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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輛漂亮的輕便馬車趕進省會N市一家旅館的院裡,馬車車身不大,卻裝有彈簧底盤.坐這種車的一般是單身漢:退役的中校啦,上尉啦,家有一百來個農奴的地主啦,等等,總之,全是些被稱為中等紳士的人.馬車裡坐著一位先生,雖不是美男子,可也還算英俊;不太瘦可也不很胖,不能說他太年輕,可也不能說他老.此人的來臨在市裡並沒有引起什麼異常變化,也沒有帶來任何轟動,僅有兩個俄國鄉下人站在旅館對面的酒店門口發了幾句議論,可是他們議論的與其說是車裡的乘客,倒不如說是那輛馬車.他們一位對另一位說:"夥計,瞧那軲轆!如果上莫斯科,這車軲轆能不能拉到?"那另一位夥計答道:"能拉到.""如果上喀山呢,我看,夠拉到的吧?""上喀山可拉不到",另一位答道.議論到此為止.再有就是馬車駛近客店的時候,對面遇到過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穿著一條白條紋又細又短的布褲子,一件苦心模仿時新式樣的燕尾服,裡面露出一件罩胸,用圖拉產的一隻小手槍式樣的青銅別針別在襯衫上.年輕人轉身看了看馬車,便用手捂著險些被風吹掉的帽子,逕直走過去了.

    馬車一進院,一位夥計的歡迎,是註定的這種夥計在俄國客店裡也叫店小二,殷勤麻利,會圍著你團團轉,弄得你眼花繚亂,連他的長相都看不準.卻說那夥計靈巧地跑了出來,一塊大餐巾搭在胳膊上,細長的身材,穿著一件細長的線呢外套,衣服後身兒高得幾乎要頂到後腦勺上去了.他甩了一下頭髮,便趕快把這位先生帶上樓穿過木走廊去看上帝恩賜給這位先生的房間去了.這是大家都清楚的一種房間,也就是說和各省會里常見的那種客店一模一樣,往來客商一晝夜只須花上兩個盧布就可以住進這樣一個房間.房間裡有象黑棗幹一樣從各個角落探頭探腦地偷看著的蟑螂,還有一扇通往隔壁房間的門,總是用一口五斗櫥擋著;一位旅客通常住在隔壁房間裡,儘管沉默寡言,舉止文靜,但卻非常好奇,極想知道隔壁來人的各種底細.客店的外觀同它的內景十分相配:一幢很長的樓房,共有兩層;沒有刷顏色的牆底層,暗紅色的磚暴露在外邊,本來就有些髒,再加上風吹雨淋,色調變得更昏暗了;千篇一律的黃色則是上層;樓下開著一些小鋪,出售馬軛.繩子和小麵包圈兒.在把邊兒的一個小鋪裡,或者確實些說,在把邊兒的一個窗口裡出售熱蜜水,一個紅銅茶炊放在窗口,售熱蜜水的人的臉也跟那茶炊相仿,是紅銅色,因此從遠處看去還會認為窗口放著兩隻茶炊呢,要不是另一隻茶炊上長著一把漆黑的鬍子的話.

    在前來住宿的這位先生打量自己房間的時候,有人拿進來了他的行李:先是一隻白皮箱,已經有些磨壞,表明它已不是第一次被帶著上路了.皮箱是車伕謝利凡和手下彼得魯什卡抬進來的,謝利凡,個子矮矮的,一件光板皮襖穿在上身;彼得魯什卡三十來歲,穿一件肥大的舊外套,看來是老爺穿過給他的,這年輕人看上去顯得有些兇悍,嘴唇和鼻子都很大.繼皮箱之後一隻用美紋樺木精工鑲嵌的小紅木箱子,一副靴楦子和一隻用藍紙包著的烤雞,被拿進來.這些東西都抬進來以後,車伕謝利凡便到馬廄侍弄馬匹去了,親隨彼得魯什卡則把自己的住處整理在黑洞般的狹窄的過道里.他已經把自己的大衣拿進來了,同時也把他身上特有的一種氣味帶進來了,隨後拿進來的那個裝著僕人需用也有這種味道的各種衣物的袋子.在這個黑洞裡,他靠牆安放好一張三條腿的窄床,把一個很小的象墊子似的東西鋪到床上,這東西又硬又薄,象一塊死麵油餅,上面的油膩也可能趕上他從店主人那裡要來的那張油餅了.

    在僕人們安頓和幹活的時候,到大廳裡來了主人.這種客店的大廳是什麼樣子每個經常出門的人都很清楚:那也是用油漆刷過的牆,高處被煙燻得烏黑,低處被各種過往客商的脊背蹭得鋥亮;不過來用脊背蹭牆的更多的還是本地的商人,因為在集市貿易的日子裡當地商人經常三五成群地在這裡來喝上兩壺茶;那天花板也被煙燻得烏黑;垂掛著許多玻璃墜兒的枝形燭架,也被煙燻得烏黑,當夥計熟練地晃動著茶盤(茶盤上擺著那麼多茶碗,簡直象海邊上落的海鳥似的)跑在磨得破損不堪的地板膠布上的時候,這些玻璃墜兒就晃動著,發出清脆的響聲;牆上也跟別處一樣掛滿了油畫,一張畫上畫的仙女,那Rx房之大,一定是讀者從來不曾見過的.不過,在各種歷史畫上也時常可以看到這種畸形誇張的手法,這種歷史畫不知何人.何時從何處帶到我們俄國來的;有的是一些愛好藝術的高官顯貴聽信他們的馬車伕的建議從意大利選購來的.新來的這位先生摘下帽子,一條五顏六色的毛圍巾從脖子上摘下,已婚者圍的這種圍巾,都是太太親手織的,而且交付使用時還要娓娓動聽地教授一番圍法;單身漢圍的,那只有上帝知道是誰給織的了,我是從來沒有圍過這種圍巾的.他把圍巾解下來後便吩咐吃午飯.於是給他端上了客店裡經常準備的各種菜餚,如青菜湯和特意為旅客留了幾個星期的酥皮小煎包,牛腦燴豌豆,油煎小灌腸配燜白菜,烤肥母雞,酸黃瓜和隨叫隨到的常備的酥甜點心.在給他上這些熱菜和冷盤的時候,他就叫夥計(或者稱為店小二)來回答他各種無聊的問題這家客店的東家從前是誰,現在是誰,客店錢賺多少;當問到掌櫃的是否是一個大壞蛋時,夥計照樣回答說:"噢,先生,他可是個大騙子啊."在文明的俄國現在也如同在文明的歐洲一樣有很多身份高貴的人在客店裡吃飯非同夥計閒談一陣不可,有時甚至還要拿他開開心.不過這位先生可並非都問無聊的問題:他極其詳細地打聽了誰是此地的省長,誰是公證處長,誰是檢察長總之,沒有漏掉一個重要的官員;但各個地位顯赫的地主的情況:他問得更為詳盡乃至深表關切的是有多少農奴,住處離市區多遠,連脾氣秉性怎樣以及隔多久進一趟城都問到了.他也詳細地打聽了本地區的情況:省裡是否流行過什麼瘟疫流行性疾病啦,致人死命的瘧疾啦,天花啦等等,極其仔細認真地問這一切,可見他決不是單純的好奇.這位先生的舉止很有派頭,聲音特別響得擰鼻子.摸不清他是怎麼弄的,不過他的鼻子確實象喇叭一樣響.這個看來微不足道的長處卻贏得了客店夥計的許多尊敬,於是那夥計每次聽到這種聲響都要甩一下頭髮,身子畢恭畢敬地挺一挺,低下頭,說一句:有什麼吩咐嗎?吃完飯以後,這位先生享用了一杯咖啡,便坐到沙發上,在背後塞了一個靠墊(俄國客店裡的靠墊,不是有彈性的羊毛裝在裡面,而是一種極象磚頭瓦塊樣的什麼東西).隨後,他就打起哈欠來,於是吩咐夥計送他回房間去;回到房間倒頭便睡,一睡就是兩個小時.睡夠起來,便應客店夥計的要求,在一個紙條上寫下自己的官銜.姓名以便向有關方面申報警察局.夥計拿著紙條一邊下樓梯,一邊一個字一個字地吃力地讀著:"六品官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奇奇科夫,地主,私事旅行."在夥計吃力地讀紙條的時候,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奇奇科夫已經動身到街上逛街去了.他好象還滿意這個城市,因為他發現這城市絲毫不亞於其他省會:石造房屋上刷的黃色鮮豔奪目,是木造房子上樸素淡雅的灰色.房屋是一層.兩層和一層半的,都有一個閣樓,省裡的建築師們認為這種閣樓是很美觀的.有些地方的房屋好象要消失在如曠野一般寬闊的大街和無邊無際的木板院牆中間;另一些地方則鱗次櫛比的房屋擠成一堆,這裡就顯得熱鬧一些.常常可以看到一些被雨水沖刷得字跡模糊的招牌,隱隱約約可以看出上面畫著麵包卷兒和大皮靴,在一個招牌上畫著一條藍褲子,並寫著"華沙裁縫店";另一個招牌上畫著一些便帽和制帽,寫著"洋商瓦西里.費奧多羅夫";還有一個招牌上畫著在玩檯球的兩個人,身上穿著我國在劇院最後一幕戲結束時一些人登臺去接見演員穿的那種大禮服,手裡託著檯球杆在瞄準,手臂微微後翹,兩腿彎曲,好象剛剛完成了一個兩腳懸空相踢的舞蹈動作.在這幅畫下邊寫著"遊藝場在此".有些地方,乾脆靠街擺著桌子,出售榛子.肥皂和酷似肥皂塊的蜜糖糕餅.一個小飯館招牌上畫著一條大肥魚,肥魚上插著一把叉子.顏色發烏的雙頭鷹國徽還是最常見的,現在已被簡練的"酒館"二字取代了.馬路到處年久失修.他還到市立花園去瞥了一眼.花園裡只有幾棵細弱的半死不活的小樹,都用三角架支著下邊,三角架用綠色油漆刷得很美.這些小樹儘管長得沒有蘆葦高,但是報紙上描述本市節日燈火盛況時卻說:"我市由於市政當局的關懷,有美麗的花園一座,園內濃蔭如蓋,樹木參天,夏日消暑,清爽宜人";並且接著說:"市民感念市長大人之恩澤,莫不熱淚盈眶心潮澎湃,觀此情景令人不勝感動".他向崗警詳細打聽了去教堂.衙門.省長官邸等處的近路,然後動身去看看經過市中心的那條河,路上把釘在木柱上的一張海報順手撕了下來,以便回去慢慢地讀讀.他目不轉睛地端詳了一會兒走在木板人行道上的一位相當標緻的太太.太太身後跟著一個家童,身穿僕人制服,一個包裹拎著手裡.他端詳完了,又環視了一下週圍,好象要記牢這裡的景物似的,然後就直接返回客店,客店夥?魄崆岵蠓鏊狹寺?進了自己的房間.吃完茶,他坐到桌旁,吩咐給他拿來蠟燭,然後從衣袋裡摸出那張海報,湊到蠟燭跟前,微微眯縫著雙眼,開始讀起來.不過海報上並沒多少吸引人的東西:正在上演科策布先生的戲,波普廖文先生飾羅樂,賈布洛娃女士飾科拉,其他角色就更不吸引人了;然而他卻一下讀完演員名單,甚至還讀了池座的票價,而且還看到了海報是省公署印刷廠印的;然後又把海報翻過來看:他想尋找一下背面可有什麼名堂,不過在背面他也沒有找到什麼,於是便揉揉兩眼,仔細疊起來海報,裝進小紅木箱裡.這是他的習慣,見到什麼就要往那小箱子裡放什麼.看來這一天要以一盤涼牛肉.一瓶冒汽的克瓦斯和在疆域遼闊的俄國有些地方打呼嚕來結束所說的了.第二天一整天用到造訪上去了.來客出門訪問了市裡所有的高官顯貴.他去參謁了省長.省長原來同奇奇科夫一樣,既不瘦也不胖,安娜勳章掛在脖子上,聽說他已被邀請授與金星勳章了;不過,他是一個大好人,有時候甚至透花紗還要親手繡一繡.後來他又去拜會了副省長,接著又拜訪了檢察長.公證處長.警察局長.包稅人.官辦工廠總監遺憾的是當今世界上所有強者的名字記住的確有些困難,然而說一句來客進行了非常尋常的訪問活動也就足夠了:他甚至還去向醫務督察和市區規劃師表示了敵意.後來他又久久地坐在馬車裡考慮著誰還應當去造訪,不過本市再也沒有什麼其他官員了.他跟這些掌權人物談話的時候,每一個人會很巧妙地誇獎每一個人.他向省長好象無意似地提到,進入他所管轄的省份就象進入了天堂一般,寬廣的道路象鋪上了天鵝絨般平整,如此賢明的官員政府能夠被挑選理應受到大力頌揚.有關崗警的阿諛之詞他對警察局長說了一些.在同副省長和公證處長談話時,雖然他們只不過是五品官,卻故意錯稱了兩次"大人",討得了他們倆的歡心.這一切的結果是,省長請他於當天出席家庭晚會,其他官員有請他吃午飯的,有請他玩波斯頓牌的,也有請他在家裡喝杯茶的.

    來客來訪力避多談關於自己;即使談,那也是一般客套,顯得極其謙虛;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話多少有些轉文,說他是當今世界上一條無足輕重之蛆蟲,頗不值得諸公如此垂青,說他生平由於廉潔奉公而命途多災,屢遭攻訐,樹敵甚多,有人竟欲置他於死地,而今他盼望安閒度日,周遊各地以求一安身立命之所,說他到達本市以後,認為不容推卸的責任乃是自己向當地官員表示敬意.這就是本市的人從這位來客嘴裡聽到的一切.來客立刻就要去到省長的家庭晚會上露面了.為了準備應約赴會,他足足花費了兩個多小時.那麼仔細認真修飾打扮,即使走遍天下也未必能碰第二個人.午飯後他睡了一小覺,便吩咐打水來洗臉.在嘴裡他用舌頭頂著腮幫子,用香皂擦洗了好久,而後從客店夥計肩上拿過手巾來,先對著夥計的臉噴了兩三口氣,就從耳根開始向四面八方擦,把自己的胖臉擦了又擦.後來對著鏡子戴好罩胸,把從鼻孔裡伸出來的兩根鼻毛拔掉,隨後就穿上了帶小花點絳紅色的燕尾服.這樣穿戴完畢之後,他便坐上自用馬車,在無限廣闊的大街上顛簸.街上只有偶爾從窗戶裡射出來的微弱燈光來照明.不過省長官邸依然燈火通明,頗有舉辦大型舞會的氣派;一些掛著車燈的馬車停在門前,兩個憲兵站在門口,馭手趕牲口的聲音又從傳來遠處,一句話,應有盡有.走進大廳以後,奇奇科夫只好把眼睛眯縫一小會兒,因為蠟燭.燈火和仕女們服裝的光亮太耀眼了.一切都閃閃發光.飄動著的黑色的燕尾服,一會兒在這兒散開,一會兒又在那兒聚攏,好似炎熱的七月盛夏老管家婆在敞開的窗戶前邊把大塊晶瑩潔白的精糖砸成閃亮的碎塊時圍著閃亮的糖塊飛動的群群蒼蠅一般:在旁邊孩子們好奇地看著管家婆揮動錘子的乾瘦的手臂,而蒼蠅們則圍成飛行輕騎隊,駕著輕風,趁著管家婆老眼昏花和陽光刺眼的機會,大模大樣地時而稀稀拉拉時而成群結夥地到香甜可口的糖塊上麇集;食物豐盛的夏天本來到處都盛滿了佳餚美味,蒼蠅們早已吃得肚滿腸肥,它們決不是為了吃來到這裡,只不過是想來露露面,在糖塊上隨便走動走動,彼此蹭蹭前腿或後腿,或者用爪子在自己翅子下面撓撓,或者伸出兩隻前爪搓搓自己的頭上,然後轉個身飛走,隨後再同新的惹人的輕騎隊一起飛回來.

    奇奇科夫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周圍情況,已被省長挽住手臂,立即介絲給了省長夫人.來客當然沒有失禮:他說了一句恭維話,非常合乎一個官銜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中年男人身份.當人們雙雙起舞,把不跳舞的人推到牆邊時候,他揹著手非常專注地看了跳舞的人大約兩分鐘.女客們雖有許多人衣著講究.入時,但也有些人穿的是省城裡能弄到的服裝.在這裡男人們也跟在任何地方一樣,分成兩類:一類是瘦子,他們總是繞著女客們轉悠;其中有些人很難同彼得堡的紳士們區分開,不是留著一部梳法極其時髦的連鬢短鬚,就是有著一張招人喜歡颳得極其光滑的臉蛋兒,他們在太太們的身旁那麼瀟灑地坐,滿口法國話,總會逗太太們開心,完全象在彼得堡一樣.男人中的另一類是胖子,或者象奇奇科夫這樣:既不太瘦也不太胖.這類男人同第一類不同,他們看著太太們,她們躲開,只是左顧右盼地關心著省長官邸的僕人是否把打惠斯特牌用的鋪綠氈的牌桌在什麼地方放上了.他們的臉又胖又圓,有的臉上甚至長著個痣,有的臉上還有幾點麻子,他們的頭髮既不留成蓬起的雞冠式,也不燙成捲髮,也不理成法國人說的"聽天由命"式,他們的頭髮不是短短地剪著,就是光光地抿著,他們多半是滾圓胖大的臉型.這些都是本市的達官貴人.是啊!胖子比瘦子要善於立身處世.大多瘦子是聽人吩咐的,或者只不過在哪裡掛個名,成天東遊西逛;他們好象是過於輕浮的存在.完全靠不住.胖子們卻從來不坐偏座,坐的總是正座,一坐下來,就穩當牢靠,即使座位被坐壞壓碎,也還是照坐不誤.他們不喜歡擺闊;他們身上的禮服不象瘦子身上的剪裁的那麼講究,可是他們的錢匣裡卻裝滿了上帝的獎賞.用不上三年瘦子就會把農奴典押得淨光;胖子則不聲不響,可是一看他卻用太太的名義在市區的一頭兒購買了一所房子,接著在市區的另一頭兒又買下了另一所房子,不久在市郊又添了一座小村子,然後連同農田買進了一座大村莊.最後,為上帝和皇上盡職盡責的胖子,贏到了人們的崇敬之後,便告老還鄉,當地主.當體面的俄國式紳士老爺,過起慷慨好客地生活來,而且過得極好.在他身後一些瘦弱的繼承人接著便出現;這些瘦子呢,就會按著俄國人的慣例,把父親的家產以駟馬難追的速度揮霍一空.毋庸諱言,奇奇科夫在觀察這個社交場面的時候心裡幾乎就是這樣想的,結果他便加入了胖子的一夥.他在這堆人裡幾乎見到的全是一些熟悉的面孔:督察官,長著兩道烏黑的濃眉,時而眨巴一下眼,好象在說:"跟我來,老弟,到另一個房間去,我告訴你一件事兒",事實上他卻很少說話,老成持重;身材矮小的郵政局長,談吐詼諧,愛發哲理性的議論;處事精明的公證處長,待人和氣.這些人跟他都象歡迎老朋友似地打招呼,奇奇科夫則報之以微微側身的鞠躬,雖然側身,無愉快之感頓生.在這裡他認識了待人隨和.彬彬有禮的馬尼洛夫,以及看來有些笨手笨腳的索巴克維奇第一次見面這人就踩了他一腳,說了聲:"請原諒".大家立刻把紙牌塞到他手裡,同樣他也有禮貌地鞠了一躬,把牌接過來.他們圍著鋪綠氈的牌桌坐下,一直坐到吃夜餐.象開始全神貫注地做一項重要工作一樣,都停止了一切閒談.郵政局長儘管是一個很愛高談闊論的人,可是就連他紙牌一經到手,臉上也立即擺出一副深沉的表情,下嘴唇裹起了上嘴唇,在打牌的全過程中始終沒有放.出大牌的時候,他總是用手使勁地敲著桌子,說一句什麼如果出的是皇后,他就說:"神父的老婆娘,去吧!"如果出的是國王,他就說:"坦波夫的鄉下佬,去吧!"公證處長出牌的時候則說:"我揪這老頭的鬍子!我揪這婆娘的鬍子!"到打牌桌上的時候,一會兒會聽到這樣的話音:"噯!沒有別的出,聽天由命了,紅方塊出馬吧!"或者幾聲簡單的吵鬧:"紅桃兒!蟲蛀的紅桃兒!黑桃兒!"或者"小黑桃兒!黑傢伙!發黑的小桃兒,"或簡單地喊一聲:"黑東西!"這些渾名是他們在自己的圈子裡給各種花色的牌起的.牌打完以後,照例他們鬥起嘴來,聲音極高.我們的來客也參加了鬥嘴,但他非常巧妙得鬥,使大家都看到他的嘴也沒有閒著,卻又感到他的話並不難聽.他從來不說"您出錯了牌",而是說"蒙您錯出了牌","我有幸收了您的兩點",等等.為了爭取對方更多地支持自己的觀點,他總是先遞過去鑲著琺琅花紋的銀鼻菸盒,人們可以看到鼻菸盒底上的兩朵紫羅蘭,增添香味用的.上邊談到的兩個地主馬尼洛夫和索巴克維奇引起了來客的特殊關注.他馬上把叫公證處長和郵政局長到一旁,開門見山地打聽起這兩個地主的情況來.他向他們提出的幾個問題說明,他不單是好奇,而且是有深謀遠慮的,因為這兩個地主各有多少農奴,莊園的情況如何,他首先問清了,然後才問到這兩個地主的尊姓大名.他沒有用多少技巧就完全迷住了這兩個地主.地主馬尼洛夫,還根本不老,甜得象糖一樣的兩眼,總是眯縫起來笑.他已經對奇奇科夫喜歡得無以復加了.他久久地握著奇奇科夫的手,誠懇地邀請他賞光到他的離城裡只有十五俄裡遠的農莊作客.對此,奇奇科夫微微頷首.彬彬有禮地真誠地握著他的手答道,他不僅非常樂於從命,而且認為這是他至高無上的責任.索巴克維奇也簡練地插了一句"也請光臨敝舍",兩腿靠攏腳跟.他腳上穿著那麼大的很難找到有誰的腳能正好穿上的一雙皮靴,特別是如今大力士在俄國也開始絕種的時候.

    第二天,奇奇科夫到警察局長家應邀赴宴並參加晚會.從飯後三點鐘?

    麓蚺?一直打到下半夜兩點.他在那裡又結識了地主諾茲德廖夫,一個極為活潑三十來歲的人,三四句談話以後,就開始對他以"你"相稱.跟警察局長和檢察長,諾茲德廖夫也很親熱以"你"相稱,但是,坐下玩大賭注時,警察局長和檢察長卻非常留心觀察他吃掉的牌,並且差不多注視著他打出的每一張牌.次日,奇奇科夫參加了公證處長家的晚會,穿著略有油垢的便袍處長迎接賓客,雖然客人中有兩位什麼人的太太.以後,他又參加了副省長家的晚會,出席了包稅人舉行的大宴會,出席了檢察長舉行的規模雖小,耗資卻很大的小宴會出席了商會會長在做完日禱之後舉行的一次便酌雖說便也能抵得上一次宴會了.一句話,在客店裡他連一個小時也沒有閒呆過,回來他只是為了睡上一覺.他很善於迎合這位來客,處處顯出他是個經驗豐富的社交老手.他無論談論任何問題都能奉陪,談起養馬場,他也能跟你談養馬場;說到好狗,一些頗有見的看法他也能發表;議論稅務局追查的案件,他也能表明對司法界內幕自己也並非無知;閒談檯球他在臺球方面也不外行;講到慈善事業,他也能對慈善事業發表一通很好的看法,眼裡甚至還噙著淚花;提到造酒在這方面他也很在行;聊到海關稽查和官吏的時候他評論得好象自己就在海關當過稽查和官吏.他舉止穩重,談吐溫文爾雅,說話的聲音既不大也不小,恰到好處.特別值得稱道一句話,他不管從哪方面看,都是一個很禮貌的人.所有的官員對這位新客的光臨都感到高興.省長感到他是一個忠君愛國之士;檢察長認為他是個實幹家;公證處長認為他是個知識淵博.德高望重的人;憲兵上校認為他是個學富四海的人;警察局長認為他是和藹可親的知識淵博的人;警察局長太太認為他是個非常可親.極其隨和的人.就連索巴克維奇平日很少說人好話的,那天從市內很晚回到家裡脫了衣服,躺在瘦削的太太身邊以後,也會對太太說:"心肝兒,今天我參加了省長公館的晚會,還在警察局長家裡吃了一頓飯,結識了六品官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奇奇科夫:真是一個招人喜歡的人!"他的太太的答覆是:"哼"了一聲,並踢了他一腳.

    這些全市對來客形成了這樣一些極好的觀點,一直保持到客人的怪癖和他所從事的企業活動(外省人稱之為怪事),差不多使全市陷入大惑不解的境地.讀者在下文中便可知明白,關於他所從事的企業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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