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文化大革命”運動進入了第二個年頭,這是個多事之秋,巨大的災難降臨在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上。誰也鬧不清是哪座城市最先進入了戰爭狀態的。
自從1月份上海造反派奪了中共上海市委的權,得到中央文革小組的首肯,被贊為“一月風暴”,中共機關報《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大加讚賞後,全國各大城市紛紛響應,奪權之風頓成燎原之勢,派系林立的造反組織面對權力再分配的巨大利益,紛紛火併,大規模的武鬥開始升級,戰火開始在中國廣衰的國土上蔓延開來。
4月,廣西告急。南寧、桂林等城市爆發激烈的戰鬥,雙方動用重型火炮和坦克把城市打得幾成廢墟,死亡數幹人,傷者不計其數。貫穿廣西境內的邕江裏浮滿屍體,江水將大批浮屍衝進珠江三角洲,直至港澳地區的海面上。港澳報紙連連驚呼,全世界為之動容……
出現在西南城市成都和重慶的戰爭,其現代化程度更高。那裏有很多國防工廠,而這些軍火工廠的工人又大部分是從軍隊復員的前軍人,這些精通各種武器和戰術的造反派們把這個城市的戰爭進行得有聲有色,威武雄壯。激烈的戰鬥甚至刺激了軍事科研的進程,一些在和平環境下科研人員絞盡腦汁也設計不出來的新式武器競在實戰中被設計出來並投入使用……
華北告急。石家莊,保定戰火紛紛……
中原告急……
東北、西北到處槍炮齊鳴……
中國境內的戰火,震驚了全球。
在太空軌道上,蘇美等軍事大國的偵察衞星正緊張注視着這片陷於戰火的國土。
中蘇、中蒙連綿數千裏的邊境線上,蘇軍幾十個精鋭的裝甲師,摩托化步兵師枕戈待旦,處於高度戒備狀態。設在菲律賓、沖繩、關島等地的美國海空基地也進入一級戰備,數艘航空母艦組成的特混艦隊進入台灣海峽,北部灣等海域遊弋,滿載核彈或常規炸彈的“B——52”戰略轟炸機羣排列在機場的起飛線上,隨時準備騰空而起……
在遙遠的歐洲,正處於冷戰中的華約和北約這兩大軍事集團,都暫時忘卻了柏林牆兩側劍拔弩張的軍事對峙,用驚奇的眼光注視着東方……
與中國接壤或鄰近的西亞、東南亞國家,惶惶不可終日,擔心有一天,中國內戰的戰火會打着“輸出革命”的旗號越過國境線。在莫斯科的紅場上,一些中國留學生高舉着紅旗和毛澤東像正在憤怒地聲討蘇聯現代修正主義,聲稱要在列寧的故鄉重新燃起“十月革命”的烈火,“阿芙樂爾”巡洋艦的炮彈這回要射向克里姆林宮了。不過,留學生們的狂熱,還沒來得及釋放出來,就被兇悍的蘇聯警察們的棍棒扼殺在萌芽中……
李雲龍的腦袋近來總是昏沉沉的,他被這一幕幕突變的形勢弄得焦頭爛額。先是政委孫泰安被調到另一個省“支左”去了,兩人搭檔了十來年,一直處得很融洽。
孫泰安是個好脾氣的人,對人很寬容,資格老但工作能力較平庸。他沒有野心,喜歡隨遇而安,除了膽小些,沒什麼大毛病。李雲龍挺捨不得他走。
他所在的城市和全國所有城市一樣,也進入了戰爭狀態。這個城市的兩大造反組織“紅革聯”和“並岡山兵團”形同水火,兩派的代表走馬燈似的輪流來司令部遊説,要求解放軍支持“革命左派”。李雲龍心説,我哪知道你們誰是左派誰是右派?
我看,都是這兩年糧食多了,吃飽撐的。六O年那會兒你們咋不鬧騰呢?他被造反派們鬧煩了,乾脆稱病躲進醫院。由新調來的政委馬天生暫時主持工作。
比起李雲龍這類從紅軍時代就當上主力團團長的將軍來,馬政委的資歷就不值一提了,他1943年在蘇北參加了新四軍的游擊隊,以他的中學學歷在文盲眾多的游擊隊裏可稱得上是個“高級知識分子”了。這樣的寶貝自然要保護起來,幹些能發揮特長的工作,他從文書幹起,從來沒參加過什麼像樣的戰鬥。到1955年部隊授銜,李雲龍和丁偉等人在南京軍事學院發牢騷嫌肩章上一顆將星太少時,而馬天生則望着自己肩上的兩槓一星感到心滿意足。1943年入伍,沒什麼戰功,十二年就幹到副團級少校,他知足了。
令李雲龍百思不解的是,這個1955年的少校,憑什麼又在十二年之內爬到正軍級的位子上的?兩人的第一次見面很有些戲劇性。
那天鄭秘書向李雲龍建議説:“新來的馬政委已經搬進老政委孫泰安住過的那座小樓了,還沒有正式上班。1號,您是不是去做一下禮節性拜訪?”李雲龍不置可否,卻提出了一個另外的問題:“這個馬政委在軍裏排幾號呀?”“當然是2號。
這不就得啦?你沒忘了我是幾號吧?“鄭波被噎住了,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當天晚上,政委馬天生主動上門拜訪李雲龍。
兩人握了手,先是寒喧了幾句。李雲龍吩咐鄭秘書倒茶,然後先坐下了。用手拍拍沙發道:“坐嘛,不要拘束,隨便點兒。”馬天生很有涵養地笑笑,坐下了。
“馬政委很年輕呀,哪年參加工作的呀?”“1943年入伍,今年45歲。”“嗬,年輕有為呀,1943年……我在幹啥呢?哦,想起來了,帶着我那獨立團在晉西北已經打出一塊不小的地盤了,説是一個團,其實兵員有六幹多,快趕上當時的一個師啦,那時抗戰快勝利了嘛。”“是啊,李軍長是老資格了,我來之前聽幹部部的同志介紹過,我要好好向老同志學習呀。”“喲,學習不敢當,互相學習吧,其實老同志有什麼?不過就是參加革命時間早點兒,工作經驗豐富點兒,仗打得多一點兒,沒什麼嘛,咱們這個隊伍一直有這個傳統,老同志嘛,多擔點兒責任,給年輕的同志多把把關,把自己的經驗多傳授一些,僅此而已。”“感謝李軍長對我工作的支持。”“你不要怕,大膽工作,工作上有啥困難,就只管來找我,這個單位師團一級的幹部都是我在抗戰和解放戰爭時期帶過的兵,人頭熟,也比較聽話。”在一旁倒茶的鄭波也聽出來了,馬政委的謙虛話被軍長毫不客氣地接收了。
“馬政委一直是搞政工的?”“是的,調來之前我在——軍——師任政治部主任。
“”哦,連升三級,你們搞政工的如今吃香啊,我們這些搞軍事的老傢伙也該考慮考慮讓位啦,仗沒得打了,用處也不大啦,總得給年輕的同志創造點兒條件嘛。“”李軍長,我剛來,對本市‘文革‘運動的情況還不是很瞭解,您是不是給我簡單介紹一下?以便我開展工作。“”這很簡單,就像報紙上説的‘革命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還有,‘階級敵人一天天在爛下去,我們在一天天好起來‘,就是這樣。
“”您能不能説得具體些?“”具體可就不好説了,本市造反派分為兩大組織,天天吵來吵去都像烏眼雞似的,都自稱左派,要求軍隊支持。我説,好,都是左派,我都支持。這也不行,説我和稀泥,搞折衷主義,沒有原則。那就沒辦法了,我想還是讓他們自己吵出個子醜寅卯來再説吧。“馬天生微微一怔,覺得這位軍長的話有些刺耳,怎麼能這麼説呢?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親自發動的,是關係到黨和國家千秋萬代永不變色的大是大非問題。只要有人羣的地方,就會有左中右之分,就必然會有兩條路線的鬥爭。馬天生的邏輯思維是很清晰的,既然羣眾分為兩派,那麼肯定應該是左派和右派之分,要都是左派就沒有必要對抗了。解放軍支持左派,這是中央的戰略部署。而這位李軍長的情緒卻很成問題。
馬天生是個有豐富經驗的政治工作者,在情況不明時,他決不會發表自己的觀點,今天一點兒小小的“火力偵察”,就發現了不小的問題。
“李軍長,我先告辭了,希望咱們今後合作愉快。”“那就不留你了,鄭秘書,替我送送。”馬天生走出門時還琢磨,他好像剛剛被一個首長接見過,心裏一時找不到正軍級幹部應有的感覺了,他明顯感到,這個李軍長不是個好共事的人,此人太傲慢,簡直是目中無人,此外,他隱隱約約感到,此人及有可能是那個司令部的人。
其實馬天生也未必就看得起李雲龍,他認為自己從軍二十多年爬到正軍級,這是有原因的,除了有些老首長提攜,主要還是靠自己的才幹。馬天生在南京政治學院學習時,他的學習成績很好,讀了大量的書,尤其是對馬列經典著作的研究有相當深的造詣,厚厚的一本《資本論》快讓他翻爛了,在當時的部隊政工幹部中,像馬天生這樣隨口就能引用馬列經典的幹部確實極少,平心而論,就理論水平而言,馬政委一開口,像李雲龍這樣的老粗,只有乖乖聽着的份。馬天生人品並不壞,當過學雷鋒標兵和學習《毛著》積極分子,他也曾像雷鋒那樣雨夜揹着老大娘走十幾裏地,周圍的戰友們誰家有了點兒困難,馬天生知道後會毫不猶豫地解囊相助。做這些事的時候,他是很真誠的,絲毫沒有沽名釣譽的意思。對於上級的指示他從來都是堅決執行的。雷鋒同志那句座右銘:對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對敵人要像嚴冬一樣冷酷無情。這也是馬天生最為推崇的並身體力行去做的。問題是,這年月,同志和敵人的概念是很模糊的,角色也經常發生錯位,經常有這種現象:上午還是同志,下午就成了敵人。解決起這類問題,馬天生是毫不含糊的,上午給他“春天的温暖”。下午就給他“冬天的冷酷”。馬天生在組織部門找他談調動工作時,就多了個心眼兒,他要弄清楚這個將要與他共事的軍長的資歷、戰功和背景。好在摸清李雲龍的底並不費事,軍內高級將領中認識李雲龍的人太多了。他的預感告訴他,這個極具個性色彩的將軍是個不好共事的傢伙。他們之間的地位是不可能平等的,不衝別的,就衝李雲龍1927年參加紅軍和那一身的戰傷,馬天生就自覺得矮了一截。
他太清楚了,在一支從戰火中拼殺幾十年而不斷強大起來的軍隊中,資歷可太重要了。1955年授銜時,馬天生親眼所見一個佩着三顆金燦燦將星的上將見了自己在紅軍時代當過他班長的一箇中將時,還畢恭畢敬地立正敬禮。中將不但坦然接受了他的敬禮,嘴裏還不乾淨地發着牢騷:“他媽的,沒法兒幹啦,班長當中將,戰士倒成了上將。”上將恭敬地説:“什麼上將中將?戰士什麼時候也得聽班長的。”這件事給馬天生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他和李雲龍雖然同屬正軍級,但資歷可沒法比,就算馬天生升到軍區司令的位子上,李雲龍也不可能把他放在眼裏。資歷的差異是先天的、根本沒法補救的。在兩人共事的初期,馬天生一直小心翼翼的,儘量表現出很尊重李雲龍的樣子,而李雲龍也沒太把這個坐直升飛機上來的政委當回事,因此倒也相安無事。
當李雲龍稱病住進醫院時,馬天生暫時成了這個軍的最高首長,他終於鬆了一口氣。本來嘛,中央文革三令五申,要求解放軍支持革命左派,他李雲龍仗着資格老,就是硬頂着不表態,還不許別人表態,這不是明擺着對抗中央文革小組嗎?就衝這一點,他早晚要倒黴。
李雲龍住院的一星期後,馬天生終於代表野戰軍表態了,宣佈支持“紅革聯”。
野戰軍一表態,處於劍拔弩張的雙方的力量對比立刻發生變化。“紅革聯”有了強大野戰軍的支持,頓時揚眉吐氣,組織了幾萬人的集會,憤怒聲討“井岡山”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並公開宣佈“井岡山”為反動組織,勒令立即解散。而“井岡山”及支持者省軍區部隊則氣炸了肺,馬上出動了上萬人衝擊了會場,雙方從動嘴辯論演變成全武行只用了不到十分鐘。會場頓時大亂,磚頭棍棒滿天飛,數幹人奮不顧身地廝殺成一團,一場混戰下來,雙方共死傷100多人。這仇就結大了,省軍區也旗幟鮮明地公開宣佈支持“井岡山”,稱“紅革聯”為反動組織。雙方厲兵襪馬,準備再戰,戰幕就此拉開。
李雲龍在醫院裏也忙得很,他一天到晚都在打電話,軍部的總機接線員們忙不迭地把電話通過軍用線路轉到各大軍區或各野戰軍的老戰友那裏。既是老戰友,説話就難免肆元忌憚,罵罵咧咧,當年的後勤部長,現任某大軍區參謀長的張萬和和李雲龍在電話裏罵開了。
“喂!你狗日的還活着呀,當參謀長快十年了吧?總得給下面年青的同志點希望嘛,要我説你狗日的退下來算啦,別佔着茅坑不拉屎。”李雲龍肆無忌憚地罵着粗話。
“晤,一聽這大嗓門,我就知道是你,咋跟驢叫似的?喂,你那裏咋樣?老子這裏亂套啦,你先別説話,仔細聽聽……聽見了嗎?高射機槍在平射呢,操他奶奶的,這槍的口徑可不是鬧着玩的,12。7毫米,比當年小鬼子的92式重機槍可厲害得多,打到身上就沒救。
奶奶的,老子咋就跟做夢似的?又回到以前啦,當年打天律老子帶一個師打南開大學,那巷戰打得也就這水平,你聽聽,這槍聲密的都聽不出點兒了,清一色自動火器,比老子的部隊裝備還強,火線離我窗口也就800多米,一派攻,一派守,昨天連坦克都出動了,兩輛‘59‘式,這邊弄了兩門高炮用穿甲彈平射,正面裝甲打不穿,這邊就急啦,組織敢死隊抱着炸藥包往坦克履帶底下鑽,報銷了兩輛,那幾個孩子也完啦,可惜呀,弄到部隊來都是好兵……“張萬和在嘆息着。
李雲龍不滿地説:“都打成這樣了,你怎麼不出動部隊制止一下?還在看熱鬧?
“老張怒道:”你他媽的是站着説話不腰疼,沒有中央軍委的書面命令我敢出兵?中央文革叫支持左派,他媽的都説自己是左派,老子支持誰?本來打得還沒這麼熱鬧,不過是磚頭瓦塊兒的扔來扔去,充其量用冷兵器過過招。好嘛,江青同志一句話,文攻武衞嘛。這下子可麻煩了,兩派都來了勁頭,越打越熱鬧。我的部隊的槍全被搶了,武器庫也被砸開了,人家武裝到牙齒,我們倒他媽的成了赤手空拳的老百姓。
“李雲龍聽了皺着眉頭半晌説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小聲説:”老張,這形勢不對呀,不是説‘文化大革命,嗎?咋就文着文着動開了武呢?主席這是咋啦?咋就不管管自己婆娘呢?“
電話里老張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聲音頓時低了八度:“老李,你他媽的瘋啦,這種話也敢説?告訴你,這話到我這兒就算是打住了,別人那兒可千萬別發牢騷……”李雲龍不屑地説:“瞧你狗日的這個兔子膽,用手摸摸褲檔,尿褲子了沒有?我還以為當年的張萬和是條漢子呢,鬧了半天也是他孃的兔子膽……”他不等老張的回罵“啪”地掛了電話。
他又把電話掛到孔捷那裏,孔捷不知剛和什麼人發過火,説話沒遮沒攔,火氣很大:“老李,我越想越不對,媽的個-,準是中央出了奸臣。這麼多老上級、老戰友都他媽的被打倒了,當年小鬼子和國民黨出幾萬大洋買他們的腦袋都沒幹成,媽了個-,倒讓自己人給幹掉了。要是這也叫革命,那小鬼子和國民黨就都是革命派啦,媽的,惹急了老子,老子帶部隊南下,來個‘清君側‘,斃了那幫奸臣李雲龍説:”老孔,説話注意點兒,我可不想看着你倒黴,咱們當年的老夥計沒剩幾個啦,你要出點兒事,我連個能説心裏話的人都沒有了。“孔捷氣哼哼地説:”腦袋掉了碗大的疤,老子這輩子死過幾次了,反正命是白撿來的,我怕什麼?“李雲龍岔開話題:”你那裏情況怎麼樣?國境線上壓力不小吧?“”媽的,陳兵百萬,光坦克師就幾十個。説實話,真要打過來,我這個軍只能支撐幾天,部隊的裝備和訓練太差了,成天淨練嘴皮子了,哪有工夫搞訓練。不怕你笑話,給我們軍裝備的坦克還是‘T-34‘型呢,二戰時的破玩藝兒。國境線那邊可是清一色的‘T-62‘。真要幹起來,只好像咱們當年那樣抱着炸藥包往上衝啦。你猜我這些天老在想什麼?我在想丁偉,還記得當年軍事學院他的畢業論文嗎?我越想越覺得這傢伙是個人物,有預見性,有大戰略思想。你琢磨琢磨,現在咱們的北線防禦、兵力和裝備部署和他當年的設想幾乎一樣。當年的假設敵人現在可成了真正的敵人,你不得不佩服丁偉的戰略預見性和勇氣。唉,丁偉呀,這傢伙現在不知怎麼樣,五九年以後就失去了聯繫,聽説是坐了幾年牢,職務一搐到底,回大別山種地去了。我託人去大別山找過,啥消息也沒有。中國的事就是這麼怪,昨天還是將軍、大軍區的參謀長,今天一削職為民成了普通老百姓,就橡一粒沙子掉進沙堆,再想找可費了勁啦。算了,不提這些,説説你吧,你小子的脾氣比我也強不了哪兒去,這年頭説話要留神點兒,你不比我,老子這裏是大軍壓境,一線防禦靠我撐着呢,一般沒人敢找我的麻煩,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儘管開口。“李雲龍想了想,説:”我現在還好,不過,將來要有個風吹草動,我會讓我的幾個孩子去投奔你,你得給碗飯吃。“孔捷動了感情:”放心吧老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還有什麼事?“李雲龍説:”還有,我岳母的情況你都知道,被劃為右派後到興凱湖農場勞改,後來就在那兒就業了。
老人家神經受過刺激,不太正常了。本來我想把她老人家接到我這裏來,沒想到又趕上‘文革‘了。相比之下,勞改農場倒成了保險箱。這個農場在你的防區內,請你關照一下,將來萬一我這裏出了事,你要想法把老太太接出來,替我給老人養老送終。晦,想想心裏怪不是滋味的,人家把這麼好的女兒嫁給我,我李雲龍硬是沒讓老人家過上一天舒心日子。想想就愧得慌,這件事你得替我辦。“孔捷説:”沒問題,我防區裏的事我説話還算話。可是……老李,我咋聽你説話有點兒像交待後事呀?老夥計,別嚇唬我好不好?你堂堂的野戰軍軍長當着,能有啥事?“李雲龍説:”這叫做有備無患,懂不懂?好啦,我掛了。“李雲龍剛放下電話,電話鈴又催命似的響起,是鄭秘書打來的,他向李雲龍報告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昨天夜裏,對峙中的造反派組織就像是雙方約定好了一樣突然行動,野戰軍、省軍區部隊、武裝部,公安局,總之凡是能找到武器的地方全部遭到衝擊。由於沒人敢下令自衞,各部隊的軍事主官都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着戰士們手中的武器被搶。李雲龍的部隊有兩個團幾乎成了赤手空拳。他聞訊大怒,險些把電話話筒給砸了,嘴裏連聲罵道:”反了,反了,老子從帶兵那天起,繳過小鬼子的械,繳過國民黨的械,還從來沒讓人家繳過械。“他把電話直接掛到E團,對團長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就算沒有軍委的命令,你不敢開槍。可你用槍托,用拳頭也能對付這些造反派。你手下有3000多訓練有素的戰士,就算他孃的打羣架,也吃不了那麼大的虧呀,你這個團長是吃乾飯的?“E團團長也窩了一肚子氣,他發牢騷道:”1號,我向軍部請示過,馬政委叫我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能拿着語錄本宣傳毛澤東思想,你向誰宣傳?
人家能聽你的?造反派説啦,中央文革小組號召我們‘文攻武衞‘,反革命組織已經武裝起來,磨刀霍霍了,我們再不自衞就要犯路線錯誤了。軍長,人家比咱們能説,我是沒辦法啦,你把我撤了吧。“李雲龍説:”撤你的事以後再説,現在你得堅守崗位,把你的部隊管好。“”這點我也做不到,我的哨兵站崗只能帶着語錄本,這樣的哨兵還不如稻草人呢。現在我們營區裏跟集市似的,誰想進來就進來逛逛。
今天上午有個老漢趕着一羣羊進了軍營,説是我們訓練場上的草長得好,這麼好的草地也別糟蹋了,他老人家以後要拿這兒當牧場了。“團長無精打采地説。
李雲龍氣得説不出話來,他沒想到情況這麼嚴重。大批的武器被搶,就意味着社會治安已不復存在,任何人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更使他心急如焚的是配置在一線防禦的部隊,這些部隊受到衝擊,後果不堪設想,武器裝備一旦被搶,整個防禦體系馬上會土崩瓦解,駐守金、馬、大二擔等諸島的敵軍可以輕鬆地長驅直入。
就算這種情況不會發生,隨着軍事禁區被衝擊,敵方的間諜和特工部隊也會乘機潛入。部隊的永備火力點、秘密工事、炮位、雷達站等這些軍事秘密將再無秘密可言,多年的慘淡經營將毀於一旦。
近十年來,海峽兩岸的軍事對峙從大規模炮戰、海空戰轉為冷戰和宣傳戰。在這期間,滲透與反滲透的特種作戰、宣傳戰加心理戰成為主要手段,在以往的較量中,李雲龍勝多敗少,始終佔着上風。而現在,內亂四起,強敵壓境,李雲龍算是真正體會到身處東北國境線上承受着巨大壓力的老戰友孔捷將軍的那種無可奈何的暴躁。
夏天,這個城市爆發了一場大戰,整個城市被一分為二。東區被“紅革聯”佔據,以工學院為核心陣地,層層設防,早已斷絕交通的街道上,設置了沙包堆成的街壘,蛇腹型鐵絲網,用鐵軌焊成三角支撐物的防坦克樁,馬路兩側的樓房窗口裏伸出黑洞洞的重機槍槍管,街心新構築的地堡裏埋伏着執火焰噴射器的射手。
西區是“井岡山”的地盤。這個組織的成員多是來自這個城市西郊工廠區的產業工人,人多勢眾。其中很多工人都是復員軍人,有不少是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的老兵,這些人槍打得準,也懂得戰術,有實戰經驗,戰場心理素質很穩定。“井岡山”的頭頭(按當時的時髦稱呼應該叫“1號勤務員”)叫鄒明,是個前志願軍團長,參加過長津湖之戰,許多美國老兵的回憶錄裏稱此戰為“地獄之戰”。
可見此戰之慘烈。戰後,鄒明的團隊受到過志司的嘉獎。身為一個和世界最強大的軍隊交過手的中級指揮員,鄒明對於戰爭的理解有了更新的認識。一個人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事,莫過於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他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他是為戰爭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他最大的願望就是靠戰功成為將軍,率領大軍和敵人浴血戰鬥。
但鄒明的運氣不太好,他的雄才大略還沒來得及施展,戰爭就結束了。回國後,鄒明轉業到本市東風機械廠,委委屈屈地當個副廠長,對此,他深感命運的不公平,很有點兒壯志未酬的感覺。誰料“文革”初期,他的命運出現轉機,所有的廠級幹部都被作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揪出了,根紅苗正的鄒明便脱穎而出,成了本市最大的造反組織的“1號勤務員”。大規模武鬥的興起,使鄒明有點“天降大任於斯人”的感覺,英雄到底找到了用武之地。他似乎沒把對手放在眼裏,當他得知對手在東區構築防禦工事時,他只是輕輕地笑笑,他的理論和拿破崙、巴頓之類的名將不謀而合,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他不打算在防禦上下工夫,一個小小的東區,總不會比美國陸戰一師還厲害吧?他有些膩歪地想,最煩人的是拿下東區後拆除那些防禦工事可夠麻煩的。“紅革聯”的戰術是雞蛋撞碌毒,撞不碎也要濺你一身蛋黃,招你膩歪。
鄒明的輕敵終於使“井岡山”遭受到重大損失。他萬沒想到,勢單力薄的“紅革聯”竟敢主動向西區發動攻勢,而且戰術極為老道,由復員軍人組成的若干支突擊隊秘密運動到“井岡山”的眼皮底下,隨着一顆紅色信號彈的升空,突擊隊突然發起攻擊,幾聲巨響,幾個主要火力點被早已放好的炸藥包送上了天。“井岡山”
倉促應戰,所有的火力點都噴出火舌,輕重機槍組成的交叉火力來回掃射,企圖封住被炸開的缺口。沒想到對方的突擊隊只是佯攻,引誘你暴露火力點,緊跟着“井岡山”的火力點就被一發“82”無後座力炮彈送上天,直瞄火炮角度夠不着的火力點,被嗖嗖落下的“82”或“60”迫擊炮彈所覆蓋,黑暗中炮彈的炸點開出絢麗的花朵,爆炸的衝擊波和橫飛的彈片妻時將人的肉體撕碎,將碎骨、殘肢和肉塊送上樹梢和樓房的樓壁上。“井岡山”的弟兄們多數都沒見過這陣勢,因為這種殘酷的實戰畢竟和以往他們在電影裏看見的戰爭場面不一樣,起碼是缺少浪漫色彩,一個剛才還活生生的人轉眼就成了貼在牆上的碎肉,這種強烈的刺激除了久經沙場的老兵,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恐懼,像傳染病一樣迅速蔓延,他們三三兩兩地鑽出一線的防禦工事向後方逃去,“井岡山”的前沿陣地被迅速攻佔。這一戰,“井岡山”一派傷亡慘重,死亡幾十人,傷者一百多號,連鄒明的指揮部也捱了一發迫擊炮彈,幸虧鄒明還保持着我軍指揮員親臨火線的傳統,當時沒在指揮部,不然早就“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紅革聯”一戰得手,士氣大振,他們把前沿陣地向西推進500多米,還繳獲了大量的武器彈藥。策劃這次軍事行動的領導人杜長海獲得了極大聲譽,甚至有些人很過火的將他捧為“戰神”,連杜長海本人聽着都有些頭皮發麻。他嚴肅地批評了那些吹捧者:“這不過是場小戰鬥,牛刀小試嘛,怎麼能叫戰神呢?毛主席和林副主席才是真正的軍事天才,他們都沒敢稱自己是戰神,我杜長海往哪兒擺呢?不能這麼叫,這太不嚴肅了。”就這樣,他偉大的謙虛和軍事才能贏得了本派所有成員的尊敬和崇拜。
杜長海也不是平庸之輩,他也是個參加過朝鮮戰爭的前志願軍炮兵副團長。上甘嶺戰役時,他所在的炮兵部隊和美軍的炮兵進行過當時世界上最高水平的炮戰,隨着主峯陣地的反覆易手,雙方的炮火硬是把山頭都削低了幾公尺,滿山的岩石都炸成了細細的粉末,一腳踩上去能陷到膝蓋。杜長海當時接替了負重傷的團長,指揮炮羣對敵縱深進行壓制性轟擊,炮戰進行了十幾天,和美軍炮兵打了個平手。他的團隊受到志司的嘉獎。大概所有當過軍人的人都是不甘寂寞的,“文革”一開始,社長海就參與了造反行動,由於他的資歷和出身,他理所當然成了“紅革聯”的l號勤務員。杜長海是個極為固執的人,一條道跑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他只認準了一點,聽黨的話,聽毛主席的話。他從小給地主放牛,後來參加了八路軍,是黨把一個放牛的窮小子培養成人民軍隊的副團長,轉業後又成了某機關的副處長。他沒有理由不聽黨和毛主席的話,毛主席號召“造反有理”他杜長海就造反,現在是黨號召革命左派“文攻武衞”,保衞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保衞“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他當然要拿起槍來進行戰鬥,聽黨的話是沒有錯的。
由於專業原因,在搶奪武器的過程中,杜長海特別注意收集各種火炮,他太明白炮火在戰爭中的威力了。炮兵是戰爭之神嘛。這次“紅革聯”首戰告捷,靠的就是炮火。杜長海手裏還有張王牌沒有出呢,要是他手頭的十幾門“122”榴彈炮和兩門“152”加榴炮來個痛快淋漓的齊射“井岡山”的老巢,東風機械廠就成了一片瓦礫了。杜長海不是沒膽量這樣幹,而是認為時機還不成熟,他要達到戰術的突然性,準備在關鍵時刻來那麼一次。
那天夜裏,李雲龍在醫院裏被驟然爆發的密集槍聲和隆隆炮聲所驚醒,他向窗外望去,見西區有幾處被炮彈擊中燃起大火。要在過去聽到這樣密集的槍聲,他早就激動起來了,哪個將軍聽到槍聲能不喚起內心急於腸殺的渴望呢?但今天,李雲龍可沒這份興致,他像守財奴一樣,傳來的每一聲爆炸都使他心裏一哆嗦。當他率部隊進入這個城市時,這裏的一切都是破破爛爛的,近二十年的建設才有了今天的城市規模,這些造反派免崽子,閒得難受要玩兒打仗遊戲,玩兒玩兒機槍、衝鋒槍也就罷了,怎麼他孃的炮也玩兒上了?這槍聲密的,照這個樣子一宿沒有幾十萬發子彈下不來,老子的部隊一年才兩次實彈射擊,每個戰士才攤到五發子彈,好嘛,這些免崽子一夜就幹掉幾十萬發,這些敗家子喲,把這一半的子彈給我,我能訓練出上百個特等射手。
李雲龍再也睡不着了,腦子裏亂糟糟的。他這輩子經歷的兇險事多了,還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情緒惡劣過,一切都亂套了,無論是什麼人都有可能無緣無故挨一槍,你還不知道誰是敵人。算了,現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你就是把腦袋想裂了,也沒現成的答案。
現在是需要行動的時候,不然要誤大事的,他可不想讓海峽那邊的老對手看笑話。
他抓起電話撥動了號碼盤,電話裏馬上傳來段鵬那熟悉的聲音:“l號,我一直守在電話機旁,我估計您要找我。”李雲龍笑了:“看把你小子精的,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你怎麼就認定我要找你?”“1號,看眼下這亂乎勁兒,我們特種分隊能閒着嗎?您要是有什麼難辦的事,要演演戲的事,不找我找誰?”段鵬的聲音提高了八度:“l號,梁山分隊已做好了一切戰鬥準備,隨時聽候您的命令。”李雲龍感到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這支他親手組建的特種部隊又要出場了,眼下他還能靠誰呢。
他只簡單説了一句:“你和林漢馬上來醫院見我,注意保密。半個小時後,段鵬和林漢走進病房。他倆都穿着便衣,右胳膊上都搭着一件軍用帆布雨衣。李雲龍正在看報,抬頭望了他們一眼,淡淡問了一句:”又是哪個倒黴蛋撞到你們槍口上啦?
“他倆樂了:”l號,您真神啦,您怎麼知道的?“李雲龍微微一笑:”打了一輩子仗,還能聞不出火藥味兒?你們的手槍用雨衣遮着,能遮住我的眼,可遮不住我的鼻子,剛才開槍了?“段鵬笑嘻嘻地説:”剛才路過西區時,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於舉着枝‘半自動‘拿我們當靶子,我吉普車的引擎蓋子都打穿了,我再不收拾他,就成了他的槍下鬼了。您説,要死在這個毛頭小子手裏,還不讓人笑掉大牙,連海峽那邊的同行都得笑話咱,不過我沒要他的命,只打穿了那個小子的肩膀,讓他暫時退出武鬥算啦。“李雲龍説:”啊,膽子不小呀,沒有命令就敢開槍?“段鵬脖子一梗,滿不在乎地説:”這有啥?我管他是哪派的,哪個混蛋再向我舉槍,我就打斷他的狗爪子。1號,你不知道這些從沒摸過槍的混蛋,長這麼大第一次玩兒真槍,打死人還不用償命,這下可好,打人打順了手,見着過路的手就癢癢。這還得了?再不收拾收拾他們,可就反了天啦!“李雲龍滿意地點點頭誇道:”行:
你這小子長出息啦,槍發給你們是幹什麼用的?就是自衞用的,人家想要你的命,你還不敢還擊,那要槍於什麼?還不如燒火棍呢。“林漢開口了:”l號,讓我猜猜您在想什麼。您大概是在考慮前線軍事禁區的安全。如果按照‘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命令,那咱們軍事禁區的警戒還不如紙糊的,隨便哪一派都可以進去逛逛。
反正是一句話,不使用武器就別想確保軍事禁區的安全。但一經使用武器就要有傷亡,鎮壓革命左派的帽子咱們可算是戴上了。1號,您現在面臨着兩難選擇,我説得對嗎?“李雲龍點點頭説:”你説得不錯,還有個重要問題,據我判斷,他們馬上要開始行動了,不行動也不行,他們的仗快打不下去了。“”為什麼?“兩個部下問。
“外行打仗消耗的彈藥是內行的十倍,你們聽聽這槍聲,連短點射都少,全是連發掃射。
也就是説,這些毛頭小子們不管是否發現目標,一扣扳機,不把一梭子打光不算完,我統計了一下被搶的子彈數字,恐怕和今晚消耗的差不多。也就是説,過了今夜,他們彈藥就成問題了,能搶的彈藥庫早搶過了,他們手裏又沒有兵工廠,再想弄彈藥,只能打軍事禁區的主意了。“林漢説:”1號,我又學了一招,從槍聲密集程度和戰鬥的時間長短去判斷對方的後勤支援能力,從而推導出對方下一步行動的可能性。這是指揮員必不可少的綜合能力,我腦子總缺少這種邏輯推理的能力。
“李雲龍毫不謙虛地説:”沒錯,所以我能當軍長,你暫時還不行。“三個人都輕鬆地笑了。
段鵬説:“這件事由我們來幹,我們倆各帶一隊人換上便衣,混入兩派組織,儘量做做工作,制止他們的瘋狂念頭,能兵不血刃解決問題當然更好,要實在不行,就只好動武了,反正兩派正在混戰,真出點兒問題也是對方乾的。”李雲龍站了起來:“想得不錯,不管是誰,誰打軍事禁區的主意,格殺勿論。要不惜一切代價制止武鬥的擴大,少和下面的小嘍羅打交道,要接近那兩個造反派頭頭,這兩個混蛋也太不像話了,他們以為自己是誰?還當自己是在朝鮮戰場?就算他們是當年戰場上的英雄,現在也蜕變成了混蛋,拿國家的財產、老百姓的生命不當回事,你們去做做工作,用什麼辦法自己去定,反正是要使他們改變那些瘋狂念頭,不要再打部隊武器的主意,要是執迷不悟,你們就管教一下,特別是那個擅長使炮的傢伙,他的破壞力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