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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我決不會這樣安排自己的生活,"奇奇科夫又乘車來到野外,自言自語地説,"不,決不這樣安排生活.只要上帝保佑使我成功,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闊綽的富翁,我一定馬上採取絕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廚師.公館,應有盡有,而且經營管理也將井井有條.不僅僅會維持一家人的温飽,而且每年要稍稍存下一筆錢留給子孫後代,如果上帝保佑讓我妻子生育的話"他突然大聲叫道:

    "嘿,你這王八蛋!"

    謝利凡和彼得魯什卡從車伕座上回頭望了一下.

    "你想往哪兒去?"

    "根據您的命令去科什卡列夫上校的家呀,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謝利凡答道.

    "你知道路嗎?"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看到過我一直在馬車旁邊忙來忙去,所以我只看到過將軍的馬伕彼得魯什卡問了車伕."

    "混蛋!我告訴過你,不要靠彼得魯什卡呀;彼得魯什卡是個木頭疙瘩."

    "這沒有什麼問題嘛!"彼得魯什卡用眼看着主人説."除了下山照直走,也沒有別的路啊."

    "除了燒酒,我沒有往嘴裏放別的吧?大概目前還沒有醒過來吧?"

    彼得魯什卡看清話題要向哪個方向發展以後,只是擰了擰鼻子.他本想説滴酒未喝,可是自己不知為什麼也感到不好意思.

    "坐這輛馬車趕路很是舒服,"謝利凡轉過頭來説.

    "什麼?"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是説您坐這輛四輪彈簧馬車趕路舒服,比起我們那輛輕便馬車好不顛的慌."

    "快趕車走吧!沒有人會問你這個."

    謝利凡用鞭子輕輕抽了馬的圓圓的肚皮幾下,便對彼得魯什卡説:

    "喂,聽説科什卡列夫老爺把農夫們打扮得跟德國人一樣;從遠處簡直分不清,走路也象仙鶴,跟德國人一樣.婆娘們也不象通常那樣用頭巾包頭,也不是北方婦女戴的那種盾形帽子,她們戴德國女人戴的那種風帽,曉得嗎,戴風帽,那種帽子叫風帽.德國風帽."

    "你也來一身德國打扮兒再戴上風帽多好!"彼得魯什卡挖苦謝利凡説,説完笑了笑.可是笑的模樣多難看哪!絲毫也不象笑,倒象一個患傷風的人想打噴嚏打不出來但又準備要打的模樣.

    奇奇科夫想把他臉上的表情看清,抬頭看了看他的臉自言自語地説:"好看極啦!還以為自己是美男子呢!"必須説明一句:奇奇科夫十分相信彼得魯什卡欣賞自己的美貌,而彼得魯什卡呢,卻對於自己是否有一張臉甚至也經常忘到腦後去.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要是想到請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給一匹馬來把花斑馬換掉就行了,"謝利凡從車伕座上轉過身來説."他跟您有交情,是不會拒絕您的.花斑馬實在不行,真礙事."

    "趕路吧,別多嘴!"奇奇科夫説罷,心想:"真的,我從沒想到這件事."

    這時,輕快的馬車輕鬆地飛奔着.它一會輕鬆地爬高,雖然有時道路是坎坷的;它一會輕鬆地下坡,雖然鄉間土路下坡是不穩的.他們主僕三人乘車下了山,沿着牧場穿過河曲,又走過磨坊.遠處出現了沙灘.如畫般美麗的山楊林一片片地迎面而來.柳條叢.細赤楊和銀白楊迅速地飛過他們身邊,用樹枝抽打着坐在車伕座上的謝利凡和彼得魯什卡.彼得魯什卡的帽子不斷被枝條打掉.威嚴的親隨常從車伕座上跳下來,破口大罵蠢樹和那栽樹的人,但卻不肯把帽帶繫上或者用手把帽子拽住,總以為大概再也不會被打掉了.樹木越來越密:山楊和赤楊中間開始出現白樺,不久四周就變成了一片密林.陽光突然消失了.松樹和雲杉遮天蔽日.毫無邊際的樹林中一片昏暗,越來越暗,看來頗有要變成黑夜之勢.可是突然樹木後邊露出了亮光,枝葉和樹墩後邊閃閃發亮,宛如一塊塊閃動的銀子或鏡片.樹林裏開始慢慢亮起來,樹木越來越稀,傳來了喊聲,在他們面前猛然出現了一個湖直徑四俄裏左右的一片浩淼煙波.湖四周是樹木,樹木後邊是農舍.水裏有二十多個人,有的沒到腰,有的沒到肩膀,有的沒到脖子,在向對岸拉魚網.在這些人中間有一個人利索地遊動着,喊着,指揮着所有的人,那人高粗相等,身材滾圓,活象一個西瓜.因為胖的原因,他是不會沉底的,即便他想扎個猛子,不管他怎麼往下扎,也會被水托起來;即使他的後背坐上兩人,他也會象不沉的氣袋一樣馱着他們飄在水上,他最多會在下邊輕輕呼哧兩聲,用鼻子和嘴呼出幾個氣泡.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那肯定是科什卡列夫上校老爺啦,"謝利凡從車伕座上轉頭説.

    "為什麼呢?"

    "因為,您瞧,他的身子比他人都白,長得也富態,象個老爺."

    這時喊聲更大了.西瓜老爺連珠似地響亮地喊着:

    "丹尼斯,交給科濟馬,快點!科濟馬快接住丹尼斯給的繩頭!大福馬往小福馬那邊用勁!從右邊過去,從右邊過去!站住,站住,你們這兩個笨豬!把我裹到網裏啦!掛住肚臍啦,可惡的玩意,聽着,掛住肚臍啦!"

    在右邊拽網的人看到果然發生了意外,老爺被裹進網裏去了,就停下了.

    "你看,"謝利凡對彼得魯什卡説,"把老爺當魚撈起來啦."

    老爺掙扎着,想掙脱出來,翻過身來,仰面朝天,依然裹在網裏.為了怕把網拽破了,他跟着被捕的魚一起遊動着,吩咐只用一根繩子橫着拉他.用繩把他繫住以後,繩頭就扔到了岸上,等在岸上的二十來個人就揀起繩頭小心謹慎地拽他.到了淺地方,他就在水中站了起來.他罩在魚網裏,看上去就象夏天太太們戴着網狀手套的纖手一樣.他向岸上一看,看到一位客人坐着馬車直奔大壩而來.一看到客人,他便點了一下頭.奇奇科夫摘下帽子,在車上有禮貌地鞠了一躬.

    "吃午飯了嗎?"那位老爺一邊問着,一邊同網裏的魚一起往岸邊走着,一手變成涼篷遮在眼上擋着陽光,一手護着下身,那姿勢特象美第奇收藏的浴罷出水的維納斯雕像.

    "還沒呢,"奇奇科夫道.

    "那就感激上帝吧!"

    "為什麼呢?"奇奇科夫把帽子舉在腦袋上方驚奇地問道.

    "為這個!"老爺説.老爺跟鯉魚和鯽魚一起來到岸上,那些鯉魚和鯽魚在他腳旁邊跳着,蹦起一俄尺多高."這不算什麼,不要看這些,瞧,大傢伙在哪兒!大福馬,拿來鱘魚瞧瞧,"兩個健壯的農夫從小木桶裏提出了一個大怪物."這位公爵怎樣?從河裏來的!"

    "這的確是一位個頭十足的公爵!"奇奇科夫道.

    "説的不錯.現在你們先走,我馬上就來.車伕,老弟,你趕車從下邊走,從菜園子穿過去.傻子小福馬,快跑去把欄杆挪開!我隨後就來,不等你們眨眼就到."

    "上校有些古怪,"奇奇科夫心想.馬車終於走完了沒有盡頭的河壩,走到了農舍附近.部分農舍分散在斜坡上好象一羣鴨子,另外有一些農舍座落在山坡下面的木樁上,好象一羣鷺鷥.到處掛着魚網和魚籤.小福馬拿掉了欄杆,馬車穿過菜園子來到了古老的木造教堂附近的廣場.教堂後邊的遠些地方可以瞧到主人家的房蓋.

    "瞧,我來啦!"旁邊響起了一個聲音.奇奇科夫回頭瞧了一下.那位老爺已穿上衣裳坐着輕便馬車走在他旁邊.他身穿一件草綠色粗布常禮服上衣,黃褲子,脖子上沒戴領帶,頗象羅馬神話中的小愛神丘比特!他側身坐在車上,把車座塞得滿滿的.奇奇科夫剛想同他談些什麼,可是這個胖子已經無影無蹤了.輕便馬車又出現在另一邊,只聽他叫道:"把那條狗魚和七條鯽魚給傻廚子送去,那條鱘魚拿到這兒來,我要把它放到車上親自帶走."又傳來了他的叫聲:"大福馬和小福馬,科濟馬和丹尼斯!"使奇奇科夫大為驚奇的是,等奇奇科夫車到主人家大門口的時候,胖主人卻已在門口等着擁抱他了.他怎麼能這麼快,不可想象.他們互相擁抱着吻了兩次.

    "我給您帶來了大人的問候,"奇奇科夫道.

    "哪位大人?"

    "您的親戚亞歷山大.德米特里耶維奇將軍呀."

    "亞歷山大.德米特里耶維奇是哪位?"

    "別得裏謝夫將軍,"奇奇科夫有些驚奇地答道.

    "我不知道."

    奇奇科夫更加驚奇了.

    "這是怎麼回事兒?我希望我這是有幸同科什卡列夫上校談話吧?"

    "我叫彼得.彼得羅維奇.彼圖赫,彼圖赫,彼得.彼得羅維奇!"主人接過話頭説.

    奇奇科夫呆住了.

    "糟糕!你們這兩個混蛋怎麼弄的?"奇奇科夫轉身問謝利凡和彼得魯什卡.他倆也是目瞪口呆,一個坐在車伕座上,一個站在車門旁."你們這兩個混蛋,怎麼搞的?告訴過你們要去找科什卡列夫上校可這位卻是彼得.彼得羅維奇.彼圖赫"

    "夥計們幹得不錯嘛!"彼圖赫説,"賞你們每人一杯酒,再加一個大烤餅.把馬卸了就回下房去吧!"

    "真慚愧,"奇奇科夫鞠着躬説,"竟犯了這樣一個意外的失誤"

    "不是錯誤,"彼圖赫活潑地説."不是錯誤,您先嚐嘗午飯滋味,然後再評價是不是錯誤吧.請吧,"他拉着奇奇科夫的手,帶他進屋.

    奇奇科夫謙讓着,進門時偏着身子,為的是使主人能跟他一起進去;這真是多此一舉:主人想進也進不去,而且主人也不在了.只聽他在院子裏叫道:"大福馬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到現在仍沒來?迷糊葉梅利揚,往傻廚子那兒跑一趟,告訴他快點把鱘魚收拾出來.魚的精液.魚子.內臟和鯿魚做湯,鯽魚要帶汁.啊,蝦.蝦!呆子小福馬,蝦放在哪呢?我問你,蝦,蝦呢?!"院裏久久地響着"蝦,蝦"的叫聲.

    "哎,主人忙乎得不可開交,"奇奇科夫坐到圈椅上打量着牆角兒和牆壁説.

    "瞧,我來啦,"主人説罷,進了屋,帶來了兩個穿着夏季常禮服的少年.這兩個少年長得跟柳條一般細挑,比他們的父親高出足足有一俄尺.

    "這是我的兩個兒子,正在市裏念中學,回來過節尼古拉沙,你陪客人.亞歷薩沙,你和我來."説罷,主人就又不見了.

    奇奇科夫跟尼古拉沙談起來.尼古拉沙很善談.他告訴奇奇科夫,説他們學校老師教得不很好,誰的媽媽寄來的禮物多,誰就受到偏愛;説有個因格曼蘭驃騎兵團駐紮在市區;説騎兵大尉韋特維茨基的馬比團長的馬還好,雖然少尉弗茲葉姆採夫的馬術比他好得多.

    "令尊的莊園情況怎樣?"

    "押出去了,"爸爸自己説道,這時他又回到客廳裏."押出去了."

    奇奇科夫只象人們看到事情成功沒有希望,即將毫無所獲時那樣動了一下嘴唇.

    "為什麼要押出去呢?"他繼續問道.

    "是這麼回事.大家都去抵押,我怎能落在別人後邊呢?都説合算嘛.並且我一直住在這裏,這次讓我到莫斯科去住住看."

    "混蛋,混蛋!"奇奇科夫心中暗自想道:"自己敗了家,把孩子也培養成敗家子.土包子,在鄉下住着多好."

    "我知道您在想些什麼呢."彼圖赫説.

    "想什麼呢?"奇奇科夫不好意思地説道.

    "您在想:-這個彼圖赫真混,叫人來吃午飯,可午飯到現在看不見影兒.,馬上就好,我最尊敬的客人.就象俗話説的,不等剪短頭髮的丫頭梳上辮兒就會好."

    "爸爸,普拉東.米哈雷奇來了."亞歷薩沙看了看窗外説.

    "騎着一匹棗紅馬,"尼古拉沙將身子探到窗上接着説."亞歷薩沙,你以為我們的深灰馬比它差嗎?"

    "差倒一點兒不差,不過步態可比不上它."

    他們兄弟倆爭論起棗紅馬同深灰馬的優劣問題來.這時一個美男子進了屋,他身體勻稱,金黃色漂亮的捲髮,烏黑的眼睛.一隻模樣嚇人的獅子狗丁丁當當地搖動着脖子上的銅鈴跟了進來.

    "吃午餐啦?"主人問道.

    "剛剛吃過了."客人回答.

    "那麼您是來耍笑我羅?"彼圖赫生氣地説."您吃過午飯來對我有什麼作用?"

    "不過,彼得.彼得羅維奇,"客人笑了笑説,"有一點可以讓您感到高興,那就是我午飯什麼都沒有吃:根本沒有食慾."

    "撈了多少魚啊,您看到就好呀!多大的一條鱘魚光臨啦!鯽魚多得數不勝數."

    "聽您講話都令人豔羨,"客人説."教會我象您那麼快活吧."

    "有多少可煩悶的呢?算了吧!"主人説.

    "有多少可煩悶的?因為煩悶唄!"

    "您吃的少,這就是所有原因.您好好吃上一頓午飯試試.煩悶是人們近來發現的.從前誰也不煩悶."

    "別吹牛啦!您好象從來沒煩悶過似的."

    "從來沒煩悶過!而且也不知道什麼是煩悶,甚至也沒有時間煩悶.早晨一醒來就得喝茶,然後管家來找,隨後去撈魚,緊接着就吃午飯.午飯後還沒有打個呼嚕,就該吃晚飯了.吃過晚飯,廚子又來了須吩咐明天午飯吃什麼.請問什麼時候煩悶呢!"

    在他們談話的時候,奇奇科夫一直觀察着來客.

    普拉東.米哈雷奇.普拉託諾夫一身兼備阿喀琉斯和帕里斯這和世界文學史上都有較高的地位.我認為這部小説的優點:勻稱.魁梧.俊美.略帶譏諷神情的優雅的微笑好象更增添了他的美貌.可是,儘管如此,他依然顯得有些呆板和睏倦.歡樂.悲傷和激動未能在他那處女般嬌嫩的臉上掀起皺紋,但也未能使這張臉增添生機.

    "説實話,恕我直言,"奇奇科夫説,"我也不能明白,象您這樣一表人材怎麼會煩悶呢.當然倘若缺錢花或受壞人排擠自當別論,有些壞人有時甚至想置人於死地呢."

    "問題就出在這類事情一件也沒有,"普拉託諾夫説,"您相信嗎,我有時真希望能發生一件這類事情,發生一件令人惶惶不安的事情.咳,哪怕有誰來惹我發怒呢!可是沒有!結果就只好煩悶了."

    "我不明白.不過假如地不夠種.農奴少呢?"

    "這一點絲毫沒有問題.我跟家兄有一萬俄畝地.一千多農奴."

    "這樣還煩悶.不可明白!不過,假如農莊管理不善呢?假如歉收呢?假如農奴死了許多呢?"

    "相反,所有情況都好得不能再好了.家兄很擅長治家."

    "不能理解,"奇奇科夫説完,抖了抖肩膀.

    "現在我們就來驅散煩悶吧,"主人説."亞歷薩沙,快跑,到廚房去,吩咐廚子,快把露餡小餡餅給我們拿來.迷糊葉梅利揚和小偷安託什卡在哪兒?為什麼還不端小吃來?"

    不過,門開了.迷糊葉梅利揚和小偷安託什卡拿着餐巾進來,將桌子鋪好,拿來了一個盤子,盤子上擺着六個玻璃罈子,罈子裏裝着各種顏色的酒.不一會兒,盤子和玻璃罈子四周就擺了一圈碟子,碟子裏盛着魚子.乾酪.醃乳蘑.蜜環菌,還不斷地從廚房裏拿來一些有蓋的碟子,碟子裏傳出滋滋的油響.迷糊葉梅利揚和小偷安託什卡是兩個好人,做事利索.他們的渾名是主人給起的,原因只是因為沒有渾名一切都顯得好象平淡,但主人是不喜歡平淡的,主人為人心地善良,但是愛用辛辣的字眼兒.不過人們也並不為此生他的氣.

    小吃之後是正餐.善良的主人這時就變成了十足的強盜.一看到誰盤裏只有一塊,便馬上送上另一塊,説:"不配成對兒,不管人還是鳥兒,都無法活."客人吃了兩塊,便送去第三塊,説:"二算個什麼數?上帝喜歡三位一體."客人吃完了三塊,他便對客人説:"哪兒有三個輪子的馬車?誰蓋房子三個角?"四塊有四塊的順口溜,五塊有五塊的順口溜.奇奇科夫吃什麼東西都一連吃了十二塊,心想:"咳,這回主人再找不到藉口來相逼了."但事實並未如此,主人一句話沒説,就把烤牛犢最好的部位脊背連同腰子都放到他的盤裏了,而且這是多大的一個牛犢啊!

    "我用牛奶餵了它兩年哪,"主人道."象照親生兒子一樣照料它!"

    "吃不下啦!"奇奇科夫道.

    "你先嚐嘗看,然後就説吃不下!"

    "咽不下了,實在沒有地方了."

    "教堂有時也擠得滿滿的,可是市長光臨仍然有地方.本來是擠得水泄不通啊.您嚐嚐看:這塊東西和市長一樣."

    奇奇科夫嚐了嚐.這塊東西果然和市長一樣,找到了地方,雖然看起來什麼也放不下了.

    喝酒也有一段故事.彼圖赫從當鋪裏一拿到錢,就把十年內要喝的酒全買來儲存好了.他不停地斟酒;客人喝不了,他就讓亞歷薩沙和尼古拉沙喝;他倆一杯一杯地喝着;他們離開坐位時毫無醉意,就象喝了一杯水似的.客人們就不行了:他們好不容易才掙扎到陽台上,好不容易才坐進圈椅裏.主人一坐進自己那把有四個座位那麼寬的圈椅,立刻就進入夢鄉了.他那肥胖的身軀變成了風箱,從張着的嘴和鼻孔裏發出各種聲音來,這種聲音即使新音樂裏也沒有:其中有鼓聲,有長笛聲,還有象狗叫似的不停地汪汪聲.

    "他的呼嚕打得真熱鬧!"普拉託諾夫説.

    奇奇科夫笑了笑.

    "這麼吃當然不會煩悶啦!"普拉託諾夫説."吃完就想睡了."

    "對,"奇奇科夫懶洋洋地説道,他那兩隻眼睛變得十分小了."不過,我請原諒不明白怎麼會煩悶.去除煩悶的辦法是很多的呀."

    "有什麼方法呢?"

    "對青年人來講還少嗎?可以跳舞,可以玩樂器不然就結婚."

    "和誰呢?請指教."

    "難道這兒就找不到既漂亮又有錢的未婚妻嗎?"

    "找不到."

    "那就到別處去找,出去走走."一種頗富想象力的想法在奇奇科夫的頭腦中閃現了一下,他的眼睛變得大一些了."現在有了一個絕妙的方法啦!"他看着普拉託諾夫的眼睛説.

    "啥方法?"

    "旅行呀."

    "去哪兒呢?"

    "您如有空兒,就和我走吧,"奇奇科夫説完,看着普拉託諾夫心想:"這可太好了:那路費就能兩個人均攤啦,修車乾脆叫他花錢."

    "您想到哪兒去呢?"

    "到哪兒,怎麼説好呢?現在我與其説為自己奔波,倒不如説是受人之託.別得裏謝夫將軍,我的密友,也可以説是恩人,請我去拜訪他的一些親戚當然,親戚歸親戚,但是有些地方也是為了自己:因為開開眼界.見見世面別管別人怎麼看,畢竟是一本活書一種學習."

    普拉託諾夫思忖起來.

    奇奇科夫這時在心裏盤算着:"這的確很好!甚至可以叫他負擔全部路費,甚至還可以用他的馬拉車,我的馬就存在他的村裏.為了省錢,還可以把馬車留在他的村子裏,坐他的馬車上路."

    普拉託諾夫這時心想:"為什麼不出去走走呢?興許會快樂一些.呆在家裏也沒有事幹,家業本來就由哥哥管理,因此毫無影響.真的,為什麼不出去走走呢?"他想到這裏就出聲問道:

    "您同意到我哥哥那裏住一兩天嗎?否則,他是決對不會放我走的."

    "當然願意!住三天也行."

    "好,那就擊掌約定吧!一齊走!"普拉託諾夫活躍起來説.

    "好!"奇奇科夫説罷,在他的手上打了一下:"一塊走!"

    "上哪兒?上哪兒?"主人醒來瞪眼看着他們叫道."不行,先生們!我已吩咐好把您的馬車輪子卸了,您的馬呢,普拉東.米哈伊雷奇,已被哄到十五俄裏以外的地方去了.不行,你們今天要在這裏過完夜,明天早點吃過午飯再走."

    "沒想到!"奇奇科夫心想.普拉託諾夫什麼也沒説,因為知道彼圖赫是非按慣例辦不行的,只有留下了.

    他們因此得到的獎賞是度過了一個美妙的春日傍晚.主人組織大家觀賞了河上風光.十二個槳手二十四隻槳在歌聲中把他們帶過了平靜如鏡的湖面.他們的船離開湖,劃到河裏.河水源遠流長,兩岸坡勢緩和.水面紋絲不動.他們在船上喝飲料吃麪包,常常要從橫系在河上的捕魚用的網繩下邊穿過.喝茶前主人先脱了衣服,跳到河裏,一邊撲騰着,一邊叫着大福馬和庫濟馬,跟漁夫們吵嚷了三十多分鐘,吵夠了,忙夠了,凍夠了,才爬上船,吃起東西來狼吞虎嚥的,讓人羨慕.這時太陽已落了.只有天空是明亮的.喊聲顯得更響了.岸邊漁夫已不見了,代替他們的是一羣羣洗澡的孩子們,擊水聲.笑聲傳得更遠了.二十四隻槳同時起落着,小船似一隻輕捷的鳥兒在平靜如鏡的河面上飛掠着.坐在離舵第三個位置上的那個象大姑娘一樣嬌豔的棒小夥子,先清脆地起了一個頭兒,接着便有五個人唱起來,六個人跟着幫腔.歌聲飄蕩,飄向遠方,象俄羅斯一樣遼闊無垠.歌手們用手捂着耳朵,好似自己也被這歌聲的遼闊無垠弄得手足無措了.人人都感到自由自在起來,奇奇科夫心中暗想:"哎,真的,我遲早也要給自己弄一個村子!"普拉託諾夫想:"這種憂鬱的歌子有什麼好的呢?越聽越叫人心亂."

    船往回劃的時候,天色已黑.槳在黑影中衝打着水面,水面上已見不到天空的倒影.湖邊火光閃閃.他們靠岸的時候月亮兒升起來了.到處都有漁夫們支着三角架用棘鱸和活蹦亂跳的魚煮湯喝.人們都回家了,鵝.牛.羊早就趕回去了,它們揚起的塵土也早已平息,牧童把牲口和家禽趕回去以後正站在大門口等着別人給他一罐牛奶並請他進屋去喝魚湯呢.遠處傳來談話聲.嘈雜聲,本村和外村的犬吠聲.月牙兒升了起來,黑暗的四周被照亮了,終於湖面.農舍一切都被照亮了.燈光暗淡了.被月光照成了銀白色的炊煙能看出來了.尼古拉沙和亞歷薩沙這時各騎一匹快馬互相追逐着從他們面前跑過去,他倆身後飛起了一片灰塵,就象剛過完羊羣似的.奇奇科夫心想:"哎,真的,我遲早也要給自己弄一個小村子!"因此他眼前又浮現出一個婆娘和幾個小奇奇科夫來.這樣的傍晚,誰會不覺的心花怒放呢.

    晚飯又大吃了一頓.奇奇科夫進了下榻的房間,躺到牀上,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説:"變成了一面鼓啦!什麼市長都進不去了!"事有湊巧,隔壁是主人的書房.間壁很薄,那邊説什麼都能聽得見.主人正在讓廚師把明天的早飯做得跟午飯那麼豐盛.聽他點的那些飯菜吧!死人聽了都會垂涎三尺.一陣舔嘴咋舌的聲音.只聽:"要烤,還要好好煨煨!"廚子用豎笛一樣尖細的聲音回答着:"可以.行.這樣也好."

    "大餡餅要做成四個角的.一個角給我放鱘魚腮和魚筋,另一個角擱蕎麥粥,蘑菇和葱頭,甜牛奶,腦子和別的什麼,該擱什麼你應該都知道"

    "成.也可以這麼做."

    "一邊要要烤得紅撲撲的,另一邊烤得輕一些.下邊,下邊,知道嗎,要烤得酥酥的,要整個餡餅都滲出汁來,要到嘴裏似雪花一樣化掉,吃起來要沒有聲音."

    "見鬼!簡直不讓人睡覺!"奇奇科夫在牀上翻來覆去,心裏罵了一句.

    "給我做個豬肚包.豬肚上要放上一塊冰,好叫它漂漂亮亮地鼓起來.鱘魚要裝點一下,配菜,配菜要豐盛一些!鱘魚要配上蝦,還要配上油煎的小魚兒,要擺些胡瓜魚丁,要多放些碎蕎麥粒,洋姜,還要放乳蘑,還要放蕪菁,還要放胡羅卜,豆子,還能放些什麼菜根?"

    "還可以放些蕪菁或甜菜星兒,"廚子道.

    "放點蕪菁和甜菜也可以,烤菜,你要給我這麼裝點一下"

    "睡意全沒了!"奇奇科夫説罷,翻了個身,把頭鑽到枕頭裏,蒙上被,想什麼也聽不着.可是在被裏依然不斷聽到:"煎煎,烤烤,好好煨煨!"奇奇科夫聽到一個什麼火雞的時候睡着了.第二天客人們又大吃一頓,普拉託諾夫已撐得不能騎馬了.馬由彼圖赫的馬伕轟着走.他跟奇奇科夫坐車.毛烘烘的獅子狗懶懶地跟在馬車後邊:它也大吃了一頓.

    "這可離譜了,"車離開院子以後,奇奇科夫説."簡直跟豬一樣.普拉東.米哈雷奇,您不覺得不舒服嗎?這馬車本來很舒服,這會兒竟不舒服起來了.彼得魯什卡,你準是瞎弄什麼啦?哪個地方都有盒子硌人!"

    普拉託諾夫笑了一笑,道:

    "我告訴您緣故吧,是彼得.彼得羅維奇放了一些東西讓我們路上吃."

    "是這樣,"彼得魯什卡從車伕座上轉過頭來説,"餡餅啦,烤餅啦,什麼都往車裏放."

    "的確是這樣,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謝利凡從車伕座上轉過身來高興地説,"是一位很可敬的老爺.是一位好客的地主!還派人給我們倆每人送來一杯香檳酒呢.還吩咐從餐桌上撥菜給我們,那菜很好,味道美極啦.這麼可敬的老爺,從來沒見過."

    "瞅到了吧?他把大家打點得都滿意啦,"普拉託諾夫説."不過,請你毫不客氣地告訴我:您有時間陪我到一個村子去一趟嗎,離這兒十來俄裏遠?我想去和姐姐.姐夫告別一下."

    "挺好!"奇奇科夫説.

    "您會不虛此行的:我姐夫是個特別出色的人."

    "你指哪一方面?"奇奇科夫説道.

    "他是俄國古往今來最擅長治家的人.他買了一座混亂不堪的莊園,用十年多一點兒的工夫使莊園大變了樣,買的時候一年收入剛剛兩萬,現在達到了二十萬."

    "啊,佩服佩服!這樣一個人的生平應當樹碑立傳供人仿效!非常,非常願意和他認識.可他姓什麼呢?"

    "姓科斯坦若格洛."

    "請問他的名子和父稱呢?"

    "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

    "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科斯坦若格洛.我非常願意結識他.結識這樣的人可以得到收益."於是奇奇科夫就詢問起科斯坦若格洛的各種情況來,他從普拉託諾夫嘴裏得到的一切的確是令人驚訝的.

    "瞧,從這兒開始就是他的地啦,"普拉託諾夫指着田地説."您一眼就能看出和別人的地不一樣.車伕,從這兒往左拐.瞅到這片幼林了吧?這是播種的,別人的十五年也長不了這麼高,可他的只用八年就長成了這樣.看,樹林到頭啦.然後是莊稼地;隔五十俄畝,還是樹林,也是種的,然後又是莊稼地.看那莊稼,比別人的密好幾倍."

    "看到啦.他是怎樣成功的呢?"

    "您去問他吧.您會看到他是個萬事通;這樣的萬事通,您在什麼地方也找不到.他不僅知道什麼作物喜歡什麼土壤,並且知道什麼作物可以與什麼作物為鄰,在什麼樹林旁邊應種什麼莊稼.我們這裏別人的地都旱得裂了縫,但他的地卻沒有.他計算需要多少水分就種多少樹.在他手裏,什麼東西都要同時起兩三種作用:他的樹林子除了提供木材以外,落葉和樹蔭還會製造肥料增加地力.做什麼事都是這樣."

    "真是一個奇人!"奇奇科夫説罷,好奇地觀察着田地.

    一切都井井有條.樹林圍着籬笆;到處都可以看到牲畜圈,牲畜圈也不是隨意建築的,保持得也令人羨慕;糧垛也都是碩大無朋的.到處都是一派富裕和豐收的景象.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這裏的主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上了一個小山崗,一座大村子呈在他們眼前.這座村子位於在三個山崗上.這裏一切都顯得富足:街道平坦,農舍結實;不管哪兒停的馬車都又結實又新,遇到的馬也都膘肥體壯;牛羊好象都精挑細選過一樣.連農家養的豬看上去那神氣也都象個貴族.看得出來,這裏住的農夫,正如歌中所唱的那樣,是用鐵鍬從地裏向外挖銀子的.這裏沒有帶各種玩意兒的英國式花園.涼亭和小橋,主人的院宅前面也沒有各種寬闊的大馬路.從農舍到主人家的大院佈滿了各種工房.主人家房頂上有一個很大的有窗假樓,那不是為了眺望景色的,而是為了監視各個地方的工作情形的.

    他們來到了主人家的大門前.主人不在,迎接他們的是主人的妻子.普拉託諾夫的姐姐,農黃色的頭髮,白皙的面龐,一副純粹俄國式的表情,象普拉託諾夫一樣英俊,也象他那樣無精打彩.看來好象對於使人們操心的事情,她不操心,也可能因為丈夫廢寢忘食的活動沒有使她參與的餘地,也許是由於她是屬於那種性格曠達的一類人,這類人有感情,有思想,也有智慧,可是碰到事並不十分認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到了一些令人憤慨的糾紛和爭鬥,也不過是説一句:"讓這幫混蛋去折騰吧!他們不會有好結局!"

    "你好,姐!"普拉託諾夫説,"康斯坦丁到哪兒去啦?"

    "不知道.他早就應該回來了.準是有事情."

    奇奇科夫沒有留意端詳女主人.他想觀察一下這個特別人物的住房,想根據住房推斷主人的脾氣,正如依據牡蠣或蝸牛的貝殼推斷呆在裏面的是哪種牡蠣或蝸牛一樣.可是他卻什麼結論也沒有得出來.房間也是普普通通的,除了寬敞,沒有別的.牆上既沒有壁畫,也沒有油畫,桌上也沒擺放古銅器,屋裏也沒有擺滿瓷器和茶具的櫥櫃,沒有花瓶,沒有花,更沒有雕像,一句話,好象有些清寒.屋裏擺着一套儉樸的普通傢俱,靠牆放着一架鋼琴,鋼琴上蒙了一層灰塵:看樣子主婦很少坐下彈奏.客廳通往主人書房的門開着;但是那裏也是儉樸和清寒.看得出來,主人回家只是為了休息,而不是回來生活;為了考慮自己的計劃和設想,他不需要書房裏鬆軟的圈椅和各種舒適的設備,他的生活不是坐在火焰熊熊的壁爐前邊聯想,而是在現場苦幹.他的設想是在現場產生的,一產生出來便立即付諸實施,沒有必要動用筆墨.

    "啊!就是他!來啦!來啦!"普拉託諾夫説道.

    奇奇科夫也湊到了窗前.一個四十來歲的人朝大門口走來,他舉止利索,面目黧黑,頭戴一頂毛絨便帽,他的兩側是兩個下等人,他倆摘了帽子,跟他邊走邊談,好象和他談什麼問題.一個看上去是普通農夫,另一個象外地來的狡猾的富農,穿一件綠色有褶細腰短上衣.

    "老爺,您還是吩咐留下吧!"農夫低三下四地説.

    "不行,老弟,我已經對您説過二十次:別再送啦.我現在材料已多得沒處擱了."

    "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在您這裏什麼都會有用.象您這麼聰慧的人踏破鐵鞋也找不到.老爺您給什麼東西都能派上用場.您吩咐留下吧."

    "我呀,老弟,需要人手;給我送些人手來吧,就別送材料啦."

    "您不會缺人手.我們那兒整村整村的人都會出來作工的:在家裏沒有飯吃,我們不記得會有過這麼嚴重的饑荒.糟糕的是您不願意乾脆把我們全買過來,要不然我們會實心實意給您效力的,真的,會實心實意地.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在您這裏可以學到各種能耐.您吩咐留下吧,這是最後一次."

    "上次你也説是最後一次,怎麼又送來了."

    "這次真是最後一次,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要是您不收,就沒有人要了.老爺,請吩咐收下吧."

    "好吧,這次我收下,完全是為了可憐你,不使你白運一趟.要是下次再送來,就是你央告三星期,我也堅決不收."

    "記住啦,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放心好啦,下次決不送啦.謝謝."農夫心滿意足地走開了.他在騙人,下次保準送來:碰運氣是很受歡迎的字眼兒啊.

    "那麼,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開開恩吧少算一點兒,"走在另一側的穿藍色上衣的那個外來富農説.

    "起初我已經跟你説過啦.我不喜歡講價錢.我再對你講一遍:我跟等着贖當的地主不同.我瞭解你們這些人.誰該什麼時候贖當,你們都是有清單的.這有什麼驚奇的?他急等錢用,就只好半價賣給你啦.可是我要你的錢有什麼用處?我的東西放三年也不怕!我用不着去贖當"

    "的確如此,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我不過是為了今後還跟您打交道,不是為了貪圖什麼.請收下三千定金."

    富農從懷裏掏出了一沓兒油污的鈔票.科斯坦若格洛毫不在意地拿過來,數都沒數,就塞到後面的衣袋裏了.

    "喲!"奇奇科夫想道,"簡直象揣塊手帕似的!"

    一會兒,科斯坦若格洛走到了客廳的門口.

    "咦,弟弟,你在這兒!"他看到了普拉託諾夫,説.他們擁抱在一起,互相吻了吻.普拉託諾夫介紹了奇奇科夫.奇奇科夫極其尊敬地走到他跟前,吻了吻他的臉龐,也接受了他的親吻.

    科斯坦若格洛的容貌是很不一般的.可以明顯地看出他是南方人.頭髮和眉毛又黑又濃,兩眼好象會説話,閃着強烈的光芒.臉上的各種表情裏都有一種智慧超人的神彩,毫無倦意.不過,看得出來,他可是一個急躁易怒的人.他到底是哪個民族呢?俄國有許多非俄羅斯族血統而具有俄羅斯族性格的俄國人.科斯坦若格洛從未研究過自己的血統,認為這沒有什麼用並且在家業中也是多餘的.況且除了俄語以外,他也不懂別的語言.

    "康斯坦丁,你知道我有了個什麼念頭嗎?"普拉託諾夫問.

    "什麼念頭?"

    "我想到各省去走走,這興許可以治療我的憂鬱症呢."

    "出去走走?這有可能把你的病治好."

    "和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一塊兒."

    "好極啦!準備到些什麼地方去呢?"科斯坦若格洛親切地向奇奇科夫問道:"立刻就打算動身嗎?"

    "説實話,"奇奇科夫側歪着頭施了一禮,同時用手撫摸着圈椅靠背説,"我目前的旅行與其説是為自己奔波,倒不如説是受人之託.別得裏謝夫將軍,我的密友,也可以説是恩人,請求我去訪問他的親戚.當然親戚歸親戚,但是從另一方面説,也可以説是為了自己,因為,的確,且不説走走可能對治療痔瘡有好處,開開眼界.見見世面不論別人怎麼看,到底可以説是一本活書,也是一種學習."

    "是的,去外地看看挺好的."

    "您説的對極啦,"奇奇科夫贊成地説,"確實不錯.可以看到一些看不到的東西,可以碰到一些遇不到的人.跟一些人談話也跟得到錢一樣.尊敬的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我特地來請教,務請不吝訓導,用您的智慧解我求知的渴望."

    科斯坦若格洛覺得尷尬.

    "可有什麼可教的呢?教什麼呢?我自己當年窮得也沒能讀幾天書啊."

    "訣竅,尊敬的先生,訣竅!您管理家業的訣竅,您獲得穩定收入的訣竅,您創辦實實在在的並非虛幻的家產,從而克盡一個公民的天職.贏得同胞們尊敬的訣竅."

    "那麼,就在我這裏住個一半天吧.我讓您看看全部管理過程,把所有的都講給您聽.您將會看到,這兒什麼訣竅也沒有."

    "弟弟,今天就留下吧,"女主人轉過頭對普拉託諾夫説.

    "我無所謂,"普拉託諾夫不置可否地説."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怎麼樣?"

    "我嗎,我特別高興但是有個情況:我需要去拜訪別得裏謝夫將軍的親戚.有個科什卡廖夫上校"

    "他呀您知道嗎?他可是個混蛋加瘋子喲."

    "這,我聽説過.我找他沒什麼事情.不過別得裏謝夫將軍,我的朋友,甚至可以説,恩人不去好象不好."

    "那就這麼辦吧,"科斯坦若格洛説,"您立刻就去.我的馬車還沒卸.他家離這兒不足十俄裏,您一口氣就能趕到.晚飯前就能趕回來."

    奇奇科夫愉快地接受了這個建議.馬車趕過來,他立即動身去找上校.在上校那裏看到的情景使他感到從未那麼驚訝過.上校村裏的一切都跟別處不一樣.村裏亂七八糟的:到處是建築工地.改建工地,哪條街上都有石灰堆.磚垛和原木垛.已經建成了一些類似官署的屋子.一座房子的門前金碧輝煌地寫着"農具庫",另外一座房子的門上寫着"審計總署",別的房子有的門上寫着"村務委員會",有的門前寫着"村民常規教育學校".一句話,應有盡有,不一而足!他心想莫不是來到了省會.上校本人就象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三角臉上神色有些呆板.連鬢鬍子拉得筆直;頭髮.鼻子.嘴唇.下巴又扁又平,好象剛剛用壓軋機壓過.他説起話來,好象也是一個務實的人.他一開口就抱怨附近地主們沒有知識,瞞怨自己任重而道遠.他會見奇奇科夫的態度非常親切殷勤,取得了奇奇科夫的完全信任,他得意地講他花費了多少氣力才使莊園達到了現在如此繁榮的狀況;説使普通農夫懂得文明的侈奢品.藝術和美術能令人產生崇高動機是多麼難;講為了使俄國農夫肯穿德國式褲子.使他們多少感受到一點兒人的崇高尊嚴需要花多大努力去改變俄國農夫的愚昧;講他雖然已竭盡全力,現在仍未能使婆娘們穿緊身胸衣,而他一八一四年隨團駐在德國時,德國連一個磨坊主的女兒都會彈鋼琴,會講法國話,會行屈膝禮.他懷着悲天憫人的心情講了鄰近地主們愚昧到何等程度;講他們如何不體諒下情;講他向這些地主們説明為了管好家產必須建立辦公室.各種委員會以防止各種盜竊行為並達到對各種物品瞭如指掌的目的,辦事員.主任和會計不能降格以求,必須是大學畢業,而那些地主聽了這些話竟取笑他;講他雖然堅信不疑,卻不能説服這些地主們,使他們相信倘若每個農民的文化水平都提高到能一邊扶犁一邊讀關於避雷針的著作的地步,這對他們的家業會多麼有利.

    聽到這裏,奇奇科夫想:"咳,哪兒來的時間呢.我倒是學會了認字,但一本《拉瓦列爾伯爵夫人》直到現在還沒讀完呢."

    "可怕的愚昧!"科什卡廖夫上校末了説."中世紀的愚昧,沒有辦法治療真的,沒有辦法!我卻可以包醫百病;我知道一個辦法,最可行的方法."

    "什麼方法呢?"

    "讓所有的俄國人全都穿上德國打扮兒.只要一這樣做,我敢保證,肯定會萬事亨通:科學會發展,買賣會興隆,俄國的黃金時代會到來."

    奇奇科夫凝視了他一會兒,心想"跟這個人看樣子用不着拐彎抹角啦",於是就打開窗户説亮話,開門見山地説他需要一些什麼樣的農奴,需要籤什麼樣的契約.

    "從您的話中可以看出,"上校毫不猶豫地説,"您是在提一種請求,對吧?"

    "對."

    "那就請您把這個請求用書面形式寫出來吧.然後把請求書交到呈文受理委員會.呈文受理委員會登記之後報到我這裏來.由我轉給村務委員會;村務委員會將對此事進行詳細調查研究.總經理將會同辦公室在最短時期內做出決定來,這樣事情就辦成了."

    奇奇科夫驚得目瞪口呆.

    "行啦!"奇奇科夫説,"這要拖多少時間啊!"

    "啊!"上校笑容可掬地説"文牘的妙用就在於此!這確實要拖一些時間,可是不會有任何疏漏:各種細枝末節,一目瞭然."

    "不過,請原諒這怎麼好寫在紙上呢?由於這種事情農奴在某種意義上是死的呀."

    "這好辦.您就寫農奴在某種意義上是死的嘛."

    "可是死的怎能寫上呢?這是不可以寫的呀.他們既然是死的,可是要搞得叫人看起來是活的才行啊."

    "好吧.那您就寫:-但是需要或者要求搞得叫人看起來是活的.,"

    對上校能有什麼方法呢?奇奇科夫決定親自去看看這些委員會是怎麼回事.他所看到的一切不但令人驚訝,簡直叫人莫名其妙.呈文受理委員會只有牌子.委員會主任,以前的侍僕被調到新成立的農村建設委員會去了.他的位置由辦事員季莫什卡接替,而季莫什卡又被派到查處管家同營私舞弊的村長酗酒問題.在所有地方沒有看到一個辦事人員.

    "這可如何是好?怎樣才能辦成一點事情呢?"奇奇科夫對上校派來給他做嚮導的特派員説.

    "您什麼事情也辦不成,"這位嚮導説."我們這裏一塌糊塗.您已經看到啦,我們這裏是建設委員會獨攬大權:它可以隨意調人離開崗位,派到隨便什麼地方去.我們這裏只有建設委員會的人最佔便宜."看來他對建設委員會是有意見的."我們這裏做事都是騙老爺.老爺以為各機關都在認真工作,實際呢,都是有名無實."

    "不過,應該把這告訴他,"奇奇科夫想着,來到上校跟前,説他這裏一塌胡塗,任何事情也辦不成,建設委員會盜竊成風,肆無忌憚.

    上校一聽,十分憤怒,立即抓過紙和筆來,寫了八條極其嚴厲的質詞:建設委員會有什麼根據竟擅自調動不歸它管轄的官吏;總經理怎麼能允許呈文受理委員會主任沒有交割完工作就去進行偵查;呈文受理委員會名存實亡,村務委員會怎麼能熟視無睹?

    "哼,亂彈琴!"奇奇科夫想着,開始告辭.

    "不,我不放您走.不用兩個小時,保您滿意.我要把您的請求委託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稀世之才去辦.您可以到我的圖書館歇一會兒.那裏您需要什麼有什麼:書.紙.鵝毛筆.鉛筆,什麼都有.請您隨便用,您是那裏的主人."

    科什卡列夫説着,把奇奇科夫領進了書庫.書庫是一個大廳,從上到下襬滿了書.另外還有動物標本.森林學.畜牧學.養豬學.園藝學等,各種各樣書都有;各種雜誌和手冊堆積如山,還有許多介紹育馬學和自然科學最新成就的雜誌.甚至還有《作為一門科學的養豬學》之類的書.奇奇科夫看到這都不是供人消閒的書,就走到另一個書櫃跟前真是躲開了狼又遇到了虎:全是哲學書.有一本書的名字是《科學意義上的哲學》.面前是六卷集的一部鉅著,書名是《思維引論.關於共性.總體.本質的理論,兼論社會生產兩極分化之本質》.奇奇科夫無論怎麼亂翻,哪一頁上都是"表現""發展""抽象""封閉性""嚴密性"之類名詞."這不合我的口味."奇奇科夫説完就走到第三個書櫃前面,這個書櫃裏裝的全是藝術方面的書.他抽出一本大書來,裏面有些不甚典雅的神話插圖,便翻看起來.這合他的口味.這種畫兒,中年單身漢是愛看的;據説近來連有些通過看芭蕾舞提高了口味的小老頭兒們也愛看.有啥法子呢,我們這個世紀的人類就是喜愛帶刺激性的東西嘛.奇奇科夫翻看完了這本,正要去拿另一本類似的書,這時科什卡廖夫上校回來了,他洋洋得意,手裏掛着一張紙.

    "全都辦完了,而且辦得極好.我跟您講過的那個人,理解力實在比得過任何的人.因此,我把他提得比所有人都高,我要特設一個最高管理局,叫他當局長.看,這是他寫的"

    "啊,謝天謝地!"奇奇科夫想了就準備聽下去.上校讀道:

    "承蒙大人不嫌,委以重任,卑職受命之後即殫思極慮,謹將愚見表述如下:

    一.六品官.勳章獲得者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奇奇科夫之請求中已含着些不妥之處,因為該請求書在要求遭受各種意外之註冊農奴時也亦列入了死農奴.此先生之所謂死農奴者可能是指接近於死亡之農奴,而非已死之農奴.因為已死之農奴乃非能購置者.既屬烏有,又怎能購置?此亦邏輯之常理也.並且該先生語文科學之造詣顯然亦不深"科什卡廖夫看到這裏停了一會兒説:"在這裏,這個滑頭他稍微刺了您一下.不過您可以看得出來,他才氣橫溢,頗有大臣之筆致;可他卻只在大學裏荒廢了三年,甚至沒畢業."科什卡廖夫繼續讀道:"語文科學之造詣顯然亦不深因為該先生之文中竟有-已死,魂靈之提法,凡研究過認識論者沒有不皆知魂靈不死之説也.二.上述註冊之農奴,不管是外來者,還是新生者,或被該先生所不正確地稱之為死農奴者,沒有不皆已抵押,蓋所有之農奴毫無特別皆已抵押一光,而且每農奴以一百五十盧布之加價被轉手抵押,只有小村古爾邁洛夫卡例外,該村由於同地主普列季謝夫爭訟而處於爭議狀態,不能出賣,也不能典押故也."

    "那您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麼白白耽擱我?"奇奇科夫不滿地問.

    "這我事先哪兒能知道呢?文牘的用途也就在於此啊.看,眼前一切都瞭如指掌啦."

    "你這個王八蛋,愚蠢的畜生!鑽書本學會了什麼呢?"奇奇科夫在心裏罵道.接着就抓起帽子來,沒講任何禮儀,走出了屋子.車伕站在車旁隨時準備動身,知道沒有必要卸車,由於關於餵馬的問題準要求提出書面申請來,撥出燕麥的批示需第二天才能下達.無論奇奇科夫多麼粗魯和不禮貌,科什卡廖夫對奇奇科夫依然是非常有禮貌非常客氣的.科什卡廖夫強行握了握奇奇科夫的手,並把他的手按到自己的心窩上,感謝他,説奇奇科夫為他提供了一個機會,使他真正看到了生產進程;説申斥和責罵是必要的,因為一切都會打瞌睡,村務管理機器裏的彈簧會生鏽,會鬆弛;説這個事件的結局使他產生了一個值得慶幸的念頭設置一個新委員會,這個委員會將稱為監督建設委員會之工作的委員會,到時任何人也就不敢再盜竊了.

    "笨豬!混蛋!"奇奇科夫一路上氣惱地在心裏罵道.這時已滿天星斗.夜幕低垂了.村裏燈光閃閃.靠近大門的時候,他從窗户裏看到晚飯已經擺好.

    "您回來得怎麼這麼晚?"奇奇科夫進來以後,科斯坦若格洛問道.

    "您跟他談什麼談了這麼長時間?"普拉託諾夫問道.

    "折磨死我啦!"奇奇科夫説."這樣的混蛋,我今生從來沒有看到過."

    "這還沒有什麼!"科斯坦若格洛説."科什卡廖夫是個讓人欣慰的現象.他的作用就在於他身上用漫畫的形式更明顯地反映出了我們的各種聰明人的愚蠢.這些聰明人又設辦公室,又立官署,又聘經理,又開工廠,又辦學校,又成立委員會,沒有不幹的花樣兒.就象他們在掌管着一個國家似的!請問,這個樣子您喜歡嗎?一個地主,地裏的活計農民還忙不過來,他卻要辦蠟燭廠,到倫敦去聘請技師,去當一個商人!有的混蛋更會經營:居然開起絲綢廠來了!"

    "但你也有廠子啊,"普拉託諾夫説.

    "是誰開辦的嗎?是自然而然產生的!羊毛攢多了,沒地方賣,我就織呢子,並且織成又厚實又樸素的呢子,由於價錢便宜,所以一上市就被搶光了.再比如,六年以來,人們一直把魚鱗扔到我的岸上,咳,往哪兒處置呢?於是我就用魚鱗熬膠,最後賺了四萬盧布.我的工廠都是這麼開起來的呀."

    "這麼精明!"奇奇科夫兩眼望着他,心中想道."賺錢的好手!"

    "而且為了這個,我並不蓋任何房舍;我的莊園裏並沒有高樓大廈.我也不從國外聘任技師.至於農民,我是不管如何不肯讓他們脱離農業的.在我的工廠裏作工的都是外地農民遇到荒年來掙塊麪包吃的.這種工廠可以開設許多.只要仔細看看自己的家產,那就會發現隨便一塊破布都有用途,隨便一種廢物都能提供收入,使得你推都推不開,想不要也不行."

    "真了不起!最了不起的是任何廢物都能提供收入!"奇奇科夫説.

    "嗯!不止是這樣!"科斯坦若格洛沒把話説完:他心裏騰起了一股怒火,想破口大罵附近的地主們."還有這麼個聰明地主,您猜他創辦了什麼實業?在村裏蓋了一所石頭房子做養老院!慈善事業!你要助人為樂,你就去幫助每個人去履行他的基督教徒的職責好啦,而不是使他擺脱這種職責.要幫助兒子去孝敬病中的老父,但不是創造條件使他把父親推出門去不管.最好是使他有能力養活親人和兄弟,使他有錢做這件事,竭盡全力幫助他去做,但不是不讓他去做,否則他就會完全忘掉一個基督教徒應盡的全部義務.真是一些十足的唐吉訶德!一年花二百盧布在養老院裏養活一個人!我用這些錢可以在村裏養活十個人!"科斯坦若格洛氣得嚥了一口唾液.

    奇奇科夫對養老院並不感興趣.他想談論如何使任何廢物都能提供收入的問題;但是科斯坦若格洛越説越氣憤,越説話越多.

    "還有另一個辦教育的唐吉訶德創立了學校!唉,還有什麼比讀寫知識對人更有用呢?可他是怎麼做的呢?他村裏的農夫來對我説:-老爺,這是怎麼回事兒?我們的孩子都不聽話了,不願意幫我們幹活,個個全想去當錄事,可錄事只要一個就夠啦.,這就是後果!"

    奇奇科夫也不需要聽辦學問題,但是普拉託諾夫接過了這個話頭兒.

    "目前不需要錄事,這用不着説,可以後會需要的呀.要為子孫後代想想嘛."

    "老弟,你真聰明!你們總想着着子孫後代幹什麼!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什麼彼得大帝.你先看看自己的腳下吧,不要總是盯着子孫後代;先要勞神去使農民富裕起來,使他們有時間自覺自願去學習,但不是手裏拿着棍棒對他們説:-學習!,鬼才知道人們為什麼竟本末倒置!好,您聽我説:現在請您來公斷"説到這裏科斯坦若格洛往奇奇科夫身邊動了動,為了使他更深入地洞察事情的要旨,對他使用了海戰中的接舷衝鋒法,換而言之,也就是把一個手指插到了他的燕尾服的一個釦眼裏."您説,還有比這更清楚的嗎?農夫之所以依靠於你,就是希望你保護他們安居樂業.如何才能使他們安居樂業呢?一定要使他們好好種田嗎?那你就應該努力使他們成為一個好的種田人.都明白嗎?不,有些自做聰明的人竟説:-必須使他們擺脱這種狀態.他們過的生活太樸素啦,必須使他們見識見識奢侈品.,他們自己已被這種奢侈生活變成了破爛兒,已沒有人樣了,鬼知道他們都是得了些什麼病,目前已沒有一個十八歲的小孩子沒去嘗試過各種風流韻事:牙也沒有了,頭髮也掉光了,現在卻想來傳染農夫了.上帝保佑,我們現在幸虧剩下了這麼一個未沾染上這種絕症的健康階層!為了這個,我們應當感謝上帝.我看種田人最應受到尊敬.但願上帝把大家都變成農民!"

    "怎麼,您認為種田更賺錢嗎?"奇奇科夫問道.

    "不是更賺錢,而是更合理.種田要流汗,人勤地不懶.俗話這麼説不是沒有理由的.世世代代的經驗已表明,種田人更純潔.哪兒以務農為本,哪兒就豐衣足食;沒有貧困,沒有奢侈,只有富裕.俗話勸人務農,勞動吧耍花招沒用!我對農夫説:-無論給誰幹活,給我也好,給自己也好,給鄰居也好,你可要勞動.你只要勞動,我首先願意賙濟你.沒有牲畜,給你馬,給你牛,給你馬車要什麼供給你什麼,可是你得勞動.如果你家業搞得不好,一地糊塗,受窮捱餓,我就會氣死.我討厭遊手好閒.我管教你,就是為了叫你勞動.,哼!人們想靠開工廠來增加收入!你先讓你手下的每個農夫都富起來吧,那時你不開作坊,不開工廠,不要那些愚蠢的花樣也會富起來."

    "尊敬的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您的話叫人越聽越愛聽,"奇奇科夫説."讓我不勝欽仰的先生,請告訴我:如果我想成為一個地主,假如就在貴省,我應該把主要注意力放在什麼上呢?要想在不長的時間內發家以便履行一個公民的重要職責,那該怎麼辦呢,又怎麼行動呢?"

    "如何能發家致富嗎?要這樣"科斯坦若格洛説.

    "吃飯去吧,"女主人説完後,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屋子中間,把打了一個寒噤的嬌嫩身體裹到了披肩裏.

    奇奇科夫以軍人的敏捷趕忙從椅子上跳起來,表情温柔笑容儒雅地把胳臂象秤桿似地橫着伸給女主人,挎着她得意洋洋地穿過兩個房間進了餐廳,頭一直保持着微微偏向一側的優雅姿勢.僕人掀開了湯碗的蓋兒;大家把坐椅向桌子移了移,就開始喝起湯來.

    喝完了湯,幹了一杯果酒(果酒好極了),奇奇科夫向主人説:

    "尊敬的先生,請允許我讓您繼續那時被打斷的話題.我問您怎麼辦.怎麼做.怎麼會更好"

    "這座莊園,就是他要價四萬,我也會馬上給他."

    "嗯!"奇奇科夫沉吟起來.他有些膽怯地問道:"為什麼您自己不買下來呢?"

    "畢竟要知道分寸哪.我自己的莊園已夠我忙活的了.況且我們這裏的貴族們已經開始對我大喊大叫,説我乘人之危買地佔便宜啦.這些話,我已聽夠了."

    "貴族就是能誹謗!"奇奇科夫説道.

    "敝省的情況您想象不到他們怎麼説我.他們不管我叫別的一直叫一等吝嗇鬼和守財奴.他們對自己卻無論什麼事都加以寬容.他們的口頭禪是:-我自然是把家產花光了,可那是由於我生活中有高級需求啊.我需要書籍,我應當過豪華的生活,為的是鼓勵工業發展哪;我要象科斯坦若格洛那樣過一輩子牛一般的生活,也不致破產哪.,看他們説的!"

    "我好想也當一頭這樣的豬啊!"奇奇科夫説.

    "他們那樣罵我,全都是因為我不宴請他們,不借給他們錢.我不宴請他們是由於我覺得這是一種負擔我幹不慣這種事.可是如果到我家來我吃什麼你吃什麼,那我熱情歡迎!説我不肯借給人錢那是胡説.真有需要來找我,跟我講清楚拿我的錢去怎麼用,倘若我聽了以後認為這錢你用得有道理,能給你帶來明顯的利潤,我就不會拒絕,甚至連利息都不要.但是拿錢往風裏扔,我才不幹呢.讓他們寬恕我這一點吧!他們要為情婦舉行一次什麼宴會,要發瘋般地買傢俱擺闊氣,如何能借給他們錢呢!"

    説到這裏,科斯坦若格洛吐了一口唾沫,差點兒當着太太的面兒説出幾個不雅緻的罵人的字眼來.他那生機勃勃的臉上罩上了一層憂鬱的陰影.前額上出現了一些橫的豎的皺紋,表明他的肝火已在騷動.

    奇奇科夫品了一杯葡萄果酒説:

    "請原諒,尊敬的先生,我要請您再接着談方才中斷的話題.如果我買下了您方才提到的那座莊園,那得需要多少時間我才能富裕"

    "要是您想很快富起來,"科斯坦若格洛怒氣未消,硬澀而斷斷續續地説,"那您永遠也富不起來;要是您不在意時間長短,那您不久就會富起來."

    "原來如此!"奇奇科夫説.

    "是的,"科斯坦若格洛氣憤憤地説,似乎在生奇奇科夫的氣,"必須愛勞動.沒有這一條,什麼事情也做不成.必須愛農業,一點兒不錯!並且要相信,這決不枯燥.人們胡説在鄉下悶的慌,可我要在城裏過他們那種生活,哪怕只過一天,那就準會憋死!莊園主沒有時間發悶.莊園主的生活毫不空虛,充實極了.一年四季各種活計層出不窮,而且這是些什麼樣的活計啊!那些活計真正能陶冶人的情操,姑且不談這些活計多麼千變萬化引人入勝.人是在跟大自然,跟季節並肩前進呀,無論大自然中完成一件什麼事情,他都是參與者和謀劃者.春天還沒到,各種活計就忙開了:要運木柴和各種物品以便在道路泥濘交通不便時使用;要準備種子;糧食要倒倉,要重新過秤,要晾曬;要制定新的租賦標準.雪一化,河一開,就得熱火朝天地幹了:碼頭上要裝船,樹林需修剪,花園裏要植樹,到處都要耕地,菜園用鐵鍬,大田用犁和耙.播種開始了.無聊?!這是在播種未來的收穫!夏天到了割草,這是種田人最主要的節日.無聊?!莊稼該收割了;割起來沒完沒了,割完黑麥割小麥,割完大麥割燕麥,接着是剝大麻.又是垛草垛,還要碼莊稼垛.八月一過半,什麼都要往場院裏運.秋天到了,秋翻,播種過冬作物,修理糧倉.烘乾房.畜圈,品嚐新糧,糧谷開始脱粒.冬天到了,也並不閒着:開始運貨進城,每個場院都在打場,打出的糧食從烘乾房運進糧倉.開始砍伐樹木,鋸劈柴,運磚石木料,預備來春修蓋房舍用.活計多得簡直數不過來,並且變化無窮!要到磨坊看看,到工廠看看,到作坊看看,也要到打穀場看看!還要到農夫家裏瞧瞧他們在給自己幹什麼.無聊?!看到一個木匠斧子使得好,我覺得跟過節一樣,可以在他跟面前站上兩小時:我就是這樣喜歡好工匠.看到這一切創造都有某種目的,看到周圍的一切都在發展,帶來成果和收入,我真説不出當時的心情多麼高興.這倒不是因為錢在增加,錢不過是錢罷了,而是由於這一切全是你幹出來的,由於你是這一切的動因哪,你是這一切的創造者啊,你象一個神仙,簡直能點鐵成金.您到哪裏能給我找到可以相比的樂趣呢?"科斯坦若格洛説罷,仰起臉來,臉上的皺紋不見了.他象舉行登基大典那天的皇帝一樣,容光煥發,滿面春風."是的,走遍天下您也找不到如此之樂趣!在這裏,就是在這裏,人在仿效上帝.上帝給自己找了創造世界作為至高無上的樂趣,他也要求人成為幸福和繁榮的諦造者.這如何能被稱為無味的事情呢!"

    奇奇科夫入神地聽着主人娓娓而談,就象聽極樂鳥歌唱一般.他饞涎欲滴,兩眼發亮,表露出一種甜蜜蜜的心情,看模樣他會一直聽下去的.

    "康斯坦丁!該起來啦,"女主人説罷,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普拉託諾夫站了起來,科斯坦若格洛站了起來,奇奇科夫也站了起來,儘管他還想坐着聽下去.他把胳膊象秤桿子似地伸過去,摟着女主人離開餐廳.但是他的頭已不優雅地偏向一側了,動作也缺乏敏捷性了,因為他的頭腦已被一些真正重要的念頭塞滿了.

    "不管你怎麼講,我仍然覺的煩悶,"普拉託諾夫走在他們身後説.

    主人心想:"來客是個很狡猾的人,談吐莊重,不是個耍筆桿子的."這樣想了之後,他心情更加快樂,好象從自己的話裏得到了温暖,也好象慶幸找到了一個能聽取賢明建議的人.

    他們走入了一個舒服的小房間,房間裏點着一些小蠟燭,對着陽台是一扇玻璃門代替窗户,奇奇科夫感到許久以來未曾有過的舒適,好象長期在外飄泊之後回到了家裏,而且飄泊的結果他已如願已償,説了一聲"夠了!"便扔掉了扶着走路的枴棍.這種陶醉的心境是主人所發表的一席睿智的談話賦予他的.任何人都會聽到過一些比任何話都使他感到親切的話.往往有這種情況:在最偏遠的窮鄉僻壤,在最荒涼的荒村野店,你會偶爾碰到一個人,他的一席暖人心房的話會使你忘記自己,忘記旅途的艱苦和客店的齷齪,忘記當今愚蠢昏聵.爾虞我詐的上流社會.這樣度過的一晚會深刻地印到你的心裏,永遠不會忘懷,一切都會清清楚楚地記着:當時誰在場,誰站在什麼地方,手裏拿的什麼;四壁,牆角和屋裏的各種小擺設都會記得.

    奇奇科夫也把這一晚上的一切都記在心裏了:擺設簡樸的這個温暖的小房間,聰慧的主人臉上充滿着的憨厚表情,以及遞給普拉託諾夫的鑲着琥珀煙嘴的煙斗,普拉託諾夫噴到亞爾布胖臉上的煙,亞爾布打的響鼻兒,標緻的女主人那不停説着"得啦,別鬧騰它啦"的音容笑貌,喜氣洋洋的蠟燭,牆角的蟋蟀,玻璃門,玻璃門外偎倚在樹梢上的春夜星空,樹林深處夜鶯的啼叫,他一點兒都沒忘.

    "您的一番話對我如醍醐灌頂,尊敬的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奇奇科夫説,"我可以説在全俄國也沒有見過象您這樣有智慧的人哪."

    科斯坦若格洛笑了一笑,説:

    "不,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要是您想知道有智慧的人,我們這裏可真有一個,他可真正堪稱為-有智慧的人,,他比我強多了."

    "這能是誰呢?"奇奇科夫驚訝地問道.

    "是我們的包税人穆拉佐夫."

    "我已聽人説過他一次啦!"奇奇科夫叫道.

    "這個人別説管理一個莊園哪,管理一個國家都可以.我如果有一個國家,我馬上就委任他當財務大臣."

    "我聽人説過他.人們把他説得神乎其神,據説他賺了一千萬."

    "哪兒只一千萬呢!超過四千萬啦.不久半個俄國就要歸屬他啦."

    "您在説什麼!"奇奇科夫目瞪口呆地驚叫了起來.

    "肯定會這樣.他的財產如今一定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增加.這是有目共睹的.只稱幾十萬的人發財是慢的;稱幾千萬的人呢,實力雄厚,無論抓什麼,都會翻個兩三番.他的活動天地太廣闊了.有跟他競爭的對手.沒人能跟他較量.買什麼東西給什麼價兒就是什麼價兒,沒人能來和他搶."

    奇奇科夫目瞪口呆,注視着科斯坦若格洛的兩眼,驚訝得喘不上氣來.稍稍恢復常態之後,他説:

    "不可思議!真是石破天驚!人們觀察一隻小甲蟲的時候對上帝的智慧驚歎不已:對我來説,在一個凡人手裏竟能有這麼一筆鉅款更值得驚訝!請允許我打聽一下:獲得這樣一筆鉅款,開始時當然不會不採取些罪惡手段羅?"

    "完全是通過無可指責的途徑,使用最正當的手段."

    "我不信,尊敬的先生,請原諒,我不信.如果幾十萬還可能,幾千萬"

    "相反,幾十萬不使用罪惡手段很難,幾千萬卻特別容易.趁幾千萬的富翁用不着搞歪門邪道:他可以走筆直的大道,碰到什麼拿什麼!別人誰也拿不起來."

    "不可思議!最不可思議的這竟然是從一戈比開始的!"

    "也不會有另一種情況啊.這是事物的規律啊."科斯坦若格洛説."誰一生下來就有幾十萬,並且是用幾十萬培訓出來的,那他就不會發財了,而且還會染上各種嗜慾,嗜慾多得很!必須從頭開始,不能從半道兒開始.從下邊,要從下邊開始.只有從下邊開始,就能熟悉世間冷暖,以後才能立身處世.只有親身試過各種滋味,只有懂得了每一文錢都來之不易,只有吃盡苦中苦,那你才能學得聰明起來,以後不管辦什麼事都不會出差錯,栽跟頭.知道吧,這是真理.必須從頭開始,而不是從半道兒開始.如果有人跟我説:-借給我十萬,我馬上就會發財,,我是不會相信的,他那是去碰運氣,並不一定會成功.要從一戈比開始."

    "這麼説,我會發財羅,"奇奇科夫説,"由於我幾乎可以説是從一無所有開始的呀."

    他説的是死農奴.

    "康斯坦丁,該讓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休息一會兒啦,"女主人説,"你總是説起來沒完."

    "您一定會發財的,"科斯坦若格洛説,沒有管女主人的話,"黃金將象河水一般源源不斷流到您身邊.您掙的錢將讓您沒地方放."

    奇奇科夫似中了魔法一樣坐在那裏,腦子裏閃現着一幕幕黃金夢.

    "真的,康斯坦丁,應讓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休息啦."

    "你怎麼啦?要困,自己去睡嘛!"主人説罷也就把自己的話停住了,因為普拉託諾夫的鼾聲已響遍整個房間,跟着亞爾布發出了更大的鼾聲.遠處早就傳來了更夫敲生鐵塊的聲音.已經過半夜了.科斯坦若格洛看到的確該睡了.大家互相説了晚安,各自走開,立即就都回去入睡了.

    只有奇奇科夫一個人睡不着.他的頭腦很興奮.他在想如何能變成一個似科斯坦若格洛那樣的地主.聽了主人的一番話,一切都清楚了.發財的可能性看來已非常明顯.管理經濟這件困難的工作,現在已變得簡單易行,他覺得自己天生就有這種本領,他開始認真考慮購買一座實實在在的莊園代替虛構的莊園.他決定用抵押死農奴得來的錢購買一座實實在在的莊園.他在想象中已看到自己正是按着科斯坦若格洛的教導勤懇認真地經營着自己的莊園,不把舊東西完全吃透,決不採用新東西;要親眼查看每種情況,要了解所有農奴,要戒除各種嗜慾,要一心一意地勞動和管理.以後會在莊園裏建立起嚴密的秩序來,各個齒輪要互相用力推動着,管理機器將積極運轉,那時他將感受到的得意心情,現在他已提前感覺到了.勞動將會緊羅密鼓地進行;正象一盤輕快轉動着的磨把糧粒變成麪粉一樣,他要把各種廢物和垃圾變成錢,變成叮噹響的錢.奇異的主人好象仍然站在他面前,一刻也不曾離開他.這是全俄國第一個使他感到智慧值得尊敬的人.到現在為止,使他敬佩的人要麼是官高,要麼是錢多!真正因為才智而使他敬佩的人一個也沒有.科斯坦若格洛是第一個人.奇奇科夫清楚跟科斯坦若格洛這個人決不能提買死農奴的事,哪怕隨便議論一下也不合適.他在考慮另一個方案購買赫洛布耶夫的莊園.他自己有一萬,想再跟科斯坦若格洛借一萬,由於科斯坦若格洛已親口説過願意幫助任何想要發家致富的人嘛.還缺一萬可以等把死農奴抵押出去以後付清.買來的死農奴現在還不能抵押,因為還沒有使他們定居的土地.即使他一再説在赫爾松省有地,可那是計劃中的事.他計劃也要在赫爾松省買地,因為那裏地價稀賤,只要人們肯去住,就能白給.他還想,哪個地主有逃亡農奴和死農奴,要趕緊去買,因為地主們正在爭先恐後地抵押莊園,不久以後可能走遍全俄國也將找不到一個沒有抵押出去的角落了.這種種想法不停地鑽到他的腦子裏,阻礙他入睡.這時全家都已進入所謂夢鄉整整四個小時了,奇奇科夫終於也進入夢鄉.沉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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