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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對婆羅尼斯最初的印象,還是趕讀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裏面記載婆羅尼斯,“週四千餘里,國大都城,長十八、九里,廣五、六里。閭閻節比,居人殷盛,空積鉅萬,室盈奇貨。”玄奘怎麼有點像馬可波羅?只不過馬可波羅激起西方人的探險熱,玄奘只引出一本無窮無盡開玩笑的《西遊記》。中國人看來不是很愛財,不然的話,犯不着我現在到婆羅尼斯來追阿難。

    我想在火車到達之前,得把腦子裏亂亂的東西清理一遍,得有空間來裝真實的婆羅尼斯,如果阿難在那裏,那裏就會有太多的故事,真真假假糾結不分。

    這倒不是我計劃沿着玄奘的路走一段,我着迷於他書中的路線,他總是能發現奇蹟,總是能有豔遇,男女之事是一般的豔遇,我説的豔遇是猝然遇上純粹的美——在一個陌生的世界,那快樂的一瞬間。

    我去年幾乎答應一個出版社走新疆一趟,就是因為迷戀這和尚。當時沒能下狠心背旅行包,是被俗務拖住了,但那段時候惡補一些書,收集與和尚有關的資料,還是有用。記得讀到一段密宗忠告,據説來自印度。

    奄!維朝霞,祭祀馬之首也。日,眼也。風,氣息也。口,宇宙之火也。年,祭祀馬之身也。天,背也。兩間,腹內之虛;地,腹外之隆也。方,脅也。方之間,肋也。晨,上身也,暮,下身也。其欠伸也,閃電;其震動也,轟雷;其溺也,則雨。語言,固其聲也。

    而我接着寫下閲讀體會:

    多吃粗糧,少剩飯,想着飢餓的年代。

    熟記喜歡的詩歌。

    相信有愛情存在。

    多給母親打電話。如果不行,至少在心裏想着她。

    魚缸裏,死了一條紅魚。我很傷心,是餓死的。趕快餵食。節哀節哀。那麼不要孩子是對的:孩子有三長兩短,補一個就不會像魚那麼簡單。

    記得那天魚餓死的時候,丈夫説我魚都養不活,還能養人嗎?他嘲笑我的無能,並不專指我不願生小孩。孩子是一個女人的內在青春,有孩子,這女人永遠年輕,沒有孩子,這女人一天之中就會走向老年。我懂,我與孩子失之交臂,完全是命運作弄,那是一道不會癒合的傷口。所以對丈夫之説法,我也不能看成是污辱。魚是魚,人是人,一清二楚。

    看看他找的女人,差不多都是與我完全不同的類型:年齡偏大、相貌無特色、肥胖、沒有文化、不愛整潔。很可能他與她們是肉體關係,因為性關係好,也不必在意其他關係。對此我也不要在意,這是他的審美和價值觀念。我到印度來,他知道了説:旅行歸旅行,寫作歸寫作,兩者得而兼之,倒也不錯。他並不是完全投反對票,反而説,若我需要他,他願意效勞。我希望我能換一種角度看他,他是沉重的,女人就是沉重的脊骨。我越熟悉咖喱味,越認清我和他之間的關係。

    記得蘇菲告訴我,她特別喜歡印度。

    我當時覺得她在幻想,因為她説她從未到過印度,只是非常欣賞印度舞蹈。而印度音樂的層次很高,接近冥思境界。

    我當時鼓勵她説下去,心裏卻認為她只是看了幾部印度電影,那也是傳媒業的職業需要。

    果然她説:看過印度導演拉吉的作品嗎?他早期的電影,《音樂沙龍》,美得驚人。下面的話,我就不想聽了。説電影反映現實,就像説我能在火車窗口找到阿難一樣。

    不過我現在回想,説起印度的蘇菲,是另一個她,仔細,周到,平心靜氣,無爭無求,是那個我在心裏不斷與她交談的蘇菲,更懂得我、更理解我的唯一知心女友。那麼,當時她在想什麼呢?

    火車基本準時在傍晚五點一刻到達婆羅尼斯。我提着行李到月台上,看着接站的人下車的人從我身邊擠過,我的心就發毛了。退役的辛格上校,你在哪裏?婆羅尼斯雖然沒有玄奘説的那麼大,但也是個迷宮:我得馬上弄到當地的地圖和住宿資料。幸好,火車站裏的服務處還沒有關門,工作人員熱情周到,我拿到市區地圖、觀光景點、旅館、購物、三輪車出租等一大堆印刷品。

    我掏出手機,卻沒有信號。重新啓動後,還是照舊。

    火車站大樓有三層,居然找不到一個能打國際長途電話的地方,只好出來。我很着急,想知道蘇菲對我已經來到婆羅尼斯的反應。我等不及找旅館住下再上網聯繫。這兒打電話到香港不便宜,熱熱鬧鬧走了五分鐘,有三輪車人力車和小販跟着一串,終於看到路邊雜貨店掛着STD-ISD-PCO的牌子,可打長途電話。胖胖的女店主幫着我把行李提進店,讓我坐在椅上,遞給我一杯茶。“你穿得好漂亮。”她的英文相當順耳。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穿了在亞格拉買的紫色旁遮比,很合身。印度服裝使我的身段也顯得修長了一些。而且裙子繡花做功細,領子是中式旗袍式樣,圍巾隨意披搭在胸前。我腳上穿了平底繡花拖鞋,有一種流動美感。很舒服,入鄉隨俗,人們對我印象就好些。

    撥通蘇菲的辦公室電話,可是沒有人,家裏也一樣。再試手機,關機,有聲音在説可留言。我等了一下,喝完茶後再撥,才通了。原來她整個下午都在開會,不得不關機。因為擔心我會打電話,藉口上衞生間,才開機幾分鐘就接到我的電話,她很興奮:

    “你到了婆羅尼斯,印度最美的地方,是不是?”

    她怎麼知道?她對印度熟悉程度總讓我吃驚。我説,“到了,下一步呢?”

    “你找一個辛格上校。”她説。

    她的話嚇了我一跳。我與茅林的談話,她怎麼會知道?

    “什麼辛格上校?”

    “一個印度退役軍官,他是阿難的朋友或親戚”。

    我的天哪!阿難在印度有親友!我還以為我到印度找阿難,是作出一個大發現。看來我只是某些人棋盤上的卒子,知道我只能朝前走,隨時可以動我一步,不然就讓我懸在那裏等待命運冰冷的手指。

    “究竟什麼關係?”我的語調相當不高興了。

    總是這樣,蘇菲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像個姐姐。“我真不知道是什麼親戚關係,我只是看到阿難的通訊本上有過這樣一個地址”。她的聲音至少很坦率誠懇。

    “那麼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也拿不準。我覺得你有運氣,或者説第六感。既然你自己來到婆羅尼斯,那麼辛格上校就是一個有關人物了:是你證實了我的猜想。”

    我不是卒子,我是試劑。再想想,跟蘇菲鬧氣無益。現在已經是我自己的事:我非要弄個水落石出。

    “好吧。給我地址”。

    “Godaulia區,StuartStreet28號。我馬上發到你的電子信箱。不過,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正確的地址?”

    “怎麼回事?”

    “50年代的地址。”她那邊背景有翻筆記本的沙沙聲響。

    “你怎麼知道是50年代的?”

    “好像吧”。蘇菲答非所問,接着不作聲了。其實我知道:她偷看了阿難的一些東西,日記本地址本之類。這不算罪過,她應當知道一些底細,不然幾乎不近人情。

    “50年代的,還能找到嗎?”我有意顯得不耐煩。

    “我只找到這個舊地址。”

    “你還是把所有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我。”

    蘇菲幾乎是哀求了:“我不會瞞你。若背後有故事,還得靠你去弄清楚。”

    擱了電話,我邊付錢,邊想她有什麼必要全部跟我説清?又有誰能全部説清?她説什麼來着,“若背後有故事,還得靠你去弄清楚。”也是對的,不然要我來印度做什麼?如果她都能做到,她完全不需要我。那她一定是試過,不行,才來找我。

    比起德里,婆羅尼斯氣温高一點,這兒的人大都穿襯衫,穿薄毛衣的極少,天好像也黑得晚些。我進了一家店,簡單吃了烤肉餅子,就按照旅遊介紹資料説的,叫了一輛人力車,講好15個盧比直接到老市區。從地圖上看很近,卻走了好長時間。

    這個城市位於恆河西北岸,歷史悠久。追求生命真相的迷惑的人喜歡聚集在此苦修。自古以來,印度教徒相信,只要在這裏的恆河中沐浴,就能洗去一生犯下的罪孽與病痛,靈魂變得純潔而昇天。這兒是聖城,好比伊斯蘭教的麥加、基督教的耶路撒冷。印度教徒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婆羅尼斯的恆河邊嚥下最後一口氣,知道來日不多便來這兒等死。也有死後家人將遺體運來此處火化,骨灰撒入河裏。火化要有錢買木材,沒錢的只好把屍體扔入河裏餵魚。據説靈魂也能成正果,從此超生。

    老市區哥德利亞,蜿蜒在恆河邊的平台,四通八達的石階,沿河岸是錯綜複雜的小巷,古色古香的房屋廟宇,彎彎的河面上一艘艘小木船,浸泡在河裏的信徒,岸上打坐的僧人,石階上火葬儀式的迷煙,寺廟的鐘聲。

    一路上都是攤位,女人們包着頭巾席地而坐,賣着大串大串紅花、香蕉、西紅柿、土豆、四季豆、辣椒、姜和蒜。男人穿着裙子,大都趿塑料拖鞋。人在街上穿來竄去不斷,西方人面孔這兒也比一路上多。狗和猴子也在撒歡,健壯的水牛掀翻拐角的垃圾不走。

    三輪車伕騎騎停停,座位後面像馬車的篷,只是兩個檔頭各用了五根竹塊,富有人情味。

    車伕耐心好,停下時從身上的挎包裏取出兩本雜誌塞給我。一翻盡是色情圖片,我大着膽問:“什麼意思?”

    他笑得很天真,“我們這兒有桑拿按摩,什麼服務都行,很衞生,經常做檢查,沒有愛滋病。”他騎着車,還不忘做生意,拉顧客拿回扣。

    沙特街28號還在,不僅在,而且是一幢獨立兩層樓舊殖民地式房子,掩隱在樹木叢中。圍牆不高,有游泳池和草坪,環境十分寧靜,在這方圓幾十裏,是少有的高級住宅。人力車司機不相信地看着我,認為我不配來此地?

    一個老先生,全白的長髮及胸,連鬍子也是白的,威風凜凜從路邊走過來。他的樣子很可怕,我愣了一下。再一打量,他像甘地一樣身上披了一塊布,手臂和脖子都掛滿了念珠,握着一個手杖,連手杖上也掛着念珠。

    “請問辛格上校住在這兒嗎?我找他。”我怔怔不安地説。

    他把吊在胸前的眼鏡戴上,看看我,我明顯是中國人的臉,哪怕穿的是印度傳統衣服。

    我又問:“辛格上校不在嗎?他以前住過這地方。”他不説話,而且我注意到他赤着腳。我明白過來他是一個餐風飲露的聖者,看樣子正好路過這大宅子,瞧見我才走過來幫我找路。這時他卻點點頭,用幾乎是英國貴族式的女王英語對我説:“我就是辛格,你有什麼事?”

    於是我真誠地説:“我找阿難,Annada。我從中國來。”

    “Annada,”他驚奇地説。“好吧,你跟我來。”

    我興奮得幾乎有種噁心:這也未免太順利了一些!我拉着小行李箱跟着他,從花園左邊小徑到房子旁門,碎石子鋪在小徑上。進到房子裏,有僕人已在點燈,陳設比外面還堂皇。

    “你認識阿難吧,”我將行李箱和隨身揹包往門邊一放問。“哦,Annada,他還有個中國名字,本來的名字叫黃亞連。”我不願意再轉圈子,為避免找錯人,我説出了阿難的原名。

    老先生説,“我不知道這些名字。”

    我心一沉,“那你知道些什麼?”

    “我只認識過幾個人,他們是否叫這個那個名字,與我無關。”

    他打禪似的話,讓我覺得有點迂:到這個時候,打退堂鼓已經來不及了:剛才聽到阿難的名字,他眼睛中的閃光,已經泄露天機:阿難絕對與他有關,而且可能很有關。我開始有點以平常人視之,不再那麼敬畏。

    這位辛格上校穿得像乞丐,他的房子卻是隻有天津上海租界裏才能看到的花園洋房,和他的裝束未免太不協調。我仔細打量起房子,極大的廳,樓梯寬敞通向大過道,我以前只在中國三四十年代的電影裏看見過,上海大買辦大資本家家裏才有如此的樓梯和吊燈傢俱,還有一架老式黑鋼琴。他不坐那些雕花鏤金的椅子,卻席地坐在地毯上。一旁的沙發上有絲緞的圓枕和墊子,流蘇和窗簾一色紫藍。

    從德里到亞格拉,再到婆羅尼斯,一路上我沒少看見所謂“聖者”。這些僧侶大都年過半百,雲遊四方,過着靠人施捨的乞丐生活。額頭上塗着雄黃,一襲黃布衫或一條黃布遮擋私處,有的人用水壺吊在腿前,有的人塗上炭灰。本來皮膚顏色就深,成年累月曬得漆黑,一般手持一根木杖,一個水壺,有的人背了布袋,一把驅魔的扇子,一個要飯的破碗和茶杯。

    雲遊當然居無定所,有時當街而睡,有時夜宿荒野,食麻米,食牛糞鹿糞,食樹枝果實,任何地方都能坐下修煉,雙腿以瑜珈的技巧甩盤在肩上或腦後,雙手合十,可以幾天不動,手舉在頭頂數十日。不重視今生卻信奉來世輪迴報應的印度教徒將人生分為四個階段:梵行期是學生期;家住期,成家立業,踏入社會;到了林棲期,兒女成人,可將家庭事業財產交給他們,離家住叢林,過隱居生活,專心修行;遁世期,人生最終階段,應當捨棄一切、剃髮、守戒、乞食、穿薄衣,達到梵我一如的境界。

    但是,辛格上校這樣一邊住豪宅一邊修行,算是哪一期?他不捨棄財產做一個徹底的聖者,看來是德行不夠。

    與鋼琴並行的長桌上端牆掛着一個鑲銀邊的鏡框,是黑白照片。走近一看,照片邊角已經有點發黃,像是幾十年前拍的。

    怎麼回事?照片上坐着的竟然是個中國人,身後站着一個印度姑娘。

    我的第一印象,這兩張臉好像見過。再仔細看,兩人我都不認識,中國人穿着長衫,印度姑娘手裏有把中國舊式綢扇。我一下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退後一步。照片背景是印度,好像就是這幢房子的門前。

    照片上有印度素馨,而現在的門前沒有任何花,樹太茂盛,草坪也好久沒有割,一派凋零荒蕪景象。莫非這是個鬼屋?這想法剛一冒頭,我就被自己嚇住了,趕快打住。那照片上的兩人,關係好像很親密,是夫妻,是戀人?中國人和印度人不會聯姻。最熱愛印度的許地山,30年代在印度結交了很多文友,在文章裏不斷寫到印度,卻沒有愛上一個印度女人。泰戈爾在中國有不少朋友,並未寫一首情詩給中國女人。交朋友應該,愛情是另一回事。

    我有點懂了,一定是辛格上校有過中國朋友,看見我是中國人,出於好心讓我進來説話。

    “他們是誰?”我把自己的判斷説出來,“這個中國人是你的朋友,對嗎?”

    “這兩個人是天國的靈魂。”他慢慢説。

    死了,我沒想到。我的心變得七上八下,緊張起來。晚上,又是陌生的環境,唉,壯闊的恆河,到婆羅尼斯雖已是中段平緩流域,可由河岸上延伸河的階梯平台漫長地排列,那麼多人洗過罪孽,那麼多人在河邊燒死,那麼多的骨灰撒在河裏,這條洗靈之河,不也是死亡之河?

    辛格上校的身上掛着被日月磨擦得光滑鋥亮的念珠,雖然他臉上層疊的皺紋堆着老年,眉毛又長又白,但他打坐的安詳神態,卻令我心定。

    蘇菲叫我上這裏來,大概有道理,她肯定打聽到什麼。蘇菲這個人不願意浪費任何人的時間,也知道我對她的善意幫助並不是無限。

    我走過去,在辛格上校身邊坐下來,看着地毯上的圖案:一個套一個圓形中深紅的蝙蝠和金黃的浮萍,像繡上的,做工精細,整張地毯泛着珍珠光澤。鎮定了好一會,我才説:“黃先生來過沒有?”

    他肯定聽見了,但仍然不理我。

    我站了起來,我的裙襬和褲腿相磨擦,發出細沙與細沙磨擦的聲音。我很失望,嘆息一聲。回頭去看他,他的神情增添了一種温情,我感覺我找對人了。不過可能不宜麻煩他:越糾纏她越不會作聲。該是告辭的時候,我説,“謝謝你的接待,我得走了。”

    辛格上校猛醒過來的樣子,一臉失措茫然,從一種境界到另一種境界就會這樣,我曾有幾年間間斷斷地練瑜珈,偶爾練到塵囂皆無,突然被電話或雷電驚醒就會像這個樣子。辛格上校睜開眼睛輕聲説,“天已晚,路上不便,你可以住這裏。”他擊掌兩下,站了起來。

    有一個穿着整齊白巾包頭的僕人,不知從什麼地方跑出來恭候。辛格上校讓他準備房間和用具。

    這是什麼聖者?還有僕人。我心裏一怔,沒多問。我生性不喜歡住在陌生人家裏,沒有住旅館方便自由自在。何況,我怎麼相信住在這兒沒有危險呢?

    我謝了他,拿了行李和包,他也沒有勸阻挽留,讓我從大門走。雖然外面的一盞燈不太亮,但也看得清楚。大門前沒有印度素馨花,而且游泳池沒有水,一棵老芭蕉樹枯掉了也不挖走,太難看。從這跡象看辛格上校並不經常住在這個家。

    一出來我就後悔,有什麼必要見外拒絕住下?印度人好客,習慣招待人住在家裏。最重要的是,在辛格家,哪怕她不開口,或許偶然機會找到什麼東西,遇到什麼事情,就可能弄清他和阿難是什麼關係?這麼一個聖者非聖者上校非上校,不會一生沒有故事。一個小説家,習慣性的好奇心理,這時冒了出來。

    我真是太笨,太不懂得抓住時機。不過後悔已晚,我決定先找一家旅館住下再説。要不然,我有點預感,等我再來這條街時,全部房子與辛格上校,加上他的僕人,都化為一股煙消失了。一切彷彿都是憑想象虛構的,一旦離開想象,就如走出桃花源,要回去尋找蹤跡就難了。

    街上路燈都昏暗得厲害,可能政府為了省錢,燈泡用的低瓦度。不過哪怕小巷子也不必打手電。巷子裏全是小店、餐館和旅館,好像擠得滿滿的。有的地方黑洞洞的,還有更小的路,我不敢走。

    我按地圖找一家日本女子開的旅館,據資料介紹這家旅館服務好,在靠河邊的一條巷子裏。找到了,旅館比其它小旅館大些,依然是客滿。我在印度任何城市還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局面,我怕自己遇上了印度人什麼節慶假日,不然不可能如此。正在徘徊中,一個少年帶我找到毗濕奴賓館,我的擔心有道理,不僅一二樓臨河最好的房間沒有,連無浴巾衞生紙、使用公共廁所的極差的房間都住滿人,甚至門前一小陽台都搭着帳篷。不過我看到這旅館緊貼恆河,左旁小道有一扇半掩木門,河水就在腳下奔流而去。真是絕妙之地,早晨不出房門就可看到恆河日出。

    我一生氣回到大街上,給了少年一張小鈔票,叫了一輛出租,指着地圖上火車站北邊的肯頓門區,讓司機開到那裏的高價旅館。恆河邊是古老市區,而肯頓門區算一個高級新區,大部分高價旅館都聚集在四周。車子進入肯頓門區,我才對司機説:“太陽神飯店。”

    “那飯店高尚,每套房間面朝花園,廚師很棒,名廚啊。”司機和北京出租司機相似,什麼都知道,也喜歡説話。“你不用擔心,若不行,我等一會再開你到這兒最好的一家旅館去。”

    出門不能怪人熱心腸,只得感謝。説話間車子到了飯店門口,和古老市區的旅館不一樣,門面堂皇,花園尤其整齊可愛,我先看價格表,帶浴室熱水的單人房200盧比,附冷氣套房才500、600盧比,價格合理。我剛準備付款,服務櫃前穿西服的男人微笑着對我説:

    “很抱歉,沒有房間了。”

    “有套房嗎?”

    “沒有。我們旅館一向受歡迎,像現在時節,如果不事先訂好,不會有房間。”他攤開雙手在櫃枱。

    我請他幫助,他又笑起來,“這一帶旅館不會有空位,如果你沒有訂的話,只能露宿街頭,除非你肯花錢,只有一個旅館除外。克拉克大飯店,是我們這城市最古老最漂亮最豪華的飯店,英殖民時期就有了,應有的設施樣樣俱全,包括衞星電視同線上網電子遊戲。”

    我不客氣地打斷他:“多少錢一晚上?”

    “附冷氣單人房間60美元,雙人房120美元。只收美元,單人房間肯定沒有了,不過雙人房間還有希望。我説的是原價,最近的價格全比原價多三倍。”

    三倍就是360美元一夜!摺合人民幣差不多是2900元,一夜一箇中篇的稿費!而我一箇中篇要寫上三個月。這哪是我這種人物住的。雖然蘇菲出的線可以在這裏混一兩夜,甚至五六夜都毫不成問題,但這不是我的消費習慣。我猶豫了,出租司機可能正是要帶我去這旅館,他在門外等着,不等我,這時也不會有生意。看着那司機向我這邊張望,我突然想起,我電腦裏有阿難的照片,蘇菲通過電子信轉給我的,我應該給辛格上校看,當時卻忘了。我嘴裏卻抱怨:“怎麼旅館都滿了?”

    “小姐你是來參加KumbhMela?到這兒的外國人都是奔這節來的,都在一年前,至少是半年前訂好了旅館。”

    “什麼節?”

    “KumbhMela,thegreatfstivalofthepitcher,大壺節!”

    難怪河岸那些旅館連平台上都搭了帳篷,河岸上到處都是帳篷。火車那麼擠,這個城市那麼多人,都參加這個“大壺節”來了。我搖搖頭,“請講仔細點,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興致一下來了,説了好久,我聽了好久,總算弄清了。印度每十二年都舉行一次昆巴美拉節,就在鄰近的聖地阿拉哈巴德。相傳印度教神明和羣魔為了爭奪一個壺大打出手,因為壺裏有四顆長生不老藥。不慎把壺打翻,四滴長生不老藥跌落到印度的阿拉哈巴德、哈里瓦、烏疆和納錫四地。之後這四地每三年輪一次慶祝“大壺節”。在這四座城市中,以阿拉哈巴拉公認最蒙神明庇佑,是印度三條聖河匯流處。

    昆巴美拉節已於這月9號開始,要開四十二天,已有七千萬人來,西方的老嬉皮士,好萊塢的明星,麥當娜,德米摩,莎朗斯東之輩,和諸神一起共在恆河中沐浴,洗去罪孽和災禍。歐洲美國電視台都來了,全世界都在注視!我看我真是莫名其妙,一頭撞進印度人的大節卻毫無知覺。很久沒看報,全在埋頭看佛經,整理行裝,到了印度後,成天與蘇菲捉迷藏,也難怪。

    我這才明白了,為什麼德里那個姑娘説阿難可能來此地,蘇菲也認為我很可能投奔這個城市。只有茅林是事先告訴我來這個地方。好吧,那是命運,雖然我實在不明白:上千萬人共浴,還有什麼罪孽的容身之地。

    他給我上完課,感慨地説,“你來得正是時候,剛開始沒什麼看頭,14日是小高xdx潮,24號才是真正的高xdx潮。不過錯過9日節日開始那天真是遺憾,那天,正逢月食和新世紀的開端,大吉之日,凌晨2點,人們就扶老攜幼抵達恆河,亞姆納河和薩拉瓦地河的交匯處集合,成千上萬人涉入水深及膝的恆河裏,很多人在水裏浸泡6個小時之久。”

    這麼説,我算遇上了好時候,運氣真是太好。不過已經錯過9日和14日好時候,離下一個高xdx潮24日還有三天。不必着急,到了這裏,不管什麼旅館,離恆河只是前門和後門的距離,我恭奉其盛已是手中現成的事。

    我突然想起,辛格上校可能也是衝這昆巴美拉節,才從他的遁居地回到那幢房子?看來是我錯怪了他捨不得房子財產。他不像一個有危險的人,其他人也不是,在這神聖的節日期間,誰也不會做壞事褻瀆諸神,毀了自己幾輩子輪迴。

    我提着行李回到出租車裏,司機很得意地問,“去克拉克大飯店?”

    車內空氣不好,一鑽進車裏,我覺得悶,就手忙腳亂地將車窗門搖下來,沒有理會他的話。他又問了一句。我才明白他是在和我説話,於是我想也不想地對他説,“開回老市區,沙特街28號。”這個時間已經太晚,到任何友人家裏都不合適,但是辛格既然真是個“聖人”,我就不見外了。

    敲門之後不到半分鐘,門打開,僕人見我,什麼話都沒有問,就幫着提行李。辛格上校走過來,雙手合十説,“我知道你會回來,我一直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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