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電話留言器亮着一閃一閃的信號。我按了一下,是魚魚,告訴我他在找我,留了電話號碼。
魚魚從來都避着我,不讓我知道他的行蹤。他找我是什麼事?
更破天荒的是,電話留言機響起嵇琳的聲音,拿腔拿調的,説了一堆如何想念我的話。
最後一個錄音唧唧喳喳,一片麻雀聲。沒人留話。
我拿着電話,往魚魚告訴的號碼打過去,卻沒人接。隔了兩分鐘,按了重拔鍵,還是沒人。
我在沙發上翻了個身,眼睛溜在牆上一幅畫:一個純日耳曼種人正在打高爾夫球,雷電擊中了他手裏的棒。棒杆成了天線,人和棒定住在閃電之中。畫好像剛完成,顏料極新,一行小字在畫的左下邊:《閃電追趕富人》,戲仿的反諷味很強。難道超先鋒的魚魚也在試圖回返現實?將城市各個分區地圖,與我手畫的地圖查對後,我把這一堆紙片放回抽屜。在拿起挎包的一剎那,我改變了主意。看來我得用本世紀最偉大的發明——電子技術,作一番自我探究。
我把不必留存下來的東西,包括本子、紙片、筆、星條旗的口香糖紙、胭脂盒、紅綢巾,統統扔進壁爐。它們隨着藍色火焰的親撫,逐漸化為灰燼。我抬起臉來,用手理了理頭髮,閉上眼睛兩秒鐘。
然後,我走到門旁,穿上了鞋。
很遠就看見三個打扮成天使的男孩,翅膀一張一合,坐在紐約市圖書館世界全息資料中心的院牆上。
路旁的噴泉濺濕我,我才發現自己恍惚了,那是三隻鴿子,但我腳步堅定,邁過馬路,拾台階而上,走進世界全息資料中心氣派宏偉的鋼玻璃大門。
“女士,請留下!”警衞叫住我,“請出示證件!”
我一愣,説忘了帶護照,一邊把包裏夾層外的東西抓了出來,以證實自己的説法:唇膏、錢夾、鑰匙鏈、紙巾、硬幣……堆散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他拿起桌上的鑰匙鏈的金屬黃圓牌,“就是這個!”説着,把銅牌插進機器,“刺”地一下,機器旁的小型電腦屏幕密密麻麻,全是我看不懂的符號,他的目光仔細地掃描着。
“刺”地一下,金屬黃圓牌退出機器。他遞給我,説:“你等等。”轉身進裏屋,響起按電話鈕的聲音。
另一位女士過來,沒話找話似的搭訕——為了絆住我。
那男人從裏屋出來:“女士,你可以進去查閲了!”
“你給誰打電話?”我問,“這個中心不是公開的嗎?”
“原則上是隻供學術研究用。”那位女士説。
男人打斷她,向我攤開一隻手,“請,請,女士請進!”
二
從宮牆駛出一輛軍用吉普,平緩地開過釣魚台後,直穿過縱橫交錯的大小馬路,像開黑夜的利刃,朝郊外奔去。
車裏除了司機,還有一個瘦弱的人,大睜發亮的眼睛。道路兩邊越來越荒涼,樺樹、銀杏、灌木、雜草混淆在黑夜裏。司機熟悉車輪下的路線,就像熟悉手中的方向盤。到了十三陵水庫一帶,他加快油門,吉普車像個獸性勃發的怪物,在田壟、斜坡、淤地、平野、莊稼地裏顛簸起來,濺開的土泥、污水整齊地鋪開在車輪的兩旁,成片成片的玉米、高粱倒下去。
吉普車越開越快,越開越猛,飛跨過山坳、溪澗,引擎像魔鬼在吼叫,響徹夜空。陡然,司機一個急剎車,車子幾乎在半空停住,重重落在田野上。那個坐在身後的人,眼睛合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終於睡着了。
司機熄了火,滅掉車燈。靜靜地等了兩三個小時之後,那熟睡人醒來。然後司機把車駛回重院深宮。當他打開車門,一定正是太陽剛露出地平線,幾抹潮紅的色彩倦怠地舒展在天邊的時分。
這個紀實短片是誰拍的?*——一箇中國歷史上最神秘人物的特殊嗜好,他必須這樣折騰才能入睡。或許他這樣做並非僅僅為了入睡。
這個查閲廳,四五層樓高,光線暗得看不見全廳,也可能我剛從明亮的外廳走進來。一間間查閲室全是密封的,屏幕嵌在牆裏,佔了大半堵牆面。
廳過道光線比廳內亮些,兩個人影不時映在半黑半白的光裏。我第三次注意到那兩個一高一矮均戴着帽子的影子時,我嘴裏竟冒出一句偉大副統帥的語錄:“完蛋就完蛋。”他或許不明白:完蛋也要完蛋得漂亮、盡興。
屏幕上的字是《全球禁書大全》。
我按了漢語鍵,打上自己的名字,竟然出現《康乃馨之戀》,嚇了我一跳。
書中插圖有臉,但沒有五官。浮光掠影地快速閲讀,迅即到了書末。我真怕昔日女友們貓、債主會從屏幕上下來。她們的臉容那麼真切,猶如面對面。如果她們下來還能離開這座城市,也罷了,怕的是和我落入一樣遭遇。
莫非這是一個時間機器?
如果確是這樣,就可通過一種我所不知道的秘訣衝進去。但完全可能貓和債主的處境比我好不了多少。或許她們已不在這個世上,已成鬼魂,不然她們怎麼會成為書中人?這是我在長江入海口上海那個城市所經歷的“歷史”,跟那片逐漸丟棄的土地一樣,在頭腦中越來越模糊。我在這兒選擇這個詞,是跳過了一大段理論,我至今沒弄清的理論:事件是事件,歷史是歷史,當事件變成歷史時,事件起了質的變化,而事件中實在的人,也變成身份待考的歷史人。我是否也在這個痛苦的變化之中呢?也許,我也正在將死未生的星座間翱翔。
三
坐直身體,我的手無論怎麼按鍵入,屏幕上總是説:“指令錯誤。”然後是海浪潮汐捲來的安慰圖像。我罵了一句,伏在鍵盤上。我突然明白了過來,迅速掏出鑰匙鏈上的金屬黃圓牌,插入一條縫中。不等我按任何鍵,屏幕變化了:
你要哭泣之鄉,還是歌聲之邦?
我想挨着次序來吧,於是,我説:哭泣之鄉。
你自己或是別人?從琴絃再次傳過來的聲音平緩,但分不清是男是女。
在我閃神之際,機器重複地問了一遍:你自己或是別人?
我自己。我回答。
一個個城市、一個個人像光一般飛閃過,忽然閃出標題《我與活佛》。“我要這一段!”我説。
屏幕上出現一個鬱鬱寡歡喝着酒的女人,那女人不是我還會是別人?
我把聲音按到沒有的程度——第一,不願聲音驚動人;第二,這聲音既不是漢語也不是英語、法語,而是我在長江中下游平原聽見過的語言。
原來,從我進海關起,我的身影便在攝像機裏了!
那個聚會,在嵇琳家,我的一舉一動,側影、正面、背影、臉、眼睛都有特寫鏡頭。
我急於知道結果,便將光盤調到最後:曼哈頓最高的建築——原世界貿易中心。感謝大寶法王恩賜,其中的一層,是另一個凌雲寺啊!可能由幾層打通經改造後而成,有正門、千佛廊嘛尼轉經廊、佛堂、誦經場、供品作坊,還有灶房、倉庫。穿着僧袍的人匆匆忙忙,在屏幕裏閃進閃出。
這麼説,打我的腳踏上這座城市的土地開始,我就陷入了一場預先策劃佈置好的謀算之中!
慌忙之中我按“退出”鍵,屏幕恢復海浪潮汐卷襲的圖像。
四
好吧,不管接下來將發生什麼,我在心裏説,我都必須沉住氣,在這兒做一件夢想過多次的事。是的,許多年了,我都幻想面前有這麼一台機器,現在,有這麼一台機器擺在面前,我怎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時機。
我將金屬黃圓牌重新插入鍵盤,屏幕上出現一行字:對不起!你已經查詢過了。
“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你這樣做,會損失掉你自己的程序記錄,也就是損失掉你自己的生命體驗。”
其實這個條件,對我而言並不完全是壞事。無肝無肺無心——符合我死後決不留下生命歷程記錄的願望。活得太長既誤己又誤別人,活得精巧才是一門藝術。於是我極其爽快地説:“請進行!”
屏幕上恢復到起始狀態,用得着選擇嗎,我説,“我只需要看自己的以後。”
屏幕上的字為: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我按了“幫助”鍵。
屏幕上出現一個孕婦,臉卻是我的。這不太好笑了嗎?我繼續按“時間”鍵。回答為:三個月後。這麼説,孩子現在就在我的*裏了。
有點黑色幽默。這樣的以後,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我按“退出”鍵。
不男不女的聲音好像在琴絃上平和地跳動:“你還想繼續查詢嗎?”
“不!”我下意識地想説。轉念一想,應該查下去,我不能對自己的命運聽之任之。但晚了,機器拒絕服務。
我懷了孩子,誰的孩子?只可能是桑二。他是我在這座城市惟一的有過性關係的男人。準確地説,彼此只見過幾面,僅“睡”過一次。那個小鬍子卡車司機怎麼説的,説我胸前的項鍊墜子是圓寂的大法師之物。
我給一個教派大頭目懷了孩子?或許一切都是桑二的安排?從我下飛機起。他每次救了我,也每次不讓我逃走。我是他的情人還是囚徒?
我是什麼人,把我弄成什麼人了?一架生育機器?
我從鐵椅上站起來走出過道。查閲廳依然巨大而暗淡,可我卻能從漆黑中辨認出廳的整個佈局,大致輪廓。
五
世界全息資料中心出口由一組鋼玻璃自動門連成。門內大理石的地面柱子、空間的宏偉,使幾個警衞和參觀者像小黑點,微不足道。
走出門口,腳觸及台階,我就感覺陣勢不對:二十來步的台階下,馬路邊有好幾輛汽車,車裏人一看見我,就陸續走出車門,一邊朝我走,一邊戒備着對方,都是一色的東方人。
我迅速退回大廳。
迎面走來三個神色嚴肅的女人:“請女士跟我們來,你有危險。”
我尚未從另一個驚恐的世界脱身,又鑽出這三個女人,本能地不知道該信任哪一撥人。就在我猶疑不定之時,兩個戴帽的男人衝上來,把我從女人堆里拉出來。
真正的中國功夫,快、狠、準,眼花繚亂。人不斷從石階下奔上來,加入打鬥。不知為何都沒有用槍,可能有命令不能槍戰,以免傷及——我?趁雙方打成一團,我一腳踢在抓住我的男人膝蓋上,他沒料到我踢得那麼狠準,在剎那間手握得鬆了點。我抽身緊跟寥寥無幾的參觀者,慌張奔出大門,急衝下馬路,往人羣裏疾走。
跨過街,進入一家熱鬧的商店。
店中央的平台沙發上,一個正在試鞋的日本女人,穿白櫻花綢褲,笑吟吟站起,走近我。她抓起我的手。
一輛車嘎的一聲停在店門外,從車裏跳出桑二。
日本女人掏出手槍,咔嗒一下打開保險。
桑二衝進店的速度奇快,他臂膀一拐,手一抬,日本女人握着的那把手槍便飛了出去。桑二撕下日本女人臉上一層皮。
“嵇琳?”我驚異地叫道。
她點點頭。確實是她,嘴上掛着一絲冷笑,側過臉咬了一下自己的衣領,順着店門滑倒在地,還未來得及糾正可笑的姿勢,頭一歪就閉上了眼睛。
許多年前,在長江之濱她和我看露天電影時,我們曾共同目睹過女特務的畏罪自殺或女革命者的堅強勇敢慷慨就義,沒料到她卻和那些奇女子一樣。
桑二叫我趕快上車。他一踩油門,車打了個急轉,邁開圍上來的兩人,駛過世界全息資料中心院牆。從車後玻璃遠遠望去,桑二派來保護我的換裝的僧侶,還未完全結束與謀殺我的人的戰鬥,尤其那三個女人武藝精湛超羣,邊打邊往後撤。
車過洛克菲勒中心,穿過四十二街,車流擁擠起來。這個處於內外武鬥中的曼哈頓,依然是秩序的模範,人們耐心等着車流疏散。馬路一旁的露天茶座,樹木花團錦簇,茶座裝飾着天然雲石和飛騰的人像。
感覺安全了,我才説:“這下你可以説實話了吧!為什麼這樣對付我?”
桑二不理睬我,他轉動方向盤,抄小巷進出,像在這座城市的腸子裏穿越。
靠近華盛頓廣場,桑二説,“你把後座那頂帽子扣在頭上。”
我照他的話做了。然後他就朝我住的魚魚那幢公寓駛去。
我目瞪口呆,寓所的大樓已飛掉了屋頂,破爛的人和傢俱都堆到街邊。救護車正在往樓外輸送傷員,警察樓裏樓外忙着,攔了不準通行的欄柵。我和桑二坐在車裏往外看。
“魚魚,”我大叫,要下車去,被桑二拉住。
“你的朋友肯定完了。走吧。”
難道就這麼在世界上消失了?我眼盯着馬路邊一個伏在地上泣不成聲的人,彷彿那就是我。魚魚未能將自己繫於顏料桶上,隨飛機一起炸成碎片,鋼鐵、血肉、繽紛的色彩組成的碎片集合,拋撒在原野早已鋪好的巨大畫布之上。我知道他做夢都想這麼來一次“行為藝術”,但卻未實現。
“我必須讓你看到,否則你還會回到這兒。”桑二不等我問就説,“這是阿巴年札乾的。你或許見過他,一個盲人,我的表弟——大法師的弟子。”
“我見過他?絕不會的。”我重複他的話。我每次逃跑,都有幾隊人“護送”,已經記不清誰是誰了,至今不覺得哪一派與我有何相干。
我們順着哈德遜河駛着車,暮色映出淺淡的紫紅紫紅的雲,比河水流得還快。
六
我屏神斂息坐在沙發裏。關上燈,窗外的樹葉在月光中播了一地的光斑。門外樓板上帶節奏的腳步聲叩擊着我的耳朵,我在回想自己剛才與桑二的談話。
“我一直在找機會告訴你。”
“但你沒這麼做,你在猶豫!”
“不,是你不給我機會。你的全部心思都在逃離上。我無法使你明白我的心。”
“我看了錄像帶。”我頓了頓,“我在世界全息資料中心查詢到,説我懷了孩子——你的孩子?”
“我有意讓你看的。今天也是我同意你進入中心的。”那聲音幾乎可以吞沒我的意志,“我不得不攤牌。你是個很倔強的女人,不明説,看來你是不會合作的。”
他從椅子裏站了起來,向我公開了一切秘密:前大法師圓寂後,教內同意四大高僧共同管理大寶法王委員會;由大法師兩個弟子,也是大法師的侄子——我和阿巴年札負責尋找大法師的轉體。
四大高僧當眾打開大法師遺下的黃盒:項鍊一串,遺囑一頁。大法師遺囑上説轉體的母親原是感應虹而存在的。虹——古書叫??,日與雨交,倏然成質。在東亞腹地的臨江之濱生長,被母親供於文殊菩薩前,身上有1和2400數字的印記,2011即年代。轉體必為一個已有多種東西方血統的男人感應着虹,將在眾夏之城降生。
“你我交合之時辰,天空果然降下玻璃彈子大的冰雹,而且那串項鍊戴在你身上你仍熟睡,好像本來就是你的。如果不是你,我們交合後,你當即會斃命。因為我早已修煉成密宗大教師,有轉世之功能,一旦合氣,女陰慧灌頂,我身受惠,而女人絕對受不了。與你交合後,我病了三天。這一切無一不和遺囑相符。”
“你把我當什麼了——犧牲品都輪不上了。”我惱怒起來,“一口一個‘交合’、‘交合’,我只是你的一個……一個工具。”
桑二坐到我的身邊:“你不知道你有多傻!從第一天你進入我的視野,我就認準了你。你的確就應當是我的妻子。”
他握着我的手在顫抖。“我是在做夢,我所必須尋找的一個女人,和我夢裏的女人一個樣。我多麼感謝我的叔叔!我不是在那天愛上你,而是在那天明確無誤地感到,這一生得有你,我才能活下去,我們三人才能活下去。”
做大法師的母親?我感到胸口氣悶,呼吸困難。這意味着什麼?我驚異得説不出話來。
桑二摸着我的頭,撫慰道:“你是我遇到的倔強的女人。”
我打斷他,問:“嵇琳是怎麼回事?”
“她是未削髮的女尼。最初是她向我和阿巴年札提供了你的情況,她從你男友那兒偵查到一切。”
“魚魚?”
“是的。但我沒想到她會充當表弟的敢死隊。看來女人不會喜歡你。她找過我,向我暗示,可我沒在意。她有這麼一個私心,如果當一個攝政的心腹,將在萬人之上。況且,我不相信表弟到世界各地做弘法、募捐、興建寺廟,是為了他自己。後來有一天他把另一份影印件攤開在我面前,指着影印件——把顯然不是叔叔筆跡的東西説成是遺囑,看到惟一真的遺囑時——我才明白,他不僅僅是為了想擔任攝政,而是借偽造遺囑,宣佈後佛教將放棄轉體,據説這是集體領導。”
他説他與阿巴年札的鬥爭,不是爭權,而是對整個南曼哈頓東方人社會教團的前途之爭。爭論已經有很多年,焦點在於他這一派認為黃種人在智力財力和紀律上佔優勢,對於他蠻力邪勁卻漫無紀律的黑種人以及其他人種,不必採取陰謀和冷戰阻抑手段。和平競爭只能對東方人有利。
而阿巴年札卻牢牢記住大法師生前的教導:“消一切罪,生無量佛,驅逐惡魔,乃如來真言。”他一再強調,待永恆之藥煉製成,世界毀滅之際,東方人信仰最堅定,最完美,最有紀律,最能倖存下來。很明顯,他不僅想一統各個教派,而且妄圖建立一個神權國家,一個新的王朝。為佛的神聖而死的烈士越多,信仰的力量就越堅強。
我的腦子終於出現了一個氣宇不凡的瞎子,嵇琳入神地仰視着的人,我想起來了。
此刻,門外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停止了。
“給我時間,讓我好好想想!”這是我對桑二説的話。
但我反覆思考的結果是沒結果。這種決定人類前途的高層政治,我早就明白比兒戲更兒戲,捲入此類權力之爭,比頑童更不講理,只因其犧牲規模宏大,反受人敬仰。我怎能參與?我從來都像一艘無舵的船,不知何處為我的彼岸!我漸漸地憤恨起來,對自己。奇怪的命運使我必須對這座城市的東方人,甚至對美國各個民族的前途負責,誰賦予權利讓我這麼做?
我站了起來。我還是要逃亡,逃亡才是我惟一可行的選擇。
焰火像精子升入天空,聚集,散開。天真像白晝。一眨眼,又恢復為原狀。但立即又有眾多的精子拖着尾巴射向天空,潛入大地。我的落地玻璃窗——星星與燈光重疊,讓我回憶起那個同性戀者手舉蠟燭遊行的夜晚,調子誇張的歌聲斷斷續續:
請把蠟燭舉高點,
別讓我們在黑夜的背景上消失。
再舉高點、再舉高點,
那樣在暴雨裏我們也不會淋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