嫋嫋升起的煙霧之中,父親與母親坐在對面,以我少見的嚴肅面孔盯着我,只有當窗外的天空接近淺紅色,他們臉上才掛着枯淡的笑容。我頭輕,腳也輕,感到空氣也輕。這種雲煙的最新產品,抽了兩支,香氣就不離開,在我身上的一些角落找到居留點。難道我是真的想看見他們?
善開玩笑,是父親自然的天分。就這一點,使母親迷上了他。上班他們在一個辦公室,回到家,他們又在一起,不在一起時,她的心卻跟隨着他。因此,他們之間究竟相互憎恨到何種地步,不算我在內,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都可以想象,玩笑開了幾十年,到了這個份上,他總指着窗台上的一盆從不開花的仙人掌,説你對它發火吧,罵、打都由你。
於是她就把氣發在這個象徵着男*官的植物身上,有一次,她獨自在房中對着仙人掌吼:給你個麻雀屎!
他聽見了,説,作為植物,謝謝佳餚美味。
我翻了一個身,母親的眼淚像一條河涓涓淌着,然後,像一個小水溝,最後母親的臉成為僅僅暴露着被水沖刷的光滑平坦的枯石,我的臉埋進鬆軟的枕頭裏。
嗯,就這樣,我嘴張開,在童年的深處,窒息,興奮,那是革命取得成功,全國無一處不紅彤彤之時。
什麼聲音讓我停止思念舊事,電話,或是門鈴?
我微微睜開雙眼,回憶,正趴在牀頭,我想伸出手去撫mo它,可我突然一腳踢開了它。哇的一聲,它跑開,帶着忐忑不安的目光。
我從牀上坐了起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滿足我,更不用説一個男人,而我還自以為滿足,這不顯得可笑嗎!
“叫他走!”我大聲説。
隔了一會,有聲音答道:“他不走,説一定要見你。”
“讓他進。”我説。
古恆被帶了進來,我從卧室通向外間的百葉窗望過去,他站在一幅高行健的水墨畫前抽煙,臉側着,看不清神情。
大約兩三分鐘後,他似乎是抽完了煙,掉轉過頭,朝卧室走來。他滿臉是笑向我的牀靠攏,正要接近我時,回憶汪汪叫了兩聲,露出鋒利尖硬的牙齒,特別是死死盯着他的一雙眼睛一閃一閃,他打了個寒顫。
“我的天,你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個母夜叉看護?”這是古恆再次見到我説的第一句話。
“關你什麼事?”我坐在牀沿上,正在套黑色的長絲襪,“誰讓你闖進來?”
“是呀,關我什麼事,關我什麼事……”
我當沒聽見古恆神經似的嘀咕,用手揉了揉臉,推開落地窗,到寬敞的圍廊上,隔着潔淨的玻璃看出去,這裏似乎剛下過雨,黑油油的一片。
下了樓梯,我出了門,來到花園裏一塊不太整齊的呈淡青色的石頭上坐下。回憶趴上我的膝蓋,我把它抱在懷裏。
黑色的窗框內落地白窗紗微微拂動。花園裏樹木葱綠,花朵長勢不錯,尤其是那像血一樣紅的小碎花,一年任何時候都在開,同時也在敗落。二層高的小樓房爬滿常青藤,草坪整齊,夾着幾枝柔弱的勿忘我,晶瑩的露珠在閃動,陽光從松柏、樟樹、梧桐的枝葉間漏下來,但云山已經峯擁堆疊,恰似我鬱悶和狂躁的心情。
古恆的臉從玻璃窗框裏探出來。一個他從前的女人,現在正坐在這樣一幢花園房子草地的石上,穿着齊膝蓋的深黑色絲襪,淺黃色的皮膚,赤裸着部分上身和下半shen,頭髮已到了不能再剃短的程度,懷裏抱着一條黑色大狼狗,在這麼一個時而陰霾時而陽光乍現的天氣裏,又是一個潮濕的上午,空氣裏到處都蕩着透骨的香味。他呼吸越來越急促,在後來最後一次見面裏,他言稱就是在這個時刻進入了非他所能控制的莫名其妙的情緒的。
“蟲帝蟲東”我第一次聽見古恆叫我的正式名字,他從來都叫我一些由他自己發明的怪稱呼,諸如葡萄紅、不願受氣小青蛙、六六順之類。他從樓上下來,站在離我不遠的樓門門框中間。我仍背對着他,沒有回身,僅打了個哈哈,算作回答。
“你能對我好一點嗎?起碼讓我可以接受。我已經離婚了。”他一手撐住門框,一手放在腰上,“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我説,我已經對你説過了,別來找我,我派去調查的妖精昨天已向我報告:古恆突然出現似乎沒有什麼背景。那就更沒必要打交道往來了。
“你聽見了嗎?我已經離婚了。”
我當然聽見了。我心想我都不知道你跟誰離的婚。
“就讓那種東西——操你那些新舊紅黑幫!”他等了很久後,突然粗魯地吼了一聲,報復我的沉默。
我站起身,回憶搖着尾巴,在草地上與一條不知從哪裏跑來的小花母狗親熱地對視。我告訴古恆,他若打算決鬥,就少在這兒和我羅嗦,“過橋去,他們的地盤在江對岸,老開發區。”
“我不會辜負你的重望的。”他打着傘沿着花園裏碎石子鋪就的小徑走了幾步,停下,説,“我告訴你,你得小心,別把我人性裏最殘酷的一面顯露出來。”
“你別把我身體的另一面顯露出來。”
“哪一面?”他問。
“這一面。”我邊説邊將身體轉過來對準他,我倆都沒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