路還是讓西夏背向鏡子,他從鏡子裏看到了低她一頭的他。他拉她坐在了炕沿上。兩人腿蹬得直直的,西夏又拿她的腿比子路的腿,子路比西夏短了足足一柞多,説“剛才那竹青問我在城裏做什麼事,我説上班呀,她説你還上班呀,子路那麼有錢的你上什麼班呀?我説,子路是工薪族,他沒錢的,她説子路不是大款,那你圖他什麼的?”子路説:“她是賤貨,在孃家做姑娘時就打過胎哩!”西夏説:“我對她説了,別人得到漂亮女人是容易,子路是難,可容易得到的往往不愛惜,難得到的得到了就覺珍貴,我與其去爭那不愛借你的男人,何不把愛交給一個不容易被人愛的男人而長久地被他愛呢?”子路説:“你這是給她上課哩麼!”西夏説:“我不應該對竹青那樣説?”子路説:“村裏誰要再對你説那種話,你就告訴他:我嫁給了子路,子路從此自信心大增,才寫出了那本專著,由副教授升為正教授,這次能領我回來,更是他的自信心的表現!”西夏抱住了子路的頭,梆梆地在臉上親,一仄頭,卻看見了卧屋門口那一片三角亮光處有一頭豬,豬四蹄伸得長長的,好像很舒服,就説:“家裏養的豬?”子路説:“沒的。”西夏説:“咦,我明明看見了的,怎麼又不見了?”子路説:“胡説哩!你是搞美術的,形象思維太強,又在造景啦?!”就拉開了燈,去廚房裏燒水讓西夏擦個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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